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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茅草房》
  "吾日三省吾身",借此意,再三反省插队滇西的经历:追问青春、人生。
  ——作者陆建初
  知青户草房,大都旧羊圈改过来,也不错了,新疆农垦,开头是半穴居。我们分到一个先进生产队,可好,用一幢农家茅屋安置知青,几年前盖成的,还新气着。后来知道是充公物,还涉及一桩奸案,这先不忙说。茅屋朝南,有宽敞的檐廊,檐廊东头用篱墙隔成灶房,西头堆干柴、置农具,还挂齐了笠帽簑衣。中间一块廊下空地,随意丢着几个稻草墩子,这奇怪的东西,我在连环画里看到过类似的,和尚打坐的蒲草团啊。杜甫草堂曾为秋风所破,该不如我们这幢?样貌该差不多?
  推开两扇木板门,跨过高门坎,就进到方正若大的堂屋:四壁夯土墙,脚下是泥地,莫非尧舜时的"茅茨土阶"?正壁的香火枱上供着毛主席像,所谓香火枱,是墙洞里横插柴棍,上面铺块板,家家必有。墙角摆四脚大立柜,掀盖;大米和腊肉。隼卯简单的长饭桌和长条櫈,白木新刨光;但为啥桌櫈都矮,上海的八仙桌他们做不来?两旁的耳房就是寝室,室内三四张床;南墙开小方窗洞,洞中装木棍栅,透进少许阳光。床做得朴实天真:两条高板凳架一个粗制的竹棚,上面铺草帘、草席,都新做成,有干草香气,生平第一次感受朴素沁脾的草气,于是可以印证屈原吟颂的"芳草",和唐诗"芳草凄凄鹦鹉洲",还有李叔同"芳草碧连天"。室内暗,而果真凉爽宜人,摆设如此新奇稚趣,又大似曹雪芹自述贫时:"茅椽蓬牖,瓦灶绳床"。
  村里一帮大孩却看我们新奇有趣,帮着把行李搬过来后,退在院坝里瞧热闹。看我打盆水搁草墩子上,又坐个草墩,在檐下洗头;——头发脏腻,结成毛毡般,沉积着尘砂,狠抓乱抓,肥皂泡四溅,就好玩;他们不用花色搪瓷盆,用铁盆、木盆;也不用香皂,用灶灰澄水、皂角水或猪胰子。日后渐渐相熟了,知道少年本性原来都天真善良,物质生活差异也互可适应,只是后天习得相去天壤;比如他们精湛农艺,我们是休想并肩的。进一说,没了他们"盘田",我们没粮吃,更哪得茅屋安居?再推而论之,全国的城里人都由农民养活,可反馈他们的太不成比例,乡下连玻璃瓶都好舍不得。
  乡下种粮让城里吃饱,城里织布让乡下穿暖?真惭愧,他们大热天披的单衣,摞着两三层补丁;几乎一生人就这一件衣,大冷天再套上羊皮或狗皮褂:没袖筒、上海叫马夹的那种。这边分旱季雨季,一雨成冬,便披棕梠簔衣取暖。"帝力与我何有哉!"(陆建初著·总2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哑子劈柴》
  女生都带了打火机,忙乎烧水,早知道农村烧柴火。灶膛冒几缕烟,熄了,再来,冒一股烟,呛得咳。村娃们料事,直向一个赤膊小子比划,噢,伊是哑子。一脸的真率,聪明,他懂,就迳自过来,一点不怕生;去柴堆上拣大小条块,扔到院坝里,然后操起柴堆上搁着的,新开刃的斧子。奇怪,程咬金、李逵的半月刃大板斧,都利刃宽弧,排头砍去多过瘾;这斧子却狭条厚重、窄刃尖头,怎么使?就见哑巴把大柴块当砧木,翻飞斧子,将胳膊粗的、腿粗的柴杠很快划成一推细条,那特技,"正式一只鼎"!原来这啄斧最宜伐树,几下就直啄木心,柴树既倒,截断、剖开,都利落。但你得会使,后来,知青没一个学会的。忽想起英法小说改的连环画,刽子手的断头斧也大致这样啊,落斧精准的屠夫,直奔颈椎,令死得爽快,据说佣金奇昂!可惜了哑巴这手段,打赤膊而已。
  哑巴把柴抱到灶前,将细碎的架灶膛里,用小条明子(松明)引燃;着了,再架柴条,还用上吹火筒:打通竹节的竹竿。他给我们上第一课,第一个客人也是他,请进堂屋,递上烟;纸烟是老乡早摆着的,我们都不抽,刚好待客。他也十六七,裤带上已然插着烟斗,烟袋里居然也装着打火机;原来老乡都抽烟,自家种"蓝花烟",收来晾干,临用切烟丝。烟草状如叶菜, 和辣子、包谷一样,原产美洲。
  哑巴双目圆睁,烱烱而坦然,铜色的肌肤,腱肉条块分明;腰板直挺,神气完足,《达摩渡江》就像照着他画,再添上络腮胡的。站着抽烟,一手撑腰间,俨然某伟人架势;真是,贫下中农伟大,接受再教育的道理似乎有点懂了。外面的小子们都拢来,借由头先招呼他,叫"犬儿";于是他将小得意全写在脸上。然后他们一一接纸烟,未成年,都已出工,都已抽烟;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候:"咯吃啰?"
  小子们和犬儿一样,穿着直筒宽腰裤,裤腿过膝,分明就是汉代的"犊鼻裩",司马相如开酒店就这穿着,史书上记着。人膝盖下有两凹窝,俗称牛鼻眼,来乡下看见牛,看见直筒裤,自然明白犊鼻裩。更有隐秘的,里面没内裤,想司马相如也一定的。小子们还披一件上衣,免得炙伤脊背吧,锄地时背朝日头面朝土。那上衣原本是土布的?洋布的?辨不清,都是补丁缀成的了。犬儿"无上装",直筒裤的补丁更多一层,且赤脚。他当然会打草鞋,但歇息的功夫有限,不妨全身心去抽烟;脚底板够厚,用镰刀修削一下脚后跟上老茧,倒不耽误啥,歇气时坐田埂上,就完成了。待我在田头看到这景况,嚇得魂灵出窍,人肉竟可这般生生切割!这城里人的少见多怪,和乡下人进城,仰望高楼而掉了草帽,不一样又一样。(陆建初著·总2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三:客去来》
  两女生各拎着亮闪闪的新铁皮桶,叮当响,小老乡们又向犬儿比划。犬儿很乐意,去厨房把挑水扁担拎出来,挂上铁皮桶,示范挑水。女生接过去担在肩上,空桶晃荡不停;咯咯笑着,随犬儿去水井。过会再听到咯咯地笑,是犬儿轻快脚步挑回一担水,她们追着。"啥咯井啦,是只水塘塘,不过水倒蛮清爽。"又说挑半桶水都泼了,犬儿再回头去担。滇西村坝的井,是截雨季山箐水渗入地下的潜流而得;找对水脉,掘下五六尺,就出水积溢;坝子在山下,水位落差大的缘故。知青不懂,就叫做"水塘塘",在上海只见过深水井。
  第二天下午,在上海应当吃点心的时候,邻院狗叫,是犬儿又笑逐颜开带来一伙男女。"咯吃啰?"坐下,请烟。村姑和女生见面就熟,喳喳哇哇进里屋去,是相互刺探秘密,窃窃促促。朱哥比我们稍大,农民模样,穿补丁的中山装,老乡叫干部装。他自谦:"青年队长不算啥,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副业队长,妇女队长,民兵队长,好些些噢。还有,会计、出纳都重要。干部难得喊开工,就搞个青年突击队带头,只是十来人。你们也加入,就更好玩。昨晚生产队开会定的。莫急,慢慢学。"
  有个小伙点烟不着,是电石磨光了,我们献殷勤找来电石。朱哥见小纸包里米粒似多:"就给六粒啦,男队员都有份。这东西三月街都不好找。"农民下田干活,火柴带身上肯定都揉烂了,所以打火机风行,只老辈还用火镰艾绒。
  朱哥说,这一去甘蔗要薅三遍,水田要铲埂子,旱地要薅包谷,锄头得称手。队上给我们备下的板锄是供销社新货,朱哥掂量,都好使;逐一催紧了木楔,再泼上水:"木头涨水,锄头不松脱。"犬儿噢噢出声,泥地里抠出块碎瓷,刮锄柄上棱痕。"啊,犬儿有心",他们这就突击,把锄柄都刮顺溜了。犬儿家是我们左邻,鸡犬之声相闻,院落人景相望;明天一早,就由他带我们穿行长满草、沾满露的田埂,出工去。淘渊明:"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岂不前辈老知青?不过他是单于,也无关再教育。
  远山宛延,落日晚霞,心生一份眷恋:一但夜幕垂下,只有煤油灯的火苗相伴了。在上海从无"杜鹃声里斜阳暮"之愁,夕景相隔楼外楼,都遮在高楼背后的,天既昏暗,灯光即明,何曾惆怅。下乡的第二天,已知从容点亮油灯,迎接黑夜,似乎与它已相守了长年。小灯的灯芯如一支光的蜡烛,这标准化生产出自街上铅皮匠:一根穿上绵线的细铁皮管,腰间焊着小片圆铁皮,盖在小墨水瓶上。这东西至今印在脑子里,每逢心境莫可名状,便浮现出小火苗的它。(陆建初著·总2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四:堆菩萨》
  "人来疯"的哑巴,太过高兴,一旁的小子见不得,吼他一声,听不见,像一拳打在草墩上。当仁不让当教头,犬儿脚跨甘蔗垅摆开架势,显能耐,锄头快起快落。旁人去扯停他,打手势,他点头笑了,改做慢动作,斩断草根,壅土上垅。我们手揑得太死,锄到歇气,掌起泡了又泡破了,也累瘫了。开头五六天很苦,打泡、晒脱皮、甘蔗叶划伤、甚尔虚脱。仗着年轻,疲极的身体睡一夜就恢复,咬咬牙又出工。犬儿见谁有难就来帮,还不耽误他自己的趟子;天天兴高采烈,人说以前真没见过哑巴笑。快收工,我们远远落后,青年队就从那头来接趟,欢喜收场。一天天硬撑,浑身痛楚无以复加;谢天谢地,赶街天!
  犬儿真单纯,经人一夸,越发乐意来帮我们,收工了也不先回家。他那个鬼精灵的妹子过来,将空水担搁下,进来扯他,犬儿怏怏地去挑水。隔天,妹子挎个大竹筐来搁下,犬儿怏怏地去割草。还任性,他妈来了,在门外大喝"犬"!我们赶忙示意,犬回头一看,赶快跳出去。老妈手里的细枝条抽过去,他装出十分害怕赶紧躲避的样子。母亲大人是真生气,以为知青耍她儿子,欺他哑巴:不相干的给一粒电石,犬也只得了一粒。这怪我们,一点不懂礼尚往来老规矩,全当是阶级友爱了。
  月底评工级,犬儿妈更噎气。青壮工薅草,评一级工,十分,须待抢收抢种才评特级。犬儿评一级。我们评二级,九分,大家还夸这几个娃听话,能吃苦。其实我们两个不抵人一个。青年队带头下田,还占着长垅,明显多劳,例外评特级。犬儿妈说,哑巴帮忙知青,不比青年队差。也确实,但一时没人接话碴。犬儿妈是大大度度像男人一样,拎着长杆旱烟锅来开会的,她将黄铜烟锅头敲了几响,忿忿道:"和尚堆成泥菩萨,不拜和尚拜菩萨!"扬长而去。
  评工级开大会,是在场坝大棚里。晒场有四个蓝球场大,其中一块地,也确实在两头竖起苍蝇拍状蓝球架。场坝东、南两边是高墙,西、北两边筑的仓库,大棚,朝向便是南和东。夏收、秋收,大棚里堆粮食,粮食上缴了、分给各家了,草棚就空了。不过有一角始终空着,用来开会,三日两头要开会。没有集体经济,不会有大场坝,也不会有大草棚,也不必传达文件、评工级,等等。知青就更无由头了。"这些些就叫新社会!""什么是旧社会?""你们娃娃晓不得!"大伯二叔咂烟,不说。他们对犬儿妈的话怎么想?也不说。(陆建初著·总2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五:彝家妇》
  标致的彝家女的犬儿妈,经困苦而黑瘦,但仍一似挺括的雕像;黑帕盘头,一袭黑衣显厚重,补丁相叠的缘故。黑彝是贵族,无怪存一份傲气,村里大多是内敛的汉族,她特别显刚强。不识字,智慧袭自彝人口传。上次开会,队干部说几个放猪娃进了收割后的豆田,那是让集体的牲口检食的。犬儿的小弟也放猪。犬儿妈忿忿道:"水牛过路不看见,蚂蚁过路大看见!"没人敢接话,集体经济破绽多,大会上说放猪事,是有点小题大作。谁还嘴,她敢把"水牛"牵出来,就尴尬了。还有呢,她借了队里一块五,背宝贝小儿子去公社卫生所,药没拿齐,钱不够了,又朗朗大声:"攒钱好比针挑土,花钱好比水冲沙噢!"医生护士都吃一惊。村里不免有泼妇耍赖,要碰上她,"×不争气,还穿鹦鹉绿裤子!"一句打扁。有时客气点:"你瞎子包叹(埋怨)画匠",算是贬人蠢笨,不屑理论。
  土改时黑彝归奴隶主,她敢这么犟?仗着男人是白彝,用本色布作头帕的,归奴隶阶级。男人自立门户后取富家女,要得;去地富家做上门女婿,就坏了。彝汉原是茶马道上成名人物,未料世态怪变,愈发忿世疾俗;宁折不弯,只在家盘自留地了,于是殷实之家日陷贫困。女人独挡门外事,势单力孤,恐人欺负,常怒颜相向以为自卫;只向一个人低眉顺眼,就是她汉子。
  犬儿有点儿叛逆,隔几天又来了,想捡回他的欢快吧,但掩不住那分苦笑。小妹跟来了,进屋扯他,手里也扬着根细枝条。犬儿变脸大怒,小妹快点跳门槛逃出去,在院坝里朝他摇"尚方宝剑"。母命不可违,犬儿悻悻转回去。小妹在背后嘟嘟囔囔,也是学妈的口吻;说漏嘴,女生听到"花痴",大是惊讶。
  几个女同胞长相平平,并无花容玉貌令人痴狂,也不着花衣卖弄风情。——上海淮海路上有剪刀党,搜猎奇装异服,稍不顺眼,抢上去就剪。"哎!前头特个小裤脚管,踏车子的,拉下来!""做啥啦,我特个一尺两唻!""侬脚粗,一尺两哪能够?包得介紧!"剪刀挑开裤脚,两边一撕,女人尖叫,差点开裆了。上海管得紧咈?女知青来,看到县中学女生:"云南介落后,还敢穿小圆领噢,还是花布唻!"总之,怎么说都不致惹"花痴"的。犬儿童心率真,她们回应以两小无猜而已。(陆建初著·总2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六:宿命》
  隔几天,分明见犬儿路过,低头抹泪。野小子也会哭?噢,是老妈给他找了个媳妇。啥,是那个女的?两三日前他家院坝里确见站个女子,木木的,脸皮搭拉着,不似哭不似笑;一只手抬在腰间,指掌畸形。好在能背能扛的样子,身板不很单薄。男神的犬儿,跟她配?穷不择妻?朱哥叹气说,哑巴也就这命了。少数民族婚龄放宽。扯婚证本当经大队赤脚医生婚检,小媳妇们把那"杂种"恨的。哑巴媳妇倒不用检就办证了。没摆喜酒,因为穷,还因为这对新人无足轻重?那天只见犬儿破天荒穿了上衣和布鞋:补丁的,老父借他的。入了洞房,花痴就该不治而癒,犬儿妈晓得,人跟畜牲一样,发情、发疯,爬过背就乖乖如常。
  犬儿再没开口笑,青春欢乐如流星忽逝;铁铸的面孔,更刻上几份倔拗。他的宽腰宽裆裤:过膝的犊鼻裩,以后会由面瘫媳妇再往上添补丁。合家都鹑衣百结,就数小妹女儿家心思,用还看见浅青的旧布,整齐补上膝头,肩头,算穿得最登样了。她模样随母亲,只是单薄许多:劳累、缺吃。母女俩逢栽秧、割稻两季,都评特级工。"若要富,田里开个杂货舖",老父这般盘自留地,虽然不富,烟草、辣子、瓜菜、猪粮自给了。勤劳刻苦之家,却凋蔽不忍看,镰刀、锄头都磨损不堪用。最破相是茅屋顶,经了廿年淋晒,朽黑损薄长苔,掉大树杈就戳破,铺了张草蓆算补漏。添了个劳力,可望重葺了吧,小弟也有机会上学吧。
  犬儿家的白狗还瘦小、天真,见人来汪汪叫,带着童音。老爹在屋里吼一声:打狗!是尊客迎宾的意思。于是狗儿脸对着来人叫,四脚退步走;这时小妹轻盈盈跳出来,手持细柴:死狗!小狗委屈地让一边去。其实是我去找她爹要些败火的小白菊花,他门前载着几丛,差不多给我要完了。老伯见我满脸痘,摘些给我:这泡茶可以治!没料就惹上麻烦了,于是又说:年轻人火气大,摘野菊花就可以。隔了一年,小狗长大了,懂事,那套迎宾礼也熟练了。犬儿也懂事些,绷紧的脸松开些,而终于有点笑意,是得了个儿子;像他,但不聋不瘫。合家都有喜色,隐约寄着点好愿。犬儿对丑婆娘无多性趣吧,就生了一个,有这么丁点儿奇愿就够了。
  我们何德何能,这边气象全新;他家又何缘何故,度日唯艰?犬儿妈说:"人比人,说不成,马比骡子驮不成!"命该如此?深究下去,实与农家丧失自主地权、统购统销导致工农产品剪刀差等,都相关;农民赋税沉重,农产品太贱,逃不脱的穷。原态村落,最宜小农经济精耕自家田,集体化是"强扭的瓜不甜"。想法太超前?是空想不着边际!犬儿们为此付了学费。知青则乘着政策眷顾的蕙风,过了一段粮食无忧,值得回味的插队日子。上山下乡的原义?也不是,当作别具一格的社会调查吧,用我们的青春、农民的劳苦作了代价。可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有意外的人生收获。(陆建初著·总2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七:田艺》
  锄头、镰刀、扁担,只初小课程而已,已够知青苦的。你看水田旱地和菜园果园那几十种作物,要都能栽培,羊猪兔鹅鸡鸭猫狗都懂养殖,土、肥、水、种、节气都心里有数,就算高小毕业吧。初中课程应数相牛、驯牛、养牛、役牛。像犬儿,成亲后,从队上黄牛群里挑了头犊子,绑桩子上穿了鼻绳,和他一样犟头犟脑的犊,从此也失了自由。每天起五更,出工前就在山坡上驯牛;牛鼻绳连结长长的撇索,上下左右抖动,应和着口令,牛就学会进退左右;犬的口令当然与众不同,还恶狠狠。从相牛到养牛到驯牛到吆牛犁耙,老父偶尔点拨一下,犬的长鞭却时时啪啪响。驯牛、养牛都加工分,牛圈又积肥,犁田是特级工,这是犬的成年礼。但他无缘于骡马了,赶马又比吆牛讲究得多。历代相沿,身教言传的农技,缴粮、吃饭赖此;谙于此道的农民,比比皆是,田还不够种,我们真是来添乱。
  汉子成家自立,更要学起屋盖房。既便大专土木工程毕业,恐怕也难胜任这桩:设计、备料、施工,木匠、石匠的活,斧、锯、锛、刨、锤、凿,拿起放下。一村总有几位全能的"爷",盖房上梁要请出一个来主事。"爷"非但高明智慧,谙练百般技艺,更称德行;帮人不为钱财,传个口碑,雁过留声。这信念是村民精神支柱,否则无从维系诸姓各家共饮一井。僻壤陋村不见有人读圣贤书,但茶马道上仁义古风,历来相染。
  小媳妇奶大了两三个娃娃,成大媳妇了,就爱管闲事,以后做婆婆,保证烦煞忒:"小陆,你脑壳上可以做鸡窝啰!"大姑娘也起哄:"以为你们城市人很懂卫生!"大媳妇跟着有主意:"收工了你去找郝爷,叫他帮你剃头。咯认得?二姑娘家。"哈,她自己还背着娃来,让我给剃光头,倒管起我头发了。不过她因此也吃准,知青只配给娃娃剃,像啃的,推剪洋气,得有技术。
  我一横心,真去郝家了。郝爷很意外,听了我指着头发说,又很快明白:"格要先洗个头?"我摇头,只想快了事。他拿出一把小钢镰,哦,用来削马蹄的,飞快,还可顺手削修马鬃。对了么,马鬃也不洗的。在我头上毕竟讲究些:用梳子衬着,一阵削,嚓嚓响,油黑乱发掉了一地。接着,用小钢镰刮后脑勺和两鬓,忍着点痛。完了,郝爷手心里握片小圆镜,照一照。哎呀,马桶盖,天,小人书上画的汉奸都剃这种马桶盖!郝爷喊:"二姑娘!"姑娘端个大铁盆出灶房来,瞅我一眼,便低下头去暗笑;等她搁铁盆在地下,方才抬头,掩住口忍不住笑。"笨丫头,有啥笑,再去拿凳子来!"大铁盆搁条凳上,我弯下腰,见盆里水微泛灰,有碱味,是灶灰澄水。水热乎乎,郝爷摁下我脑袋,用粗糙的手抓搓我头皮。
  不敢上街,等下个街天,似乎长好了,还忐忑着。同学见面,"侬这只头啥人剃的?蛮崭(很好),刮三记(方谚:新剃头刮三记)!"——郝爷的戏还在后头呢。(陆建初著·总2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八:车伕老兔》
  赶马车的肖老兔,比犬大两岁。三套车下长坡,牲口大奔,车子起伏急趋,赶车人卡上刹柄,手执辕马缰绳,吆喝,有刹车的尖利声衬着,颇是自在得意。如果驾长套,甩个响鞭,简直大气慨了。这些都是热闹,我后来都学会;不是门道,老兔也刚入门。牲口是调教好的,出来马房,会各就各位站车架前,套上马具就得,然后检查马蹄。削蹄子、钉马掌似乎难些,我没试过。马蹄是趾甲骨,修削齐整,钉上铁掌,才堪役使;闲散骡马是不钉掌的。如果是犬儿,老父会教;学这些都容易,但他即便不聋,也捞不到赶车的优差,家势不济啦。
  老兔爹人称老肖,贩牲口出身。生产队有廿多匹役马,廿多匹散马;平常役马驮柴、拉车,孕马、小驹就由老肖放上山。街子天,役马、散马一大群,他提根长杆旱烟锅,闲散似吆出去了。见小驹可爱,用烟锅头蹭它一下,逗一跳;老骡子懒,又用烟锅头戳一下它痛处,催一步。一匹骡马抵价三头牛,北方称"牲灵",好精贵,他担得起。领头是"海溜",大骨架、肚皮下垂的母马;拴着脖铃,灰青毛衣。西北、西南管湖泊叫海子,海子边跑马溜溜的来历?它身后跟着大小两匹驹子,役马中还有三匹是它子嗣,"英雄母亲",了不起。老肖一早捧把豆子给它嚼,或拿小块盐巴给它舔,哄好了。骡马放上山去,啃着啃着草,翻过坡没影了,老肖在树荫下坐着,放下烟杆,打个唿哨,假嗓高音喊"海溜",一会儿听马铃响,牲口们折返了,吃回头草。看似简单,内里乾坤大着:草情、膘情、疫情、性情、配种、保胎、护驹。
  马无夜草不肥,马房饲养员辛苦,责任大,由副业队长兼着,和马帮、老肖三足鼎立,话事骡马群。老兔上任赶车,一是仗着他爹,且贫农身份,还因为他大哥娶了大户尹家的女子;有新起的家势。
  中国农村向来以德立族,家族影响最耐讲究,却不宜用阶级斗争去解析,并实行专政;梁漱溟为此赴延安,窑洞里曾和毛主席讨论通宵,无奈不被认可。然农村实况正如他所言。而当阶级划分和家族影响既相纠缠,又将如何?至少衍生许多故事:郝爷、老肖们此伏彼起,忠义诚信渐次湮息,直到村夫的后代们失教缺德,唯利是图……。
  古人写诗,庆幸画屏上花鸟可免风雨为摧;又著文,寄望桃花源历朝代更替而无迁。确实的封存还真有:火山灰下的庞贝古城。活着的小村,便只叹落花流水春去了;然总有遗痕可寻,以供追溯、比照先前今朝。(陆建初著·总2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九:弹弓记》
  难得老兔童心未泯,我好佩服他游戏田野、生存山林的本事。每逢赶街天回村,就找他,小幺子也来,一起打野食去。现在回味,那风习余绪、社情遗存,都像深秋仅存的几片树叶,令人兴叹。
  兔腰间插一把弹弓,手搭凉棚一望,有了!半百数的一群咣咣雀远处飞来,定要歇那龙竹丛的;咣咣雀是憨乌,老兔说。赶到大龙竹丛,一弹弓打下一个,其它的居然不理会,还咣咣叫,跳跃着。接连发弹,幺子看准雀儿落哪里,我管拣拾。咣咣雀红屁股,弹着那圈红毛,它扑地掉下,一时未死,但仰身不得动弹,用嘀溜溜小黑眼珠盯着你。若打翅膀上,掉下来还乱窜。
  已打下五六个,雀群歇过了,呼啦全飞走。这雀抵两个麻雀大,边拔毛,边烧堆野火;烟火过了,搁炽炭上烤,拔不尽的细绒都熛尽。好丰满两块胸肌,啥子味道,野味!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老兔的手搭凉棚四顾,有大名堂。远望见河对面山涧旁冒轻烟似的,他说,有蜂子。涉河上山有两里地呢,街上回来,他俩已脱了布鞋打光脚,而如履平地;我穿胶鞋(上海叫"跑鞋"),还跟得哴呛。
  箐沟边有绿树,果然一个大黄蜂窝挂在树枝,蜂群绕飞。拾干枝堆下面,燃火;退到远处,兔用弹弓一一射断土巢与树枝粘结点。蜂群嗡嗡狂舞,不知祸从何降。发了十多弹,大巢颓然跌进火堆,冒烟处,硕大的蜂王怆惶飞升逃亡,蜂群随散。烤吃了蜂蛹,外香脆里滋腻,就着山泉。
  树荫下原是黄蜂的乐园,成了我们小饯的凉亭。有个别蜂子旋返,就用冒烟的柴杆驱它,叮一下真受不了。事先老兔关照我:一有蜂子停身上,即刻抖掉。被浅刺一下难免,我们颈上、臂上都有一两处红肿,疼得我,他们没事。为了美食,付小小代价。
  农家园墙边都植慈竹林,日常要砍下剥篾子用。慈竹林里有竹鼠,蓬松尾巴,浅灰毛衣,稍不如红松鼠漂亮,叫它"吊连子";可爱的小生灵,也狠心把来做美食。走近人家院子,先听见狗用喉音呜呜警告。老兔是天生的狗友,轻声儿就哄住它。转过几家竹林,兔叹说怎么不好找了;又到一处,手搭凉棚高看,有了!哦,一对竹鼠在交尾,头各上下,悬吊高竹枝上。怪不得叫吊连子。忘乎所以的情侣,命在瞬间!近去一弹打中雌的,雄的窜逃,又坠下,因为交尾处脱不开。两个都打爆头,神吧。剥下的皮,扯去的肚肠,埋在枯叶堆里;拎着猎获迳直往人家灶房去,不用招呼,一家的小子就象家家的小子。扒开灶灰,下面照例捂着旺旺的炭火,竹鼠搁上去烤,狗儿嗅着,摇着尾巴来亲近。"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小子们嘴馋若人些麻烦,尚情有可谅。(陆建初著·总3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斑鸠辞》
  烤熟,擦一下盐巴,一入口就极其意外——啊,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机缘尝。吃罢吊连子,老兔盯着我笑,意思"怎么样"?咋说呢?他们形容味道,没几个辞,比如看见知青用油炒菜,很惊讶,馆子里才油炒菜啊!但见没放辣子,就皱眉头:"吃不成"!他们日常的咸辣蘸水菜,"吃得成"!白米饭不掺包谷面,"好吃"!杀年猪那一顿,"要得"!若碰上薑汤燉驴肉、蒜瓣麻辣焖狗肉,"好吃得狠"!这吊连子肉,妙不可言,说"珍馐"、"绝佳",老兔听不懂,我也只好盯着他笑。他有小心计,但话少,还嫌我噜嗦,问个没了;这下我却没话了,尽管讲云南土话已能乱真,奈何美味妙不可言,自小也曾吃遍名店名菜的。小时,父亲请客吃粤菜,去南京路上"新雅"点上煲龟,结果仍似火腿蒸甲鱼,并无多稀奇。
  诗意的乡情遗俗,鲁迅也曾念念不忘,惦记着教他雪地罗雀的润土;针尖的把戏,奈烦呢,况且这边从没下过雪。我的润土能耐大着,这回老兔又手遮日头朝天上看,一对鹞子在远处的大椿树上空绕翔,他念叨:"等着看,等着看";果然,一只大鸟箭似射进浓密树影里。斑鸠!兔说:"要出窝了",小幺子明白,两人相视一笑,兔独自回村去。幺告诉我,去拿火枪了,窝里小鸠要试飞了。噢,鹞子先偷窥了鸟窝!我要不马上猜到,就枉然这三人行。
  赶到红椿树下,见大斑鸠在旁枝上一伸一缩诱引鹰鹞,一边又咕咕地警告高杆密叶中巢里的雏,已全然不顾树下人来。枪响,大鸠栽地,鹞子云遁无踪。兔慢条斯理再往枪筒里装药,用细铁扦捅实药面,再灌进一撮豌豆当散弹。正如他所料,一对雏受惊飞扑田埂上,又相互步步靠拢。斑鸠会走步,若麻雀则只会跳,老乡说万一看到麻雀步步走,会发大财。火枪管底有个孔,插引捻的,枪托上钉个铁夹,是夹火绳的;兔再把火绳点着,向着一对雏,摁一下火绳夹,一碰上引捻,枪响了事。豌豆打进肉里,无碍嚼咽;打大鸠是用独弹断了它脖颈。鸽子半斤鸠四两,这顿烧烤小小填胃。干农活,一饭能耗一斤米呢。他俩又有主人的姿态,高兴我作客多吃,恰好我生就吞狼嚥虎的胃。
  他俩让我多吃,却不让我插手烧烤;照我急脾气,烤糊糟踏了。年轻都性子急,长辈会喝斥,现实也教会他们耐心:庄稼一天天长的。我以前弄糟过无计数食材,母亲从不责备,炒小菜要付学费,犯错中找到正确,西式讲法。烤斑鸠并不开膛,五藏都在肚里闷熟了,让我想起上海的八宝鸭,肚里一包香糯。斑鸠肚里,肠子熟了缩成一团,弃去即可;心、肝都鲜甜;那个小点点的肫,掰开来,剥去肫皮,也美美地嚼,与南京鸭肫干通韵;上海锦江饭店没这道菜!(陆建初著·总3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一:郝爷碑》
  兔说,他记事时村里才十来户,河坝旁的水田,以前都是芦毛竹林,藏着野猪;前后山都是树,往深里去,有麂子。家家都有火枪,人要精灵,打枪才准嘞!娃娃用弹弓能打老憨斑,跟着它叫声去找,现在听不见了。哦,他的童年,这么多乐趣,不象我的,都淹在了小人书里。民风淳朴的小村,兼农兼牧兼猎,那原态,有似山水画、田园诗;后经重重阴影相叠,却仍微透着牧歌的明媚。
  前膛装弹的火枪,后座力和射弹的推力一般大,使枪有窍门:枪托贴紧肩窝,枪响像被猛推一把;若让它撞一把,肩胛骨卡嚓断了。火药装在牛角壶里,拔塞前先摁熄火绳,除非紧急。我学会了用枪,巴不得即刻进深山去猎杀。兔呵呵笑我,说,等中秋节带你打野狗!狗和中秋有啥关系?幺子解释:那时节狗发情,乱跑。
  幺是郝家小三子,他大姐是朱哥媳妇,二姐正和老兔打情骂俏。郝爷少时在大马店学艺,除了懂牲口,又精通木工。马店是茶马道上投宿处,杆栏马厩大木匠活,马车、马鞍、驮架,小木匠手艺。郝爷入赘这村的富家,刚土改时上辈过世,郝爷没顶家产,自个起屋立户,划作中农。只是他仗义守信,续郝家香火,不改回原姓,那地富子女的名份还得背着。按阶级斗争史观,封建地主比资本家更反动,子女故"沾光",几乎相当半个敌对分子。随后集体化,生产队马房是他一手造的。各家夯墙起屋,干打垒土抬梁,上大梁也一定请出郝爷;是技术活,又涉险,亲自攀高,有朱哥帮他就稳妥。郝爷身材不壮大,精干,平日他带马帮上山砍柴,是苦活;马帮队长,名义上是个赤贫成份的,却蛮汉一个。
  按老理,此际村里人物数名声郝爷第一,这当然和党员、干部那一路分开说。开大会传达文件,郝爷光听,咂巴烟不作声。讲生产,他不发言,事情好象没落实。就这"怪胎",似乎贫下中农敌我不分。
  幺是爷的心肝,读完高小回来干活。和犬儿小妹一样,幼时饿着,长得干瘦,大跃进那拨小孩都是。郝家的光景,比犬儿家好;其实犬儿爹,早先也是"爷",不过先"隐退"了。爷们以德立人、立家、立族,类似以"乡绅文化"维持农村正序。啥子叫乡绅?古时儒生修德,身佩绅带;科考童生、秀才、举人,在乡间都称绅士;考至进士授官,官员引退也列乡绅。儒学主仁义,绅贤辄志士仁人。晚近的孔学有被异化曲解,事情就不完美,要纠正,但无须打倒。可形势迴转,风貌不再,乡绅既去,郝爷也是最后的爷了。就像绵亘的草山秃岭,望尽山外山岭外岭,唯旸谷天际尚存一峰最后的森林。(陆建初著·总3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二:两尺枪》
  狗发情,多是往河坝野地去私会。兔坐待河傍芦竹丛下,让我们退埂子上远看。都近去,狗会嗅觉;不过兔枪法好,也可退这边远射啊。不行,火枪过了百步就打不死狗,幺子说。枪是老肖的,那时行山路有狼扑牲口,一枪打中狼肚子,由它躺倒惨叫,镇住后面的,就得空装弹药;若打穿胸腔,它挣扎叫不出声,其它狼不以为然,就麻烦。惊散的骡马,一声哨就奔回来,怎么呢,老肖抽大烟,吐一点让骡马染上,就死心跟着主。哈,老肖也奇人。嗨,左边来条白狗!打不得,某家的,幺子跟着说,老肖从瘦弱牲口中挑有出息的,便宜买来养好,喷上几口烟,神抖抖的骡马牵上市,好价钱。哦,世道自有公论,怪不得不称肖爷,有点儿损,尽管本事大。幺儿到底是高小生,说事明白,小辈中凤毛麟角,家教并师教。郝爷说话通情达理,生产队开会,遇要紧事,他开口大家都愿听,声调低沉,谦和又自信。老肖话不多,自顾盘算吧。
  又见条半大狗,谁家刚牵来养的?弄不清,放过。噢,对岸来匹雄赳赳碎步跑的大黑狗,外村的,但远了点,百步开外。说的是跬步,即左右各迈一步:"百步"约一百三十米。黑狗忽蹲下,侧脑袋,用后爪剔耳根;正这时,轰地枪响,只见狗无声无息趴下了。没着!看老兔,正自顾装弹药。快点,来得及再一枪。不是,兔招呼我们过去。"着了!"他笑着很肯定。过河去一看,哇,狗儿屈折四脚卧地,耳洞冒血,地下已凝了一滩,它来不及躺倒就死定型了哪。人真能变神?我惊得发怵;再看这黑瘦笑脸,个头稍高的哥们,没生光环,不是神,但至少"飒爽英姿两尺枪"吧。毛主席说"五尺枪",是上刺刀的步枪;老火枪就两尺,野小子挎着,那神情似曾相识《少年戴维》青铜像。谁知这贫农子弟,身后还拖着阴影,并不似青铜名塑,前后皆耐观赏,这是后话。
  兔踢一下狗:"这张皮子好!"真是好,漆黑润亮密集的短毛,一色不掺杂。幺子抬头看兔一眼:"吊起来?"俩人会意,弯身扯山草,搓成山草绳,于是狗吊树上了。哦,吊起来剥皮,皮毛不沾污。剥皮像剥衣裳般,只是须用小刀挑开皮与肌肉的粘连;云南特产牛角柄折刀,打直了能巧妙锁定,好使。找一处干净草地,摊开狗皮,折叠齐整,用山草绳扎成一包;新鲜皮毛原来蛮有份量,我拎着。他俩合力拎着狗身,移步到河坝去,要开膛冲洗腥臭的狗血。猪羊血可以生吃,狗血要不得,难怪说"狗血喷头,妖怪现形",腥不可耐。
  "中秋节带你去打野狗",窜河坝的是野狗?须灾荒年景出没坟场的丧家犬才是。找个托辞吃狗肉罢了,不必追究,有我一份吃便是。(陆建初著·总3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三:滾狗肉》
  拎狗过去就着河水打整,兔用牛角柄小折刀开膛,游刃有余,像我弄只鸡一样便当;伸手进口袋摸摸小玩意"瑞士军刀",不敢掏出来,惹他们笑。有兔的示范就够了,心里有数,学得了八成。腹腔里的肚肠整付扯下,弃在砂砾滩上。若翻转狗肠肚,臭不可当,狗吃屎;须无力下田的老周,才有功夫耐耐地将它打整干净,倒也能燉成香喷喷一锅。
  "要么你拎半边回去?"幺子摇头。兔讨好郝家?是也不是,原本撵山打猎见者有份么。但碍着郝爷的脾性:人养狗不容易……。看家狗过十岁,主人另抱来小狗崽,老狗便自知,惶惶不可终日。烹狗难得一逢。幺知道他爹恼怒占人便宜。肖家心安理得的,就似老肖的贩牲口,使诈,背里乐不可支。
  晚饭前如约去肖家,见竹棚上绷着狗皮,白面朝外,齐齐整整,已晾半干;这是给我的,啊,好喜欢。兔教我:晾干后是硬梆梆的生皮,使力搓软,垫着、披着,暖和又祛风湿。这叫响皮,抖一抖还是卡卡响。要是交给大皮匠,能硝制成软皮、熟皮;小皮匠才会裁缝熟皮,是细活。大皮匠家在西边山坳里,沤皮子好臭,叫他臭皮匠。
  幺子怎么不来?就开吃了,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何况我这贪心"馋痨坯"。见多不怪,老乡家待客时,只男子在坐。兔的母亲和好模样的妹子,端菜上桌。肖大伯爽气好客,还劝酒,那是糖厂酒精兑的,辣呛,我不会。却见老兔魂不守舍似的:郝爷怎么说,二姑娘怎么想?心一横,管他,也畅怀酒肉。村俗好客,狗宴本当热闹,但这种"打野狗",就自家人享用啦,干吗声张,让小妹拎了一罐送去给大哥大嫂。
  老肖"吹大烟"没置地产,划作贫农,因此得以施展,兔也便趁家势率性无虑,这般行事。怎讲这是非?田野牧歌,谐于宫商,一旦郑声乱雅,便串音乱调。——今朝返思如是。如若鲁迅愤世嫉俗,他写农村,同情弱者,却不怎么称扬尊长;孔乙己、阿Q遭人欺,乡里的秀才、贡生、举人则欺人,一抹黑。那时是倒孔,现今又尊孔,看到还是孔子对,乡里少不得儒生德教。
  旧统农村,不论贫富,唯德是尊。败德、恶行,有乡规、官法应对;若衙门贪腐,又事归吏治。乡间能人勤劳致富,和睦邻里,守望规约,人都尊而重之。待"无产阶级专政"来袭,是非、好坏,以穷人、富人一刀两切,于是损了常序,埋下祸根。现实的农民,既保有旧统观念,又顺从革命路线,混混沌沌说不清,但谈何阶级立场并以此再教育知青?这僻壤边村,天高皇帝远,比起中原、江浙的老社会,呈种种原态雏形;历次运动砍断了老骨头,又还连着筋,新旧交替相织,便别具了社态人情,倒确实长了我们见识,拿来今日反刍。(陆建初著·总3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四:扛条锄》
  没有猎获也能解馋,在犁翻的田里用大土块垒个窝,盖上大抱桔杆燃起,将这泥坑烧得火烫,聚热几百度;倒进带壳的鲜蚕豆,再踢倒土壁,蚕豆就在火窝里煨熟。扒开坑取食,鲜甜适口,风味独到。蚕豆是生产队大田里摘的,本非正当,我"不拘小节",贪吃贪玩,还是欣赏老兔的种种妙方,便是麦穗、稻穗,也可在炽炭上"爆米花"。但他话少,真不知近来又想啥心事。
  老兔"说媳妇"了,田野游戏就此告结。两小相好,家长托人说媒,接着"吃定准",杀只大公鸡,相关人等吃一桌"八大碗",两小脚跟脚去哪儿都无可非议了。说的是吕家的女儿,看着没二姑娘那么爽直可爱。吕家昌盛同于尹家,有许多姻亲后援,两小是要起屋造房自立的。未开工先备柴米,也非易事。起五更,每日出工前就双双去后山一趟,干吗?选石料吧,扛着条锄先去刨开石根的土。有人疑心,莫非去挖根兜柴?可没见挑回啊。后山自大炼钢毁林烧炭,荒了十年,每春撒松籽,都不能长成;倒是土生的酸榄抽出了一两尺枝条,它是先长足根兜再抽条,耐贫脊干旱。待酸榄枝长多,保住水土,或能再见林木?大家的盼头。
  千不该万不该,他俩真是去挖根兜,摊晒几天后敲去粘土,乘着人都赶街那天,就一趟趟挑下山。无不诅咒:队干部要说话啊!这村百五十口,大小干部就廿来人,尹、吕、肖姓都有。吕会计嚷嚷:一对后生看着精明,去做这等蠢事!开会又能怎么结论?"今后不准再挖酸榄,谁挖谁栽树!"老天,……。我心中的神技王子,就此黯然。
  怎地埋下这祸根?原本族规自律于乡约,德高者望重;常序遭扰,是非失衡,则行为无所遵从。"阶级路线"介入,干部主事,家族影响更可以由正转负,仗权势不从德。后患也非止于此等,又可生出许多怪事。——这道理今天才想清楚。
  那又好几年后了,看得出这面坡是草短土薄些。土流失,有东西现形,人不经意捡到鸡旦大的"火石",黑坳坳。细心凿成三瓣,三个汉子分了,学老辈的样,各自揣一套火镰:火石配小铁块,随时可取火,老死揣去阴间。拾到这块是古人随葬?其实是埙石。两个五六岁男孩想入非非,去坡上转悠,捡到有似的,却不是,砸不出火星。转悠着,突然炸雷、骤雨,赶紧大山石下避雨;亘古的山石,居然倾倒,压死一个。老天瞎啦,咋个不报应在他家!后来传说,火石是老天下的饵,本该报应谁的!(陆建初著·总3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五:灵光婆婆》
  我贪玩,结朋老兔,不曾完满;女生有个望年交,确然益师良友,相识则缘起割麦。她们先已闻收割而心怯:秋收割稻,拼命都不济事,阻了掼斗推进,小半天就撤出青年队,到场坝去了。场坝上管事的黎家婆婆交代:每早摊开谷堆,整日翻晒,晚上又收拢盖上草蓆;碰上阴雨,快召集众人帮手,将谷子搬进草棚去。秋收大忙,场坝里也闹腾,一茬又一茬的事;她们单管晒谷子,既参与了秋收,又没累坏,是婆婆巧安排。
  女生奇怪,这次割麦,又指定了婆婆带她们。"黎家弗是地主啊?妇女队长弗要犯错误噢,弗晓得阶级斗争!""白担心,队干部本身是贫下中农哎!""好像大家对婆婆蛮客气,里厢应该有啥名堂?""婆婆年纪佗,阿拉做生活慢,正好呀。"
  清早,婆婆在麦田边,笑咪咪,见知青来,按农村的礼数,一一称呼她们大名(村姑们大多只有小名)。不紧不慢,她已朝前割了一大截,奇怪知青们不该那样慢,回头看一会:她们拿镰刀自前往后使力,生怕用力过了砍着脚,所以一撮一撮小心割。笑着叫停下,做样子说,走刀要划个半圆向外去,不愁伤自己;这样,像写一捺,一气割一行。"噢,怪弗得",都试着划了几次捺。婆婆又教左手怎么拢麦子成一握,跟着讲右脚稍在后,割一行,左右交替前挪一点:"不要挪多了,把脚杆喂给镰刀!"都笑了,这下算会了,越来越觉顺手。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接着却喊腰疼了,婆婆再退回来看:她们腰越来越僵直,麦茬越留越高,笑出声来:"你们膝盖怎么都直的,腰弯得太深了!"摆样子:"女娃娃蹲下,磕膝头朝前,奓开腿就不秀气。"一试,腰上果然松开:"噢,就是体育老师讲过的蹲马步!"——很要紧,挑麦,更要深蹲,用腿力起杠;栽秧也不能直着膝盖光弯腰,婆婆都及时点透。 村姑们不用教,自小模仿习得;别家的知青无人教,通常老乡都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从教。
  这边的稻,熟了易掉粒,须割下就掼打,拖个大木斗(掼斗)进田。小麦倒是不掉粒的,割倒后晒一晒,挑到场坝去用链枷打。谷雀又多又饥,但长芒的麦穗难得啄食,才啄毕一粒,守麦的小孩的吆喝已传来;他手持的慈竹杆,上截破成两爿,一摇便似打竹板啪啪响。谷雀们闻声慌张,啄到第二粒,小石块更接连砸过来,呼呼地划空声。呼啦一下鸟群起,像团蝗虫般飞走。女知青割麦已熟手,直直腰观奇野景:"哎,我觉得噢,特个男小人有点像小兵张嘎!""弗要瞎想,《小兵张嘎》批判脱唻!"(陆建初著·总3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六:投错胎》
  割麦的要领都学到,虽然"乞力煞忒(累极)",心思雀跃,婆婆救命菩萨。吃晌午,她把镰刀收去;下午开工,女生们看着磨快的白刃不害怕,反而满心欢喜:"谢谢婆婆!"
  歇气时,她边纳鞋底边说故事:老妈妈病得再起不了身,儿子说,我背你去山上找神树,舔着树汁,病就会好。妈知道儿子嫌她了,要撇她了,可还是笑着夸儿子。越进深山,林子越密,老妈在儿子背上,不时折断树枝扔地下。待儿子放下她,妈说,这很好,你快回吧,天要黑,别迷了路,就找着我扔下的树枝下山。世上做妈的,就这颗心!
  这故事真没听说过,动了心。收工回去,成份好、觉悟高的那个女生却说,爱恨都有阶级性,那故事是唯人性论,反动的!别的说:婆婆是好人,弗要讲伊坏话。那位不服气,晚饭后去找政治队长汇报,队长又是党小组长,她还存入党的念头。啊,来啦,坐,坐!各坐屋檐下草墩上。队长自顾吸水烟,咕噜咕噜比她讲话还大声;怨恼不已,要死,投错胎,假使去江西,老区觉悟高,我老早入党唻!
  想必是政治队长提示了,第三天歇气时,婆婆不讲故事讲农事,还是笑咪咪:我孙子上学那年,糖厂建成,国家统购甘蔗,各村小榨都拆了。甘蔗种一茬,收三茬,然后挖根,一定要轮种粮食后再栽,所以这村三百亩水田,总有一百亩种粮。老品种罗汉甘蔗,好好吃,又泡又甜又水,就产量低些。现在的甘蔗含糖高,坚靭抗风,机器嚼得动,人嚼就嫌硬;有几家菜园里留着几窝罗汉甘蔗,咯吃着过啰?那一位听了又暗道,这不忆甜思苦了么!村里人大多笨嘴拙舌,独婆婆能娓娓道来;老天真,也不怕说漏嘴。村里毋啥人能读写,没搞过大字报、大批判,所以想不到那忌讳。还有笑话呢,听说要做三忠于,啊?做哪三种鱼,江鳅子算不算鱼?好一场争论呢,闭塞吧!
  说闭塞又蛮开通,中央文件都传达的,《毛选》有两套,端端正正红纸包着,锁在仓库柜子里;《语录》通常都供在各家香火枱上。革命标语举目皆是,刷在泥泞的村道两旁:红土墙上用石灰水塗白了长方块,写上红漆大楷字。识字人不多,又是谁的错?"忙时吃干,闲时吃稀"这条最通俗,却难照办,哪天闲着?该怎样待黎家婆婆,文件、语录都没说清楚。滇西就这么浑沌,龙云时代就浑沌:蒋介石要推行法币,马上就废了滇币;推行公斤,就废了老秤。但滇军还是滇军,国军来了站不稳。(陆建初著·总3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七:学啥样》
  这次婆婆讲要紧事:"麦子、豆子割下晾几天,要挑去场坝里碾(脱粒),妇女队长问你们,是学挑,还是学背?"挑不很好吗?干嘛背,背带顶额头上,脖子都缩了。"那点有?"婆婆说:"我背到老,脖颈都不疼。挑担要手脚甩开,身子摆开,小媳妇奶子大了,不好得大摆大甩,就背着。""那姑娘都挑?""也说不准,人有各地来的,有各族的,习俗不同;姑娘有扎奶帕的,就挑着,不然也有背着。"哦,还是挑好,挑担有卖相,像电影里李双双。女知青刚下乡,衬衫里显出胸衣,当地很稀罕了一阵,"乡下人少见多怪,弗管伊拉!"一致立场,也就风平浪静。
  婆婆两手合个喇叭,向妇女队长带人割麦那边打个喔呵,队长直起腰摆摆手。婆婆说,好,砍竹杠去。沟旁一大丛公家的龙竹,要挑出膀子粗又老黄的几根也不易,通常长老了要有小腿粗。女生各扛一大根,跟着去场坝。婆婆断取中上段作挑杠,小臂粗的;下段厚重、坚牢,存在场坝,以后或扛石头,或剖开做扁担,也可抗洪时做竹桩。
  场坝里有弓腰的老妇在编草帘、草蓆、草墩子;有大腹的孕妇和奶孩子刚满月的媳妇在晒籽种、打风箱扬瘪谷;事烦人杂,这一摊妇女队长交婆婆管,也就她拎得清,否则就杂乱无章不可收拾了。婆婆说,下个节令开秧门,你们谁"肚子疼",不下水田,就来场坝做,妇女队长说的。哦,队长和婆婆都好人,村里女孩都没这待遇,照样下水的。
  村姑们栽秧个个利索,看女知青赤脚下水田,走几步埂子就滑倒,笑死了。婆婆有心计,看一下脚印,喊,脚趾抠紧地下!果然是。没等再教许多,女生们先后"上调"了,都还去场坝告别婆婆,除了觉悟高那位。她们始终不明白,黎家婆婆这身份,为啥政治队长劝她别再讲故事,妇女队长仍当她是左膀右臂?记得咈,上海学堂里,食堂有个女的,开头还叫伊做忆苦思甜唻,揭发出来是富农婆!"吃生活(遭打)"噢,只配扫厕所,日日蓬头垢面,低头认罪!乡下却这么"捂盖子",还来接受再教育?转回头说,学堂里厕所干净了,食堂龌龊了,富农婆或者应当回食堂去,象黎家婆婆样?
  这乡下不早请示晚汇报,不跳忠字舞,不戴毛主席像章,不贴大字报,不搞大批判,不忆苦思甜……,连林副主席的像也没见过。样样跟上海弗一样,该谁学谁?别烦唻,学老三篇,学大寨,学……。(陆建初著·总3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八:黎家小传》
  黎爷是茶马道上豪客,中年退出江湖,来这买下三十多亩好田,养了十来匹马牛。他的糖坊连着酒坊。各村都熬糖蒸酒,就黎家酒能卖银钱,是用蔗酒再酿米酒,类似江南"加饭酒",甘香醇厚。季爷小黎爷十来岁,重情有义,浑身本事的马帮汉子;彝汉好酒,结拜黎爷得了酿酒秘方。
  酒坊外搭大棚,七八个帮工一早来火塘围坐,抽烟啜茶"冲壳子(吹牛,说段子)",唱小调:"哥的钥匙开妹的锁,开了锁才睡得着。"相与两位爷,一似马帮伙伴。黎家婆娘就着坊间大灶大锅炕包谷粑粑:羊齿包谷推(磨)成的细粒,发水、柔搓,搓好了才得松软。酥香的粑粑蘸糖稀,耐饥,百吃不厌,只是性热,须饮茶去火和胃。好比西餐,早点天天牛奶面包。
  秋粮收过,砍甘蔗开榨,到明年割豆麦前,半年多的榨季,不缺糖、酒,"好过得狠"。村里各家也送来甘蔗,跟黎家换糖或酒或钱。
  季爷主事糖酒坊。垒成一堵墙的干柴,每天要耗八百斤。黎爷赶三四匹骡马去砍柴,上得山,找开阔处坐下吸烟;火枪弹药满膛的,有动静,手搭凉棚细顾。若隐约听见后山枪响,酒坊伙计就知有"打牙祭(吃荤)"。穿山甲闻声窜逃,钻洞就找不见,所以远远看见,一枪打暴它头。个头不很大的野物,熬大汤,浓汁极鲜美,无它物可比拟的一道野味。汉子们都自夸能做菜,一见嘎嘎(肉),争相献艺。佐料无非干辣子、花菽、小葱、蒜头、生姜……。
  三百斤湿柴驮,须两人"端驮子"上马鞍;黎爷神力,能一人"抓驮子"。砍柴半天回转,当作打个闲散。他不想太操心攒许多钱,就喜欢这有酒的日子。一骑一枪得得来,一条汉子翻身下马,拿银元换了他两坛酒。你老哥回程多远?啊,日头早着,坐下喝两杯。酒客通达解事,冲道上的壳子,唱赶马调"好汉吃醉酒,酒罈当枕头,手拿酒杯睡哎,梦着三妹妹哎……。"一杯又一杯,酒醉复歌醉。
  "想喝就打马过来,那两坛陈着,陈到嫁姑娘,三杯能放倒老亲家。"
  黎家婆娘好女人,清秀,有能耐,才远近传名;管着蔗田、粮田,本村的几个妇人帮她。"忙得乱不得",笑笑的,又须为爷们做饭。有过一个帮工将烟锅悬系着,拿草茎来抽打:不争气!不冒烟!哦哟,忘事了,婆娘赶忙"上附(道歉)",快快切了大包烟丝捧来。这玩笑,算是抓了她一次错。这娘子唱曲儿也风雅柔气:"桂花落池塘,一更约小郎;妹坐桥头上,二更不见郎;栀子夜来香,三更想死郎;衣衫单,风吹寒,夜正长……。"足见她闺秀碧玉的花种,落在野村里。
  黎家与帮工,信义和睦,其乐融融。修身齐家,以德为本;在这雏形的小村,黎家本当日渐昌盛,一并郝家,标秀乡里。结果却他们衰了,像尹家、吕家、肖家那般的起了;怎么会,又怎么样,后面有分晓。(陆建初著·总3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一九:戴帽三郎》
  云南解放延后,新政也推迟,尤其边远少数民族自治州,土改和合作社脚跟脚来的。发动群众,工作组竭力争取白彝身份的季爷,季爷却一定去和黎爷商事。工作组顺水推舟,季爷中介,议定按上门女婿袭姓当家的旧俗,由黎家招三郎入赘,袭姓顶门户、名份;田、坊、马牛交出,房院不动;这村的土改大致算成了,总得定性一家地主的。三郎是长工小伙,长得"撑砣(高壮)",雄赳赳的气象,又不失聪明;黎家女儿百里挑一,他如何舍得。那是桩美满婚娶,曾有"野豁豁"的土改,将地富女儿当胜利果实分给贫农光棍呢。
  土改后黎爷就只管盘自留地,批地主时由黎三郎去低头听训。季爷早先任副业队长,管牲口、糖坊,几乎作一村的主,也一向护着黎家。等小榨拆了,世道又荒唐,他也窝家里了。黎家婆婆真能管事,队干部还须借力她。场坝里有大沙池,埋薑种、土豆种,有时咋就烂了!让婆婆管,她有数,就像老肖敢担当马群一样。邻村有烂种的年份,也知道来求援。
  三郎顶了那名份,"载不动许多愁"?没有,他耐劳,又解事开朗。老话"人世有三苦,读书赶石推豆腐",有了炸药、钢撬,采石稍易,但柴山越砍越远,那三苦就改说"读书砍柴推豆腐"。三郎等"分子"们砍柴,轮流驮给各家,该受这苦。天亮起身,吃干粮撑足了;日头偏西回村,一人赶三牲口;新草鞋,下得山已磨烂丢弃,光脚板。用山茅草编的草鞋,比江南用稻草编的耐磨许多!
  干这活,口粮只够半年,所以有规矩,给谁家卸驮子,就在谁家吃顿饭。知青做的饭菜"吃不成",那三郎这"严重分子",就该顶这差事;听见马铃响,随着是他好嗓门的吆喝,骡马已停在院里喷鼻子;我平日最爱去马房,知道怎样帮忙端驮子卸下,他见我蹲下马步,不是弓下腰,特高兴,放心喊一声"起",一齐发力,没想到我真端得动。驮子一起,马儿自会即刻朝前走出半个身位,我俩再蹲低放下柴驮搁地上,不必挪脚步的。
  不在乎亏一顿饭,解下柴他还帮我们划开。哈哈笑着,临走去水缸里舀一瓢水疼饮。"君子之交淡如水",知青的好朋友。
  农村是熟人社会,相互知底,地富反坏由政策定,老乡则自有尺寸。刑事犯坏分子另说,若地富子女说亲,媒人:"就是阶级高些,人品真好",多半能成。但别惹着"公家的事",那就不由"农村人"分说了。上海弄堂也熟人社会,但不一样。揪斗右派,硬紧要隔壁个女的揭发。"我有趟关水龙头,伊就伸手过来开水龙头……。"话一出口,"七十二家房客"各有见解:"侬呆想想,单单碰一碰手,可能咈?肯定……,哎……。"人家"出事体",全弄堂不亦乐乎:戳背脊、包打听、兴灾乐祸、落井下石……。云南老乡才真的"讲朋友"。(陆建初著·总4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活世上》
  三郎处世态炎凉也淡定,不辞劳累,自以为然。赶马人日复一日走山路,也有消遣,唱小曲:"三月里来看妹妹,肚子渐渐大";或者说段子:山坡上小哥和小妹各自放羊,小妹央小哥看会羊群。干吗去?害点羞:去那尿。啊,刚好,把我这泡也带了去!须如三郎这般有趣,小曲、"壳子"才花样翻新。也须如郝爷老成,能摆龙门阵:说是诸葛亮死前吩咐四个莽汉抬他棺材上山埋,又两个在家做饭,完事一共赏四十两银。上山的回来杀了做饭的,商量好的,每人分了十两;不料吃过饭都呜呼了,原来做饭的下了毒,准备各自分廿两的。诸葛亮料事神算,葬哪就无人知。这几个"分子"很放肆,全赖带队的蛮子是个没脑的贫农,弄些"四旧"没关系。
  除了砍柴,三郎等还另有惩罚:每街天下午去干活,不计工分的,通常在马房,那活计旁人还做不来。勒驮子的皮绳,耐撑、耐晒、耐淋、耐磨,有伸缩而好打结,远比麻绳好。皮绳哪里来?铺开一张硬帮帮的大黄牛生皮,从中心下刀,割同心圆,间隔拇指宽,一直割到边缘,展开就能有半里长的皮条。那街天,三郎他们就在马房割皮条,是要紧事,副业队长和郝爷也来。
  小钢镰才两指宽,修削马蹄就像削地瓜,吹毛立断,杨志卖刀那种;用来割皮绳必全神贯注,一失手,满盘皆输。几个高手各自磨快了镰,轮流上场,半日大功告成,放下心笑了,把皮条盘成肘圈,好大一堆噢!还须用牛油塗润了生皮条,用夹具来回拉扯将它捋顺,累人得狠!那又是下街天的活。
  割皮绳将那个撇开了,他犯烟瘾,手上不把稳。逮着他抽大烟,列坏分子,也跟着砍柴。次日他夸口,老子得息半天,晚上日了一场×。这话是为赚面子,断了烟,他老怨恨,日不起×了,活什么!每日上山垂头丧气,眼闭眼闭。三郎他们虽疲累,仗着年富力强,还都用草乌酒催情。生草乌价廉,川农所栽;剧毒,须用粗瓷片隔炭焙制后泡酒,药性大热燥烈。能"中脖子(吃)",能"干事",能显摆下能耐,就算活人了。
  坏分子死了,挺尸草蓆上,满嘴白沬,一看都知是生草乌自杀:肚绞痛,折腾大半夜。婆娘照规矩是要弄来生蜂蜜,泡一碗蜂蜜水搁床头,男人肯回心转意,喝下去,可以解草乌毒,由你自己。这人"自作自受",和三郎他们受委屈还两回事。不过那天赶马上山,都没说笑,似同默哀。第二天入土,还是按老法,全村出动,合力抬棺、挖坑、鸣枪……。(陆建初著·总4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一:真假戏》
  老乡常自嘲是鸡变的,天擦黑就想合眼,其实是过劳和缺吃。负责传达种种文件的会计就犯难,晚上喊开会,人头凑不够。碰上顶重要的林彪叛国的中央文件,她就通知开斗争会;果然,场坝大棚里燃起了三堆火,都围满人,草墩子不够,就拉过竹杠、木杆垫屁股:地气钻进屁眼会得病。斗谁呢,干吗呢,用眼神相互打探。
  挂个风灯,是马房添夜草那盏,北方叫马灯。会计叫:"好了,大家静下来,现在开斗争会!地主分子来了没有?"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黎三郎站起:"到啰!""好,你今天深刻交代,以前剥削穷人的罪行!"三郎察颜观色,知道了今天的斗争,不过是招集人的开场锣鼓,低头赔小心答:"嗯,深刻来讲,我从周家老伯那辈人就剥削起啰!"想起头发眉毛掉光的倒憨不憨的弓腰老头,人都失笑:老周帮忙糖坊凑柴火时,三郎还是个大孩,吆牛拉碾子;不过既然顶了黎家门户,有似魂附体,也可以说。三郎装点畏畏缩缩,声腔却悄悄学着点干部作报告,实在鬼精,俏皮逗乐。
  会计打断他:"你莫耍滑头,你就讲地主以前咋个收租!"黎家雇过工,没出租田;倒是交租确有成数,人都知:旱地交两成,水田三成,良田四成。"大季田"交五成:小季休耕,长苜蓿(肥田草)的田,大季栽秧,不上肥就好收成。三郎如实报数,他不咋个怕会计,年少时俩还哥啊妹啊对过秧歌的。全场无声,会计一转念,坏了,现在缴粮三七开,谁不识数。"好了,下面传达中央文件,地富反坏马上离开会场!"
  能抓来斗的没几个,坏分子死了一个。还曾有个县城下放的,竟公开说交粮"倒三七"才合适,还讲番道理;人就爱传他那话,公家来追究,判作反革命,风声一紧,送劳改了。三郎他们几个不言是非,能干肯出力,乡亲都愿相与为邻,斗争会也便儿戏似的。
  别以为小村就如此单纯,也出过几桩事,是拿阶级斗争棍子搅是非,很荒诞,却很要命。大凡淆是非的,俗称"搅屎棍",若乘着"运动"兴风作浪,就搅成大阵仗了,能牵累许多人,或者竟报应在自己头上:后面有故事,故事高潮也是斗争会。
  场坝的草棚高敞,火堆烧大了,也不怕撩着茅草顶。老头来得早,掏出猫皮小袋里火镰(小铁块),跟火石(埙石)相砸出火星,点着了艾绒冒白烟,摁在细草团里吹一下,火苗起。火堆旺了,人来了,相互礼让抽烟;火一薰,大发汗臭,却有烟味遮了去;这味受得了,讨厌的是城里女人的香水味。说笑,都如北方人称的"荤段子"。女人不在场,在涮锅洗碗。等她们来了,戏开场,这年头看不着戏,斗争会当戏看。这次是折子戏,下回还有全本的嘞。(陆建初著·总4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二:着运数》
  会计传达的文件肯定不假,却又想不通,怎么林彪转眼叛国了?按阶级斗争的理,穷人好,富人坏,林彪是穷人头啊,领头革命杀富济贫,就去共产主义了;他又没转眼就变富人,怎么反革命?要是按老理讲,富人、穷人都有忠的、奸的,林彪原是个奸的,装着忠的,这就对头。你看他皮笑肉不笑,装笑;林立果更奸,选了那么多女人,享×福。老乡能想到这份上,也少有的聪明了。
  阶级斗争难免混淆忠奸,比如老东北,斗地主可背了。闯关东、走西口,许多代人了,先去的汉子,占了地发了家;后头有乡亲去投奔,租那家地种,就分阶级了。斗倒富的,得了钱粮军资;又把田地分了,于是得田的送子当兵,队伍也壮了。等到滇西土改,形势已变,政策驰缓,比如黎家运数还不错吧,受一棒好过挨一刀;至于是忠是奸,老少们有数。
  我自家运道也还好:旧上海金元券事件前后,币值暴跌,一件布衣的价能赎回貂皮大衣,当铺如何不倒。这一页揭过,所以父亲文革时不必"老实交代",躲过一劫。至于武定路元利当舖老宅尚存,账房老先生还在,重提典当巨头往事,已然去文革老远了。据传我家是明室后裔改姓,祖训不得任清廷官职,考功名止于举人,所以从徽商经营"官当"。曾祖时太平军逼近姑苏,富家用地契典当银票携逃,去外地分号兑现。战乱死人,当票多未赎回,经此遂暴富,田产多至三千亩。据说太平军有始以来,掠获财物一向付与典当行变现,故网开一面,与其共处未曾加害。
  亏得祖父卖了田,在上海置千幢石窟门楼房,意外避过后来的土改。工商业改造客气得多,早先由张闻天、陈云拟设政策。父亲愿捐出全部房产,上级说政策导向是公私合营;于是捐大数,合营小数;于是受鼓励,任职市政协,出席人代会。大都市"改造"常例如此,事归"统战",上海滩比比多有。
  可见这阶级斗争损损益益,毋啥尺寸。党内意见也分歧,刘少奇便有"工具论",意思工具用过便可放下,或者大锤换过小鎯头。一俟"以阶级斗争为纲",形势吃紧,棍子又变大刀,"纲举目张",排头砍去。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当然先削平了;北京人数天安门上见谁谁,不见谁谁,就知谁上谁下,又议论谁好谁坏。千里外的知青,管不了那么多。但斗争无处不在,竟也有知青波及,那相关别的生产队,知青交谊农友的两个故事。(陆建初著·总4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三:跷脚帮闲》
  接着的故事,涉事人物都出虚构,老兄老姐们万勿叫号入座,拜托。先说一个农友的不幸,差点让几个不安份的知青,被阶级斗争的大网罩死。
  重点、非重点中学的知青,下乡后表现不一,想是校风的关系,说成份,都是参差不齐,有红有黑。记得娃娃脸"大皮交"吧,他们便不爱出工,讥扛锄的知青"憨忒",口中"农民"、"阿乡"是贬称。日常打牌、吹牛、抽烟,弄点吃的,田里多的是甘蔗、蚕豆、青包谷、花生;红薯则"吃弗大落",兴趣不大。
  也有帮闲的农友,说到弄个鸡,老跛很得意:鸡夜盲,歇在肩墙上,搭个妈妈架就够着了。什么妈妈架?像娃娃骑老妈脖子上,懂吧。你要去抓鸡,它哇就炸了;要沿墙头平伸手过去,插进它爪子下,鸡会乖乖移到你臂上来,小臂上能停一对,平举着下地,走开,鸡不惊。他比划着说得神乎,他们却颇不屑:摸黑的事,还弄一身鸡屎臭!哦,要玩爽快,那,就趁人都出工了,去用山竹条抽鸡,要找母鸡,公鸡命大,脖子抽断都还能扑腾。这好玩,哪儿找山竹条?让砍柴的捎来啊。给跷脚两粒电石,去换坚靭细长的山竹。
  跷脚在那儿"再教育":我帮你们东墙外挖个坑,鸡毛都倒里边,用柴灰盖住,不臭出来;等开春我帮你们种窝罗汉甘蔗在坑里,好得狠,水果甘蔗。大田都种榨糖甘蔗,头年的最铁,三年的泡了,嚼得动。朝下去,左边田里都是三年甘蔗;莫去连根拔噢,拔一根枯一窝,逗人恨,一看就知是你们在整,带把镰刀去……。花生也莫去拔,也带把镰刀去,落花生,刨下面,又得着,又看不出来……。
  跷脚还有大用场,是帮着出手粮票。这回事:军队的供粮不在地方统销计划,是另发军用全国粮票;地方粮店收到全国粮票可充抵计划数,也可换给购米的单位食堂,用于职工外地出差等。还有食品店、饭店也会收到全国粮票。自从下乡插队,知青家人都收罗,寄出去。象我就拿一斤粮票去换十个鸡蛋:赶街时鸡蛋六毛一什,也刚好一斤;老乡估量大米是干货,更贵。统销大米一毛三一斤,那老乡合着化七毛三可凭粮票买回一斤米,比黑市米八毛一斤便宜些。通常他们得了粮票,是留着去赶大理三月街、丽江骡马会,省得背两升米上路。这老跛呢,能用六毛五现金收一斤粮票,这让大皮交们相当"感冒",赶紧写家信报忧:缺粮饿肚皮了!跟爷娘要粮票,总归比要钞票容易。做成几笔后,老跛先收下票:别急,不都马上能脱手的。(陆建初著·总4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四:冤家》
  插队,没谁带热水瓶,渴了去缸里舀凉水,无所谓。跷脚说屋中该弄个火塘,家家都这样的。哎,能烧水泡茶,也是个消遣。昨晚吃夜宵,懒懒地大日头才起,懒懒地口渴想烧茶,点火呛烟,烦人,不如等他来做。来了又讨厌,拿去不少粮票,好久没付钱;哼哼哈哈,老面皮,事体弗要枉了噢。哪能办?教训伊一趟,请伊吃趟灰!来了,进门了,钱带来没?两个上去反关节锁胳膊,斗老师练熟的,不料阿乡介难弄,吃奶力气才扭转。又一个去抱腿。大皮交最得意,哈哈,伸脚轻轻扫他另条病腿。轰地倒了,正好,摁在火塘冷灰堆里。犟么,拉过长板凳来架上,櫈脚横杠刚好卡住脖子,一人就势坐上板凳。哈,动不得了,吃灰吧,嘿,瞧他还抽筋。
  "知青打死人了!"田里干活的都往回赶,青壮的还拎着锄头。这帮坏种,瞧不起人,还老做缺德事,也罢了,竟敢害人命!先到的已知原委,说是胡闹狠了,给柴灰呛死了。大堆人,绷着脸。民兵队长马上布置门外站岗,背上老火枪。不是怕知青跑了,他们早吓瘫了;是担心门外闹事。还好,跛子这习气,没铁杆兄弟帮他出头。
  每个知青户都有贫下中农家长,有点监护人的意思吧,碰上这意外,家长真着慌,和民兵队长在屋里盘问。知青认账,交代的是实话,于是铺一张地蓆,把死人摆正。跛子婆娘赶来,腿一软就坐地下,在死人旁边哑哑地哭喊。这老实女人,天天下地干活的,妇女们嘟嘟囔囔为她说不平。妇女队长扶她起来,陪她坐一条凳,任她伏在肩头哭泣。
  队干部合计,找个得力的,赶紧去报告知青办和派出所。马车在场坝里装粮,快卸下大辕马骑上。这块有驮鞍没骑鞍,青壮大多能骑光背马。
  等吧,等公家人来。现场是民兵队长作主,他就像老社会的地保,出命案要到场,以后县官升堂,要听地保供词。定神一看,也太脏乱,火塘边满是包谷皮、花生壳,家长朝民兵队长做做手势,得了默许,便吩咐知青快收拾掉。冷灰堆上当然不能再去点火,村干部们另借个铁壶,在门外烧水:干等着太无聊,挨个喝杯水,还礼让一番,免了这景况太死气。农村人生老病死,公家人混不管的,自个做红白喜事。甚至媳妇赌气喝了农药,也便私了。今儿个不同,知青也是公家人,非报官不可。其实在老社会,凡人命都报官的,地保管这事。(陆建初著·总4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五:差人》
  会计做的分粮花名册,也就村里人的生死簿,新生的添上,分粮,死的勾了,省粮。民族自治州还未搞计划生育,每年大队统计人口,生产队报数不报名,摊民工是按人口比例。谁的姓名在大队?党员,党支部在大队。还有抓出反、坏,写张"材料"交大队;如果情节严重送劳改,那张材料就送街上派出所;押监和释放,由民兵队长跟派出所交接该犯。这次死人是知青惹事,非同一般,民兵队长脑筋搭上了派出所。
  街上有派出所?是有的,"角角落头"小房间里,这块坝子的"最高公检法";一个复转军人管着,没事,平常不见他。街上"吃皇粮"的五六十个吧,初中学校五个教师,卫生院四个医生,邮所两个邮差;编制大的,公社革委会、粮站、供销社,各在十人上下。这些人户籍在他这,日常又井水不犯河水。糖厂人多,他管不着,厂和公社平级,由县管,实际上自管,先前两派武斗死人,自埋了事。总之,人认得干部、医生、老师、邮差,认不得民警。真寂寞,他管事又无事,办公又闲着,显不出山,显不出水。
  小伙策骑在街道奔突、着急。"嘿嘿,搞哪样,想撞死人啊!"勒住马:"我找派出所!""找我?!"伙子吁一口气:赶早不如赶巧!听罢报告,所长也吁口气:这次来事了,该老子显灵了。即刻出动,骑上破单车,土路上颠得咣当响,当兵的不怕屁股疼。
  骑单车那个谁?差人!老乡没警察这辞,头次见差人进村。差人问:老乡,知青住哪?报信去的民兵也回转了,抱着他腰同乘一骑的,是公社知青办的,原是县中学的文弱教师。老师索溜下马,蹲地上,咬紧牙,愁苦脸,似乎肠子颠出了肛门。知青家长赶忙去扶,才勯悠悠站起。一样穿制服,差人那一身还没打补丁;老师常下乡,衣着见破旧,精神头也不一样,似乎高下立判。
  看过死人,问过话,差人板着脸,眼珠一转,扔出一句:知青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反把贫农儿子搞死了,咋整,都什么成份?上纲上线,"阶级报复",脚都打勯。老师则头皮一麻,打狗看主,挑我知青办?村干部们都懵,对"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口号不陌生,但未曾见识这般显灵的。
  院坝的一堆人中,有几个挨到门口,听见那话,也木木的没反应,没传。如果象老戏里,说各打一百大板先,那倒会叫好,会风传。几个小子不学好,非严加管教不可,但什么成份又怎么的,听不来。幸亏这样,不然所长的说法有了群众基础,知青就够惨;假使在上海,都玩上纲上线,一定惨!(陆建初著·总46·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六:保命伞》
  民兵队长给差人点烟,知青家长给老师端水,稍息一会,另找地方再商事,留两民兵看守现场。商量公事就去场坝草棚下,哪来啥办公室。围火塘坐一堆。烧水,喝"雷响茶",又向上级领导敬水烟筒;自产的切烟金丝般,品质好比云南卷烟厂特供中央的。当时普及的云南蓝花烟,已是竺可桢从美洲引进的良种,最宜红土高原。
  家长闷了一会,先开口:"知青太胡闹,害人命的心是没有的。卖粮票是个缘由,要调查落实。"农村人大都话少,想好了才说。民兵队长只嗯了两声,已明确表示同意;前面派出所的说法,不巴谱,听不懂。老师顶明白,为抓功,就上纲上线,外面、上面,都兴这个,栽罪越大越显本事。这一定牵连知青办,于是附和家长,问跛子婆娘,知道粮票么?婆娘看一眼身边妇女队长,老实说:他睡脑(枕头)下压着,不准我动的,说等到七毛一斤卖出去。差人即时摇头:这话,不合粮价啊。是,都会算,顶多六毛七。
  民兵队长稳稳当当说:有这事,烟屎佬的关系。境外烟馆有人收拾下脚、残渣,这边有人接货,好转手换大米。大米向来又可换各种山货、畜产、水产等;贩烟屎的,就背大米、货物作伪装;有知青的地块有粮票,这东西最好藏匿,四张五斤粮票拼起来才一毛纸币大,就指定要。那犯瘾的便肯七毛一斤收票。民兵队长留意这动静,也因了派出所三年两载会布置一次禁毒。老师明白了,慢吞吞戳一句:"阶级斗争新动向啊!"
  差人的水烟筒咕噜乱响,方寸乱了:禁毒是他本份,不抓新动向,可以朝怂恿犯罪这边做材料,自己还吃不吃皇粮!老师凭大批判升上来,扣帽子、做材料,差人自揣"这点水水"万万不能敌。国家主席一经做材料就成叛徒卖国贼,上下互动,举国如是。这趟老师出招,既自卫反击,又和家长、队长合力,帮知青挡了一记刀锋,有似撑起保命伞。
  场坝那头,有人往地下倒了一筐新鲜的黄牛屎蛋,再冲上一桶水,便踏上屎堆,赤脚踩着去拌和,拌成一堆稀屎浆。这可是好管用的天然塗料,摊塗在场地上,把表层凝住了,晒粮就免了掺进细砂砾。牛屎浆过的地面,淋场大雨还不褪,粘得牢呢,能经三场大雨,那又须重浆。跛脚是看不到今年新谷上晒场了,谁料得到!知青又会什么落场?人生无常……。妇女队长望着晒场那头,心生一叹。人生无常?四旧观念,迷信反动,革命意志哪去啦!她要说出来,让学堂里造反派听到了,她也不知什么落场啦。那非常年头,无常却平常,变数真多。
  火塘边已静默了一阵,此时无声胜有声,几人在心里都揣摸过了一遍。(陆建初著·总47·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七:患难交》
  饭桌一大妙用,是谈和,倒是古今中外通例。"干部下乡,自带口粮",实际是队干部轮流接待对口的社干部,等赶街天去汇报,顺带在公社食堂打饭,吃回那一餐:一大碗米饭盖那一勺炒菜,"帽子";上海叫做"盖浇饭"。家长义不容辞:走,去我家吃晌午。
  一大盘腊肉豆豉炒鸡蛋,撤遍油辣子、花菽碎,麻辣咸川味。每人小盅酒。以前土榨的甘蔗渣含糖高,酿酒甘醇;现下糖厂将出产的工业酒精兑成四十多度,还叫甘蔗酒,蔗农每年分得两斤酒票。呛喉难嚥,聊胜于无,公社干部啜劣酒下好菜,也口福啦。家长劝酒:"我们去打酒,你尝尝,才三十度;供销社看麻衣相,给你们肯定是四十度……。"两位公社大人,笑而不答。如果民兵队长说这事,就不会把末了"狗日的"嚥下去。说正题,在座几个话不多,都耐寻味,最后有了一致:过失杀人,不关阶级斗争,由老师做材料,完后各方签名,送上去。民兵看管着人。
  "板子(棺材)"生产队出,除此也无他法;木匠就在场坝里动手,薄板现成,很快的。家长赶回知青户,吩咐凑出象样的衣裳给死人换上;傍晚时分,让他们臂戴黑纱,腰束白布带,抬棺材送去老跛家。
  煤油灯下,家长交待知青:少年犯误杀,不至赔命,四人平摊刑期,不论成份,没意见吧。明天上山葬人,死人为尊,你们抬棺材、叩头,做孝子。劳改期满,要是村里都不同意接收,没处去,就得留场一辈子,要懂事。队上分的粮油,余的送跛子家做"豆腐饭"。上山挖坑堆坟一窝蜂去,吃豆腐饭一群人来;知青的粮原是大家口中食,吃回去了。"善后"之善莫大焉,家长是村里选出的好人。可几个捣蛋小子原本没瞧在眼里:"阿拉自家有爷娘,还要弄个老头梆来做家长,憨弗!"这次闯祸,惶恐懊恼、万念俱灰、不知所措,却是"老头梆"带来一线生机。大皮交的心思又活过来,又不着调地想:"做孝子?保皇派是走资派孝子,坏的哎;做贫农儿子的孝子……。"他也不先想想,要坐牢,该收拾什么,家长提醒:"铺盖卷自备的,草帘子也卷上,里面打地舖。"劳改!真逃不脱吃苦头了,不由打个寒勯。
  事隔四年,他们减刑获释,果然是家长张罗着接回来。只是小子们无大心胸,不体悟家长仁善而外,沉稳、明理,以德报怨,实是农民中的高人;得其援手,摒避了阶级斗争,获司法公正,一大幸运。接受再教育"豁边",历一番惊涛,若因之领悟仁义礼智旧统,也不枉然。
  "拏勒里厢哪能价?"有知青请他们吃馆子。坐得很端正,弗大响,还是大皮交天性爱说:"阿拉还好,又弗算坏分子,四个人也弗拆散,也毋么叫阿拉相互揭发,跟犯人弗一样!"还有点小得意:"每个礼拜汇报思想,我去代表,听喇叭里讲啥,就编点啥;可惜政治指导从来弗表扬,板起面孔听。"边说边把把腻乎乎桌面上的饭粒拣吃掉:"勒里厢日日做生活(干活),饿得唻……。"除此外,别无他想,总归枉然一场了,只不过坐相吃相学好了。(陆建初著·总48·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八:通灵犀》
  知青户分家,却是小玫、小菊耍个性开的先例,也不想想那样会很伤家长的面子。男生俗不可耐,"黄牛角水牛角各归各",这是句沪剧台辞,角、各同音。母亲就是一对舞台姐妹,女儿辈更是形影不离。活泼好动,她们也出工,至少要去田野看风景。薅甘蔗,臂上被甘蔗叶划了道红线,就停下不干了,厥厥嘴,扛锄头回转去了,自说自话。老乡也不计较,一笑了之,人才出众,性情本该出格吧。
  羊圈本来一长排,分成一丈见方的五六格,用土基砌了隔墙,填平圈底,就住人了。煤油灯光晃着,阿玫阿菊各自躲进蚊帐,笑忆往事:文艺小分队,演出后每人发只甜面包,有葡萄干那种。她俩先藏去两只。不够发啊,谁轮空?"今晚没上台的不吃面包!"看准那个得意忘形的手风琴手没节目,她俩打个埋伏,大获全胜。队长肯定知道有人捣鬼,没法,文艺团体都摆不平的,叽叽喳喳的。队长倒是个好人。——明天出工吧,闲多也无聊,还差好几天才赶街呢。
  敲甘蔗根很轻松:三年的宿根犁翻晒干了,用锄头背敲去粘土,检成堆,烧成灰碳肥。烟冒起,天地间一片焦糖香,俩人好高兴,梦境都未曾有这般。比起上海糖炒栗子,店家门口一团香气,飘散马路上浊气里,哪能比这,哪能比田野清气中充盈着香甜。又笑又唱,任性天真;可老乡对弥漫田野的香气无动于衷,只笑她们还是娃娃。
  堆草垛也轻松,农闲时的活。稻熟,都在田里脱粒,前头割倒,后头人拉着大木斗上来,抱起稻捆掼打,谷粒就掉大斗里,那斗就叫"掼斗"。脱粒后,稻草一捆捆竖在田里;晒干了,分给各家去垫猪圈,又挑好的用来编织,余的就要拉到地头堆草垛,留着捂堆肥;若上海郊区,是当柴烧。农家小孩大都读完初小回家干活,玩性还大着,小子小女,在草堆旁的散草上,推推搡搡,吵吵闹闹。单脚跳"斗鸡",居然跟上海的一样。玫和菊睹景生情,坐田埂上二重唱《我们的田野》,自娱陶醉。大人喝止小孩,静静听着。哎呀,这对小女子,唱的是仙曲。
  玫、菊住羊圈东头的一格,羊圈长长,西头住着母子俩,小子却会弹三弦琴。弹琴在乡间已独特,何况弹得能入她俩的耳;弹拨揉挑,还别有个性,乡间民乐的野性,有玩味。很惊讶,叫过来。什么来历呢?他家是回族,父母早先唱花儿闻名百里。歌乐世家啊!甘宁花儿,西传青海、新疆,王洛宾为之倾倒,采风一生呢。(陆建初著·总49·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二九:萍水缘》
  弹琴的阿得,娃儿时随母亲"下放"这小村。父母起先开个马店,赶马汉子中顶能的能人,都魂牵歌乐,都赶马调高手。夜幕下篝火尽欢,三弦琴乡曲撩拨乡愁,令人抹泪。"脚踩上这山路哟,心牵着哟,吃酥饼也不长肉了,夜夜地梦见哟。"世道变了,马帮兄弟说牲口要归公了;很快,老歌不准唱了,这颗心又归去哪?接着,马店要"合作",眼看斗争、劫难袭来,无处可去;有去处又如何,命根就在这。罢了,去不到天界,转世做匹马!唱花儿的歌手,心旌摇荡,可面相沉静,除非他唱出来,你不知他在想啥。就那样,很平静的脸,他收拾冲刷马厩,整个店子拾缀得清爽,于是抱个水烟筒咂着,坐看自己的心血所凝。他放火把马店烧了,婆姨牵着娃赶街回来,家已焦土一片。翻过丈夫扑地的尸体,身下护着个钱袋,和三弦琴。
  阿得又带来会箫的小树。小树继父是右派判劳改,刑满后料回城逃不过揪斗,申请留场;留场管吃饱,月津贴七元。派他去巡沟:沟渠长几十里,劳改农场在中游,用水相当五六个生产队,日常派工在上游巡修。于是他在沟边和洗衣的寡妇对上眼,对上话,对上亲。每月匀出五元,让小树回头再读高小。女人给他种烟、切烟。农民十天一街,学校、农场七天一休。每星期六晚,男人告假探亲。田里做活的婆娘们,哪天见这再嫁的女人脸泛红晕,暗自欢喜的样,掐指一算,不就星期天么,骚的!男人回家还有件认真事,传箫。学箫三年多,乐理已通,小树改用短笛吹皮黄调,给玫、菊伴和样板戏。阿得的琴声如诉,弹拨旋律句作前奏、间奏、装饰。歌乐和鸣,乡间仅有。
  茅屋有檐廊,羊圈没有,踏出门槛直接就是院坝。院坝里曾经有母羊小羊互唤,吵闹又动人的场景:清晨羊羔群出栏了,咩咩咩唤母羊,跟着母羊群出栏了,又一片声唤儿;鬼使神差般,乱哄哄中母子很快相认,小羊跪地,急急地撞一下奶头,急急地仰头吮奶。平静了多少年,又见了热闹动人的情景,在这院坝里:草墩上座几个观众:邻居,羊圈的住客,都是落难人。意外寻得了一份欢娱。来人陆续增多,像羊羔饥渴母乳,他们饥渴歌乐。
  "共产党会多",喊开会却少人来,干部找小玫小菊:"场坝开会,你们先去唱样板戏吧,唱完就走也可以。"玫、菊老演出的,当玩儿吧,做小村庄的"角"吧,约了得、树先排演几遍。场坝的乐声随风而散,人马上就聚拢了;这好似干渴的牲口,远远就能嗅到潮气,往水源而来。(陆建初著·总50·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三○:小戏班》
  阿玫没阿庆嫂哪番心计,只性情泼辣有似,唱《沙家滨》,流畅快意。一亮相,就如电影上模样。手眼身法步,老乡没见这般妙丽的,往前凑,前面的嫌挤迫,于是都站起身看。原来学的女老生,唱毕,又即兴吼了段秦腔。啊呀,乡音啊,汉子豪气啊,有西北籍的老人,张大嘴听得发呆。回过神,惯常地咂烟,不对,烟锅凉了。阿菊演铁梅,她有几分倔,近似铁梅的刚烈吧,真性情其实半似莺莺半似红娘,学的青衣;唱两段,完了做个高擎红灯的造型,好派头。也兴犹未尽,跟着左手翘个兰花指,右手拂个水袖,来几下本行的手姿,太可爱了;唱念舞蹈,别说看热闹,看门道都没挑剔。又技痒,自顾用了旧戏的韵白,倒是跟川滇方言相通,老乡受用,却谁想到女娃接二连三"篡改样板戏"呢!"旗手"出名的泼脾气,亏得天高女皇远,哪里知道。
  消息传到知青办,老师吩咐,有轻便的农活喊上她们,多出几天工,也可以评先进的。知青推广演板戏,要培养个典型。性急呢,知青惹麻烦的多,帮他挣面子的少。
  她们又想起压腿下腰,吊嗓子,仿佛能重返梦幻舞台。也放任,逗阿得高兴吧,阿菊一唱三叹《跑马溜溜的山上》,回族名曲,但已批作反动黄色了。没想到羊圈那一头,阿得母亲听了泪流满面。
  村民都说她俩乖巧,比男知青要得。公社两个月放一次广场电影,黑白单机,轮回着《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站着看,两小时影片要站三小时,怎么呢,单机,手摇倒片,然后换盘,耐耐等吧。就这样,村民都愿往返十几里赶去看,站着看的。逢年节大日子,城里放得不耐烦的"新片",比如样板戏,才轮到乡下人看。放映队架子大,要好饭好菜招呼;也蛮辛苦,柴油发电机、放映机驮马背上,赶着牲口转场。可想知,玫和菊带给边陲小村的欢快有多少。怪不得劳动差欠,还得夸奖,"小有作为"呢。
  如果是"老日子",村里年节喜庆,会凑钱请戏班。旧戏演周公的仁,关公的义,孔明的智,又兼包公的惩恶;寓教于乐,那教化见存于老辈人心。新戏教的"斗争",似浮萍无根,观众没往心里去,凑着热闹,得着消遣便罢。耗多体力去看电影,还叫消遣?老乡说法:"人太忙心太闲",精神空白,不是个活法,那无聊须遣散。(陆建初著·总51·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三一:姐妹心》
  阿得送来鸡蛋,菊却自顾把包鸡蛋的蓝印花头巾收起了。玫冲阿得问:"谁送你的头巾,你又拿来送谁?""不是送的,三月街买的。""骗人,三月街你根本没去!""我妈去了。"莫非母亲让儿子将头巾转手送她?幼稚的心生了惆怅、失落。菊家里寄来的奶糖,玫抓一把给树:"今星期天,拿去一家人吃!"真会设计对台戏。假戏做成真,他俩也近乎了。
  姐妹俩心各有属,又积了嫌隙,弄到不共戴檐,也要"黄牛角水牛角"。家长懒得啰嗦:"那去一个住猪圈啰!"猪圈原是集体户的,也一丈见方,不曾喂猪,早已布满蛛网。阿得看过:"可以整!"他握一大把桉树枝叶刷扫四壁,蛛网、蒙尘都去净。用柴刀背撬下齐腰高的栅栏圈门,劈开,在圈底烧起大堆火,再蒙上大捧桉叶,于是异香冲鼻,浓烟大起。薰透了,白烟渗出茅屋顶向上蒸腾;毒虫,痒痒虫,全死光跑光。
  阿得用条锄挖檐外的硬地,菊懂了,要用这层土去填平凹陷的圈底。俩人忙乎到日头西斜。"里面已经堆高了唉!""你去桃水来泼上!"土堆受了水,下沉了。"还泼吗","再两桃水!""屋里不返潮?""慢慢就化成地气了"。菊开始佩服这小子了。其实是在旱季,不怕潮湿。
  平明,阿得用板锄砍土,修成屋檐下一道齐整的台坎,接着坎下又平整出一小片院坝。蛮像样唉,阿菊喜出望外,真像故事里讲的田野间小茅屋呢,"姑苏城外一茅屋",也不过如此?夯土房都坐落在缓坡上,门外去了一层土,顺势就修成台坎和院坝;屋内泥地垫高一点,雨季也能干爽了。这聪明设计,农家小子"成竹在胸"。阿得中等身架,匀称体健;沉静端正的面相,睛光内蕴;回民俊汉模样,少年阿得已有个雏形。
  和乡下姑娘的大红大绿不同,阿菊抱过来的被褥,淡雅文秀的花色,人见了自生一份怜惜心。毕竟是女儿,简单的行李,还能如原本的清爽齐整,似有似无的脂粉香。阿得莫名地心动,又不好意思去帮她布置"闺房",自顾在靠近门口,倚墙砌个小灶台;民以食为天,做饭第一要紧。
  知青办早有通知生产队:集体户要有猪圈。猪圈一样舂墙盖顶,劳师动众,好在生产队出头,不愁劳力。去山上割茅草办不到,用麦杆盖顶,也管十年;再将就点,用甘蔗枯叶,也管五年。猪圈和羊圈一般地比茅屋矮,透光的小窗象本书的小方块,开在山墙;少年人易适应,不在乎。麦杆屋顶新整的,还黄橙色。(陆建初著·总52·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三二:金兰谊》
  事多备具,眼看就有了小安乐窝。门怎么弄?先将就用竹门吧。小半日,竹爿门编成,隼斗在竹棚里,然后用皮绳栓门框上。啊!像童话里的样子;竹爿有缝唉,用报纸糊上。糊好,关上了,看不见了,他身后被轻轻扯一下,转过身,少女芬芳的身体隔得这么近,一下搂住她,竟那么顺从。
  小树贴笛膜,竟是用小虫子的茧膜,薄而靭,当然比芦苇膜、竹膜耐用。玫好稀罕,凑过去看,凑这么近,树壮胆亲她一下,……这对也成了恩爱。影影绰绰,左邻右舍不留意?这块男女大防不严,"干柴烈火,哪有不着的",后来专案组来调查,邻居也这话。
  这村的家长烦这差事,去知青办,焦躁的面相。不唱样板戏啦?老师摇头说可惜,怎么会?分家啦!为啥子呢?各自在跟人好!啊?老师最头痛这,眼光直望过来,家长点点头。啊呀,直说吧,快做工作,趁没怀上,快把事化了。家长摆摆手,怎么去讲,存心在好,人品还都般配,犯不着去拆。老师转念,那真要成全了,也扎根农村的典型吧。家长又摆手:怕扶不上去,成份不好。什么?现行反革命家属和劳改右派家属。老师捶桌子:胆大包天,犯法知道么!阴阳反复,家长大不解,走人了。
  老师被紧急召去县知青办,来了中央文件,来了知青工作团,专抓迫害女知青、破坏上山下乡的案。撞上啦!凑情况,强奸、诱奸、流氓,都有;成份坏的,适合从严从重从快办的,数那两对。州、县知青办,上级工作团,意见一致。旋风似,派出所铐走了小树、阿得,直送劳教,等判刑。玫、菊晕了,急了,即刻抛了小脾气,又同进共退。去问两家人,说确是关系女知青;她们不怕羞,声明是两相情愿。去问家长,"鬼知道咋整的,没跟我说过!"还能咋办,去公社问,以往老师待她们还很和气的。先想想怎么问。
  河谷里的农家,家家开门见山,是远山,门前铺开的,是四时田野。间中有道延展无边的翠屏,即是横贯田坝的沟帮上的成行杨柳;再往下的河坝的景观,便被杨柳们遮去了。而河对岸山坡上,雨季的山草也一派生机,山涧更有一抺深绿,是赖着涧水滋养而生的杂树丛。马儿越涧,脖铃猛一振,那一下铃声能传老远,但也只有在河坝做活时能听见;抬头望去,马帮路过,一条狗在前乐颠颠领路。"二人做事二人晓哎,二人做事二人当;莫惹我的黄狗叫哎,瞒着老爹瞒过娘",赶马调还敢这么唱,那小伙的沉稳又复昂扬的嗓子。对于阿玫、阿菊,这乡下美景、活剧,霎时玉碎,心寒而四顾茫然。(陆建初著·总53·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三三:靓女魂》
  幸亏还没去找知青办,小树妈急急来传话:只说两相情愿,不多说一字,不多问一字!她男人的意思。妇人未曾意识,男人说这话是豁出性命的。姐妹俩已从中警觉到大凶险:事关更多人安危。像哪一出老戏?风云突变!
  老师带了专案组来,二选一:要么坦白,配合办案,下次上调就有份,县革委也正筹办文艺宣传队。否则取消知青资格,做反革命家属。玫和菊"横竖横",不改口。最痛心是收到家信:不听话就断绝关系、别回信了!大哭一场,小邮所,递书鸿雁歇脚的小站,她俩的那对雁儿但是被射杀了。便是自幼戒尺教戏,已然一份酸楚忆想。
  "手把文书口称敕",专案组居高临下,咄咄逼人,言语中却已把做案设计合盘托出,当真不用多问一字。只是惊愕,何以加害?这似乎要小树继父的老资格才能洞察了。也确实不能多说一字,任何说话都可以任意曲解的。要她们着重交待"第一次"的细节,白他一眼。拷问犯人,总不能拷问"受害人"吧,况且办案原是为保护女知青。没辙,调查贫下中农去。"啊呀,手推磨,水推磨,上盘忙,下盘忙。"这话隐喻男欢女爱,两情相悦。没有证据,罪名怎么成立的,下面不知道,以往右派就曾有要求公审而不得。像玩弄女性的流氓罪,破坏上山下乡的反革命罪,何患无辞。
  阿得、小树判成劳改,若非姐妹俩的担当,八九是枪决。保护女知青是善政,这案子也是罕例,但足以反省:"阶级斗争为纲"干扰司法,加之管事人抓功心切,如此便造成冤屈又求告无门。无多惊怪,反右时早已许多"莫须有",而拒绝揭发右派,轻则档案记过,重则连坐;文革显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艰困多年,玫在黎明前死去。小树继父拜倒坟前。"哪有长辈给小辈叩头的!"老乡窃议。唯他自知,儿媳保全了一家,有德为尊。一代佳丽,为父母弃绝,草葬第二故乡,亡灵往哪去?右派是前辈知识精英,因年龄弱势,难得赶上第二春,难得再有表达机会,帮他传一段心曲吧。
  后山有一面坡稍陡,不宜开垦,做了坟地。坡上面是亘古的石崖,葬在石崖下,死人也沾了亘古的意思;不管贵贱,一概埋那儿,一概亘古永垂。坟堆前不竖碑,穷相;清明节去插一根竹竿,竿上挂一串纸钱,这纸钱并不白送别人家:虽然不碑,还是各各认准自家坟。旧戏有"柳枝斜插挂纸钱"一句,应在这儿了。坟地寂寥,就送葬时热闹过:合村老少,抬棺挖坑放枪,完了聚餐,美名"白喜"。阿玟短短人生,没做红喜,摊着白喜;过后便守着清寂,每逢清明也得一串纸钱。坟场的风雨"化"了这钱,死人依旧穷苦。(陆建初著·总54·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三四:情义高》
  老乡应付专案组盘问,语言敏慧,而绝无人诬告求荣。却又短智,没往深里想:听到判决,麻木淡然,对玫、菊的情义深重,也无十分敬佩。那劳改么,里面怨死过人,外面饿死过人,都苦。还有说,你命里就不该那福份。村里当然会有见识高明的"爷",通达世情,怜惜两女子,暗自称许,暗自相助;叹一句:"哎呀,歪嘴和尚念错经"。
  这事原委,即东北军垦农场,有老资格、高军衔的干部,挟权奸了女知青,手下的纷纷仿效。事败露,上层震怒,大开杀戒。并中央发文,令各省查办诸如此类。这本正经,下面难免念错。
  知青也有打听,"哎,拏队里两个女的哪能介桩事体?""毋么啥,两只狐狸精,开头还清高得要死唻,奈笑话唻","赤拏娘格×,两只烂污货!"后来,故事就照这版本流传。并不哄动,时值上调风起,心思都在快点走。两个冤狱中男子,更无人提及。又讲啥男女情义,不着边际,也想不过来,怎么比起阶级觉悟?
  我们的坝子地处古茶道重镇大理和丽江的当中,白族、纳西族都族源古羌,为母系社会姜人后裔;尤其尊女性,女儿国听说过吧,那泸沽湖畔摩棱人,就是纳西支系。边域少数民族曾经土司自治,清朝派"流官"取代土司。"改土归流"后汉人官僚武断当地少年婚恋自由为"伤风败俗",强令改变。上古的中原汉人,已有媒妁习尚,原意是中介取信,并非无可取。你看儒家经典《诗经》,赞扬女性的篇章多了去,尊爱有加;只是儒术歧向流变,才视妇女为附庸。而清廷流官管辖丽江,推行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然变质儒术,易流为买卖婚姻。当地受委屈的少年,则往往殉情抗婚;纳西东巴教长又必为之行"大祭风",超度亡灵往"玉龙第三国",即经玉龙雪山之巅通往之天堂(天堂观念相染自早先入滇传教士)。我闻此曾作《纳西青春祭》,今借此诗以追祭知青英魂之已逸。国学标榜"三不朽",首推立德,其次立功、立言。三立皆公益社会,个人价值亦遂为之实现,而尤为维系社会、传承文明的枢纽。华夏各民族信仰皆类此,而崇尚忠贞,至于殉情故事也各自叙传。
  峻峭的玉龙雪山,恰似俊俏的白发神女,矇眬云雾中;欣逢云开,那霞光便似发自神人的珠佩翠戴。远望圣山美丽静谧,只有猎人攀高靠拢,则必受寒气逼迫;有见寒云化雪漫布,峭壁上积雪瞬间崩溃,此间顿成绝地——永远无人可达峰巅,但见松林间曾有白虎出没。常人不涉险地,只将这远景视若仙界,于是有玉龙第三国的寄望。相传殉情儿女在天国复活,驾老虎犁田。祝福他们,一切都是真的。(陆建初著·总55·待续)
  修订《三省吾乡·二章·知青的朋友之三五:勿相忘》
  八三年毕业实习赴丽江调研,有感而赋此《纳西青春祭》。诗中"妮奴"、"央坎"是纳西语,意即娇妻、郎君;而玉龙雪山和黑龙潭是丽江名胜。东巴图象文字则属该族传承千年的原态文化。其传说歌颂殉情有似《梁祝》,可见华夏各族传统,都曾首推德行为精神之不朽。
  (一)云朵缭绕的玉龙山,相传少年殉情的地方。
  妹妹飞针缝衣裙,泪眼盈盈相思郎。
  哥啊哥啊怎相忘,怎相忘,毋宁天国披嫁裳。
  善良美丽的好姑娘,媒妁非愿心忧伤。
  (二)云朵缭绕的玉龙山,相传少年殉情的地方。
  牧笛声声唤恋人,哥哥放羊山坡上。
  妹啊妹啊不相忘,不相忘,愿赴天国做新郎。
  双双牵手向山顶,指点雪峰是婚床。
  (三)白雪皚皚的顶峰,自有云梯通天堂。
  天界有山似玉龙,天池也似黑龙潭。
  潭水倒映雪峰,妮奴傍水好梳妆。
  龙山永伴龙水,央坎吹笛情意长。
  (四)素雅的古城啊是丽江,座落高原彩云南。
  神秘的雪山遥守望,东巴图文纪史传。
  每逢佳节弦歌盛,儿女贞爱祝未央。
  告灵来享祭情殇,云开圣山映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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