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十节车厢》 "吾日三省吾身",借此意,再三反省插队滇西的经历:追问青春、人生。 ——作者陆建初 春草四月天,那是六九年,我们从火车货运站启程。临搭的站台,也没隆重布置,横拉几幅红布标语而已,大喇叭高悬,呱噪不已。以前去新疆,戴大红花,里弄大妈敲锣打鼓喊口号欢送,忒激动,搞得小兄弟紧张兮兮。我还好没摊上这份尴尬:"一片红",中学生全部要走,介好胃口一个个送?都实际多了,车站也不锣鼓喧天,只是人头多。 一节硬座车厢百十个定位,挤上了三百来人,幸亏行李另托运,省脱交关(许多)是非。乱哄哄,各自对号入座;"哦,靠窗的!""物事摆好咈?""书包挂起来!"送客找话说,不外乎表示下关心。 帆布书包却真是好伴,前两年大串连背过,装搪瓷大口缸、毛巾、牙刷、《语录》;这回又加上剃头推剪、打火机、手电筒、长效磺胺……;还有时兴的瑞士军刀,是工人阶级"洋为中用",支援插队的新设计。折叠十多种刀具的精巧玩意,浓缩了上海人对上山下乡的种种假设;但想得忒好,像拨软木塞、开汽水瓶之类哪有用处。长效磺胺呢,是只新药,各单位医务室开出来,大都归拢知青囊中。 毋啥好讲,豪言壮语不入日常言谈,日常情理又不合革命氛围;只是人乱,心乱。车厢里一把小男子汉嗓子冒出来:"爷娘这搭弗好讲的,侬直接写信寄我厂里厢,晓得咈!我现在每个号头(每月)廿四块,跟爷娘凑凑,每个季度贴侬拾块……";"晓得来,弗要讲来。"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书读头"名校生的优越感,啥人跟侬计较钞票,岂不市侩气。——后话是不久收到结婚照,阿哥割出三平米做新房,自己回老家只好睏爷娘床底下了。 有个女人的声音也蛮听得见:"伊个男男头几班,叫啥?""特个呢?"女儿莫名其妙摇头:"弗晓得"。后面有窃笑:"十三点,还想帮囡寻女婿,想得出!"不合时宜么,这母亲至少算想得开呢。 "这次车十节车厢,上趟我送黑龙江,十三节。朝西跑要上山,弗一样。"讲闲话的人聪明,但后半句想必当下弗好讲:这两头老里八早都充军流放。前几天来看我的一个老阿婆倒真的这样讲,送我一盒好点心,带几分神秘:"欢喜吃的吃点,好物事多带点,就这趟了!"点心香脆甜软各式各样,一面贪吃一面想:边彊各族人民歌颂"毛主席带了幸福来",还至于蛮荒?还巴不得蛮荒呢,扛起猎枪进大森林去。(陆建初著·总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二:出送海派》 爷做老师,学生讲伊脾气好。在家弗大理睬阿拉(我们)的,"啥地方有功夫跟小人缠!"给揪斗了,回家只在他房里,姆妈端饭过去。戴红袖套同学居然盘问我:"侬跟拏爷划清界限咈?" 爷扫厕所,今朝准伊半日假;临出发,我探头朝房里:"走了噢",母亲教的。 母亲向来亲切、达观,以为小人总要独立成长才好。她读过的女中、女师大,都是教会学校,就照做洋教条,自幼培养儿女种种生活技能,以期将来求存于灾难。对我出远门也有底气吧,家里作别,又拿瓶药:"个瓶随身带。记得咈,S打头的都是磺胺类药,炎症重可以加点量,敲成粉可以搨伤口;弗再贴纱布,伤口接触空气,晾干就会结疤。" 我永远记得忍耐着苦、辱而表情平静,又藏着许多担忧的母亲的娇好面容。这样理性的母爱,许多是吧;这节车厢八成是重点名校生,出身知识家庭的不少。 老上海文化人拢聚,租界有新闻、出版自由,弗像北京军阀做老大,秀才躲不过兵。讲究国粹传统,又稀奇西洋新潮,于是造成国学为体、西艺为用的海派文艺,称冠当年,华夏优统也缘此光扬。海派由国画宽泛至各门类文艺,比起轻易否定旧统的新文化运动,更耐考验。海派的小字辈,到五十年代初,还有过创作高潮,随后历经"运动",屡遭打压;申城的亮点变污点,贬称"旧知",至少要改造思想吧,海派名家傅雷等自杀,小儿科,弗当桩事体。红卫兵小将们要远去,被斗的"权威"们窃喜?可能,但自家子女一起上路,又多一份忧心。 这趟车上,果然有艺术少年,背着琴箱、画板,子承父艺。鲁迅曾指无行文人"在天才的苗圃上跑马",现下则拟拔了苗笃出去,也不管撂荒了上海滩,刨了海派的根。别急,他们四散了,后来又有在县州文艺团体聚首的,也不枉然吧;可惜技艺未精,应景凑合而已。——曾经的海派不再,这年龄段做老辈时,矮子里拔长子,捧出几个"名家",回头一比,侬讲象咈?零零落落也不成气候,伤本唻,只看见文坛艺苑杂草刺棵乱长。 老上海的新式学堂也曾全国数最,重点大学、中学,哪个前身不是著名教会学校、私校。学生读数理化,抗战时蒋介石获美国军援,在《申报》喊"十万知青十万兵",急召学生兵去操作新枪炮。沪上文艺青年等等又有向延安去,也称知青。父母那辈早就是啦,明晓事理;如今子女又出发,并不小家子气,抽抽噎噎。 各类型"旧知",已笼统罩进"封资修",风光不再。知识家庭子女,在车上是沉默一族;工人、干部子弟,才唱主角。——谁笑到最后?或许还是沉默的又开口,回头来讲述、评点当年的形形色色。(陆建初著·总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三:搭木胡梯》 两个孃孃(苏州话,即姑姑)送我上车,学过俄文的老三届大学生。人民日报发表上山下乡最高指示,社论相提并论大、中学生,但她们暂派到基层实习,没动员下乡。俩人穿着工装,却掩不住佳人娇气,坍我台;潮流女性要黑脸红腮、粗眉大眼、亢奋激动的革命形象。被挤着,盯着,她俩窘迫,像小猫在陌生人膝上的忐忑。找话说:"上车辰光嚇煞人唻!"我暗自笑她们无能。车厢门口摆的是木板钉的临时台阶,人轧,怕一脚踏空。"拏(你们,读拿)到站台上去还好点,等脱一息又轧煞人。"就挤下去了。我从窗口摆摆手再会,她们也摆摆手,不走。伊拉啥心情?暗自庆幸,还是怕运动扩散,终将难免?去做乡下人,咯要死唻!不如嫁人,要紧弗煞谈朋友。曾经的校院男友,心思却早已转了,揪斗教授,内哄"大辩论",辩不清,磨刀擦枪,哪管儿女情长。看北京吧,红卫兵大检阅,宋彬彬改名宋要武,登上《人民日报》头版。 志向高远、术业专精,毕竟是大学生初衷。文革启动,积极参与,理论却不及北大,串连去看看聂元梓们的大字报,哦,到底天子脚下,得风气之先,用弗什去争啦。专才稀缺,后来上海安排他们下农场一趟镀金,再放到车间认个师傅,从鎯头锉刀学起;学业无所施展,然而已属干部编制。文科稍微有例外,大批判写得好,选进啥个啥个写作班子;上海要代表工人阶级发声,舆论力道不差北京,实际是张、姚命题。海上的笔杆子们无比恩宠,直接中央唻!虚荣一时,结局可想而知,作家是出不了了。 "潜龙勿用",上海话"盘起来"。弗露声色中吃准了各行业门道。等后来改革开放唻,他们也接棒出力,邓小平就觉得上海稳健,有内劲,宝钢拨上海弄。不象暴发的新城,光怪乱局,道是文化沙漠。就此而论,当得谭嗣同一句"去留两昆仑";中学生去得豪迈,大学生留也有功。 车厢门口的"毛拉拉(粗糙)"木板台阶(上海叫胡梯),这临时措施定格了一代知青的人生:中学生踏上去远走高飞,大学生踏上踏下原地生根;假使有人踏空,就另辟蹊径了:赖下来做"社会青年",义务挖防空洞。熬成大龄青年,方始拨出路:怪弗,扫马路的全戴了大口罩,看样子还蛮年轻,哦,社会青年招工做"环卫"。怪弗得,小菜场鱼摊头肉摊头也有大口罩:上海人下人,弗好意思。不过他们自诩还高过插兄们一等,户口在上海。果然,等出去的返城,揣着"袋袋户口",一弗准办执照开店,两弗准啥,只好拨本地户口小老板打杂,做人下人的下人。木胡梯的恶作剧?(陆建初著·总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四:兵二代》 送客陆续下车,车窗开足,上下两边对手势,对喊,啊呀,俗气。侬看人家悠哉,几个军装少年,已然自顾围坐闲聚。父母由南下部队转地方干部,曾经征战,子女远行,闲事一桩。现下的货运站蚌阜,当年穿草鞋打绑带的解放军,想必跨过铁道迈进市区,曾一闪而过这小站。军人气慨,家门口一笑别过,足矣,天下在在忠国事。 北京部委大院出来的军装知青,一族一族插队下乡,上海是相形无有。有相似处,即文革初潮,打砸狂热;过后,父母辈境遇参差:老帅老将升降喜忧,旧部属下也便荣枯相随。原委或者这般:师长同意分兵打迂回,两个团出发了;已经打响,总部有电报:速决,合兵正面强攻。仗打胜了,不记功,没执行命令。老账翻出来,弗得了:当年的首长,今朝啥人啦,他的话不听!掰指头算算,知情人没剩几个,过命的交情,能揭发?就怕脑筋别弗过来:忠于路线要紧!死伤不大,缴获特多,自家庆功;大洋马送上去,首长骑么?"不怕牺牲没错,少死几个不更好!""黄埔生,年轻,谋事‘走弓弦不走弓背’,多干几仗就不同啦。这番内情和私议,要揭出来上纲上线,渲染夸张,是非大了,性命交关!子女远远走开,反倒合家省心。 说开去,楚汉相争,刘邦得天下,谋士提点:马上得天下,焉能马上治天下?自此看重儒生。现代文明也共识:军人掌权后,当尽快转轨文人、专家政府,以造福国民。红色阵营自家有想法,工农武装有阶级立场,打了天下拱手让人?建国伊始,军政平移:县团、地师、省军,军职都一一对应行政级别。还好,农业大国,官兵原本也多自农村,能将就着管事。团长、师长,须那份机灵聪明才当得上,再当父母官呗。上海工商之都,就难办,还好市长陈毅能诗擅棋,儒将才情,晓得尊重文人、专家,大量任用做过地下工作的各行业专才。军官大致平调行政职务而已。我遇到过一个特好的副区长,其实是他那穿旧军装的儿子,做了小学同学:我不知好歹打了他一记,居然不还手,也不告诉老师,那么一定是家教严,父亲一定是好的军官干部。可后来在中学里遇到的军二代,就有趾高气扬的那种。 军装知青,根正苗红,比文艺少年们早熟、稳重;这趟车去向,他们比南下父辈更南下。硬座车厢,一边是四人相对坐,一边是六人相对坐,几个朋友想凑拢来,"调一调座位好咈?窗口调窗口!"结果草绿色凑成了四人伙,少数派吧。上海市级相当北京的部级,部委多多少,铁打的营盘,市委则流水的干部。沪上兵家子弟,数量于是大不济,父母级别也大不如北京那边的。这有啥关系?没多大关系,就是凭关系参军没戏了;子弟们都相归到军营去呢,给插队划个句号。不唱这一出,还有其他节目?有,也蛮值得玩味……。 ——成份好,上海的兵子弟后来也有调进体制的,但比起北京的红二代,就杯土泰山啦。(陆建初著·总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五:寄风华》 满目的蓝灰学生装做了底,衬托出一簇两排扣束腰列宁装;是几个地方干部子女,一所女中的,洒脱自处着。解放前夕,地下党联结的庞大外围组织,多专才青年,他们管理大城市工商百业了,入党、提干,最是上海特有。窥得周恩来的心思缜密,地下工作向来他主持的。但不比工农干部根基牢固,文革了,强调武装斗争,地下工作遭贬,旧属要么涉叛徒、特务冤案,要么进五七干校写交待。歌剧《江姐》演地下党,也逃不过批判:"小资情调"。列宁装,更似父母辈风华寄托,和旧军装一样,守望信仰。做错啥啦,冤枉咈?小人送出去,总算革命到底咈?没人领情,统统送出去的。不过侬看几个女生无忧无虑,又几分矜持,显然不甚明了大人的心事。 回顾延安,人称朱毛。抗战胜利,重庆这边棒蒋介石做民族英雄;周恩来赴山城,借力民主人士推尊毛泽东,发表《沁园春?雪》,了不起啊,蒋旗下的文人,望尘莫及,已然输局。解放战争,周的地下工作网既提供情报,也联络人脉,攻城、策反或和解,都大功绩。既建国,朱、周谦退,顾大局独尊毛主席。总理主持《东方红》,凡民族歌舞无不敬颂毛主席一曲,收效于团聚各族、安定国家。但隐隐中造神由起。并非无人忧虑,先如彭德怀有称抗美援朝功勋部队"万岁军",你以为是闲棋一着?只是真的万岁已势不可挡,于是各各丰碑都拆了去砌神坛。造神,谁有好处,江青是一个,刘少奇当选国家主席,她就恼火:"谁家的主席!" 领袖要不要崇拜?一言难尽。中华文明史,尧舜禹汤文武,崇拜了三千年;凭啥,凭德行,功业,最终落实在和睦天下、造福全民、垂教后代。由衷敬仰,经了历史考验。君轻民贵,君臣合作;臣子呢,"事道不事君"。须明君仁义有道,才帮你做事;没绝对服从,比如魏徵就欢喜捋唐太宗虎须。 专才干部有学历,会朝深里想,想弗通,闷起来,看伊拉板着面孔,个个闷公。心思弗跟小人讲,本来也弗大管小人;曾经的"新青年",反礼教,解放个性,摆脱家庭去革命;于是也不管束子女,自由发展好。父母放任你,路线要管你,"自由主义",正在打倒之列!送别家门,顶要紧是收收伊心:"多读毛选,跟毛主席路线走!"党员干部打官腔,又确乎切身教训!子女呢,自小任性、大胆:怕啥啦,独自去过日脚。可是理想呢,传唱的"无边的稻田,好像起伏的海面",真的吧,壮阔美丽。一份憧憬,在幼稚心里存着。 ——还好吧,档案去到县知青办,一查爹妈级别都看齐县革委会主任,对她们都蛮关照。虽说"敢把皇帝拉下马",刘少奇都拉倒了,可官场旧规还影影绰绰。后来她们和县委的造反派干部熟络,是回事,至于出啥"事体",仅仅风闻而已;不然成苦菜花了,人可是牡丹花。只是搬出暖房,自当回复世间常态,也不免落花流水春去也了。(陆建初著·总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六:弄潮儿》 大昌讲弗上长得高大,伊称大,老大,老成,有历练。又正和两个江湖道友意外相逢。 北京有胡同,上海有弄堂;去弄堂里白相(玩),家长称"小人野出去";"弗好忒野噢,顶多三刻钟就回来噢!"学堂、弄堂里,大昌做惯"大王"。——大王、二王和学霸不同,全凭武力争胜排坐次,硬货!当上红卫兵还是捏拳头,号称写大字报头痛,不如"练沙包";牛鬼蛇神,活该!一拳打断语文老师肋骨,搔搔头:"还是体育老师经打!"串连跑了交关(许多)码头,天南地北结交好汉;伊变稀奇唻,"我跟大昌老交唻!"常有人夸口。 北京是大学红卫兵登高一呼,上海又工人造反派领导一切,正好呀,爷叔娘舅也有做头头,跟去派斗中"扎台型(显身手)"。流行拳脚、江湖切口,讲义气、兴结拜,如鱼得水一般。两派争雄,各自推出狠角,约地点、辰光"拉场子"、"配模子";届时马路两头一堵,双方隔开摆阵,合唱一首"下定决心",先礼后兵。壮士亮相:外套一甩,浑身犍肉疙瘩,毛主席像章别胸肌上,有"蟹壳黄"(小烧饼)大小,嚇人倒怪!到底上海人门槛精,配模子一对一,事先还约好重量级、轻量级,古典式、自由式……,正规比试,愿赌服输;弗像外地人派斗枪刀齐上,流血牺牲。做啥去死啦! 少侠们汰脱了学生腔,面相淡定,声气沉稳,出手果断,能自制而处变不惊;又都练过,身板好,眼乌珠活络,道上人一眼可识;打个响指,对上几句切口,面上笃定,已经嚇开心。一样工人子弟,大昌读重点中学,还一头挑江湖,在道上也称"来事(有本事)"。侠客心在四方,一拱手别过家人,何必娘娘腔十里相送;更喜启程之际觅得知音,结伴阔游。 上海自晚清开埠,渐成工商新城,各行业往往拉帮结社自保自立自强,工人师徒论辈,同乡结亲,讲义气公道。连剃头刀、切菜刀也各自有帮,至若苏帮、徽帮、宁波帮、广帮等做大生意;顶大是青帮,跨行业控制社会;一边肯出头调停纠纷,一边又刮地皮;抗战不曾含糊,却又贩鸦片害人;是是非非一言难尽。总之,江湖风气影响海上,叫侬躲弗过、逃弗脱。不过出国学技术回来的新锐企业家,跟帮派就弗大搭界,出啥事体请律师、打官司,洋气。 海派、帮派雅俗两头,文革则肃雅兴俗,于是江湖返潮。也不一概而论,工人形形色色;滇西插队的知青户,户长大多是工人子弟,前程看好;像大昌这般弄潮儿,其中之一吧。我裤兜里装着四张十元大钞,那时拿五块出去,都怕找不开。串连时,专列停大站,因为红卫兵有责任去各地煽风点火;那么不下站的或者在站台上买吃的。知青乘的专列,并无机会花钱,不停客站的,怕走溜人,这倒好,没暴露我这黑子女有钱。钱多是罪恶,至少要被工人子弟们嘲讽一番。贫富两头,贫荣富耻,我的前程堪忧。(陆建初著·总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七:落魄人》 以往军属、干部出身荣耀,当下是眼热工人;职员、小业主算灰色成份。这趟车灰黑色多过红色,因滇西边远,又非供给制,是末选。我填资产阶级,父亲替我报名、迁户口,表示拥护。上海姓资的比例高,也算土特产吧:曾经十里洋场,老板数数多。学生原本济济一堂,文革时兴"黑九类",分裂了同学;姓"资"的落魄,班上有几个,互相视同陌路人,岂敢抱团取暖。 弄堂里转着看抄家、批斗,背后有人猛推一把:"侬还轧闹猛,拏屋里抄脱唻!拏爷批斗唻!"一嚇,飞也似跑回去?没有,腿抖,脚软,挨着墙拐回来,看到爷已经揪下楼。挂牌弓腰立弄堂里,脚下是只方凳。书画卷轴堆地下,"这是四旧吗?""唉,是,我可以捐给国家!"抽一皮带:"还想让四旧流毒?!"喊:"打倒封建余孽……!"大堆文物轰隆隆烧着了。父亲本份是教师,因为继承巨资遗产,戴上了高帽子。 几十个学生奔木胡梯,乱响。一阵起哄,是箱子间打开了,竟然一箱箱名表、相机、古玩、珠玉、象牙、毛料、绸缎等等,搬了些来示众。我也大惊讶,自小都不知箱子间摆啥物事,更不料想大都是典当逾赎的高品。事隔三十多年《联合时报》采访父亲,才见刊有《海上第一当》介绍我家上几代为典当巨头;接着上海古籍出版社有《老上海的当铺与当票》也载此事。文革时认定当舖十恶不赦,亏得父亲未交代此节。怎么过关?后文再说。 批斗完,大餐间、客堂间贴封条,箱子间的金玉等抄没,其它封存。过几天,后弄堂有人报警,是见箱子间被撬窗。察点,贼骨头是看中了一箱名表。另两间房却有工人造反派来启封,两家人搬了进去。一天夜里敲门、叫人,一天世界,廿多个红卫兵奔上来,开厨门,拉抽屉……。楼下两家工人吃弗消:"吵煞唻,拏弗好白天来抄啊,阿拉明朝要抓革命促生产去哎!"上啥班,大不了去厂里嘎三胡;不过红卫兵不敢跟工人犟,学堂里也要听工宣队。 抄家席卷南北东西,挂牌子、戴高帽子,服服贴贴;土改也这个镜头。就北京有个狠的,红卫兵来了,一刀捅过去,不可思议!垂手而立,本无异常,突然发难,将尖刀插进对方腰间;他自己又怎么死的,种种说法,不辨哪种是真。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过后清场,除了鞋子多,竟有见丢下金条。乘造反去捞物事?放开了收弗拢,遣散到乡下去也因此?来抄的、被抄的,得意的、失意的,一起上路。翻云覆雨的大革命时代!(陆建初著·总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八:涩果》 表哥串连回来,说带上学生证就可以去白坐车,白住接待站,白吃饭,我跟了他去了。来抄家的红袖章们,对我指手划脚,再会了!一旦抢进专列,加入大串连,学生都平起平坐。各地的大字报都文理不通,也都像小人书一样挂绳子上。有红卫兵说我们几个游山玩水,接待站大人说这几个倒不乱来,安排阿拉另一间打地铺,井水不犯河水。串连完结,日子就过得"弗吾心(不开心)",忽有条下乡的路,正好,一旦做了知青,红的黑的也平起平坐。将来?还生了一份莫名、空泛的向往。 咣当一震,车头撞接上列车。于是上下喊声大作,我恍如置身事外,看窗口一堆人瞎起劲。列车起程,车厢里各式人,各自心思,但恐怕没人想哪能(怎么)去种田。五十年代,知青标兵有个董加耕,高中毕业还乡,确是有备而为,只是大跃进、人民公社实际上坏了他事。再早,四十年代,蒋梦麟辞去北大校长,带学生致力农科,就更有深度、高度。再早,清末维新、洋务人士办学、办报、办厂、开矿等等外,也图改造农村,末代状元张謇即一例;跟上有许多实业家,革新农业以作工商业基础。他们都深谋远虑,有农业救国大志,办事也见实效。 非常时期,下山下乡是政治运动,最高指示一出,千百万知青先后开拔,知识储备又跟种田浑身不搭界,"大有作为"实在飘渺。中央没想到这些?还是另有意图?学生们成了久经煅炼的"运动员",天地不怕,造反有理,一边可利用来打倒啥人,一边又怕失控起祸,北京"西纠"、"联动"就是惊叹号。一届又一届,积累了这么多不安份的少壮,遣散下乡,是现实的办法。毛主席高瞻远瞩,顺势利导,又生"接受再教育"大计,培养一代新人:先改造阶级立场去,贫下中农分得田地,拥护解放军打开下、共产党坐天下,课堂里学不到的。 专列离站,弗像传说中的大放悲声,也不见晾出泪湿的绢头(手巾)。少年有志,心中激荡,背景各异,想法各自,但都幼稚。如枝头挂果大小青涩,倘若树木根本动摇,青果便将萎落。说来轻巧,一代人的青春啊! 货运站已然设在郊区,车窗外已然稻田农舍;满目的树木花草庄稼,除了松树柳树长在岗上水边,还有宅院的竹丛,其它大都叫不出名,"五谷不分"。只是草气夹着土气,水气钻进窗缝,觉着了春天的新鲜。车上人已然融入"广阔天地"大背景,正在不知不觉中;但心不在焉,还耽于幻想,想些、说些不相干的。大约凡事如此,开头想的不相干,后来发觉正如择路而行,开头往往与前程的长短宽窄有相干。你看下去就知道了,顺藤摸瓜各有结果:大的小的、圆的扁的,甜的苦的。(陆建初著·总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九:大皮交》 车厢宽舒,全程要跑七十小时,算是高档待遇啦,初中生当了科长。怎么说?日常客列超员、塞满行李;出差想乘硬卧,正处级证明有咈?软卧呢,当然为部长、省长备的,多半空着。这趟知青专列,硬卧软卧可都免了,这倒和红卫兵专列无二致。 想起大串连,翻车窗抢到座位,别得意太早,要钉位子上几十个钟头呢。头顶上有小腿晃悠,是行李架上垂下来的。一溜站队沿走廊贯通,厕所臭气也一顺贯通:厕门大开,有几个坚守在内。终于到站,我立不直了,扒下肿涨脚板上的鞋子,咬牙忍痛瘸下车,最要紧还是寻水笼头,快,渴成人干了!知青们大都这经历:介苦的旅程,还甘之若饴,兴致高啊,去北京见毛主席!去插队没那么兴奋,可好奇心总在少年的心里。舒适的专列行进春光里,情绪都还好。 杂牌中学的坐头几排,率先有喧闹,讲闲话老三老四;"无知者无畏",口气大,敢瞎讲。娃娃脸那个,居然挂起一大条咸带鱼:"我发现伊辰光还是条鲜带鱼,东海带鱼噢,侬看到过介大的咈?我问要几张鱼票,鱼摊头讲五张半,侬存心要就算五张,否则斩开来秤。我快点求伊整条留拨我;肉摊头上是我爷叔唉!花花伊。"接着眉飞色舞讲哪能介筹到鱼票;鱼票、肉票、蛋票、豆制品票哪能介调来调去;又哪能腌咸鱼。还瞎三话四:"侬看鲜字左边鱼,右边羊,古辰光鱼跟羊一抵一噢;云南看弗到海,山珍调海味,老价钿唻!"蛮有想象力,做功课却一向错,绰号就大皮交。一个胖女生不甘寂寞:"唉唉唉,弗讲带鱼,豆瓣芽也好搨便宜唻,我清早买回来,淋水养一养,烧夜饭辰光可以长大交关!"瞎七搭八正着劲,列车员走过:"啥人挂咸带鱼,腥气咈!滴水唻,收起来!""还毋没晾干唉,叫我哪能办?""掼出去呀!" 唬住小青年,列车员阿姨再放一码,带伊到车厢接口处:"挂特个地方!""拨人家偷脱那能办?""偷脱侬来寻我!绑绑牢,落下去怪侬自家!"专列无上落客,偷弗脱的;而前后车厢衔接处铁构件暴露,底盘两边有空隙,直落铁轨的。 闹剧解闷,就像看小儿过家家,伊越当真,侬越好笑,想多一点,又不免苦笑:讲起来全是知青,有些人脑筋却从来在计较鸡毛蒜皮的,毋啥奇怪,上海滩上弗缺俗人。俗人声音大,市面大,外地人讲起上海人,就是计较、损人、搨便宜。又不得不屈就上海货:零零碎碎轻工产品,外地也出产,就是不如上海。再讲外省人办喜糖,带足土特产跟上海亲友礼尚往来,筹齐票证;到食品店,还要拨售货员吆喝:憨棺材!一边就扫拨伊缩笃货。受足气,总算也塞足旅行袋,方始破啼为笑:回去就靠这好风光!莫非上海人就这个样?(陆建初著·总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雁凌云》 喧闹处却有女生醒目,啊,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穿大翻领运动衫的两个,少女好姿色。上海的样板戏剧组每人发件军大衣,推广样板戏的文艺小分队一人一件大翻领:跟乒乓国队出访穿得一式一样。内部供给,外头买弗着。 横七竖八那一堆人,就伊拉俩个坐姿笔挺。明眸晧齿,窃窃笑语,别猜嫉,没评头论足谁,是向窗外指点江山。看一对丽人看风景,更如见入画的美景。车窗外掠过一对燕,又掉头飞回,再看一看美丽,这春的使君能鉴赏天姿。——出类拔萃的人物,将来一定出人头地?谁料又应了"红颜薄命",不是被占有又被抛弃的老套,阿玫阿菊却曾少年欢爱触犯禁忌,又为坚守一份情义,放弃前程,历一世困苦,甚至青年早逝。"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悲剧,知青史上可以"照汗青"的,雁过留声。 同样出格,但是别一种犯禁,而更加高标道义,是大昌几个,曾护民抗粮,详情也后面再表。车上伊拉(他们)淡淡闲聊,所及却是惊动海上的几桩武斗。事件原委,结果究竟哪边输赢,都有别版传说,内里乾坤也为外人不晓。哪个好汉中了美人计,脱力不敌对手,江湖上当然一致取笑。又谁谁的教练是谁,区队还是市队,武术队还是刹跤队还是拳击队,都确实有据。讲到得意忘形,比划几下武装带八式、板凳十二式,新创套路,拆穿讲,是鞭法、三节棍化来的。 哥们,相识恨晚。侠聚高谈,可惜酒肴助兴不再:大口缸盛白开水,摊一把香瓜子而已。心中也有寥落一角:路见不平,仗义出剑,先前打牛鬼蛇神算是吧,随后造反派打相打,争做司令,帮啥人好!"侬猜我爷叔哪能讲?伊讲坍招势(丢面子),配模子像走江湖卖身坯,拨人家看弗起。" 不如闯天下去,自立个侠义名头。太极拳祖师张三丰用武功摄服云南蛮族,流芳千古,大昌听讲过,小人书有过这一本。如今边寨仍似张三丰当年的草莽?难以凭空想象。——后来他们真的闯进少数民族山寨,成就了一番别种意味的"江湖功名","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凭的便是一腔"义气"。为公道舍私利就称"义",老话讲"道义",道有多宽,义有多高。如文天祥般高义丹心,凭自学问,知天道所在。江湖侠士担当,多在山头公益;碰上了,应着大道、天下趋势,也便垂名。 火车的行进节奏,单调而确切,它将乘客带去那前程,所以也宿命而不可违?(陆建初著·总1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一:别动队》 汽笛声异样,转头看窗外,原来专列掠过了杭州站,"弗停站噢",一时哗然。"专列不编班次,何必停客站,大惊小怪",老图光头上扣军帽,又笑说:"还像大串连啊,一靠站台大家爬窗口,寻开心;弗要想唻,奈要等开到头,昆明站统统下车!"伊北方人身坯,俨然军人作风,紧着风纪扣;脑后一个图案,是儿时玩打仗真的挂了彩,留下疤。哈,军人的种。小学绰号大疤,中学改叫地图,红卫兵后尊称老图。恰好他喜欢看串连地图,一路上象煞有介事比对窗外山水路桥,画画记记,似想排兵布阵。他预言却错了,三天后专列又掠过了昆明站,朝北还有一截运煤铁道,地图都没标。落火车,穿过煤山,再换乘敞蓬大卡车。前头是有专列停昆明,小休后换乘大卡车,未料落脱两个。上海"大三线"驻昆明的亲友劝留:"帮侬联系昆明郊区,一样算云南插队,想回上海就上火车。否则跟下去还要好几天汽车,远天八只脚,死蟹唻!" 火车餐,一日三顿"盖浇饭",每人一盒,旧得弗象腔的铝皮饭盒。女生管饱,男生未免鲁智深吃斋,"嘴里淡出鸟来"。对这趟"押运",老图一伙却有别动队的兴味,吃什么,根本不在意,一路吹牛开心。不屑讲工人造反派,"寸功未立";他们崇敬军功累累的叔伯辈,跟用兵如神的毛主席打了天下。滔滔不绝各省军区司令谁谁,以为掌控地方大局全靠老将帅,毛主席放心。长征是几方面军的,解放战争几野的,头头是道。讲起许世友,少林和尚,以一敌百,救过主席的命,好一篇忠臣传奇。又解放大西南,是开国大典后刘邓大军逼向重庆;蒋介石还寄望云南,但滇军听从云南王龙云;龙云在香港,叫他表弟卢汉率部起义,和平解放。蒋军不敌解放军,残部撤缅甸,一向又跟缅共纠葛。接下去陈庚任西南军区副司令兼云南军区司令,入北越助战胡志明,胜敌风流。军人子弟慷慨向往,只恨生不逢时。下乡后讲弗定碰到征兵?想起来串连时碰巧住进军营接待站,啊呀,军号嘟嘟吹,出操练刺刀,军营真是百般的好,炊事班馒头真是香。 等到了乡下,兵子弟散到各集体户,象老图就变正经了,不似"战友"聚首时有说笑。旁的都是"老百姓",没啥可聊,"正规军"的事他们不懂。他当户长,效仿着带兵的班长,向军事行动靠拢;跟老乡相处,和气但不亲密:老百姓,散散漫漫……。真叫龙生龙凤生凤,他的经历别具一格,结果是扎武装带,别一只小手枪……。无多情趣的他,有着适应时代的长处:坚定,耐劳;就凭这,还虏去了活泼可爱的文艺女生的芳心……。(陆建初著·总1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二:忘不了小人书》 家庭背景弗同,大昌、老图们各自说事;我父辈绝口不提往事,我肚皮里交关书上的故事。车上多数是六八届初中生,读过初一,停课闹革命了。我还次一等,民办小学考进去的。那是政协讨论教育,一位劳动大姐做报告,响应党号召办学。父亲当即应允把子女送过去。著名的民办小学,师资也脱头落辔,幸亏我补益于课外许多。待识了些字,母亲问:"西面路口那爿小人书店去过咈?明朝放学侬就去里厢看书,我跟那个阿姨讲好了。" 阿姨果然客气:"侬欢喜看的自家拿。"她的堂屋隔出大半,四壁拉上重叠横线,三四百本小人书一排排夹在线上。大都是一本连环画拆钉成上下册,一分看一册,坐小矮凳。一门心思看着看着,妈妈来接了。我拿出零钱付,对方说,"不用啦,不用啦",妈妈拍拍我:"侬谢谢阿姨!""木觉"好一阵,哦,姆妈总付了。回家路上,我接过拎包,是沉甸甸的水果。"重咈?""轻来兮!"小人书里的将军,兵器都嚇重,我巴不得两手各拎一包,显显好汉的力气。 一天比一天黑得早,阿姨说:"侬坐到门口看。"有天开灯了,昏昏的三支光,不舒服,"黑暗的旧社会"?没见过,要么是到了旧社会门口?反正是不舒服。看字很吃力,同学中有斜白眼、斗鸡眼、近视眼,都怪三支光,眼保健操白做。母亲也无奈:"以后侬记得带只手电筒。"我说这家的都看完唻。"噢,"妈妈眉结舒开:"斜对面个家灯还亮点,明朝就调过去。"在那家我很丢脸:一套《岳传》,看到最后岳飞死了,竟失声哭泣不止;店老板:"特个小人有毛病咈!书拨侬弄潮唻!"小人书盛行多年,古今文学名著悉数改编,令我时空漫游,心智开化,养成阅读、理解、联想力。只是肚皮里有货色,却茶壶装饺子倒弗出来;我试过讲点啥,一开口都是书面语,拨人笑煞。好在作文总得表扬,而且看书成瘾,一生路向就此开端。 等花甲之年,在上海看到旧户口档案,我学历原来登记作高小毕业,一笑,倒不如作初小:自三年级识了字,一生都靠看书自学,小人书打的底。插队年头,读毛选、马列,心比天高,一动脑筋就是五洲四海全人类。待恢复高考,也赖自学一发即中。坐大学课堂里,反有失望:中外文学史仍装在阶级斗争史框子里,文艺理论还是阶级分析;不耐烦了,再转而自管读书。就自个明白,那些只顾背标准答案的学生,实际是扛了一包破烂在肩上。(陆建初著·总1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三:求志歌》 小学加政治课了,讲阶级斗争,好人坏人原来这能介分。啥人再敢嘻嘻哈哈?师生一搨刮之严肃。瘌痢头原来抖抖缩缩,可怜相;一变,狠三狠四,吃相难看。小人书店陆续关门,编连环画的原著大都反动;古今中外的作者,大大的黑名单。印出大摞工农兵作家文集,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三面红旗。父亲积极改造思想,伊教高三语文,要应对高考,每星期都买回一大包新册子,要给学生传阅的。小文集我一天看两本,越看越昏,怨自家弗懂。此前语文教辅《中华活页文选》的古文都好懂,哪能就懵了? "哪能还是成份弗好的进重点中学?只看分数!"教导主任忿忿不平,政治课就是伊开的;介高的阶级觉悟,可以评模范、入党。真的,文革一来,上中学按区划配额,弗考了。伊带些学生揪斗了劳动大姐,自家做了一把手。可是教导主任原本也是当权派哎,哪能可以?又有造反派来拉她下马。暗自高兴,虽然早已弗关我啥事体。 初一开英文课:"Long long live Chirman Mao",毛主席是大家的;课下,主席只帮伊拉了:我上衣的一边兜里藏个小麻雀,一出声,"穿绷(暴露)"了;养鸟!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只好抖出来,不会飞,跌地下,张着黄口,一声声乞食。踏杀!被老师处理无所谓,被同学们"剃"了,从此颜面扫地。他们或者一边也起怜惜心,巴不得自己养,一边又起狠心,不狠心不革命!轰轰烈烈的形势一起来,"小将"更有暴虐的,如上海音院五个系主任级自杀,教授迫害致死十数。学生也斗学生,"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几年前中考,都还填选志愿,还说将来想做啥,是私念!上山下乡去,谁都是革命机器的螺丝钉。阶级斗争全面贯彻,我们将去的乡下,也已历经改造,一大二公,政治挂帅,知青"押运"下去,更将丧失自我?尤其成份弗好的更要倒霉?幸亏没有,现实跟概念两桩事体,侬看下去就晓得了。而"知青办"的行政统管对我们还是有利:"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一视同仁,开会什么都有份,就是"上调"朝后排,已经阿弥佗佛啦。"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一撮谷种变一锅米饭,侬会种田咈?若非政策保着,不都饿死。比起去农场,插队又要自由得多,老乡也不歧视谁。边村保存着旧统,还令我颇阅一番原态社情,更唤回好奇、好学的初心。倘若红色子弟,比较适应连排编制、服从命令的知青农场吧。我呢,想法、做法都散漫,没去农场,再念一遍佛。 上海知青去向六省:黑、吉、徽、赣、黔、滇;专列横贯江西,沿线"广阔天地大为作为"随处大写,倒想看看知青在哪,在做啥?一无踪影。太广阔了,行车昼夜还在赣境,满目丘壑田野,无边无涯,知青像小舟,驶向汪洋浑不见。别说有否作为,风浪中求存能否?心中忽生隐忧。多操心了,举国体制,角角落落都由各级革委会管,在落实最高指示,拿知青当远方来客。(陆建初著·总1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四:星星火》 车厢两头日夜关闭,有个老实相的竟"偷渡"过来,是"书读头"的朋友,绰号老尼。大家都追问"隔壁哪能介?"伊讲一样的,嘎三胡;就昨天起劲过一趟,有个象棋高手可以盲对两付棋,还各让一个车。着弗过伊,再让一个马,还是输脱,只好收摊。老尼带过来一本新书,我看到,就凑过去:"鲁迅选集呀,插图蛮好,陈逸飞、魏金山的。""对,上海油雕室画毛主席像的噢,全上海浇毛主席石膏像的橡皮模子,原型是魏金山做的噢!"老尼学画画,想寻人讲讲:"毛主席讲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以前画人物的都批斗唻!""上海有两个大概能过关,画孙悟空的万籁鸣,画三毛的张乐平。"老尼一听对头,开心起来;坐久了难过,我们仨就站一堆讲闲话。老尼晓得更加多:"万籁鸣画玉皇大帝,下巴有颗痣,讲伊影射毛主席,也差点赶到乡下去!" 老尼讲闲话客气,有家教,爷是美术老师,"旧知"。书读头语文好,闲话弗多;伊爷娘算"小业主",以前顶下一爿街面房开胭脂店(杂货铺),后面隔一小间睏人。"改造"辰光店面属生产资料交脱,"生活资料"只剩一小间;还好,还让伊拉立柜台,廿块月薪。伊拉灰色成份,我黑色。不过一旦做了知青,红黑同学关系起微妙变化,难兄难弟了;从同坐一列车开始,晓得要同舟共济,我们已有感受,放心一堆说笑。 书画同源,老尼夸奖书读头毛笔字好。文革时上海首创新魏体,风行全国,伊讲得清爽:间架照魏碑,因为用排笔刷大标语,所以笔法特别点,字形内圆外方,是因为排笔的转折。我还晓得一桩事体:造反派书法新秀合力请出朱季海,当场观摩伊写十六个大楷字。象谢稚柳、来楚生,都打倒过,名头也还不够。朱季海呢,章太炎弟子,正宗,辈份高;五十年代起谢绝聘书,猜伊是不肯改造思想,但不在职,没本单位造反派去揪斗,蒙混过关了。上海出版古籍碰到疑难,都凭出版局面子去苏州请教朱先生。这次由出版系统造反派,奉送一包清宫笔、墨,请伊出山一趟。知是抄家得来,老先生照样笑纳,随时宜谓中庸吧。先生穷得要死,吃救济金;将笔墨卖给识货的,五块三毛钱。每星期吃一碗鸡鸭血汤补身体,算下来够开销一年半。比如他这般顽固反动的,早该做右派送甘肃劳改,那就得从干屎里抠出未消化的黄豆蚕豆粒,细嚼咽下补身体。 闲话归闲话,又弗光光是闲话,是知青堆里还埋着火种,文明的种。——再过五十年,大家退休了,养老金够用,发财也弗眼热,侬吃得落多少、睏几只床?还求啥?求魂灵有地方去:解开心结,安下心。孔子讲:"朝问道,夕死可也。""道"在何方?文化载道,就等民族文化火种复燃,中国人才得安心。(陆建初著·总1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五:派用场》 听到女声朗诵,咬字归声,象煞电台播音,是长诗《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我熟读过;激情澎湃,思绪高远,是支疆年代的名篇,声誉曾高过《我们新疆好地方》。不过诵了一段就一笑"稍息"了,是两排扣女生们在逗乐。浪漫与现实毕竟不相干,知青去新疆,生活反差太大,苦熬难度日;军垦连队劳动当打仗,轻伤不下火线;又要侬向舍命保庄稼的抗灾英雄看齐,心里起恐惧。三年转正后返沪探亲,女儿抱着母亲泣不成声;受那首诗感召的懂事了,上海人大都冷静了,"弗要想得忒好"。支疆是国策,总理一向关心,想必总结经验,做了上山下乡政策的参照。举国一体,支疆打先锋,多吃苦头。 历史上屯垦边荒多有:官府张榜征招失地流民,许以垦荒地权,资以粮、种。贫民成家立业有望,甘为己利苦做;十年树人,边民安生,交税服兵役,公私两利。美国开发西部,不也大同小异。中外古今比较,发人深省。但革命年代以为历史从此更新,旧统一扫而光:斗私批修,献身国家。插队又与垦边有差别,还牵涉当地老乡利益;也一并"斗私",农民再加一份奉献。好在他们朴实安份,从不迁怨于知青。 诵诗的美少女是市少年宫朗诵团员,知青档案到了县里,县革委会先就为她预设了县广播站。后来她又调到省广播电台,"派得着用场",在千万知青中算志趣遂愿的特例。不过不能注解"大有作为",没下乡,没锄地,真是幸运儿。玉女金童,邻县那个象棋手,也市少年宫培养、记档案的。分去集体户,收到州文化局通知参赛,嚯,初生牛犊,撞出重围,晋级省赛。后面就整天价比赛、交流、办班;生产队照省里调民工惯例,记一级工,全年满勤。老乡都荣耀:"他去昆明砍棋了!"下象棋,"砍一盘";叫吃马,"砍你马!"杀伐决断,乡亲乡音多可爱。怎么要老乡供他呢?成份不好,体委不调人。 下乡前填履历表,嗜好那一格,都填"无",要填烟、酒,小流氓。也不能填糖、肉,当儿戏?特长那一格各自填,要体制内培养的,领导加一句注,就当回事了。行政架构,就这样运作。公园里民间棋王也教出小神童,足以对弈国家队,不作数、弗派用场。 成份弗好哪能会轧进体制,拨少年宫培养?开头是好的,伊爷做英文老师,文革中一查,以前帮洋人做过翻译,就"里通外国"了。老上海佬有名两所大学:圣约翰、东吴政法;红卫兵清爽,一所出洋奴、一所出反动派。果然,伊爷交待出来,读大学辰光已经兼职翻译了。还好档案上只记"历史问题待查",象棋手参赛资格还有。可见得这体制一遭运动,就砣螺似转,有离心力,甩出些人来,象棋手甩在边缘;别象刘少奇从核心一直甩到对过就好:派反面用场了!(陆建初著·总1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六:横断山上》 横断山余脉的沉积岩,富含铁份,风化、氧化数千万年,造就西南红土高原;网布山间的茶马古道,其南北向主干渐次拓成土质公路,是五十年代前后的事。"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开路的不要你"留下卖路财"的,工程师们为抗战来筑滇缅公路,随后为富强边省来推而广之。他们原来受优待,搭界军衔,正在工地上忙活,一个个被铐走了,政权换手了。 在昆明北郊下火车,改乘敞篷大卡车,满载知青的车队,顺起伏绵亘千里的山梁,北延西去。盘山而下到一个大坝区(盆地),那是州城;再盘山而上顺山梁直行,过山隘又看见次等的坝子,就是某县城或公社(乡镇)。滇西山川形势壮阔,又不失宛丽,见所未见,却无暇观赏;险弯刹车,前俯后仰,再加尘土扑面,狼狈不堪。正值旱季,胶轮扬起的滚滚红尘跟卡车匀速向前,一刹车,尘土就从敞开的车尾扑进蓬布车厢。女生一看个个都灰头土脸,就像照着镜子,纷纷把毛巾扎头上,蒙住脸。车里灌满飞尘和声响:刹车声、马达声,没人讲话。蹲着能避些灰尘,但膝盖震痛了;又坐下来,屁股更颠得疼。路还长,扛得过去?女生抽泣,被同伴拐一下,没声了。有晕车的,站在车尾伸出头去吐,尴尬之极。从此苦难临头?不不,不适应而已;下乡一两年,就知道能在公路搭上卡车,是件幸事。风尘算啥,即便坐客车,也满车厢尘土。 "云南一怪,汽车不如马车快",瞎传!盘山公路约十五度坡,若马车在前,听到汽车按喇叭,赶忙让一旁,汽车快,大哥你先行。上坡谁快过汽车?马帮。因为牲口能爬三十几度的坡,省了绕大弯。山上的大道小路,蛛网似的;坡度不等,远近不等,去县城多少路?官方和民间也说法不等。上了山梁,公路顺梁直去,最终还是汽车快得多。 ——量地图,黑龙江还远些,铁路便当,回上海但比云南来得快。无论铁路、公路,都凭证明上路。阿五从黑龙江农场回上海探亲,赖下来。伊爷扫弄堂,成份好,可以赖。伊讲男的开不出证明,就扒煤车;女的只能去连部,拨干部"伸一记",才肯盖章。乱讲,把那边说恶劣了,伊赖下就该了。我们插队满一年,申请探亲,生产队、大队、公社都同意了,盖章。凭这一张,上车、住旅馆,辛苦奔波一礼拜,回来啦!春草又生江南岸,列车调头送我还。捣蛋的想多回一趟,就奉上电石、粮票、肥皂、电池什么,坐货车的副驾驶位颠回去。村姑呢,公路边拦车:"师傅,我今年十八岁",说笑而已;司机吃香,的确不假。城里丈母娘挑女婿首选三大员:党员、部队复员、驾驶员。驾长途跑单帮,偏僻小站的山货又多又便宜,带给家人去"烧香"拜领导,还愁啥事?(陆建初著·总1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七:高原人》 一路红尘奔滇西北去,忽想起唐宋边塞诗说"胡尘",那么出入征尘不亦豪迈?我索性拉着铁杠,任由颠簸尘侵,站车尾观景任情。大卡车卷起的土尘,相当多少胡骑奔过?还有,帝辇出行"洒水浄道",也得了注解,煌煌龙袞,理当一尘不染,比如神仙降自云端的衣袂飘逸,光鲜洁净。羡仙?别太反动噢!公路边偶见废墟被野树荒草掩蔽,由此及彼,杜甫"城春草木深"原当指荒芜失修,并非春色依旧,也于是明白。再看山岗上树丛矮曲不成材,又知道了苏东坡悼亡词中"明月夜,短松岗"的实义,是短松,不是短岗。大山林木,密布相持,高树竞长;而岗上树丛,高枝遭风折,所以"短松"。又遥见山涧积一湖绿水,想必是水库了,毛主席"高峡出平湖"的景色啊;要是停车水库边,有一趟畅泳洗尘多好。兴趣广泛,浮想联翩,是小人书的种子长苗了;一个个白日梦相叠,一天的苦旅将告结。汽车盘下坝子,正值田野晚照,"遍地英雄下夕烟",荷锄田归的贫下中农们站路口让车;就近看见,他们衣裳竟都补丁缀成的,大吃一惊:上海棚户区小人,有出来拾垃圾、捡煤渣,补丁也没到这地步啊。 行程艰辛,是云南不善待?绝不,落实最高指示,一定是选用最好的司机和汽车;无奈这块贫困,难为无米之炊而已。滇省困乏,很与援外相关;初时,援越抗法,就开始提供后勤,打仗,烧钱毁物牺牲人命。共产主义阵营志在解放全人类,中国又向东南亚输出革命,云南不言而谕充当大后方。续之援越抗美,和援朝、援阿、援非等等同级别。到后来自卫反击战,中方攻下老山阵地,竟看到一袋袋中国大米垒成的工事,更不说越军枪炮皆自中国。云南农民血汗哪。还有,援助缅共、柬共、马来共等算"小儿科"吧,鲜为人知的还有援老抗美,历时十年,大致与知青运动相始终,花钱却多过全国两千万知青的财政补贴。那年代两大阵营严重对立,美苏军备竞赛至于苏联经济瘫痪。如今学乖了,领袖们都满脸堆欢,握手言和;枱下还暗斗,当然规模小了,花钞票少了,老百姓也沾光。 知道是往边陲,国境究竟在哪?看不见的,层峦叠嶂,山外青山。哪边山梁林木茂密,一定是人迹罕到处,也往往是县境交界处;山势险恶,不宜人居,于是保存了原态。从地图上看,我们插队处与西边国境隔一个县,但几重山、几重水?以前马帮,一步一抬腿,上山下川,昼行夜宿,盘行其间。我们来了,女生插秧种稻,男生随马帮跋涉山水,射兽烤肉,越境过界?没那好事,茶马古道最后的行者,如今也不过"农业学大寨"而已。(陆建初著·总1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八:铁肩谱》 为了输援便利,我方十多万工兵由一个高射炮师掩护,先在老挝北方舖筑高等级水泥公路;前后十年,军费不计,耗资已过三十亿。而云南公路,旱季仍红尘漫卷,雨季则泥泞塌方。曾有援老士兵重伤,急送回国手术,军车日夜飞驰,一回境内愣了,还是土路,结果伤口颠晃大出血,不治。援越也有小插曲,可见输出革命忒过"卖力":茶马道上枣红马,体小而健,耐劳耐粗饲耐寒暑,穿行山道林间,声名远播,"胡志明小道"因之急向中国索要。云南遍拓土质公路,且植被趋疏,军马场已淘汰小种马,于是向民间征购,选取最优。滇人养马辅以蚕豆,专称"料豆",如此滇马驮着料豆源源南征。越南兵哪里懂养马,图省事尽饲料豆,马儿接二连三涨死,可怜。滇马就此绝了良种,好在西藏边防部队养的马,大致相当,小种、耐高寒,给哨所驮军需。你换一匹山西大驴子试试,半山腰就吐白沬死翘,"高原反映"。知道了吧,多宝贵的枣红小滇马。 胡志明欲解放南方,统一越南,为此求援于毛主席。援越倾举国之力,而粮油肉供给自然就近取自滇、桂。云南农民纳粮称"三七开",七成收获上缴。其中"公粮"属农业税,无偿;"余粮"计价,稻谷六分钱一斤,是谓"统购"。比比看,我国上古行井田制,大致"什一税",交粮一成;著名的汉代"文景之治",低至三十税一。历史上备受骂名的是曹操:他曾招募流民屯垦,供给田地、耕牛、农具、种籽、口粮,收缴一半农获。 沉重赋税哪能向农民解释?是说:织布炼钢守边疆都吃粮啊。农民有布么?越南兵倒有新军装。钢铁也做了枪炮,犁、耙、锄、镰,钢锋俱损,将就着用而已。等到邓小平第三次复出,外访新加坡,李光耀指中方输出革命令东南亚不安,小平道:那你说怎么办?一语逊让,令李一生感佩。而中方从此废止输援,云南农民由是稍得喘息,地方财政也渐有积攒。论国策得失,"民本"为准。"以民为本"大旗一竖,哗,霞光万道,穿透时空,历史上是非讲得清爽了。——知青当时一无所知已发生的,更无从料想后来的;只道是云南农民越苦,贡献世界革命越多。 民本国粹,渊源五千年,《尚书》的《尧典》、《舜典》就讲天意来自民意。那光景天下万国林立,部落群居自立为国,谁能一统?倡导民本仁道,天下归心,这就王道大同了。"民"是"工农兵"?不仅仅是,"四民社会,士农工商",各阶层都在,"士"即知识分子,修身立德为表率;不以贫富说曲直,唯以仁德讲是非。搬来西方的阶级斗争,行专政,天下势必分崩。民族复兴、民本重建,更待仁道一统。西方思想家也说,拯救廿一世纪人类,就指望孔孟之道。"民族复兴",道理大着。(陆建初著·总1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一九:好地方》 原本,云岭葱郁,箐水长流,田坝舖禾,村寨错落,是富庶去处。老上海有个吃客,抗战时避乱昆明,回忆讲故事,叫人垂涎:春城物事佬便宜,只是蔬菜水果品种单调;菜式、小吃也没几种,叫得响的,汽锅鸡,过桥米线、火腿炖鸡棕。山货中香菇木耳胡桃笋干,上海人欢喜的;一落雨,松茸鸡棕野菌遍街卖,山珍只跟小菜一样价钿。牛羊肉独多,云南一山四季,高寒山区牛羊到山脚过冬,照样吃草长膘,好养啊。鱼弗多,虾多,也弗忒多,是当地人弗吃,便宜来兮毋人买。江浙同乡会江会长,是龙云请来做铜像的上海雕塑家,伊这搭天天流水席,要么牛肉汤面,要么羊肉汤面。交关人去,老板吃面谈生意,工人吃面寻生活做;弗管啥事体,全是帮忙抗战。江会长么江小鹣呀,大名头唻,孙中山、黄兴、陈英士、蒋介石,交关大好佬铜像全请伊做的。 云南猪罗也一群群野放,拣骨架撑大的关起来催膘;火腿、腊肉佬多,还用猪肚、大肠灌麻辣香肚、香肠,马帮带了上路,等于罐头。有爿广东点心店迁过来,发明火腿瓶,甜夹咸;摆在江浙同乡会随便吃,名气一记头出来。北方的生物教授到昆明,拿云南牛羊猪分类评级,都归良种。就是争弗清爽,为啥介大的滇池里毋啥鱼。还有西南联大刘教授欢喜云腿云土(大烟),号称二云居士,留在云大弗肯走了。伊也狠来兮,刘叔雅,章太炎大弟子,孙中山在日本时请伊做秘书,所以后来敢对蒋介石拍枱子。 当地猪鬃粗硬有靭性,做刷子清理炮膛最好,所以云南钨、锰、猪鬃等可以出口调枪炮,装备好滇军,又支援中央军抗战。四○年后打仗消耗忒多,来避难的人也忒多,云南物价涨了,不过"飞虎队"还是由当地给养,请上海大菜(西菜)师傅,弗吃美国罐头。美国罐头弗错,上海人吃得来,可惜菜式少:午餐肉、牛肉、罗宋汤。云南人压拨伊都要吐出来,不辣,糊沓沓,"吃屎一样",好笑咈?特个物事是军粮,到期清仓就散出来,昆明碰得着。讲起来好白相(好玩),我还吃着老虎肉;山里厢少数民族打野物,用马驮过来,当街剥皮,就用一把匕首,庖丁解牛一样,一块块缷肉,便当煞;趁新鲜卖光,所以便宜。老虎骨头价钿比肉大三倍,怪弗?虎骨是药! 日本投降前头,美军集合昆明,多到五万人。大兵挑剔,嫌水牛肉粗,龙云命令各县用水牛耕田,黄牛群都朝昆明赶,除脱留种的小牛。头蹄内臟弗吃的:"NO、NO";屠夫装一筐背回去,在街上卖大汤锅。龙云新政已经廿年,又有飞虎队帮忙,昆明比重庆、成都安逸得多。(陆建初著·总1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二○:吃粮去》 "眼睛一霎,老母鸡变鸭。"云南变穷了:大跃进掼伤筋骨,还要硬撑输出革命。林业、牧业弄坏脱,又干系大炼钢。村落后山是疏林柴岗,乔木灌木间长,草本藤本兼生,山羊群欢喜游走其中,花草叶藤采食鲜嫩。炼钢把柴树砍了烧炭,随后灌木根兜掘起来当柴烧;全省几乎无例外,毁林水土流失,满山薄土只长浅草,箐沟也干涸;山寨除外,村坝从此无羊群。每村本都有两三排羊圈,后来安置下放的和插队的,几乎无例外都改羊圈为宿舍。 牛也少得多,退役耕牛和不孕母牛才准宰杀。农民吃肉,几乎就杀年猪那一顿。农家催猪膘用米糠麦麸,再挤出些杂粮,也只够催肥一只百十斤小土猪,宰了可得六成肉。政策是杀猪交半边,收购站"那个狗日的",要收"公的半边",就是带脊骨的大半。有个木匠斧劈精准,生生两分脊骨中缝,交一半啊;不可以,"反对政策啊!"无奈另赔上几斤肉,舍不得,真逼那汉子哭了。交过"任务猪",呼亲唤友吃顿肉,快活一回,然后腌得十多斤腊肉,就是合家全年的油脂。日常做饭,切指甲大两三片肥腊肉煎熬,油润锅底后拌炒干辣菽、盐巴,嗤成一碗"蘸水";将清煮瓜菜蘸着咸辣味下饭,就算好日子。征兵验体,年青人绝多营养不良、肝肿、贫血——吃这么少,做得这么累! 知青插队,实实又加重村民负担。我们远赴僻壤算无辜,比起家园遭劫的老乡,又称幸运。"以阶级斗争为纲":大炼钢赶超英美,和革命输出一样,都为了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以往的文化、文化人、文艺作品,又及教育、高考,都是封、资、修。发动文化大革命,是为建立崭新无产阶级上层建筑,同步于一大二公、国家计划的经济基础;由是斩断传统,"天翻地覆慨而慷"。文革的启动,借力红卫兵、造反派,而接受了阶级立场"再教育"的下乡知青,将是革命机器的螺丝钉,革命路线的实践者。农民供粮知青,还是为革命。他们当然没这"觉悟",之所以无多抵触,也因集体经济算统账,不都摊到自己头上;打了照面,也就熟人了,关照了,俗话说的:人怕见面。 ——国家也贴钱给下乡知青,改革开放后允准知青回原籍,邓小平说这笔钱就用来安置返城。我们这批来头大,是中央财政贴钱;接着的各省市出去的,多由地方财政给;挨下来小城镇知青呢,等而下之了。回头来安置返城,却是大城市的难办,白居易的故事:"长安居之不易"。市场经济百业俱兴,回城的插兄们自谋生路,摆地摊做起,历经艰困,老来终得安顿。"发展是硬道理",曾经的"斗争"、"专政"象场恶梦。这一趟"革命",苦了许多人,白苦了,用土话讲:白抛散。费孝通说,各美其美,美人之美,各国文明各有长处。如今国家领导出访,对美国的新教精神,欧洲的文艺复兴、启蒙思想,又及诸洲的福利社会,都加称赏。真是的,何必当初,一心要统统打倒。(陆建初著·总2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一章·知青专列向西去之二一:走乡还乡》 盘山路,像生理课上的大肠挂图,盘曲弯绕。车队时速也顶多廿公里。目及山景萧疏,心有惆怅,而仰望云遮雾障处,远山的林木森森隐约可见,加之俯看山谷村坝有似绿洲,又给一分宽慰。若是驼队行进沙漠,十数日才一见绿洲,那目前还称好风景。不知近景远观的变迁由来,脑子木觉,也无从兴慨。逢上穿行城镇,我们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往往一遍,街区已过。"街"和上海的"马路"哪能比?无法比;街上平房舖面,瓦顶杂凑草顶,全是土坯墙,来到另一个世界了。厨窗,霓虹灯,冰淇淋,奶油蛋糕,巧克力?简直反动透顶,花岗岩脑袋!每日伙食,都是白米饭和炒蔬菜;菜有特别的油香,是腊肉的美味。倘不知这等饭菜来之不易,等闲食之。带队的再三说:不准剩饭。 汽车开到第四天中午,停在公社革委会大院外;锣鼓声声,知青户各各由生产队(村子)马车接走;骡马脖子系红布,一似迎亲的大排场,老乡们笑脸相迎。行李装在后面的马车上,一无差错。各省各级新生的革委会,仅凭信件邮递,这桩事体就配合密切,运作周全,想必是因为有周总理殚精竭虑、运筹帷幄。想起外国人曾调侃,有人擅长摔坏东西,周恩来擅长修复那东西。 记得咈,是从上海货运站出发的,要说上海在"出货",似乎是,青年劳力积压太多。但从老人家"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胸襟来说,寄望大着,所以财政为此支出不小。每个知青安置费二百五,差不多学徒工一年半工资。直拨生产队是两百,接受知青是政治任务,要保障吃住,两百块怎够?大米统销一毛三分一斤,农民口粮紧缺,黑市大米八毛一斤。知青人均年耗四百斤米,你算算。老乡善良,一旦事成定局,也就把知青娃娃看作自家人,百般呵护。你自己也要"识相",待老乡该和气,参加劳动,虽然干活笨,他还夸你。调皮也罢,他们原谅小孩子。做过头了,一味作恶损人,还瞧不起人,那活该遭怨遭咒。老乡"君子动口不动手",忍无可忍,也就找干部告你,没听说打了知青。有么?除非是罪无可赦那种。 插队经历许多年、许多事。都过去了,郁结心头的许多疑迷,有解吗?至今返思,犹如开封陈酒,五谷化为醴浆,别是一番风味。当年的我们,无限忠于毛主席,但对老人家伟大构想却"木觉觉"。改革开放,邓小平为知识分子正名,恢复高考,知青返城,废止阶级划分,保护私产,农民单干,市场经济,发展新科技,国运重开。对文革的理解与否,还要紧吗?又当怎么理解?(陆建初著·总21·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