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师大清早起床,就觉得头晕;有点恶心,要呕;吸吸鼻子,塞了;有明显的发高烧的感觉,用家里备用的体温表一量——39.5℃。还未放下体温表,儿子醒了。儿子在本成阳市实验小学上三年级,昨天下午六点半才放学,吃过晚饭后,做了三个小时作业,到10点钟才睡觉。林老师想他今晨多睡一会儿,想不到他醒得这么早。大概是刚才她的走动惊醒了儿子,她有点抱怨自己。 儿子躺在床上大睁着圆眼问道:"妈,你病了?量体温干什么的?"接着紧盯着妈的脸,一会儿,骨碌一下子起身了:"妈,你病啦!看你脸色一点也不神气,你打电话让爸爸回来照顾你!" 林老师瞪了儿子一眼:"别大惊小怪的,妈妈是感冒了,不要紧。你起床上学去,买两个烧饼自己吃!"说完走出房间,进了客厅。 林老师叫林银,稍瘦,33岁了,但风韵依然动人。只要看那清淡的眉毛下一双乌亮富有生机的双眼皮眼睛,和分布匀称的嘴和鼻子,就可以想到她20多岁时是如何美丽。她23岁从师范学院毕业,迄今已当了十年初中语文教师。此刻她浑身没劲,显然是发高烧的缘故——本来洁白的脸现在红红的,像一团火烧云。她眉头紧锁着,蕴含着十二分的焦虑:下午学校抽考,首场考语文。上午还有重要题目要同学生复习,怎么早不病,晚不病,偏在这节骨眼儿时候生病! "妈,你别上班了,你病了人,在家休息!"儿子在房间里大声说。 "不用!"声音不高,语气却斩钉截铁。停了停,她嗔怪道:"你别管我!快起床,你能不能利落一点?"此刻她好像不喜欢人关心她的身体。 儿子很快从房间里走出来了。漱洗停当,便向林老师要了两元烧饼钱"沓沓沓"地出门上学去了。 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屋子里,屋里一下子变得十二分明亮。要在往日,林老师此刻已在学校工作了好大时辰,可是今天,因为病了,她还在家里。她坐在沙发上,尽力让烦躁的心安静下来。她一点食欲也没有,头晕得更厉害。她把头靠在沙发背上。脑勺后刷子样的头发把儿被压成了扁形。她真想上床睡去,可是她不能睡,她必须坚持去上班,谁叫她是学校里的荣誉专业户的呢? 她是省"三八"红旗手、省先进工作者、省劳动模范、市优秀党员、市优秀青年老师。反正每年都要有荣誉帽子戴在她头上,或者说,只要上面有荣誉指标下达学校,便非她莫属。不过她从不骄傲,盛气凌人。每次开各种级别的表彰大会,她上台领荣誉证书或荣誉奖章时,伴随着台下阵阵掌声、台上领导亲切的笑容,她都要对自己说:"今后可要把工作做得更好呀!不能掉在后面,丢脸面,让人看笑话,辜负了领导和同志们的希望呀!"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每学期学校组织四次抽考,其严肃、慎重、顶真程度不亚于全国高考。校长秘密请其他学校老师出考题制卷。考试时学生一人一桌,课桌一律反向排列。此时为止学生作弊;任课老师一律交换班监考,此为防止老师不轨。监考要求与高考要求一样。考前十五分钟,监考老师到教导处领取试卷,到考场宣读考试规则:不准夹带;不准交头接耳;不准讲话;考试中途不准上厕所等等,如违反纪律者,不问何人,予以处分。考试完毕,监考老师将试卷送交教导处。教导处职员将试卷打乱了,密封姓名、学号、班级,装定成本,交老师阅卷评分。阅卷结束,由教导处拆封、计算各班平均成绩,排出班级名次和学生名次。各年级六个班,考试平均成绩名列第一的班,任课老师得奖金30元,名列第二的,任课老师得奖金20元;名列第三的,任课老师得奖金10元。其余班级,老师无奖。因此,与其说抽考学生,不如说考老师。 这是一场切不要命的战斗,老师们狠抓学生迎考复习。首先是争着抢着上课,因为只考语文、数学、英语等主科,地理、历史、音乐、美术、体育等副科不考,因此主科老师笑着脸儿向副科老师讨课上;下午的最后两堂课,课程表上清清楚楚写的是活动课,也被取消了,成为主科老师争夺的肉块。其次,老师的作业量大大增加,学生下了课,就埋在作业堆里。大家走路连溜带跑,整个学校战火纷飞,硝烟弥漫。学生语、数、英等主科上腻了,作业嫌多,背地里发牢骚,让老师听见了,免不了一顿批评:学习怕苦畏难,不求上进。 老师们如此卖劲,难道就为那点奖金吗?其实也未必。有的是为名——所教班成绩名列第一,当然说明老师教学水平高;有的是想考得好,对将来评职称提干有好处;有的是怕考差了,脸面丢不起,领导批评,日子不好过;有的是上次考得不好,这次要赶上去;也有的确实事业心、责任心起作用。当然也有老师对学校抽考有反感。反正,教师的心态种种不一。"战斗"结束,把成绩看得太重的老师,从教导处职员手中接过本班成绩册时,说不定手在颤抖,心跳加快;说不定还暗暗祈祷:但愿本班学生考了好成绩!如果一看成绩大失所望,就沮丧得叫人受不了。这,心脏不好的人不能经历。 不过,每次考试结果除林老师所教的语文外,其他各年级各科的老师都不可能每回成绩都是第一,而是"轮流坐庄",这次你在前,下次他在前,只不过各人得第一的次数多少不同。当然也有些老师是一直落后,甚至名次始终在末尾。 林老师的班的语文成绩每回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她教初一年级是这样,教初二年级是这样,教初三年级升学考试成绩更是这样。"常在江边走,难免不湿脚。"可是老师就从来没有湿过一回脚,这不能不使领导赞赏,老师们佩服。 她对学校抽考极为重视。她时时刻刻想到自己是一个荣誉漫过头顶的人,考糟了,自己脸上无光不谈,还会让人背后笑话,辜负了领导同志们的希望。因此她为了这"从来不湿脚"付出了全部的汗水和心血。用老师们的话说,林老师吃的苦,我们吃不来;所花的功夫,我们做不到。从开学第一天到学期结束最后一天,林老师哪天不起早贪黑?每天清晨,她第一个来到学校,晚上最后一个离校。她到校离校的时间只有学校传达室24小时不离岗的老王晓得,其他人一概不知。中午不回去吃饭,在学校吃两包方便面了事。整天埋着头,备课、改作业、辅导成绩差的学生。她的工作态度极端认真负责。有个老师戏言:跟白求恩差不多。可是却有家长背后"嘀嘀咕咕"对她不满意。 家长讨谦她作业太多。她的家庭作业量是同年级同科老师作业量的2倍。好学生完成也需要两个多小时,差生则要更多的时间。每次要求学生抄写生字词总是十遍,抄写词解十遍,抄写课文五遍,还要抄写作文范文等等。不很用功一心想玩的学生竟握住两支笔一齐写,一下子可以写成两遍的字。家长看在眼里,能够满意吗?他们当然迁怒林老师作业多。另外有些懂语文教学的家长则认为她布置的作业太死,总是抄抄写写,活的分析题太少,不能提高孩子的实际语文能力。特别是近些年,到处宣传素质教育。一个学历高的家长竟然给她写了一封匿名信,措词虽委婉,批评却很明显,她认为林老师的教学方法不符合素质教育的要求。 家长对作业的意见传到了林老师的耳朵里,匿名信林老师也看到了,她却有自己的看法。她认为作业抄写的都是语文基础知识,学校抽考的试卷——即便是中考试卷,语文基础知识也占很大的比例。学生语文基础知识掌握了,考试就能得很多分。至于分析题,学生分析能力的提高非一日功夫,不能立竿见影。比如学生花三分钟时间去掌握一个加点词的含义能得2分,花三分钟时间去提高分析能力,提高得了吗?能得2分吗?偷鸡不得蚀把米,把时间花在提高分析能力上面而占用掌握语文基础知识的时间不合算。再者试卷上的分析题大多数来自所学课文,不管谁出考题,翻来覆去就那么些条,教材她教了这么多年,已经烂熟了,什么样的分析题她都能估猜到。要想学生考试分析题不失分,只要她在课堂上把所有估猜到的分析题答案抄给学生,让学生背得滚瓜烂熟。考试答卷时,学生把那些"滚瓜烂熟"默写出来就是了。因此,她布置的抄写作业里又多了抄写课文分析题答案的内容。至于素质教育,她更有她的见解:对以提高学生素质为目的素质教育,她是坚决拥护。但搞素质教育谈何容易?各级领导以及那些专家学者对搞素质教育的看法、意见都是对的,可是他们有没有考虑操作过程中的困难?报纸、电台、电视台不断报道某学校全面启动素质教育,某学校开展素质教育取得明显成效,是真是假,谁去考证?至今新闻报道失实,夸大其辞的现象时有所闻。儿子所在的成阳市实验小学是本市推行素质教育的试验点,作为家长她是再了解情况不过了:就是多搞了些体育活动、唱歌比赛,每周增加了一堂劳动课。而学生语文、数学等等主科的学习负担一点也没有减轻,作业不比以前少。儿子回来告诉她: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说,搞素质教育的结果应该是学生的学习成绩更好,语文、数学等主科市里要统考,要统计各校各班的成绩,因此主科学习一定要抓紧,绝不能松懈(当然孩子告诉他时,语言没这么流畅,但意思表达出来了)。以前学习语文、数学的时间分毫未减,而另外增加了体育、劳动、唱歌的时间。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说,这样的素质教育反而加重了学生负担。比如昨天孩子直到晚上六点半才放学,就是因为要参加一场歌咏比赛前的演习,害得作业到吃过晚饭后七点钟才开始做,推迟了睡觉时间。 上学期结束,儿子带回来的素质养成报告单代替了以前的学习成绩报告单,其实是换汤不换药。上面许多栏目,老师的填写带有很大的随意性,比如"劳动技能"的"教育要求"一栏里,有"会用饮具做饭菜"一项,老师给儿子的测评是"优"。天知道连铁铲子都不会抓的儿子能会做饭菜!林老师感叹:这样的素质教育,遮人耳目,搞素质教育的人本身该具备如何的素质啊! 还有,那个在学校教学中起指挥棒作用的试卷又没体现素质教育。社会对学校的评价绝大多数人还是看分数,看升学率。你搞素质教育不能对付试卷,学生的考分不高,影响升学率,升学率太低,社会会把你学校看扁了。学生不进你的门,人家学校招生红红火火,你冷冷清清,校长老师尴尬,你这学校还想在这社会立足不? 再者,搞素质教育需要钱。可是林老师所在的学校穷得叮当响,经费短缺,连操场的土地征用费也付不起,学生上体育课在院子大的地方活动,谈什么素质教育! 总之,林老师认为搞素质教育不仅有思想因素,还要有行政因素;不仅有学校因素,还要有社会因素;不仅有政治因素,还要有经济因素;不仅有业务因素,还要有品质因素;不仅要理论,更要有实践,而眼前不少条件并不成熟。 林老师更清楚地知道:搞素质教育无模式效仿,需要探索,而探索必要付出代价。她不愿做探索者,确切地说她不愿做付出代价的牺牲者。比如要她实践探索,她教的班学生考试分数可能受到影响,"名列第一"难保证,"从来不湿脚"要打破,要丢脸面,有笑话让人说,领导同志们扫兴,辜负了他们的希望——这,她能答应吗? 由于林老师是个有思想的人,因此她对家长背后的"嘀嘀咕咕"及匿名信的态度是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我行我素。 不过,她是一个信奉"沉默是金"这一格言的人,她的这些想法从未向领导和同事们谈过。与大多数有很多荣誉的人一样,她从不肯对大家甚至对任何一个外人讲一句逆潮流、不合时宜的话。 终于家长对她作业的意见传到了校长耳朵里。校长姓孙,五十多岁,戴着黑边的老花眼镜,见人笑嘻嘻的,一脸的和气相,看上去蛮好说话的,天晓得他大会小会经常对老师说的话是"说一百,道一千,我要的就是你的升学率,这是学校的要命率!"说这话时,脸上没一丝笑容,严肃得能使会场上的空气凝固成冰。学校里的四次抽考他是编剧,又是总导演。班上考试成绩差、升学率不高的老师向他提任何私人要求,他都难得答应,诸如分房、评职称解决家庭经济困难等等。除非你与上面的什么要人有关系,请他出面打个招呼。而像林老师这样的学生考分高、升学率高的老师不管提任何私人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他对搞素质教育的什么新思想从不像林老师那样去细细思考。上级来了有关这方面的文件或要求学习有关这方面的什么文章,他当然在会上一字不漏地照本宣读,算是到位了完成任务。小金老师与他闲聊过素质教育的事,他扶扶眼镜,语音含糊了半天,最后突然冷不丁地清清楚楚地大声蹦出一句话来:"我们学校不是推行素质教育的试验点,我升学率高,社会相信我就行!"当他听到家长对林老师的作业有反应时,他觉得有必要找林老师谈谈,因为这有碍学校声誉。可是刚要起脚,又有家长到他面前夸林老师作业布置得多就是好,说他那小子成天贪玩,不思学习,就要老师布置很多很多的作业压住他的身子。还说林老师教语文有方,他孩子语文分数就是考得高。孙校长感叹:这年头我们的老师也真难当,好比厨师做菜,众口难调!他没有去找林老师。 其实家长对林老师毁誉参半的事何止这一桩呢?再谈她放晚学后给差生辅导功课吧! 差生她向来是不肯放松的,全班考试分数的高低往往就决定于差生,差生考好了,全班的平均分数就上,反之就下。因而林老师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差生,哪怕他再笨,再不肯学习,林老师也要用吃奶的力气督促他,对他进行辅导。 王龙、李虎两个差生背课文《核舟记》,读了五个早读课还不能背诵其中的一小节——对学生背书,林老师向来很重视。她怕学生考试默书失分,因此她亲自一个个给学生背书,人人过关,她不放心学生互相背——《核舟记》那篇课文的默写必考无疑,卷面一般3到4分。王龙、李虎背不了,一者智力差、二者不好好读。林老师下决心一定要他们能背诵全篇课文。这天放学后,她把二人请到办公室里读,并且明确告诉他们:今天只要你们背诵两小节(计六行字),其余部分明后天背诵。哪知两个接班人一直读到晚上九点半钟,中间轮流上了两趟厕所也没把两小节背了。林老师一遍遍领读,再要求他们自己读。那王龙的妈妈一直在办公室门外等着接儿子回家,等急了,突然像泼妇似的冲进了办公室对林老师吼道:"我儿子不想中举人,你把我儿子留到现在还不让他走,我儿子饿伤了,你担得起?"那李虎的妈妈也在门外等着接儿子回家,却小跑步地到学校小商店里买了几只面包恭恭敬敬地递到林老师手上说:"真难为您了,老师啊!我们这孩子不好好念书,聪明蛮聪明的,就是不用功,害得您到现在不回家,不吃晚饭。"转过头又对儿子说:"人家老师为你学习花什么样的功夫!你不用功学习怎对得起老师?"林老师是个沉得住气的人,面对眼前的情景,她冷静异常,不急不躁。她把面包推给了李虎妈,说了两声"谢谢",然后对两个学生说:"看来今天你们背不掉了,让你们回去。明天放晚学后继续背,非背掉不可。你们回去要好好读。"语气很平和,却有着不容违抗的力量。她又叮嘱两位家长帮助督促。天晓得这时林老师已经难受得受不了了——肚子饿不谈,她一个小时前就要小便,又怕学生在她上厕所的当儿不好好读书,就一直憋着,因此家长、学生走后,她连办公室的灯都顾不上关,就一溜烟地向厕所奔去。 她放学回去得很晚,从未受到家庭的埋怨。为此,她更爱一个人——她的丈夫。全市最大市场即应天商场的总经理史新。 她与史新成为夫妻真是天作之合,前世姻缘。十年前她从师范学院毕业后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宴。灯红酒绿的宴会厅里,她遇见了史新,别人都说她是被史新高大、英俊、潇洒的男子汉气派所吸引,才肯嫁给他的,其实不然,至少说不尽然。史新固然长得帅气,但真正让林老师喜欢的是史新的直爽——直爽的面孔,直爽的笑容,直爽的谈吐,直爽的吃饭、喝酒,直爽的一举一动。在她看来,直爽表现了自信,表现了勇气,表现了力量,是取得成就的希望。史新本来对这位文静、素雅、脱俗、稳重的姑娘不敢奢想,可是当他从林老师那只有情人才闪烁的、炽热的、含笑的光的眼睛里,发现了她对他的爱慕,于是这个仅具有初中文化的小伙子就大胆地伸出了男子汉的手牵着具有大学本科文凭的她甜甜地走进了爱河。 婚后,两人爱意浓浓,感情如初。 婚后,史新的事业如日东升,光芒四射。 新婚的他本来是一家五金商店的小职员。商店生意清淡几乎成了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主管部门调走了经理,指名史新接任。这个年轻人变着法儿招徕顾客。他先将门面装潢一新,商店门口整天彩旗飘扬,流行歌曲一首接着一首播放。人们像突然从梦中醒来,才记忆起这儿还有一家商店。他从货源、品种、价格、服务方式等方面入手加以调整、改进,再加上他那帅气得耀眼的经理风度,使得顾客渐渐多,渐渐多,终于应接不暇,营业额大大增加。商店像史新本人一样朝气勃勃,充满了青春活力。史新被上级主管部门看重,调到一家连年亏损的百货商场任总经理。 到了百货商场,他从理清财务入手,首先整治那些天天不择手段中饱私囊的供销人员、财务人员以及某些中层干部,加强商场内部管理,使得全体员工垂头丧气认为干死了也没个奔头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振。大家士气旺盛,干劲培增。史总经理廉洁奉公、奖惩分明。他的直爽、机智、潇洒、很成大气的公关派头使得这家不大的商场供销两旺。百货商场起死回生,上级主管部门不得不承认这个姓史的青年人是个难得的人才,才干、品德为现代青年中的佼佼者。在这几年间,他硬挤空余时间,刻苦自学,先后取得了经济管理的大专文凭、本科文凭,摘掉了初中文化的帽子。这一年他才31岁。 全市最大的商场——应天商场总经理年届六十,告老退休回家。史新从百货商场调来接任。虽然社会宏观大市场很不景气,可是他所指挥经营的应天商场生意却如火如荼,每天客流如潮,职工奖金令人眼红。史总经理名声大作——如今,他才34岁。 婚后,他们也闹过一次不愉快。那是史新直爽的话伤了妻子的心。 那时史新还是百货商场总经理,在外忙得连喝水的时间也没有。晚上回到家,本该休息一下,享受妻子的伺候。可是妻子也刚从学校回来,累得像一团棉花瘫在沙发上。史新爱妻子,自己脱下西装领带,系上围裙走进厨房忙晚饭,边忙边劝妻子要爱惜身子,在学校工作不要搞得太累。史新的话击中了妻子的苦处,在体谅自己的丈夫面前,她撒娇了,她讲学校里的考试,讲老师之间的分数竞争,讲学生厌学,讲自己如何给学生背书、默写生字词、默写课文分析题答案等等。她本想讨得丈夫几句慰籍的话,不想史新听着听着,突然不高兴了。他说她让学生死记硬背,死磨烂盘,不培养学生能力,把学生搞僵化了。开始说得还婉转,后来他现身说法,讲他那年考高中,老师如何搞填鸭式教学,教得太死,试卷题目也是凭读读背背得分,后来像他这样能力型的学生(他自信是能力型,也确实是能力型)不得录取。也许是想起当年没录取的委屈,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竟然张展着他的浓眉大眼,直爽得没遮栏地抛出一句:"你们这样教学生,不是对教育事业作贡献,而是起反作用!多少有培养前途的学生考不取高中,是你们的罪过!"这宏大的声音犹如铁锤重重地落在妻子的心上,无论从感情上、语义上妻子都接受不了。她禁不住泪如泉涌,转过脸来不理睬他了。 她生气不吃晚饭,任凭史新做鬼脸哄她笑,她仍然不理睬。后来史新假装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准你笑,我喜欢看你生气的脸,因为你生气的脸比笑脸更好看——不准笑!"这一说妻子倒反而"噗哧"一声笑起来。史新又把她搂在怀里吻着,男人的气息蕴含着厚实的温暖,终于完全驱走了她心中的不愉快,一场风波结束了,史新暗暗地对自己说:当初人家爱你直爽才嫁给你,今天你的直爽却让人家落了一盆子泪。 类似如此直爽的说话,几年后也就是最近,史新还有过一次,不过妻子没生气。 那是前一个星期天,史新为找一个朋友的通讯地址在家翻箱倒柜,无意中发现了妻子带回家的那封家长的匿名信。他认真看了。他对妻子说:"人家向你提意见了,要你给孩子搞素质教育。"在丈夫面前,林老师终于第一次把自己对素质教育的想法坦露给人听。史新微笑着听完了妻子的高见,他突然嘻皮笑脸地伸出硕大的食指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子说:"你呀,时代的病人!跟不上时代的落伍者就是时代的病人,你懂吗?各种条件成熟要靠人主动去努力,好比办酒席,你是等人家把酒菜送上门来再办,还是你主动上街去买酒菜来办?再说也不见得非要洒菜备齐了才办呀!酒席办的过程中缺什么菜再去买有何不可?我看搞素质教育也是这个道理,你——"话还没说完,电话铃响了,是星期天值班的应天商场副总经理打来的,说有要事请他去处理。史新二话没说,穿衣着装,换上皮鞋,"噔噔噔"地走了。 应该说林老师每次听史新直爽地说话,心头都掀起一阵波澜,她不能说史新的话没道理,她认真地思考过。可是当她回到学校里置身于那种考试分数竞争的氛围之中时,她又执着地坚持自己原来的想法和做法,她认为搞素质教育到底不是办酒席;人,要正视周围的现实环境,当它与社会大背景发生冲突时,人要服从现实环境,因为它靠你最近,你日夜依它生存,它随时随地辖制你,直接决定你的酸甜苦辣,而社会大背景呢?它显得那么遥远,有时竟与你毫无任何关系。 史新前天去北方出差了,临行时,她一次次叮嘱他:"北方气温低,要注意加衣服,防止感冒!"可是想不到今天她自己反而感冒得如此厉害。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林老师在沙发上呆了一阵后,去漱洗一番,喝了一大杯开水,想出点汗。看看钟,8点了,她决定去学校上课——考前的复习课太重要了。有几道她估猜到的试卷上可能出现的题目的答案,她要跟学生再复习一遍,这将大大提高考试分数。尽管她的身子烘烘的,像烈火包围着,然而她的脚步却那么坚定,她一步一步向学校走去! 来到学校,她走进教师办公室,老师们自然向她投来惊奇的目光:一是她上班从未这么迟过;二是她明显的病态呈现在外。她平时人缘好,大家一齐用热情的话语慰问她。最关心她的莫过于小金老师了——也是语文老师。 小金老师称她为"嫂子",因为他与史新是从小的邻居,一块儿长大,兄弟般相处。史新长他一岁,因此他称林老师为"嫂子"是顺理成章。他与史新长相大不一样,史新比他老成,做什么事让人放心的样子;而他却一脸的娃娃气,给人一种机灵鬼的印象。他确实活泼,喜欢打闹疯玩。不过如果仔细注意,就能发现他有时独自一人坐在一个地方,静静地,似乎在沉思。他与史新不常相遇,不过如果碰在一起,两个脑袋可以节省一个脑袋想,两张嘴可以节省一张嘴说,两人越谈越投机,比如对教育教学的一些问题的看法,他竟与史新的观点完全相同,而且他付诸实践。他一般不领学生读写生字词,他要求学生自己查字典解决,谁不会查字典他会教你,容易写错读错的字,他就提醒学生注意;他不要求学生背诵词解,对词语他只要学生能理解会运用就行。他更不把课文分析题的答案抄给学生,让学生死记硬背,他都是先做些提示指导,然后要求学生自己思考归纳,对搞素质教育,他举双手拥护,恨不得学校今天就开始。他很有兴趣地写了三篇有关素质教育的论文发表在省级教育杂志上。他对本学校教育教学的现状明显不满。他对校长戏言:"派我到欧美国家去考察吧!看看人家如何搞教育教学的,说不定‘资’字号国家这方面还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呢!"校长也戏言对他说:"我同意你去,费用自理。"不过他有一点令校长很不满意,他教的班的学生考试分数始终不高,名次在后。他叫喊,试卷题目太死,他的学生不适宜考这样的试卷。校长要他好好学习他"嫂子"的教法,他对校长说:"天生不是那种料,学不来。"事后仍然打打闹打闹、说说笑笑。现在他见嫂子病了,就反复劝说嫂子休息,保重身体。他拍胸脯说,嫂子班上上午的复习课他代上。林老师一听直摇手,她不是怕麻烦这位小弟弟,她实在放心不下这位小弟弟上的复习课——学生考试分数不会高的课。 反复劝说林老师休息的还有邢小霞老师——一个与林老师吵过嘴的人。 林老师与邢小霞原是一对全校出了名的好朋友,赛姐妹。两人父亲都在同一个机械厂工作,两人母亲又都在同一家商场工作,相处都很好。用两人原来相好时候的话说,她俩的友谊世代相传。她们一同上小学,一同上中学,一同考上师范学校中文系,毕业后又一同分在这所学校里,同教一个年级,同在一个办公室工作,休息时间形影不离,说话时间靠着头肩,老师们开玩笑说,两人搞同性恋。邢小霞今年32岁,比林老师小一岁。按理林老师是姐姐,但两人性格完全不同,林老师是文静型,而邢小霞是泼辣型,有男人性格。两个人遇到什么事,总是邢小霞一马当先,因而生活中邢小霞倒像姐姐,携带着林老师,她把林老师的文静看成软弱,把林老师的忍让看成无能,比如那天晚上,王龙妈妈对林老师那么凶,事后,邢小霞一面为林老师鸣不平,一面又怪林老师没与她对着吵,好像咱们老师好欺负的。因此,只要邢小霞在场,林老师什么亏也吃不了。而林老师对邢小霞是出奇的好,邢小霞的孩子生了病,住在医院里,林老师竟然一天一夜没合眼,帮着照看孩子。每次考试林老师班的成绩第一,邢小霞也并不嫉妒,她认为林老师吃了那么多苦,成绩第一是一种回报。不过她有时也想:每次考试我教的班成绩都不如她,在别人看来我是无能。因此她有一个愿望,哪怕有一次她班的成绩超过林老师的班。她对学生迎考也抓得很紧,不过她不愿像林老师那样对学生用"磨功",她而是用"压劲"。她成天对学生虎着脸,谁不完成她交代的学习任务,她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严厉训斥。学生畏她如虎,家长也怕她——有时学生有错,她就把家长喊来,批评家长督促不够。有一次一个学生考得太差,邢小霞把他叫到办公室训斥,那学生顶嘴,邢小霞光火了,搧了他几个耳光,又揪住头发往墙上撞,脸被打肿了,头被撞出血来了。家长拿到市里,市教委要予以处分,好在她姨父在市里是个什么要人,出面打了有关方面的招呼,最后领导口头教育也就完了事。不过她的"压劲"还真起作用,学生被迫学了,班上的考试分数明显上升。 那是上学期的一次学校抽考,按照惯例老师阅卷是集中流水作业。试卷上有一道题:《变色龙》这篇课文的线索是什么?老师们一致认为答案应该是"警官的变"。这道题2分,是林老师阅评。阅卷结束,教导处计算各班平均成绩,林老师班是75.24分,邢小霞的班是75.21分,仅差0.03分。邢小霞翻看本班已阅评的试卷,发现有个学生回答《变色龙》一文的线索是"狗的主人是谁",被林老师打了错扣2分。邢小霞认为这个学生的回答也应算正确,要林老师重评,把2分还给学生。这样一来教导处如果重新计算她班的成绩就是75.25分(全班按50人算),超过林老师班0.01分,可是教导处里有规定:阅评好的试卷拆封后,任何学生的分数不得改动,哪怕老师评分有讹错。这主要是防止改分数的学生太多,乱了套。林老师按教导处规定婉言拒绝了邢小霞,邢小霞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一下子火了,立即对林老师吵起来,开始语言还不犀利,后来她见林老师默不作声,更火了,她跺着脚,晃动着象盖着朵朵黑花似的烫了发的头,指着林老师吼说:"你虚荣心太强,加了我的分,怕我超过你是不是?你有野心呀!你想做官呀!所以每次你都要考在人前头,哼,我看你这死无烂用的样子,处处要我携着,就不是做官的料!"林老师一听,红了整个脸,站起来回她:"你与我相处这么长时间,哪知道你还不认识我,你睁大眼睛看看,别看错人呀!"别的老师把两人拉离远了,争吵才停止了。分数到底没改,是教导处不同意改。两人后来似乎和好了,但毕竟像一只漂亮的瓷花碗,上面有一道细细的裂痕。那一回林老师30元奖金拿得很不惬意。 今天,邢小霞也反复劝林老师休息。有人低语道:"她情愿林老师休息不去上复习课,这样她班就会比林老师班考得好。"这话当然没让邢小霞听见。 林老师在办公室呆了一会儿,一个小时后才是她的课。她头晕得更厉害了,喝的开水向上泛,似乎要呕出来。一直没出汗,她感觉到体温更高了,她的身子像在烈火中燃烧。她向学校医务室走去,她想服点退烧药。王校医告诉她,学校经费不足,医务室早就不进药了。她拖着身子又回到办公室,刚要坐下来,突然她眼前一黑,踉跄几岁,"扑通"一声晕倒了,老师们立即手忙脚乱扶她,小金老师找来了车子,送她去医院,学校里一片哗然。 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病床上打吊针,孙校长和好些老师站在床前关心地注视着她。她抱歉地对孙校长说:"早上没能上复习课,这次考试班上学生的分数要受影响了。"校长要她安心养病,不要考虑工作,下午的监考不要她参加。林老师闭上眼睛,泪水流出来了,全场的人都感动了,孙校长从心底里呼出一句话来:"林老师是我们每个人学习的榜样!" 三天后,林老师出院了。她身子太虚弱了,医生要她回家注意休息,别再烦心。第二天早上,她还躺在床上,突然电话铃响了,是邢小霞打来的,说这次抽考的试卷已经阅评结束,教导处计算各班平均分数,这回她教的班名列第一,林老师班名列第二。林老师一听,如雷轰顶,全身颤动,心里一沉,血都凉了。她脸上充满了痛苦的神情,犹如一个吝啬的富翁突然损失了一大笔财富,又像一个时刻担心打败仗的常胜将军终于败北于对手。她后悔自己,史新走后,她没注意冷暖,少穿了衣服,导致感冒;她又抱怨史新,如果他等学校抽考结束再出差,在家必定督促她多穿衣服,她也肯定不会生病;她还感叹自己运气不好——生病也罢了,偏在那天上午关键的时候晕倒,没能上那堂重要的复习课;最后她归根结底抱怨学生太不争气,特别是那些差生太懒,不肯学习——把饭喂到他们嘴上,都不肯张口!这时她多么怕见校长呀!人家对自己多么信任,给了我那么多荣誉,可这次考砸了,虽然她知道校长肯定不会责怪她。她似乎听见平时有红眼病的老师在幸灾乐祸:这回"第一"不是你姓林的吧!她说:没把你们高兴死了!噢,那个邢小霞,这回她终于超过了我!哼,你姓邢的称心什么?这回因为我有病……可是有病怎么的?从此有了名列第二的历史了。常在江边走,难免不湿脚。我这回到底"湿了脚"。一张多么洁净的白纸呀!终于有了惹人笑话的污点;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呀,终于有了丢人脸面的败笔!她的心比刚才更沉了,身子抖得更厉害,突然"呜呜呜"地哭起来,猛的一跺脚,把床跺得"通"的一声响,惊醒了睡在她身边的儿子。"妈,妈,妈,你怎么啦?"儿子惶惶地使劲推她,林老师眼睛一睁,猛的坐起身来,她恍然醒了,原来是场梦,邢小霞根本没打电话来。 "妈,作业太多,我昨晚做了三个小时也没完成,我实在困得厉害就睡觉了。我现在还要起床做作业。"儿子看了一下母亲脸上的泪,顾不得问她哭的原因,飞快地穿上衣服,离了床,走到外间继续完成老师神圣的作业去了。 现在,林老师一个人倚在床的靠背上,她擦去了腮边的泪,她想起了刚才的梦,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完全陷入了沉思。她第一次感到她是这世上活得最累最苦的人!她想,不做教师有多好,没有考试分数。她突然羡慕那些不做教师的人,哪怕是街头拾垃圾的,他们虽然穷,但他们活得轻松,活得自在。可是她又轻轻地摇摇头:这想法不对呀,小金不也是教师吗?他活得不蛮轻松自在的呀?那为什么呢?哦,他没有去为分数争斗,我是为分数争斗得苦,争斗得累呀!我应该抛开分数,像他一样!像他一样?他没有任何荣誉呀!他没有校长的信任呀!我呢?多少荣誉,校长如何之信任,我能像他一样!可是我就这样活下去吗?为分数,为荣誉?啊,史新呀,你如果知道我刚才做的梦,你可能对我又要说出什么犀利的直爽话来?她摸摸自己头上那个刷子样的头发把儿,不知多少回,史新要她去烫发,他对她戏言说:"总经理的夫人头上扎个刷子把儿,人家会把你当作我家的保姆!"她了解他的心,希望自己的夫人洋气,为他总经理的形象添光增色助威风。可是她一直没去烫发,她怕烫了发,早上梳头时间长,扎刷子样的头发把儿有多快,她可以早一点到校备课改作业……这,她对待自己残酷得有点不近情理了!啊,分数,荣誉,都是为了你们呀……她突然感到自己有些病态。"病态"这个词,当她第一次看到它时,觉得它与自己完全格格不入,毫无任何关系,可是现在它竟然成了让她能看见自己的镜子,她内心不禁骚动——震惊!她想起小仲马的《茶花女》,那中间有句有名的话:钱是好仆人,坏主人。那么分数、荣誉对我来说是好仆人,还是坏主人?她突然又想起了但丁《神曲》里那个形似大漏斗的地狱来,我是在分数、荣誉的地狱里受煎熬呀!我属"那一班苦恼的不懂得何谓幸福的幽灵"吗?唉,但丁也真幸运,他迷途在黑暗的森林里,有诗人维其略的灵魂去救护他。可是我呢?谁能救护我呢?她又一次想起了她亲爱的丈夫。啊,史新呀!你的直爽话是多么珍贵,一字千金!你能多说几句,让我抛弃分数,抛弃荣誉,从受苦受累的地狱里走出来吗?啊,幸福,多么迷人的字眼哟,有时候它远在千里,有时候却一步之遥……她突然决定马上去烫发,史新过两天就要回来了,要让他看见一个全新的她! "铃铃铃",电话这回真的响了。她拿起话筒,是孙校长打来的,孙校长亲切的话语传到她耳朵里:"林老师,你休息得好吗?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市里下达了一个‘有突出贡献的教育工作者’的名额给我校,我们一致推你呀,向你祝贺!""不,孙校长,给其它老师吧!我不要……"她急切地对着话筒几乎在喊。孙校长的话语仍然那么亲切:"林老师,你的事迹太感人了,病得那么厉害,还想着工作……林老师,在荣誉面前,该上的时候,别谦让,你以前干得很好嘛,以后仍然要好好干,别辜负了大家对你的信任和希望呀!注意保重身体——再见。" 林老师默然地放下话筒,她毫无表情地坐在床边上,真的,她一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