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与烈阳,缠混不清。她喜欢炙热的火夏,却极力躲开白炽的阳光。那天,太阳晃得她眼睛生疼。她由此确定,那天的太阳,有刺! 阳光,不由人使唤,该照的,明晰可鉴。不该照的,也逃不过。九个太阳,只留一个,依然晃眼,依旧残存着后羿的箭头。那天正午,阳光正尽情地撒欢,猛然,箭镞跌落,击中她的眼…… 出差一个月,她想他了,顾不得等其他同事,提前飞回来了。没有通知他,只说下周回家。从前给过他类似的惊喜,他都开心地抱起她在家里转上几大圈,那一种幸福是令她眩晕的甜蜜。他们的爱一直没法退温,结婚近十年,无论去哪里,他牵着她的手,深情地对她说:只有我牵着你,你才不会迷路。若遇雨天,他会为她遮挡汽车飞驰而过时溅起的泥水。他们喜欢夜里散步。那时刻,世界不吵闹,他牵她去林荫小道,静享夜色氤氲的安然。那一条小道,栽满梧桐,嗅不到花香,他会咬着她的耳朵告诉她:你就是花,你的身子散发着醉人的迷香。他的影子重叠她的,人影和树影,交织着缠绵。两个身影漫过小道,向更深的远方延伸。 开心地打开家门。无需想象,这个时辰他不在家。今天周末,他应该早早地用过午饭,去河边喝茶,或约上几个朋友,切磋一下牌技。一向如此。她呢,打算泡个澡,换上他喜欢的那件月白色梦幻纱睡衣,躺在床上再给他打电话。用甜软的声音对他撒娇:老公,晚上吃火锅哦,我睡一会儿,六点钟回来接我。一想到此,她心里一阵突突,说不定一见到她,他就会……这鬼天,真热!这阳光,太灼人! 卧室门关着。出门前拉上卧室门,是他们无厘头的习惯,没有什么说辞。客厅很亮堂,乳白色的纱帘垂落出一贯的绝世姿态,这是他喜欢的况味。当初买这幅纱帘时,她总觉太过透明,犹豫了许久。似乎,阳光照进来,便会摄去屋里所有的秘密。这些秘密又于云层里堆积,某一天,或以另一种形态,狠狠地砸下来。 屋里的家具擦得异常洁亮,出乎她意料。有几样小物件被挪了位,沙发上那个她最喜爱的狗狗抱枕不见了,莫非老公洗了?咦,电视柜上怎么有个女人的包包,灰色的,像一坨烂泥。她不喜欢灰色。大红色才是她的色彩,张扬但不卖弄,她的情怀可以在那一袭艳丽里得以释放。 不对!有悉索声从卧室里传出,偷食的老鼠在啃噬床脚?抑或在贼溜溜地打望,肮脏的四肢在地板上谨慎地穿行。家里许久不见老鼠出没,略感讶异地往卧室走去……傻眼了,果然有两只老鼠,居然大白天出来偷食! 她把他们堵在床上了!当然不是故意!从来不曾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这是一场意外!绝对!这样的画面该出现于某部电视剧里,而非在她的家里直播。他如此爱她,怎么可能去偷吃!她给予的爱还不够么?!她身体里流溢的芬芳,撩人的幽韵,足已令众多男人倾倒。这……超出了她的想象,哈哈,真是好大一个笑话! 确实是个笑话,她笑了。笑里没有任何内容,笑点一过,苍白而空洞,极其的蹩脚!是的,仅仅是个笑话,不需要极力去渲染那个笑话的由来和引发笑话之人小丑般的情态。 那个女人,她认识,一个漂亮的空中小姐。姓什么忘了,在某个酒吧见过或于朋友家里一起吃过饭,记不清了。她说过邀请来家里玩之类的话,这个女人果真践约,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光临了她的床榻,正玩着她的男人。哈哈,这难道不是笑话?这张床是她亲自挑选的,价格不菲,天然的木纹里能嗅到大自然的清新恬然,每每令她睡得香甜。她当然不想别的女人与她争睡,何况,床上还有她的男人。即便他的身体零部件需要检修,也是她的事,与这个女人何干! 也许那时,他们趁她没留心的时候在桌下踢了一脚,或是握手道别时特意挠了一下手板心。可能是,她从不在意那些细节。她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有点夸张,她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这是个大事件,要严肃正视。想来也无妨,她喜欢笑。她笑自己的粗心,家里分明有老鼠,她的反应偏偏迟钝,嗅觉和听觉都不灵敏,任由它们在她的床上胡乱搞。或者,还在她的浴巾上留下了污秽的印迹。她的手移到了胸口。她庆幸没吃飞机上的盒饭,不然,她会出现类似妊娠的一系列反应。 卧室里的窗帘没拉严实,深蓝色的帘布被光箭洞穿,齐齐地射进来。晃得她眼睛干涩着疼痛,疼痛后又溢出润润的分泌物。一路风尘,眼里还是进了沙子。 他们一直没吭声,那女人站在床前,头发乌糟糟地散乱,唇上的口红多半进了他的肚里。可以想见他们昨夜的激烈。那女人的底裤和文胸没来得穿上,轻薄透明的连衣裙难掩一股糜烂之气。一只高跟鞋躺在她眼皮下,土黄色的鞋面,边上有两个金色的搭扣,极像一堆臭狗屎,狗狗吃坏了肚子后拉的屎。臭,好臭!热,太热!阳光很刺眼!犹如置身沙漠中,快被烤焦了。 那只鞋好似臭狗屎还呼呼地冒着热气。她嫌恶地瞧着,"啪",一脚踢到了梳妆台旁,他站立的位置。没有正眼瞧他,不想记住他整张惊慌的脸。她的男人,理应挺直腰板跟她说话,而非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样。他赤裸着上身,裤子的拉链还没拉上。那条裤子是她买给他的,他竟然脱给别的女人看,这个笑话有点低俗、过份粗俗。他裤裆里那玩意儿一定受惊不小,恐怕得很长时间没法正常上班。 她终于憋不住,蹲下身子哈哈大笑,眼里的分泌物愈发多了。回到家没顾上净手,手心里已有黏黏的汗液。罢了,不擦眼睛,免得弄脏了她一双清亮的眼。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只即将被处死的老鼠,四肢已被割去,露出泛着恶臭的内脏。似又不甘心,想挣扎几下。他轻轻地向她走来,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脑袋耷拉着。上下一致。 在她开门的刹那,他们已慌乱,她的好习惯给了他们几分钟的穿衣时间。不然,她会见到两只被剥了皮的老鼠。他清楚她的习惯,回来先去客厅,靠在她心爱的抱枕上躺一会儿。今天,她的抱枕被另一个女人放到了那张被褥零乱的床上。这是她决不允许的!她向来恣情任性,属于她的东西都会打上烙印,包括他。但凡别人用过了,即使心里舍不下,也会决然地丢掉。她放在单位里的茶杯被一个同事用过了,一下班她便扔进了垃圾桶。她没有洁癖,只是属于她的东西,别人不能染指。这些,他都知道。 他当然爱她,从没想过要跟除她之外的女人睡觉。十年来,他很用心很小心地爱着她,她值得!想当年,她父母不同意他们交往。那时候,他不过一个小混混,常在夜店里喝酒,在那里,他们相遇了。他身上有吸引女人的风仪。他话不多,总是淡淡地看人,眼神明澈。有一次,他笑了,望向她笑,朝她走去。她坐在酒吧的圈椅里,没有抬头,她不想在这里邂逅爱情。终究,她没能躲过他情深的双眸,毅然跟随了他。他赞美她的眉毛,比柳叶多几分风情,比弯月更添几丝妩媚。还说她笑起来脸上有一圈炫彩的光,明媚了他的心,让他想要振作起来。后来,他做到了,努力工作,给了她一份坚实的爱和一个暖心的家。 结婚那天,她对他说:我喜欢帅气的男人,你,符合我的审美标准。你能吸引我,定然也躲不过其他女人的目光。人生是一场赌,不外乎输和赢。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输!假如有一天我输了,我会离开。 现在好了,她输了!输得干净、惨烈、彻底!在与那个女人上床的瞬间,他对她的爱,轰然崩塌。他的上半身和下半身已然分离,其实他脑海里想的依然是她,他爱这个娇俏可爱说话不留余地的小女人。但他没能自律自己,那个女人滚烫的唇烧坏了他的心智。尽管心里一再告诫自己不可再次放纵,甚至关掉电话,可是,那女人早已掌握了他的行踪,还打听到她不在家。因此,为了他特意休假,给他做饭,打扫卫生,俨然妻子般。他也不知哪根筋坏掉了,竟然说不出一声拒绝的话。 窗外的阳光,烈烈的,从房间的各个缝隙间透射进来。屋里的三个人仿似被置放于烧锅上,蒸煮。屋里的空气,沉沉的,身体着了火,心内却高耸着一座冰山。冰火两重天的境地,在这间屋子里,碰撞着,极致再现。月光下精瓷的深爱,在这样的阳光浴场里蒸发着。 她,依然蹲着身子,抬起头望着床头上她心爱的抱枕。抱枕上那条白色的狗狗睁着一双黑亮的眼,哀怜地瞧她。它白亮的绒毛被弄脏了,原本翘着的长尾巴,已软塌塌垂着。它恨自己躲不开那双涂满指甲油的手,躲不开那个女人尖尖的下巴在它细密的绒毛上磨擦而带来的刺痛。它无比委屈地看着它的主人,这个把它从商场里抱回来疼爱着的主人。它看到主人一直在笑,它分得清她的笑容。它多么想跳出来抱抱她,想砍去那双涂满指甲油的手。那双手划伤了它,它不清楚自己以后的归宿,只希望主人能带它一起走。她,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它愿意陪她,直到再也陪不了! 他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被她拒绝。想着那些被移位的物件,这个女人在家里已非一日。她略摇晃地站起来,眼里的分泌物越来越多。阳光也在晃动,金灿灿的,投射入她的眼里。很疼,淌血了,今天的太阳,有刺! 那个女人已把衣服穿周正,迟疑着是否从她身边逃开。这时候,她说话了,冰火交融的霎那,她的语调异样平缓:你,可以改行做地勤,家务活干得不错。想必你把他也伺候得很好,他早说过要请个钟点工,你真会掐点,还不用给工钱。你,真是好女人的典范。好像我扫了你们的兴,你们继续。 她转过身子,拉开大门准备离开,他一把拽住她,抱枕上的白狗狗亦巴巴地看她。那个女人以最快的速度跑到客厅,抓起那个烂泥样的包包夺门而出。刚走到楼梯口,她听到"咔"的一声,想必那女人的鞋跟断了。他关上门,紧紧抱住她:我错了!我知道解释无用,请求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只有误会才需要解释!这不是误会,我们结束了!就这两天去办,我性子急。哈哈哈,她又在心底笑了,笑容里有了内容。莫非他要解释为他们脱了衣服在床上聊天,或探讨人体学,滑稽,简直滑稽透了!在她这里没有机会,没有可是、但是,没有机会主义! 他太了解她的脾性,简单、纯粹,她要的是一份没有杂质的爱!而他,受一时撩拨,结婚十年来碰了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很不走运地被她撞见。她头一回出差这么久,他根本没料到事隔两年,她竟然再一次给他"惊喜",跟他玩了一场最不好玩的游戏。不是说好下周才回来吗,她在电话里说得那么笃定,他信了。不曾想,这个"惊喜"毁掉了他们的城。 她没有撒谎,只是因为想他,想着给他一个惊喜,提前回城而已,爱情里应该有这种稚纯的快乐。他的出城毁掉了她的快乐,一个短暂的午后,所有的都随城里家具的位移被挪位,她的,已经被玷污被摔碎。共同度过的时光,在这个夏日的午后,被阳光蒸发了。她如此虔诚守护的爱情,跟着那个女人飞远逝去,他许过的诺言如海浪般击打着她已昏沉的脑袋,在不停嘲笑她。诺言,哈哈哈,不过一道不成文的口头约定,不受法律约束。他们的爱情故事,在明晃晃的阳光下,炙烤得焦糊了,只剩下零星的灰尘,在阳光下的热风里打转、浮起,无可依归。 她离开了,拖着一箱衣服和那个狗狗抱枕。她原谅了那只白色的狗狗,它是无辜的,纵然被那个女人抱在怀里,它心里想的却是她。她会给它好好洗个澡,让它恢复从前的洁白。而他,身上一旦长了痈疽,就会慢慢扩散、化脓,让他自己去寻良方吧,她又不是医生。当他抱着那个女人,干着想的只是那些破事。她的男人,岂能容许别的女人觊觎!她认定,病毒会蔓延,有了一次,那些馋涎的口水,会再次侵蚀她的门窗。 走出那个不再认可的家,她仰天长笑:让爱情见鬼去吧!让他去作吧,反正作不作都得死,时间早晚而已。她永远不选择宽宥,她不可能像很多女人那样,希望自己的男人从别的女人身上爬起来,指望男人的心重新回到自家的床榻,期待他会产生一种久违的新鲜感,渴望的眼神,一如枵腹的猎犬。她的婚姻里,容不下多余的人和一颗不安分的心。婚姻靠的是真诚和挚爱,没有原谅一说,不存在从头再来!握子之手,方知子丑,不要也罢! 三年后的夏天,他死了。溺水。在一个度假区的大河旁,他跳了下去,遇上涨水,将他吞没了。接到他朋友打来的电话,她无一丝惊诧。她是知道的,他那点本事,只适合在泳池里扑腾。被捞上来时,他全身已泛白,身子直挺挺的,躺在砂石遍布的河边,那一双勾魂的眼,闭上了。他就那样死了,死在那片漾着金光的河水里,身上扎满了镀金的刺。也是阳光给的。 那天夜里,徘徊于林荫小道,想起三年来他每一个痛哭的夜晚,想起他的每一句忏悔,想起他说过的话:你像天上的月亮,朦胧里透着娇羞,懒洋洋地卧着,静美而孤冷。我愿意做你边上的星星,围着你转,永远! 呵呵,她笑了。月华太莹润,她做不了他的那轮月。夜深了,想着刺眼的阳光,依旧残存着后羿的箭头,她静静地漫步,影子如一块橡皮,游移在梧桐树影的斑驳里,和着那一地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