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行塞上,乘任载之车,见马之负辕者而感焉。 古之车,独辀加衡而服两马。今则一马夹辕而驾,领局于轭,背承乎韅,靳前而靽后。其登阤也,气尽喘汗,而后能引其轮之却;其下阤也,股蹙蹄攒,而后能抗其辕之伏也。鞭策以劝其登,棰棘以起其陷,乘危而颠,折筋绝骨,无所避之。而众马之前导而旁驱者,不与焉。其渴饮于溪,脱驾而就槽枥,则常在众马之后。 噫!马之任孰有限于此者乎?然其德与力,非试之辕下不可辨。其或所服之不称,则虽善御者不能调也。驽蹇者力不能胜,狡愤者易惧而变,有行坦途惊蹶而偾其车矣。其登也若跛,其下也若崩,泞旋淖陷,常自顿于辕中,而众马皆为所掣。呜呼,将车者其慎哉! ——《方望溪先生全集》 〔注释〕 辀(zhōu):古代轻便的马车,只用一根曲杆与马连接,此杆即称为辀。衡:辀头横木。服:驾。 韅(xiǎn):束缚马腹以承重的皮带。 靳:套住马胸的皮带。靽(bàn):套在马后的皮带。 阤(zhì):山坡。 狡愤:狡诈易怒。 偾(fèn):覆败。 将(jiàng)车:驾车。 此文属于杂说。此种文体大多是历代的有志有识之士,或悯于世风日下,或有感于自身的怀才不遇而写的兴慨言理之作。他们不从正面表明自己的观点,只是托物以寓其意。就其托物而言,很像寓言,所以常被当作寓言;就其寓意而言,又与杂文无异,所以又常被列入杂文范围。其托物部分必然是一段完整而精粹的记叙,记人、记物、记事均可;其寓意部分必然是在记叙的基础上说明某种道理。可以说它是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相结合的产物,既闪耀着理性的光辉,又具有形象的魅力。加之取材方便,简短活泼,作者容易写,读者高兴读,是以自古盛行不衰。 此文即以负辕之马为喻,说明考察和选拔朝廷重臣的重要意义。作者把封建朝廷这一最高统治机构比喻为一驾马车,驾车人自然是君主,而宰辅一类人物就是负辕之马。马车的安危与行进的快慢往往决定于辕马的"德与力",一个朝廷的兴衰强弱也往往决定于朝中一班重臣的德与才。只有德才兼备的人才能担此重任,所以君主必须像驾车人挑选辕马一样选用人才。作者的这种寓意只是对皇帝的一种进谏与献策,并无此种文体所常具有的刺世锋芒。可以推测,它大概写于作者出狱以后,入值南书房(康熙的秘书机构)的时候,因此表现出作者特有的忠心与谨厚。 此文的写法比较含蓄,言近而旨远,辞浅而义深。它并没有将要说的道理直接点明,而是将其融化于对辕马的负重与对辕马的选择的具体描述中。对辕马负重的形象,作者费了很多笔墨,写得非常生动:全身被夹在两辕之间,前后左右受着种种羁绊;上坡下坡,前拉后抵,登高起陷,不避艰险;负载使力在众马之前,渴饮饥餐在群马之后。这是对辕马的一种高度赞美,能担此重任者实在不多,所以作者接着就对辕马的挑选发表议论。他认为挑选辕马必须从德与力两方面考察。所谓力,就是指马的体魄与力量,如果是驽骀一类劣马,就决不能负此重任,道路稍有艰险,就会自困辕中,影响车子前行。所谓德,就是指马的性情品格。那些狡诈的,它们不愿负重,又不受鞭策;那些浮躁易怒的,又惊惧无常,即使在平坦的道路上也常常翻车。如此,驾车人就不能不对辕马作慎重的考察和选择。 由于上述对辕马及其选择的描写中处处有意识地使其与朝中宰辅人物及其任用吻合,所以自始至终并未将其寓意和盘托出,而是让读者从字里行间去领悟。这样就可以使文章简远含蓄,收到"玩之者无穷,味之者不厌"的效果。方苞散文的雅健醇厚风格,于此也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