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对于尼采来说,在生活中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其重要性只有发现叔本华能够相比:他结识了名噪一时的音乐大师理查德·瓦格纳。 其实早在普夫塔中学时代他就读过瓦格纳的作品,但没有留下深刻印象。 在莱比锡大学期间,尼采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舒曼,此外还有贝多芬。对于瓦格纳,尼采并不特别喜欢,他觉得自己对这个人有些把握不准。到莱比锡的第二年他在给戈斯多夫的信中说:"我刚刚读完《女武神》,发现自己得到的印象是如此混乱不清,以至于根本无法作出任何判断。它那崇高的美和善被同样多的不足和缺陷所抵消。0+a+(-a)=0,计算结果就是这样。" 虽然尼采在数学方面是最差的,他在这里用了一个最简单的数学公式表达了自己对瓦格纳音乐作品的困惑。而且不仅仅是作品,瓦格纳无论在生活经历还是在思想上都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而整个德国对这样一个复杂人物的评价一直是有争议的。尼采曾经感叹地说:"瓦格纳是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 直到1868年7月,也就是尼采正在医院接受治疗的时候,瓦格纳在慕尼黑演出《纽伦堡的名歌手》,获得轰动性效果。《名歌手》场面宏大,形式华丽而又不拘一格。它充分显示了德意志民族的特点,表现出一种强烈的民族自尊感和英雄主义气概。在形式上,瓦格纳照顾到德国公众对于音乐的传统兴趣,在对和声、调性等的处理上,对自己以前的风格有较大的改变。 这一切正好迎合了处于战争状态、要求一个大德意志的民众的昂奋心态,他们对瓦格纳狂热欢呼,对于他的过去一概不论,把他抬到天才、超级大师、德国精神的代言人高度,瓦格纳开始达到荣誉的顶峰。 尼采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看了《名歌手》,跟其他听众一样,他也被瓦格纳的艺术魅力所征服,以前对瓦格纳的怀疑态度一扫而空,随之而来的是完全的崇拜。在给洛德的信中他写道:"要对这样一个人作评价,得有点激情才行。我试图以一种冷静的、有所保留的态度去听他的音乐,可是徒劳无益,我身上每一根神经都在颤动。昨晚的音乐会上,《名歌手》的序曲引起我如此长久的激动,在我所经历过的类似感情中,这还是没有先例的。" 由于一个偶然的机遇,也可以说是有某种必然性,尼采同这位声誉鹊起、寻常人根本无法见到的大师见了面。 瓦格纳的妹妹住在莱比锡,她的丈夫是东方学家赫尔曼·布劳克豪斯。这位布劳克豪斯夫人同尼采的导师里契尔的夫人过从甚密,也认识尼采。 这次瓦格纳避开新闻界的注意,秘密来到莱比锡,住在他妹妹家里。没有任何外人知道他的到来。而他妹妹只向瓦格纳引见了一位客人,就是里契尔夫人。里契尔夫人在音乐方面的素养是布劳克豪斯夫人深为佩服的。有她来陪哥哥谈谈音乐,也算是异地有知音了。 瓦格纳为里契尔夫人演奏了《名歌手》中的抒情曲。里契尔夫人对他说:"由于弗里德里希·尼采,我对这段音乐早已十分熟悉了。"接着她把尼采对这段曲子的理解说了一番。 瓦格纳听到被转述的尼采这番话,既感到高兴又感到惊讶:不想在莱比锡还有这样藏龙卧虎的人,对于他的音乐有这么深刻的领会。知音难觅,于是他表示很想同这位深通音乐的尼采先生见见面。 有点类似秘密接头,关于会面的安排是通过一个中介人进行的。11月上旬的一天,尼采突然在房间里收到一个纸条:"如果您愿意同理查德·瓦格纳见面,请在3点3刻去剧院咖啡厅。──温德克" 尼采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激动得差点晕了过去,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立即去找这个温德克。温德克向他说明了一切,约定了见面时间。 等到他们如约来到布劳克豪斯夫人家中时,瓦格纳不在,他因事临时出了门,是化了妆出去的,以免被人认出。布劳克豪斯一家热情地接待了尼采,同他重新约定了时间,请他星期天晚上再来。 以后这几天尼采一直是在是在异常激动、胡思乱想的心情下度过的。他决定好好打扮一下自己,给瓦格纳留下一个好印象。正巧他的裁缝答应星期天向他交付一件燕尾服:看来万事如意。星期天下午他去裁缝那里看衣服,裁缝正在赶制,说保证不会误时间。 回来的路上,尼采看到一份小报,上面有条新闻说,瓦格纳现在正在瑞士,而慕尼黑正在为他建造一幢漂亮的房子。这时尼采感到十分得意,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事情的真相,知道瓦格纳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而且他马上就要见到这位隐姓埋名的英雄了。 在他要出门的前一刻,裁缝把衣服送上门来。衣服很合身。裁缝要求当场付钱,但尼采手中的钱不够。尼采要求还还价,裁缝不愿让步,又把衣服带走了。尼采空喜欢了一场,心情十分沮丧。 他只得临时另找一件黑色常礼服穿上。他一边穿一边想:"我这人太穷了,浑身上下一身黑,不知瓦格纳会是什么印象!"在大雨滂沱中他冲向剧院咖啡馆,他同温德克约好8点半在那里见面。 好事多磨。在布劳克豪斯家舒适的客厅里,尼采终于见到了渴慕已久的瓦格纳。而瓦格纳也见到使自己产生兴趣的年轻人。虽然此时他们并不知道,这一会面对于双方都是十分重要的,但彼此一见,都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 瓦格纳凭着艺术家的直觉,感受到这个腼腆内向的年轻人不凡,高高的额头显示出一种聪明高贵的气质,而忧郁严肃的眼神蕴含着许多丰富的内容。尼采先说了几句表示敬意的话,就再没有多说什么。 而瓦格纳则很认真地同尼采谈起音乐来,问他是怎样喜欢上自己的作品的。同尼采的性格形成对照,瓦格纳十分活泼开朗,热情好谈,说起话来无所拘束,随意挥洒。他以一种艺术大师特有的风度大声嘲笑自己创作的许多作品,把它们说得一无是处;他还对那些管弦乐队的指挥们作了善意的嘲讽。瓦格纳的随和逐渐消除了尼采刚见面时的局促。 晚饭前,瓦格纳演奏了《名歌手》所有的主题音乐,他自己还模仿各种声部。他的表演让尼采和在座的其他人再次获得极其愉快的音乐享受。 瓦格纳同尼采谈到叔本华,这下子算是搔到尼采的痒处了。瓦格纳说,14年前他第一次读叔本华时,就认识到,叔本华是唯一懂得音乐本质的哲学家。他认为自己多年来在音乐上的成就应该归功于叔本华。 尼采十分兴奋,顿时有了亲切之感。如果说,在这之前他对如何判定瓦格纳尚不能最后拿定主意,那么现在是一点疑问也没有了。尼采的话多了起来。他们就叔本华这个话题谈了很长时间。瓦格纳很快看出,这个小伙子不仅在音乐方面是个内行,在哲学上尤其不同一般。 在这之后,瓦格纳为在座的人朗读了他正在写作的自传中的一节,那是他在莱比锡上大学时十分有意思的学生生活。尼采听来,又增添了一层亲切之感:他们还是校友呢!而且瓦格纳的文笔也十分优美,让人听来绘声绘色,妙趣横生,听者不时发出赞赏的笑声。瓦格纳不仅是个伟大的音乐家,还是一个杰出的作家。尼采在对瓦格纳的感佩中,又多生出一分敬意来。 时间已经很晚了。虽然依依不舍,尼采终究只有告辞。瓦格纳非常热情地同他握手,邀请他以后再来见面,一起讨论音乐和哲学。他还嘱托尼采在莱比锡帮助自己的妹妹和父母理解他的音乐;这嘱托透着自家人的亲热和信任,让尼采心中暖洋洋的。 这次拜访已经过去了许多天,尼采的心情仍然处于亢奋之中而不能恢复平静。类似叔本华,天才的瓦格纳对他是一次巨大的冲击,使得他的内心为之震撼不已。 他找来瓦格纳的各种著述作品细细品读;这些作品以前他大都没有注意,而现在,它们那种熔思想、诗歌、和声之美为一炉的东西深深地打动了他。他在瓦格纳那里发现了自歌德以后就断了线的源于古希腊的德意志精神。瓦格纳成了尼采心中位置仅仅次于叔本华的崇拜对象。 已经到了大学生涯的最后阶段了。尼采在考虑自己将来的前途。他的思想还是迷茫的。从选择古典语言学作为自己的专业那一天起,实际上他就让自己处于一种矛盾和精神冲突的境况之中。做这种学问满足了他那种认真追求知识的需要,同时又压抑了他那种不受拘束、渴望创造、发挥想象的精神要求。所以叔本华的哲学和瓦格纳的音乐作为一种补偿是必然会结合到他的身上去的。 在这种心境中,尼采对自己的去向还没有一个明确的打算,还在东想西想。他想同洛德到巴黎去漫游一趟,还想着改行去搞化学研究;同时仍然很认真地准备着自己的功课,希望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从而在大学谋得一个教职。 教书,对他来说是比较适宜的职业,有固定的收入,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同时也有余暇可以从事自己喜爱的研究活动。对这一切尼采虽然不是想得那么多,但他不会不加以考虑。 而实际发生的事情往往比想象的来得快,这里有个机遇问题。 这年年底,一天,里契尔教授把尼采叫了去,对他说:"有件事可能会让你吃惊:你愿不愿意到巴塞尔大学去担任古典语言学副教授?" 尼采确实感到十分意外,因为他才24岁,大学还没有毕业,当学生的日子还没有熬足,现在却有人要聘请他去为人师表了。 原来,尼采在《莱茵博物馆》上发表的论文使巴塞尔大学深感兴趣,那边给里契尔教授来了一封信,询问写出如此出色论文的尼采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能不能担任语言学副教授的职务。 对于自己的得意弟子,里契尔教授在回信中给予了高度评价:"39年来,我亲眼看到过许多优秀的青年人,却还没有见过谁能像尼采这样,如此年轻就达到这样成熟、这样敏锐的地步。如果他能长期发展下去,我可以预言他将成为德国语言学中最杰出的人才。他现在24岁,健壮而有活力,身心充满勇气。在整个莱比锡青年古典语言学界,他已经成为人们尊崇的对象。" 虽然感到突然,经过考虑,尼采接受了巴塞尔大学的职位。1869年2月,尼采去巴塞尔大学的任命书下达,而这时他还没有毕业。莱比锡大学根据尼采已经发表的学术论文和应聘的情况,同意尼采在免于提供学位论文和免于考试的情况下毕业,并授予他博士学位。 去巴塞尔前,尼采回瑙姆堡同家里人住了几个星期。母亲和妹妹都高兴得不行:弗里兹这么年轻就当上大学教授了,真让她们感到骄傲。 尼采当然也感到高兴。受聘于巴塞尔,表明他在古典语言学同行中,已经被认为是一个有成就的专家学者。在他面前,展示出一个有着远大前程的学者和教授生涯来,而这正是他对自己未来设想的重要内容。 另一方面,他又有一种深深的遗憾,似乎这种一般人所羡慕的位置对他又是一种束缚。因为──这起源于他在大学一开始就有的矛盾──他对自己局限在狭隘的语言学研究专业十分不满。他天性中富于浪漫、想象、奔放的一面在这个位置上被压抑了。 得到里契尔的通知后,尼采在给洛德的信中感叹地说:"我们确实是受命运捉弄的傻瓜:上一星期我还给你写信,建议一起学习化学而把语言学扔到它该去的地方,让它成为老祖宗的摆设。现在命运这个魔鬼正在用一个语言学教授的职位来诱惑我!" 尽管在抱怨,他最后还是按照命运的安排行事:他曾计划同洛德一起到巴黎旅行,"至于我们的巴黎之行,别再去想它了!我肯定得去巴塞尔大学任教了;我这个人啦,还想研究化学呢!从今以后,我必须学会放弃。" 问题在于,尼采这时在做学问方面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定见解,依据这种见解,他怀疑目前古典语言学研究本身究竟有多大意义。就在不久前他给洛德的信中还指责当代语言学家"津津乐道于雕虫小技,却对真正的迫切的生活问题无动于衷。" 他认为年轻一代的语言学者应该具有一种必要的怀疑主义,摆脱学究气,抛弃对自己职业的过高评价,真正促进人文学科研究的发展;而越是训练有素的专家学者就越是容易落后于我们的时代。 一方面,尼采对里契尔教授充满感激之情。他知道,没有这位语言学权威的大力推荐,他不会有这样一个位置,而且这位老人一直对自己热心培养和扶植。从这个意义上说,里契尔教授也是他的守护神。 到巴塞尔后他给自己的恩师写信说:"我的学生时代对我来说是什么?是一种纵横于语言学和艺术领域的自由自在的漫游;因而此时此刻我对您的感激之情异常强烈,直到现在您仍然是我生活中的‘命运之神’;我由此认识到您的帮助是多么的必要和及时,正是这种帮助使我从一个彷徨者变为一个恒星,并且迫使我去一再品尝那种烦琐而有规律的工作,那种确实不变的研究对象的乐趣。" 另一方面,他又对自己即将实现的教授生活充满疑虑。在就职前给戈斯多夫的信特别能说明他的这种心态:"是啊,是啊,如今我要变成一个庸人了!我更害怕的是另一种庸俗,即成为那种完全职业化的人,某种日常工作、对某些事情和问题的持续不断的专注,会像秤砣一样压迫内心自由自在的感受力,并且彻底摧毁哲学方面的判断力。" 即使这样,总的来说,他对自己的未来还是充满自信的。境况就是如此,问题在于自己如何对待。在这里,叔本华再次成了尼采生命的支撑点。在同一封信中,尼采接着写道:"不过我相信自己能比大多数语言学家更沉着冷静地正视这种危险,因为哲学家所必须持有的严肃在我心中植根太深了,有关生命和思想的各种真实而基本的问题也已经由神秘信条的传播者、伟大的叔本华向我过于清晰地揭示出来了,以至于我在任何时候都不容许自己对‘思想’产生可耻的背叛。" 对于以后的教授职业,尼采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以这种新鲜的血液使我的科学研究富于生气;把叔本华哲学的诚挚性告诉我的听众,正是这种诚挚使这位崇高的思想家的额头焕发异彩──这是我心中的渴念,也是我大胆的希望:作为一个教师,我要比一个有声誉的学者做得更多些!" 尼采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做学问,教书育人,与自己做人行事立信念,这些合起来应该是一回事情。不过此时他还料想不到,在认真实践自己的想法时,他将会遭受到长期的炼狱般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