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蜃楼的似曾相识

　　阳光透过树影溜进来，破碎的日光趴在微音的手臂上，胳膊上时，她在闭着眼睛，偷偷观察自己的呼吸，深深浅浅的起伏，越是仔细清算，愈发现不够自然。躲在树丛里的微音总是不由得伸长耳朵，专注聆听时不时传来的嬉闹声，而后，沉沉睡去。微音这个名字是妈妈取的，意在希望微音能够如水乡女子般轻柔，怎知微音从小便如男孩般倔强，偶尔盛气凌人的样子颇有些霸道，从小便是孩子王，长大了更是我行我素，家里长辈皆无可奈何，权当初生牛犊不怕虎。
　　升入初中的微音留干练的短发，穿休闲的服饰，喜欢结交一些在其他人眼里奇奇怪怪的朋友，因为课上课下皆老实本分，成绩又说得过去，因此老师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十四岁的微音最喜欢的是和苏怀远一帮家伙打篮球。一群少年在阳光下奋力地扣篮，追逐，露出纤长的手臂，肆意挥霍青春逼人的愿景。因为篮球，微音渐渐和苏怀远熟络起来。苏怀远，人如其名，干净内敛，穿漂亮的白衬衫，笑容里有深深的酒窝，这样温暖的样子，没有过多年少轻狂的犀利。轻易包容了微音棱角分明的小任性，有意或无意。十四岁的少年是橱窗里摆放的模型，纵然有千般美好，亦跨不过少不更事的门槛。于是，等待着，靠近或遗忘，终归会有一个结果，时间而已。
　　中考后的微音留在本校高中部，苏怀远进入市重点。故事到这里突然间尴尬地停顿。还好，苏怀远的死党，聂锦帆，这个不可一世的男生也留了下来。所以，自苏怀远离开的那天起，聂锦帆的肩上便极不情愿地多了份责任，替自己的兄弟看着林微音这个张牙舞爪的小魔女。其实，在聂锦帆的心里是极不喜欢林微音这样的女生的，在他心里，女生就应该短裙长发，林微音太强势，所以，初中三年聂锦帆都在男生堆里以极其别扭的姿势接受林微音的加入，偶尔偷偷埋怨自己的斤斤计较。
　　苏怀远几乎每个月都会回到学校看聂锦帆，其实也想要知道林微音怎么样。苏怀远的关怀不露声色，除了知情人，很难有人猜出他心底的秘密。进入高中部学习的林微音，因为生活环境没什么变化，很快便适应了周围的忙碌氛围。如以往任何时候一样，以最平静的心情面对分别，接纳新的开始。体育课的时候，她渐渐不再去打篮球，高中生活毕竟极为烦闷体育课便成了她补觉的好时机。她熟门熟路找到一片适宜的草坪，懒懒地躺下去，有时，睁开眼睛的时候，便看见被血染红般的夕阳在浅蓝天空的映衬下，显现出楚楚可怜的盛大，如一场表演，只为寻觅观众。高二分科，林微音终于摆脱了枯燥的数理化。没有数理化的课堂上，林微音更加肆无忌惮。她读许多无味的诗歌，去冷僻的文学网站，写出大段没人欣赏的文字。偶尔，她匿名投稿，悄悄试探自己的现状，乐此不疲。当文字变成铅字出现的时候，林微音的心里是舒畅的，就如同打篮球时飞舞的短发，不着边际的踏实，惹人沉溺。
　　彼时的聂锦帆一直遵循朋友的嘱托，偷偷观察林微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聂锦帆知道许多关于林微音的小细节。他告诉苏怀远，林微音喜欢吃红红的苹果，喜欢发呆，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眼睛会失神地望着前方，冬天的林微音喜欢戴浅蓝色的手套，冷的时候会抓住衣服的下摆。……然而直到某天苏怀远告诉他不用再帮他观察林微音了，因为他已经有女朋友时，聂锦帆才惊讶的发现自己已经停不下对林微音的关注。这些年的不情愿竟偷偷演变成了不由自主，这让他懊恼且难堪，却找不到理由宣泄。
　　直到某天在本市报纸上看到林微音的新文章，是关于他们初中打篮球的事，文章大片着墨于苏怀远的文字如一道强光刺痛了聂锦帆的眼睛，他疯了般冲到林微音面前，将报纸狠狠摔在地上，＂你，凭什么出卖我们的过往，以此换取零星的物质？＂突如其来的质问让林微音不知所措，她看着眼前已经高出自己一头的聂锦帆，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于是，在放学回去的马路边，当车辆呼啸而过的那一刻，林微音的短发被掠起，聂锦帆听到一个声音＂我，不是一条鱼，沉默到连眼泪都无声无息。＂那一刻，聂锦帆抬起头，看见头顶依旧火辣的日头，恍惚发现，这，已是高中的第三个年头。
　　压抑的高三如期而至，沉重的复习迎考如暗夜里笼起的雾，即使是夏夜，依旧让人感到满心的灰凉。这样努力地学习，也是在挣脱这艰难的生活吧，忙碌的时候一切都不会太慢，伴随高考结束，兵荒马乱地找学校，填报志愿，等待成绩，所有的事情积聚在一起，分担了聂锦帆因思念而空洞的心情。以为今后再也找不到交集，不曾想，却迎来了真正的开始。
　　等待通知书的日子里，聂锦帆频繁地参加同学聚会，本班的，外班的，有意或无意加入林微音可能的生活圈，满心希望自己能够找对入口。于是当林微音在KTV的包间里惊讶地发现聂锦帆也在其中时，所有的以往如一片看得见的麦田，发出窸窸窣窣的呼喊，以为骗得了自己，到头来才发现，连对方也感受的坚持，掩饰到身心疲惫，无人喊停。聚会渐入高潮，有人提议每个男生为自己喜欢的人唱一首歌，聂锦帆第一个站起来，对着人群唱＂……这一辈子我会发誓都对你很诚实……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保护你到世界末日……＂灯光暗淡下来的时候，林微音走出包间，转身便看见聂锦帆抱着一个新篮球。一时间，所有的记忆如一阵风。一股脑灌进林微音的脑袋，她微微张开嘴，说不出所以然，却笑出声来。这样子的承诺，纵使孩子气，亦是干净透明的吧。那么自己，又能拒绝什么呢？
　　第二天一大早，聂锦帆在忐忑中收到林微音第一条短信＂若相依，莫相离＂。聂锦帆微微握紧手机，看见了一个世界的绽放，满心欢喜。
　　两个月后，聂锦帆去了北方上大学，林微音留在了温润的成都。她一直都是这样，不喜欢改变，即使表面上大大咧咧，实际内心却极害怕不安定。就如同第一次被聂锦帆亲吻，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口腔的温暖让林微音一瞬间湿了眼眶，心里的害怕袭过，只能拼命抱紧聂锦帆的肩膀，渴望持久的爱护被紧紧抓住。就如同霸王别姬里的清醒，＂说好了是一辈子，少一个小时，一分钟，都不算是一辈子。＂，林微音的胆小，无人明了。
　　大学期间两人一直通过电话短信往来，即使偶尔吵架，却依旧不曾留下缝隙。本以为这样子的安宁美好会以一贯的情形温婉持续，直到毕业实习，聂锦帆如高负荷运作的机器，抵挡突如其来的现实，孤身一人却无路可退。北京的竞争是林微音无法理解的，她只知道当自己的短信得不到及时回复时，心里的失落盖过了思念，渐渐以势不可挡的力量衍生出一座冰山，想要融化却无能为力。某天，当林微音在电话里再次抱怨短信得不到及时回复时，聂锦帆忍不住工作的疲惫，不耐烦地回应＂难道我去哪里在干什么还需要得到你的批准才能够去做吗？＂那一刻，林微音清楚地看到相依的虚度后留下相离的真相。
　　再后来，四川遇见了那一场地震，顷刻间天翻地覆，从未有过的慌乱在林微音的时间里持续出现。成都时常伴有强烈的震感，聂锦帆在遥远的首都通过电话一次次安慰林微音，信号极弱，句子断断续续，于是到头来，林微音似乎只听见聂锦帆一直在说＂没事的，没事的……＂其实，这一切对于林微音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她身边一直有个人在守护，是她实习单位的同事，温文尔雅的薛亦文在林微音慌乱的时候抱着她，说＂有我在，没事的，没事的……＂。想想拥抱真是奇妙，即使看不清对方的脸却依旧能够感觉到温暖，这样真实，胜过所有的甜言蜜语，一句有我在，给予足够诚意的相依。承诺，无所谓语言或是动作，只要让人安定踏实，谁又会在乎是否拥有华丽的外衣呢？
　　09年夏日繁盛的某一天，聂锦帆在北京得知林微音快结婚了，他慌乱的打电话给林微音，却发现熟悉的号码已成空号。想要进入林微音的空间从日志中找到线索，却告知被设了访问权限，一时间慌了手脚。通过电话找到林微音的好友，通过她的QQ进入了林微音的空间，才知道林微音的父亲前段时间生了重病，清贫的林家难以支付昂贵的医药费，是薛亦文一直陪伴在身旁，知道了林微音曾给自己发过许多短信，因为工作忙忽略掉了，知道了林微音现在的头发已经提及肩头，不再是干练的短发。
　　那一晚，聂锦帆把身体蜷缩在黑暗里静静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做错了，才换来今日的背叛。同样是那一晚，林微音，这个倔强同时又脆弱到骨子里的女生，偷偷扔掉了那颗早已干瘪的陪伴她走过初中，高中，大学，整整十年光阴的篮球，心里就如同掏空一般，五脏六腑全都失去了感知的能力。
　　那一晚，两个人，北京成都的两个房间，眼泪辣到说不出话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海市蜃楼，再见，永远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