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之间

　　黑色，是死气，是暗，是衰败与绝望；白色，是生机，是明，是成长与希望，那么，黑白之间，会有些什么呢……——题记
　　＂喂，那边那个拿着谱子的家伙是不是那个哑巴？＂＂可不是嘛，走路还在记谱，很用功啊！＂＂哈哈……＂在放学后的校门口的一片哄笑声中，一个瘦弱的男孩迈着小小的步子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大大的纸张正聚精会神地阅读，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人的存在。＂哑巴，看懂了什么的话跟我说说呗？＂个子高大的高年级男生挡在了他身前，一脸戏虐地看着男孩无神的双眼。男孩绕道，但却被另一人挡下。＂哦，我差点忘记了，哑巴是不会说话的啊！哈哈！＂又是一阵哄笑，越来越多的孩子将他围在中间，绕着圈边跑边叫：＂哑巴！哑巴！哑巴！＂一阵推搡中，有人夺走了他的琴谱，有人撞掉了他的书包，男孩的身体微微颤抖，但仍紧紧盯着被抢走的琴谱，全然不在意书包上越来越多的鞋印。＂怎么，想要回去？＂抢到琴谱的孩子迎上了那视线，炫耀般把琴谱晃了晃。＂还……还给我。＂男孩艰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好听，有种通透的质感，像是空谷幽鸣。＂什么？声音太小我听不见！＂夸张地将耳朵靠上来后，为首的男孩笑着将琴谱扔到地上，狠狠地印上了几个鞋印。＂哑巴钢琴家，希望有生之年能听到你的演奏！＂孩子们哄笑着跑开，男孩默默地捡起琴谱，眼角有不易察觉的泪光。
　　他有自闭症，平时不说话，因此被人过分地戏称为＂哑巴＂。
　　父母的关系不和导致了家庭暴力的发生，家庭暴力的影响又导致了自闭症的形成，悲剧的连锁反应一环一环地让他喘不过气来……大概，这个世界，并不是那么喜欢自己吧？男孩常常这样想道。没有所谓的童年，也没有所谓的童心，他的双眼所看见的只有黑白胶卷般的世界，而在这个世界里，他一无所有。还好，他找到了一件和自己很匹配的乐器——钢琴。这种乐器一定会适合自己，毕竟，连颜色都是一样的……但这也只不过是个梦想而已，在他的父母看来，他的价值可能都比不上一架钢琴。
　　胡思乱想着这些，看着手里的琴谱，男孩的内心突然烦躁起来。对面前这条回家的路，他突然生出了强烈的厌恶感。那个名义上的家，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堪。
　　他转头，向一条自己从未走过的岔路前进。
　　要去哪？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去？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只想离那个家远一点，再远一点。在角落舔舐自己的伤口，总比撒盐要好。
　　＂钢……钢琴？＂他停了下来，而后又循着琴声跑起来，内心里满溢着惊喜与激动，果然来对了，他想。这是货真价实的钢琴声，不光货真价实，还可能价格不菲。与一架钢琴不期而遇，便足以涤荡他内心所有的不快。这是一种虔诚的追求，犹如朝圣者渴望见到神明的真容般，是纯粹的欣赏，是远观一眼便可以满足的小小愿望……怀着这样纯真的期待，男孩来到了一栋宅邸前。
　　典雅的装潢显出主人不俗的品味，精心打理的庭院中花香微微；那样漂亮的庭院中还有一棵樱花树，花瓣随风吹进诺大的前厅，前厅里，有一位女孩，和一架钢琴。
　　女孩也发现了他，两人视线交错。似初见相识又似故人相逢，如花开千年后白首相见不相识，岁月枯荣间只剩流樱满天。
　　这就是一见如故？男孩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心中的欣喜更胜看到那架钢琴。眼神相对的那一瞬，时间仿若停滞，男孩的眼睛有什么不一样了，随之看到的世界也正缓缓地变化：真奇怪呐，之前的世界好像被水冲洗了一样，墨一般的黑色是随水流走了吗？这清新的色彩像是水彩画，真不真实……樱花是亮眼的粉红，天空是澄净的冰蓝，钢琴原来真的就是黑白相间的啊……看着明艳如庭前樱花般的女孩，男孩不禁又开始审视自己：自己现在又是什么形象呢？一定糟透了吧？背着满是鞋印的书包，拿着满是灰尘的琴谱，脸上也许还挂着眼泪……
　　＂请进。＂女孩真的就这样为他这个邋遢男孩开了门，眉眼里还满是盈盈的欢喜。
　　她的声音真好听啊，像是空谷里歌唱的小鸟。望着为他开门的女孩，男孩痴痴地想道。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美丽而纯净。事后男孩才知道，女孩也有交流障碍，给自己开门的原因也很简单，只是觉得自己像个同类而已。
　　仅仅因为这样简单的理由，就肯将自己的世界与他人分享？男孩想笑，但却感觉到了莫名的悲哀。
　　＂你……喜欢钢琴？＂女孩注意到了男孩手中的琴谱，试探性地问道。
　　＂嗯。＂男孩赶紧将琴谱在身上擦了擦，献给女孩一个尽量柔和的笑容。
　　＂好啊，一起……一起弹吧！＂得到了答复的女孩像是放下了心，也笑了出来。她说，那是她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笑的那么开心。
　　这是个好的开始。那天，男孩第一次接触了钢琴，第一次好好说清了一句话，女孩第一次觉得开心，黑白之间，两人渐渐开始摸索前行……
　　＂黑色和白色，你喜欢哪个？＂闲暇时间，这是女孩常常问出的问题。＂我都不喜欢。＂对于女孩的问题，这也是男孩常有的答案。＂为什么呢？＂＂黑白太简单纯粹，没意思。＂＂那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喜欢的呢？＂＂那……我喜欢白色＂＂是吗……＂＂你呢？＂＂我？大概跟你一样讨厌两者吧。＂＂那你的理由是什么呢？＂＂哈哈……我也不太清楚呢……＂每次当男孩问到这里，女孩也只是笑笑，从来不回答。
　　＂黑白之间，是什么颜色呢……＂＂你刚小声说了什么吗？＂＂啊，没，没什么……＂
　　女孩在钢琴方面是个惊世的天才，而男孩的天赋与之相比也毫不逊色，随着两人日渐精进，很快他们就将演奏作为自身的事业登上乐坛，成为音乐界两颗耀眼的新星……
　　＂好了，今天的练习到此结束！＂合上琴盖，女孩满意地拍了拍手，一旁的男孩恰到好处地递上鲜榨果汁。无需语言，两人依靠默契便能完成所有交流，这便是十年搭档的结果。十多年过去，如今的两人身上看不见半分自闭的影子，在当初梦想的支持下，他们已是世界闻名的青年演奏家。生活优越，声名显赫，黑白的旅程，好像也已经走到了尽头……
　　＂以后想到什么地方发展？＂夕阳下，女孩背对男孩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我？我希望跟着你啊，因为……我的确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适合发展，而且没了你的话，我估计也发展不起来吧……＂＂当然，要是出国就没办法了啊，哈哈。＂男
　　孩如今已经变得成熟而理性，只有面对女孩，他才会露出这样纯真的笑容，一如当年那个伤痕累累的孩子初见女孩的表情，美丽纯净，像是五彩斑斓的窗玻璃。
　　＂这样啊……＂回头看见男孩的表情，女孩又赶紧转回头去，问了另一个问题。＂那，现在你喜欢黑色还是白色？还是跟以前一样吗？＂＂现在？我想，我开始喜欢白色了，素净无色，也挺漂亮的。＂＂是吗……＂女孩坐在了花园的台阶上，依旧背对男孩。男孩知道，这个坐下的习惯性动作，意味着自己该离开了。
　　＂成名之后我们就很少有机会这样一起弹琴了啊，过两天有时间我还会来哦！＂女孩只是招了招手送别男孩，张开了嘴，但没有出声，看口型，说的是＂珍重＂。
　　从那天起，女孩便消失了。
　　这是男孩从女孩家回来的第三天发现的。那天男孩如约去找女孩，他推掉了那天所有的事务，怀着能看见女孩明媚笑容的期待打开了熟悉的大门，但是这一次，等在那里的没有笑脸，只有一所空荡荡的房屋。
　　家具什么的一件都不剩了，人什么的一个都看不见了，今天的风吹不落樱花树的花瓣，于是连淡淡的花瓣馨香都没有了。整栋房子没有一处人生活过的痕迹，干净的就像一栋新落成的建筑一般。
　　女孩总是能把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连搬家也不例外。
　　＂喂，什么情况啊……这家伙，这家伙去什么地方怎么都不说一声的……弄清她什么时候回来……对，赶紧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男孩的心里早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仿佛不相信现实一般，他拼命寻找各种证据让自己相信女孩还会回来，可现实就像在嘲笑他，除了那架搬不动的钢琴，所有东西都不见了。这屋子实在是太干净，以至于让男孩产生了某种错觉：这房子原本像是个身体硬朗的老人，现在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它已经死了。
　　他将视线转向前厅中的钢琴。这是现在房子里唯一剩下的东西了。三天不见，它却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寂然无声地躺在角落里，像一具黑色的棺椁。男孩颤抖着打开琴盖，里面有一个小小的MP3，录着女孩的一段话和一首钢琴曲。
　　那段话是女孩的告别，她要去外国进修了。因为出色的音乐天赋，女孩被外国的音乐学院录取，之后很可能会在外国发展，再也不会回来。
　　那首曲子是当年女孩教会男孩弹的第一首曲子，那首曲子就印在那些有鞋印的琴谱上，至今沉睡在男孩的书柜底。而今女孩重弹这首曲子，水平与当年已是天壤之别，但是录音里，明显能听出女孩的抽泣……
　　男孩趴在琴沿，同样泣不成声，他蓦地想起了许多事，明白了许多事。
　　他知道女孩讨厌外国，这个决定不可能是她自己作的，而一周前他曾听到过女孩家的吵架声，事后女孩告诉他那是自己在练习高音；他知道女孩不喜欢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脸，而三天前他们两人的见面女孩始终背对着男孩；他知道女孩不喜欢回答没有答案的问题，而女孩也从来不回答自己喜欢黑还是白……一直一来，男孩都觉得是女孩给了自己色彩，那为什么还要问这样的问题呢？自己如果是黑白的，女孩就是彩色的，自己如果是单调的，女孩就是多彩的……无论什么颜色都比黑白好看吧？在自己身上的黑白之间，又能找到什么呢？
　　＂黑色和白色，你喜欢哪个？＂＂我都不喜欢。＂＂为什么呢？＂＂黑白太简单纯粹，没意思。＂＂那如果一定要选出一个喜欢的呢？＂＂那……我喜欢白色＂＂是吗……＂＂你呢？＂＂我？大概跟你一样讨厌两者吧。＂＂那你的理由是什么呢？＂＂哈哈……我也不太清楚呢……＂
　　……
　　眼中的世界渐渐开始变化，色彩像是老旧纸张般泛黄，褪去，变为黑白。樱花失去了血色，天空蒙上了幕布，只有钢琴，依然是黑白相间……回来了，那个远离自己十多年的世界回来了，男孩想笑，但却有股撕心裂肺的悲哀，笑不出来。
　　自己绕了个大圈，终于还是回到原地了。真残忍，就像自己做了个十几年的梦，现在梦醒了，自己又是一无所有了。
　　男孩觉得自己好像是错了，彻底错了。说到底，女孩给自己带来的无非是另一种选择而已。因为当年的女孩，跟自己并没有什么不同：自己是黑，是黑暗，女孩是白，是苍白，一拍即合，是性质相近，无法靠近，是大相径庭……黑与白，本就无法相容，如阴阳太极，若即若离，却泾渭分明。
　　男孩紧握住MP3，像被抽走灵魂般摇摇欲坠地走出了门。即便是一个人，这黑白之间的道路也依然需要走下去……
　　从那天起，乐坛上两颗年轻的双子星没有任何征兆地就此消失，无数人扼腕叹息之时，他们的视线却被另外两名新出道的演奏家吸引——他们同时出道，风格与之前两位也及其相似，不同的是，两人好像没有任何交集。
　　他们一位来自中国，一位来自英国，同样，也是一男一女。
　　＂那个……请问一下，这栋府邸有人住吗？如果原主人有出售的意愿话，我想要买下来……＂若干年后，在某天的雨中传来了路人隐约的说话声。＂哦，是有人住着的哦！是位钢琴演奏家呢，我每天晚上都能听到他的琴声！＂雨中，有另一位路人回答了他的话。＂哇，这里住着如此了不得的人啊！但是……这样的人为什么会住在这里呢？＂＂听说，他在等一个人，好像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剩下的内容在雨中听起来模模糊糊，而宅邸的主人正一边听着对自己的评价一边伏案写着些什么。＂你所追寻的东西我已经了解，我所追寻的东西我也已经明白，现在还是会时常想念你在的日子，但也正是因为你的离去，才让我明白了以上的这些。所以，容我道一声谢谢。还记得吗？你曾经问过我的问题，我还正在寻找我的答案，但在最后我还是想要听听你的见解：‘黑白之间，到底有什么呢？’＂
　　看起来像是一封信，听口气像是寄给某个故人。写信的男性郑重地将它和另一些东西装进信封，冒雨出门准备将它投在街区的邮筒里。
　　这封信要寄望英国，送到一位大名鼎鼎的女钢琴家手中
　　＂那边，是不是在下雨呢？＂望着自家庭院里被雨打落的樱花花瓣，男性有些出神。忽然他又跑到树下，将信封拿了出来，从树上摘下一朵樱花，珍重地放进信封里，像是托付了一个生命。
　　打开的信封显得鼓鼓囊囊，里面像个包裹般塞着许多东西：一封信，一个MP3，一张泛黄的钢琴谱，上面还印着几个年代久远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