我曾告诉自己,不要依赖谁,因为没有人会一直都在; 我曾告诉自己,不要做别人眼中的女孩,因为我做不到; 我曾告诉自己,不要爱上一个陌生人,因为那样太疲惫。 只因太过稀缺爱,所以才那么渴望;因为没有人爱自己,所以就去爱别人——殊不知,若付出的不合那人的心意,就会遭到厌弃,终于遍体鳞伤。 但我可以强颜欢笑,挣扎站起,依旧阳光明媚。 可是,却没有办法相信别人了。 没有人生来冷戾,只因经历过多的伤痛,所以学会了躲藏。 我原想开成一朵蔷薇花,却偏偏长成了仙人掌。 然后就什么也不在乎了,于是一直等,十年、二十年……或许终有一世,你会愿意娶我的。 太傻了。 现在我累了,不想再等了,这么多年来,他得多烦? 请放心,我会把你还给你,从此你不在我心里――就像我不在你心里一样。简单直白。 我的心如枯萎的秋叶,可以在风中悉簌作响。 我要回到彼岸,对着雏菊,讲讲这几世的故事。 我想…… 饶是想了那么多,终是没能死成。 造化弄人。便在我们跳下去的那一瞬,"离落"和"彼生"就此调换,送了我们两条命。 被绑在受刑台上,我心如死灰――上天送我的那条命,也很快就要遗失了呢。 "呈南玛娅心胸狭隘,作恶多端,种种劣迹难能例数,今按族规于祭祀前处以火刑。念其稍有悔过之心,现额外开恩,特准其于故人告别。" 我的枷锁被暂时打开,紧盯我的侍卫退到十步之外。 面前人山人海,绕成圈。 "玛娅!" 阿娘叫我,米娅搀着她――原来她醒了。 我走过去,笑道:"阿娘。" 阿娘双眼红肿,好像站不稳。 "阿娘,哭多了会老。" 我从怀里珍重地掏出那串桂花铃铛,交给她,说:"阿娘,这个,我不能带走。" 阿娘没有接,只是紧紧搂着我——在我脖颈处淌下湿热的液体。 我眼圈一红,但没有落泪。 阿爹把阿娘劝开,对我说:"孩子,你要远行了,累了就回家。" 还怎么回来呢? 我的眼眶濡湿了,却笑着说:"好嘞。" 米娅的脸色暗淡且苍白,我故作轻松地转向她,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爹娘,依旧是家里最乖的小女儿。" "二姐。"米娅低声叫道。 我笑着轻轻抱了抱她:"以后嫁个喜欢的人,当个好儿媳,做个好母亲。" "二姐……" 我在她耳边低语:"我知道,那天看见我跳舞的,是你。" 米娅浑身一颤。 我笑着放开她,道:"不过你放心,好好对待他们,我也要走了。" 没有看见莉娅,她没来。 于是跟阿爹阿娘道了最后一声珍重,便转身离去。 "姐姐――"米娅喊道。 我步伐微滞,却不做停留。 如果偷看我跳舞的人是莉娅,她不会再次见我时仍不将铃铛取下,以致留下破绽令我有所觉察。 可为什么需要偷看呢,难道不该大声发问"你怎么会跳舞"吗? 或许是担心,怕我突然跑出来对所有人说自己会跳舞,然后"珂卡"的帽子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她的头上,于是嫁给阿苏卡就成了妄想。 所以不如不说,假装不知情,便可欺骗自己现世安稳,甚或暗中谋划以求安稳。 可是对待所爱的人,你就这样吝啬自己的信任吗?对待一同长大的姐妹,你就这样不惜辜负自己的内心吗? 还是说,我的存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让你觉得不自在了,很久很久之前就威胁到你的存在感了? 所以,你便与莉娅联手:一个为了爱人,一个为了梦想,将我逼得走投无路。 你故意落河,假作昏迷,令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我――这时即便我说自己会跳舞,人们恐怕也只会认作是珂卡的狡诈把戏吧。于是莉娅趁此时机散播谣言,更坐实了我的罪名,让一切无可挽回,以防我脱身后所有努力付诸东流。 可怎么没有人问我,是否心甘情愿成为阿芝,是否处心积虑嫁给阿苏卡? 而我自己呢?每每自以为是,总是一厢情愿。为什么没有义正言辞地拆穿她的谎言,为什么在知道她的企图后仅仅选择了逃避? 美其名曰"不愿伤害她",实则为彼此筑起了一堵无法逾越的高墙。 云都曾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他,同他一起出去开辟天下?他是如此诚恳真挚,可是我不愿意。并非因为他喜欢米娅――米娅是他于晨光熹微时踏足草原,所遇到的第一朵花儿,花瓣上垂着露珠,好不惹人怜爱。可惜娇柔太过,并非是能够并辔而行的伴侣。同时他也知道,在温巴族,珂卡是负累,而到了外面,玛娅却会成为最好的战友。可我不过是一个女子,终究无法接受这样的求婚。我所能做的,或许只是留住他心中娇弱的花儿。 你们瞒着我的,不想让我知道的,很多事情,其实我一直都明白。 云都也来了,他坐在竹椅上,身旁站了和容月。 和容月?我笑了。她一直面带怜悯地看着我,及至我走近,却又一语不发。而云都,自我的视线与他相遇,他便以那样的目光看着我――太多的意味,涵盖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仇恨,愤怒,悲哀,同情? 他的目光生生逼住了我的脚步。 我停下来,定定地与他对视。 曾有一个人告诉我:雄鹰最痛苦的莫过于被人折断翅膀,从此离开自己的疆域――他是宁肯战死沙场,也不愿蝼蚁偷安,居于人下的人。如今却因为随我出逃而被处以膑刑,再不能走出温巴族,开辟自己的疆域。他想必是恨透了我。 "云都。"我叫他。 他没有吭声。 "我要走了,你是来为我送行的吗?"我问。 他笑了,唇边泻下一抹冷意:"人人都说珂卡是不祥之人,对这些话,我向来都是嗤之以鼻。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信了。" 一阵风吹来,我冷极了,缩了缩身子,牙齿在打战,但我仍是笑道:"最后一次了,若我来世并非珂卡,你愿意娶我吗?" 他盯着我,像盯着一个怪物,良久他终于笑出声来,说道:"我没记错的话,五百二十个承诺方可换月老一个证明吧?" 明明说好不再执着,却为何还要这样卑微地恳求?我有点讨厌自己,但依旧不动声色地笑道:"对。最后一次,你不会拒绝我的吧?" 明明心里已是狂风巨浪,害怕到难能自已,却为何硬要装作风轻云淡,满不在乎? 他偏着头笑道:"好,我答应你,若你来生不是珂卡,我便娶你。" 一字一句印在我心上,可是为什么这样不安然? "好。"我的脸上仍挂着盈盈笑意。 "玛娅!"和容月突然叫住我。 "嗯?" "再……见了。" 我微微一笑:"不,不见。" 我转身离开,走向行刑的石阶――现在,还需要谁来胁迫。 "莉娅死了!你知不知道莉娅她已经死了!"云都在我身后竭力喊道。 如同五雷轰顶,我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莉娅跳崖自尽了!" 跳崖……自尽……所以今天才没有看见她?可是,为什么……究竟,难道是因为……愧疚? 到底是什么,情感是不是累赘,让我们这样疲惫,无法做出正确的抉择? "时辰到,行刑――" 太阳升到头顶,人影缩至最短。我被反手缚在木桩子上,火苗从四周蹿起,油的味道极为刺鼻,干燥的木柴发出玆玆拉拉的声响。 温度越来越高了,人群好像起了骚动。 黑烟熏得我两眼发酸,我便闭上眼睛,顺便封闭听觉。 "玛娅。" 我惊觉,睁开双眼。 "快出去!"我愤怒地大喊。 阿苏卡站在离我一尺不到的地方。 不知怎么的,火势越来越大,铺天盖地,张牙舞爪,吞没了行刑台上,甚至向人群掠去。火光外的人们惊惶地立着,不知所措。 我由心底感到了恐惧。 "快出去!出去啊!" 我怒吼。 他却不慌不忙地过来,然后,在我身边坐下。 我呼吸不稳,惊恐地看着他。 他慢慢地伸出他的左手,在我面前张开。 我如梦初醒。 他的左手中指间有一枚黑色的胎记,呈扣状,正合着那日云都手上的伤疤。 "是你……" "对不起,我装得不像。"他说。 "快走吧,迟了,你要没命的……"我带着哭腔,几乎是哀求道。 可他却说:"我不走。我擅自用了巫术,早晚都是一死。" 巫术。 是啊,他变成云都的模样,私自用了巫术。 我们在那条河里幸存了下来,他用了巫术;我们安全地走过了那片森林,他用了巫术;我们…… 擅用巫术者,死。 那是谁也化解不了的诅咒。 他已经走不了了。 我竟浑然不觉。 蓦地想起了云都,他问我是不是五百二十个承诺才换月老一个证明?我回答说是。我的眼前浮现出他的笑――那个时候的我并不知道,原来给我第五百一十九次承诺的,不是他。 "你为什么要来?"我轻轻啜泣。 他沉默了许久,才终于说道:"因为我喜欢上你了。" 我的心微微一颤,然后梗在那里。 "你说你喜欢云都,我怕你不愿嫁我――但是……我要你活着!" 我,喜欢云都吗? 我泣不成声。 那日你说不愿冒险,原来只是不想让我涉险,却早已对自己的生死置之不理。 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垂下头,泪水喷涌而出。 他把我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上,然后张开双臂,将我与火光隔绝。他抚着我的背,像是哄小孩子般,柔声道:"我也跟你讲个故事吧。很久以前,有一个哑巴少年,他胆怯自卑,无人为伴,常常独自坐在山上,看四时变幻。有一天,山上来了一个美丽的姑娘。姑娘可爱善良,很喜欢说话,总是坐在雏菊丛中与他说笑谈天。少年那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一座很漂亮的山上。那座山满是雏菊,天空蓝得像幕布,即使从不下雪,山顶也总是白雪皑皑,冷冽的雪气镇着雏菊的香气,渗入每一寸土壤。后来,少年爱上了姑娘,他渴望与姑娘一同谈笑――他们的笑声曾无数次惊起飞鸟,即便是在梦中。他也曾在梦中无数次的对姑娘说‘我喜欢你’,可是每当梦醒时,他却只能安静地坐着继续听姑娘讲述那些无关紧要却异常有趣的小事。有些话,他没法说出口,因为他是个哑巴。后来,姑娘的话渐渐少了,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人。那是她的劫,她为此堕入了几百次的轮回,在轮回中忘记了当年的少年。――你说过,若是成了执念,就总有一天会记起。或许是我没有执念,所以无法想起这一切;可是就算不记得了,我也会每一世都陪着你,然后,一次又一次地爱上你。" 即使如此,在你的故事里,也依旧没有我的身影。 好像喉头被人扼住,我发不出声音,眼泪自己扑簌簌的往下掉,掉到连自己也没有知觉。 大火烧断了绳索,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把头抵到他的肩上。 他将我抱住,笑着安慰道:"别怕,以后我都会陪着你。" 我伏在他身上,哭着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火势越来越猛,吐着巨舌要将我们吞没。 我的脑海中划过记忆的残骸,本想从中拼凑出你完整的容颜。 是不是天意弄人? 如电光火石般,逝去的一切却在眼前一闪而过,或有鬼神相助,或是姐妹间的心有灵犀,我竟在此刻看清了所有的事实: 莉娅,原来她喜欢的是云都啊! 米娅会因为以为和我喜欢上同一个人而担心,那莉娅又何尝不会!?她是两个不成熟的妹妹的亲姐姐啊。 那些含沙射影、不可言说,都在自以为是的酒曲中酿成毒酒,待自己品尝。 火在燃烧,在翻涌,在咆哮。 玛娅从来不哭,就算落泪,也不在人前。可为什么此刻眼泪汹涌而来,推翻了心墙?原来可以哭地声嘶力竭,是不是将要崩溃。 恍忽中看见姐姐指着彼岸大片的雏菊对我说:"你看,这雏菊一直跟着你,从山上开到了彼岸。" 陪我饮下所有的痛楚,化作无声的安慰。 无论我是否在意。 远处,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吼:"快灭火……快,快!" 火势越来越旺了。 那颗多年前便在心间埋下的种子终于觅得时机,破壳而出,将我的心撕成碎片。 我抱着他,手在颤抖。 我想起来了。 我要告诉你,我都想起来了!是你,一直都是你! 你听见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