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村子的西头,旁边有一条铺满尘土的乡路,路的另一边是种满庄稼的土坡,坡上有一座大大的坟。每当太阳西沉的时候总会有拉长的坟头的影子抵住我家的房墙,坟前的大树铺下的影子却罩过了房顶。这个时候如果斜望夕阳,她会躲到坟墓的后边。这座压住太阳的坟墓就是洪爷的坟。 洪爷在我没出生以前就死了,我只能从他的画像和老人们皱瘪瘪的嘴中寻找他的容貌。画像里的洪爷紧绷着脸,脑袋光光的,大大的蛙眼,鼻子高耸,两嘴角间的距离很大,嘴唇很厚。老人们说洪爷佝偻的腰上整天别着一根长烟杆,走路发出有节奏的"啪嗒、啪嗒"声。这就是在我脑子里还原的洪爷,一个在村子里有些传奇的老头。 洪爷打过日本鬼子,也参加过抗美援朝。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捞到一官半职却带了一条残腿回到了村子。洪爷从不向人谈他的战斗史,别人问他的残腿,他总是笑而不言。于是,村里人都暗地里洪爷打死了多少日本兵,俘虏了多少美国鬼子,还猜测他的残腿就是在救一个大官时被炸断的。听到这些的洪爷只是笑笑,洪爷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提它做啥。"村里人都说洪爷是怪人。 从部队回来以后,洪爷就和他的老娘住在一起,洪爷出生的时候就没见过爹。洪爷伺候老人没的说,村里人都说他孝顺,但是老人没有享福的命,在洪爷回家三年后死了。洪爷拖着伤残的腿给他娘挖了一夜的坟,下葬的时候洪爷没掉泪,有的村里人抱怨洪爷没感情。洪爷说:"活着的时候伺候好了比啥都好。"村里有个后生为了媳妇把自己的娘赶出了家门,洪爷知道后打了那后生二十一个耳光。那年,那后生二十一岁,以后他再也没有赶过他娘。村里人都说洪爷是神。 洪爷是个光棍,从没结过婚。爷爷跟我说洪爷心里有个女人,他去打仗的时候那女人等了他六年,后来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洪爷回来知道后,没有说一句话。村里人只是在日落的时候常见他爬上西坡向远处眺望,直到很晚才回来。 洪爷很勤劳,虽然是个残废,他仍旧把庄稼拾掇得很壮实。在我们这个地方,每年春夏都会缺水,仅有的一个小水库也不能满足周围几十个村子的需要,抢水就成了每年都会发生的事情,有时还会发生武斗。洪爷回村的第五个年头就差点发生武斗,"多亏了洪爷。"父亲每谈及此事都有掩不住的羞愧。父亲为了多浇点水,把邻村经过我家地头的水道改进了自家农田,被人家发现了,围起父亲就要打,幸好洪爷带了十几个后生及时赶到才从铁锨下救下父亲。邻村的人却不依不饶,非要有个说法,洪爷就给他们看了一夜的水渠。第二天,洪爷昏迷着被抬回了村子。 父亲说这件事他记了一辈子,也是从这件事开始父亲敬重了洪爷。往后的日子里父亲经常给洪爷干活,他说他欠洪爷的。发现洪爷死的也是父亲。父亲说他清醒地记得那是一个下雪的早晨,他给洪爷挑满一瓮水后还不见洪爷起来,以前洪爷起的都是很早的。父亲疑惑地拨开洪爷的房门,发现洪爷已经僵硬地躺在炕上了,脸色煞白,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他去得很安闲。父亲也用了一晚的时间在西坡给洪爷挖了一个坟,他说洪爷再也不用每天都爬坡了。 洪爷死后的第三年,也是一个下雪的早晨,一辆小轿车驶进了这个古老的村庄,没见过世面的村人们都跑来争相观看。小车里下来了一个穿军装的、头发苍白的老人,在村长的带领下去了洪爷的坟前,看着没有墓碑,被白雪覆盖的土坟,老人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在他的身边一位提药箱的军医摸样的人对村长说这位老人就是洪爷救过的那个师长。为了救师长洪爷的腿被炸断了,肺也被打穿了,幸好捡了一条命。他说洪爷不配合医生的治疗,经常在治疗期间抽烟,甚至在护士们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跑了回来,从此杳无音信,他们也是花了很多时间才查到这里的。他是想跟来给洪爷检查身体的,没想到洪爷却去世了。军医说完只是重重地叹息。村人们这才明白为什么洪爷不愿讲他的过去。洪爷喜欢无拘无束。爷爷懊悔地说是他害死了洪爷。爷爷经常跟洪爷在一起抽烟。 穿军装的老人要为洪爷立碑。爷爷说:"算了,给他栽棵树吧,也算给他遮风挡雨了。"于是洪爷的坟前就有了这棵老军人亲手栽的树。这是西坡唯一的一棵树。 如今,在树下休息的农人们还在一代代讲述洪爷的故事。洪爷是一棵立在天地间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