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上山下乡 1972年12月19日,清晨,我打好行装,不敢直面亲人,感到有核桃般硬物,卡在喉咙里。我往对屋扎了一头,想看一眼英子姐,英子妈说:"你英子姐正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现在好多了,"还说:"你扔给英子姐的两块肉骨头,她都啃了,说好吃。哦,你也就要下乡了吧?婶儿也没什么东西送你,记住,别听广播胡言乱语,农村人不是你们想像那样,什么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下乡光荣,全是骗人的!他们成天跟牲口打交道,有的连畜牲都不如……"我鼻梁像被人重重击了一拳酸酸的,忽想起宋代苏东坡一句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那是多么崇高的意境呵! 校园里的广播喇叭早就响了,播放着革命歌曲,"同学们大家起来……""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吔,哪里艰苦哪里安家……"不重样播放着。门口,停着一排装束一新的大客车,车身两侧,贴满了花花绿绿的大型标语《欢送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安家落户》,《上山下乡扎根农村永远干革命》,车头掛着大红花,在一片敲锣打鼓声中,同学们一个个迈入车门,女同学打开车窗,向家人摆手告别,相互嘱托,泪水把抓的,如哭嫁一般。男同学不去面对亲人,个个表情严峻。 客车启动了,一路行驶,远离了城镇,奔向远方。随着客车的颠簸,我吹起了口琴,那《毕业歌》乐曲的节奏,仿佛唤醒了同学们的斗志,他们的眼里,不再有泪光,而是充满了期望,道路两旁,立着树木,象齐刷刷阅兵一样,稻田,大地,一片片展现我们眼前,远处,蜿蜒起伏的山峦愈发近了…… 客车行驶约百十里地,在公社门前停下了,大家被集中在一方场地上,社委书记很干练,只讲了几句话:"知识青年们!一路辛苦了!在这里,我谨代表公社党委,全体贫下中农,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慰问,一句话,农村欢迎你们,需要你们!希望你们这届新青年,在广阔天地里,努力发挥作用吧!把农村建设成美好的社会主义家园……"这位公社书记,年龄不过二十七八岁,着一身绿军装,只讲几句话,也不准许其他人再说两句,然后就叫大家解散,各就各位,回生产队安家落户。 迎接新青年插队落户的牛马车,排成一溜三行,我们十一名同学,聚成一堆,由洪玉美举着牌子,写道《沙坨大队第四生产队》,招来两位车老板,帮往车上搬行李,扛箱子。生产队共派来两掛牛车一掛马车,那马车两边是黑骡子,中间是一匹枣红马,头上都给掛上了大红花,是专门运新青年到他们那儿扎根落户的。车老板戴一顶绒嘟嘟的紫红色棉帽子,看去很喜庆,也像一朵大红花。他老早就呲露出牙齿,操着手,抱着鞭杆在侯我们。 大家随洪玉美挤上了马车,车老板一甩鞭杆,"驾!"马车跑动起来。路上,车老板笑吟吟地说:"那个……阿就给.给你们讲话的公社书记,阿就.原.原先就是咱队的民.阿就民兵排长,叫那贵福,就.阿就爱当兵,体检不上,就.阿就写血书,当.阿就还当不上,他就领民兵到公.阿就公社去造反,还,还真他妈的能耐,一下子就当了民兵营长,前年,阿就一下子又升了公,阿就.公社的第一把手。"这位车老板,原来是位磕巴,看来跟于喜奎能喝一壶。同坐在马车上的同学,将同吃一锅饭,生活在一起。十一名同学当中,有七名团员,洪玉美.李正杰.刘玉秀.邹红是老团员,葛永辉.孟祥良.吴学亮是突击发展的新团员。于喜奎亏大了,他老早就带上了红袖箍,可表态度下乡时,都让别人抢了先。我成了四个落后分子的其中一位,卢燕华虽学习出类拔萃,可她家成份是资本家,我家是贫农,又是光荣军属,差哪儿?我悲凄凄的。 公社离大队,也就十来里路,时已近午,马车一路飞奔,不觉拐入土路,进入乡村小道。车老板放慢了速度,缓缓进入了沙坨大队。 第四生产队位于大队中心,有山,有果树,有稻田,有庄稼地。马车在一座大院门口停下了,生产队偃旗息鼓,没一丝想像中那种"热烈欢迎"的气氛,只引来一群孩子,站在远处惊乖乖望着我们,还有大人,都遢邋啷叽,趴墙头探头缩脑。 院里,有五间陈旧的大瓦房,院门东侧旮旯处的厕所,是用苞米秸围成的,很不严实,若想往里看,可窥到蹲在里面的人一切具体活动。这时,从屋里迎出来三个人,一个干瘦老头儿,约五十来岁,脸偏成瘦桃子型,像从《收租院》里跑出来的,另一个中年人,嘴很大,四十来岁,一脸笑面,嘴角几乎舔到耳根子上,那个是位年轻人,看去二十四五岁,五短身材,嘴唇朝上翻翻,五官安排的很不得体。车老板引我们一行人进入东屋房间,那个嘴大的中年人很热情,殷切的把大家都让到炕上。炕很热,是一铺‘大联炕’,摆放两只桌子,就等着上菜。那个嘴大的人说:"呣是咱生产队的贫协组长,叫那贵峰,你们来这儿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吗?呣就专管这事,有什么难处找咱就行。"他一指车老板说:"他就是咱队的政治队长,第一把手,姓姚,叫姚文礼,"又指那老头说:"这位是呣大哥,是咱生产队的队长,叫那贵超,"又指那小子道:"他是生活队长,叫那忠良,是咱生产队的生活队长,现在还没媳妇。"那贵超说:"呣这生产队,基本都是本家本当的,连外姓的姚队长,算起来也是呣大家子的姑爷,论辈分咱贫协组长得管他叫姐夫。呣这生产队,在大队六个小队中分值排第二,去年拉四毛六,今年可能还要上升。说起来,你们这些知识青年,下放到呣这生产队算是有福。"姚队长说:"你们十一人,阿就从今天起,也就正式那个,阿就安家落户了,根据你们学校,阿就,那个提议,洪玉美当,阿就当点长,李正杰当,阿就当伙食长,做饭的,阿就由孟,阿孟祥良来做。"他说话那么费事,真不明白是怎么当上的政治队长? 说话间,那贵峰.那忠良在外屋张啰着,把热腾腾的大盆,大碗饭菜端进来。那确是一顿好嚼咕,猪肉炖粉条子,晶莹的白米饭。同学们坐一块儿,疯抢,大口吃开来。那贵峰掏出了酒瓶子,跟大家一样抢着吃,边吃边唱,不会儿,半瓶见底了。他红着脸说:"呣有愧,有愧呀!本来想给你们盖房,可生产队哪来的木料?呣到公社去了三趟,想叫他们给拨点款,那帮屌儿就是不批,嘴里说的好听,欢迎知识青年到农村扎根落户,就是落实不了,没法子,大家只好委屈了,两下将就吧。你们男生就住这铺炕上,女生住生产队长家西屋,呣把话说清楚,你们男生可要守规矩,房东家可是女儿国。女生也要注意,呣哥家有四个儿子,三个打光棍……"那贵超瞪了他一眼,说:"别喝点尿就胡咧,说点儿正经的吧,你是贫协组长,往后青年点的事,交给你了。"姚文礼不乐听了,没喝酒也满脸通红,抢白道:"阿就,就呣是政治队长,抓知识青年工,阿就工作,是呣份内的事,阿就,大家吃完饭,休息会儿,下午一点,阿就,都到大队部去,阿,阿,开会!"那贵峰大嘴一咧,嘿嘿憨笑道:"呣大队原先的书记是个贱屌儿,强奸女知青给逮捕了,现在的大队书记姓付,副书记姓郑,这俩书记叫起来还真咬嘴,嘿嘿……"这位贫协组长,嘿嘿起来连耳朵都能咬得到。我明白了,他们说"呣"也就是"我"的意思。 郑书记三十五六岁,是抓六个生产队的青年点工作。新老知青汇聚一堂,他主持会场:"知识青年同学们,今天,我代表沙坨大队全体贫下中农,向新来乍到的新青年表示热烈欢迎,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界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七八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今天的大会,有两个内容,一是,要抓阶级斗争,二是,要对知识青年进行忆苦思甜教育,要你们懂得什么是旧社会的苦,什么是新社会的甜。好了,现在请咱们大队付书记讲话。"付书记四十来岁,很魁梧,看样子不善言辞,只朝大家摆摆手,然后就坐下了,继续喝茶水。那一定是郑书记有口误,他如果介绍说现在请咱大队第一把手付书记讲话,付书记至少也能立起来讲两句。郑书记对前排就座的几位挨个介绍,有大队革委会主任,贫协主任,治保主任,民兵连长,介绍谁,谁都模仿付书记,站起来,朝大家摆摆手。 "把牛鬼蛇神押上来!"随郑书记一声断喝,早侯在外面各生产队的民兵排长及贫协组长,扭送来十多个阶级敌人进入会场,四队只一个,是位中年妇女,叫孙菊花,唯她不服气,脖梗扬着,大有刘胡兰上刑场的气概。那贵峰使劲按她的头,叫她低头认罪,她咳了一声"呸!"朝他唾一口浓痰,那贵峰火了,左右开弓搧她嘴巴。孙菊花被定为四类分子,公布她的罪行,是因在土改运动中,打了村长两嘴巴,被定为坏分子。 一顿批斗过后,大队贫协主席领一位老农进场。介绍说:"这位就是地地道道贫雇农出身的老农,他在万恶的旧社会,受尽了剥削,八岁就给地主家放猪,十二岁当半拉子,十八岁当打头的,活儿没少干,打了半辈子长工,现在还这样子。"那老农五十多岁,身着青色的棉袄棉裤,都打着补丁,腰间缠两圈草绳,是从六生产队请来的,是个老光棍,喂牲口的。待大家唱"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贫下中农开大会,诉苦来把冤伸……"唱毕,下个节目就轮到那老农了。这位老农大概没受过什么正规训练,是现用现拉来的,很木讷。贫协主席踹他一脚,像摁了半导体开关,这才说:"在万恶的旧社会,我是给地主扛大活的,受了半辈子累,现在连老婆也没讨到,说起呣恁东家,心也忒黑,天刚蒙蒙亮就叫伙计下地干活,呣是打头的,就说别理他,再睡一会儿。东家知道呣说了算,就央求呣说:"还是早点儿领伙计干活去吧,他们吃饼子,你吃馒头还不行吗?这还差不多,呣就领伙计们下地干活,一直干到日头照东头。嗯,……可也别说,呣大力没少出,粮也没少挣,凭呣这身板,一年下来都能八担粮……"贫协主任又踹他一脚说:"讲讲你受压迫,吃不饱穿不暖的事。"老农懵了,不知如何对答,嘴张巴了老半天,才开口道:"要说穿的嘛,呣一身贱骨头,随便用麻袋片子,草莲子往身一围也能过去冬,要说能不能吃饱饭,呣也不能说瞎话,恁时大饼子管造,有时还吃黄米饭,地主想开了,不给伙计吃饱饭,谁有劲儿给他干活?要讲吃不饱饭,没数吃代食那几年,差点儿没他妈的把老子饿死!……"贫协主任急了,一巴掌掴他嘴上,然后宣布散会。 回到住处,箱架已给搭好了,棚也糊个闪亮。李正杰抢炕头,先把行李放那儿,接着是孟祥良.葛永辉,我睡中间,另边挨着的是吴学亮.于喜奎。房东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叫那贵祥,介绍说他家统共养九个闺女,老大到老五都出门子了,现在家里面还有四个闺女……,絮絮叨叨意思就一个,让我们守规矩,他家闺女上厕所时,绝不准偷窥,我们都懂,六名男同学都有戒备心理,相互间看谁都像特务,稍有一点不良行为,不一准甚时就会被人嚷嚷出去。 冬闲季节,干第一项农活就是上山割棉槐条子,那条子扔死水湾里,沤一冬稀软,可编笼子,到秋收把苹果往里装。领头干活的叫那贵富,五十来岁,是正宗的贫雇农出身,他浓眉大眼特殊化,一眼偏高一眼低下,两只黑白浑浊的大眼珠子布满血丝,头扣一顶狗皮帽子,身着破旧的青棉袄,腰缠两圈草绳子,那袖头青一溜子黄一块,脚趿拉一双破靰鞡,行起路像熊傻子那样,可割起棉槐条子却飕飕的。间休时,同学们都围他坐一起,叫他讲旧社会的事情,都学图画里那样,甜着脸,想从中得到一点再教育,他取出烟袋锅子,很长,还真有像画里的老农那点儿意思,只是形象对不上号,还差另只手没捧毛主席著作。他捏一撮烟沫放烟袋锅里点燃,吧嗒吧嗒抽着,吐几口浓烟后,说:"在地主家干活,呣像你们恁大时就挣八担粮,恁阵儿,东家都得看伙计眼目行事,他要敢学《半夜鸡叫》,早屌散伙了,他雇不到伙计,地就得撂荒,到恁时,他学狗叫,学驴叫也不跟趟了。"他又讲:"恁时,地主心眼不好使,叫我们吃豆饼酱,他们家吃豆酱,端午节时都吃粽子,我们一个伙计就把一个粽子和一块臭豆腐捏吧一起,挤成一撅撅放到豆酱覃子里,地主一看,一闻那味,寻思是粑粑,就把那覃豆酱给我们逮,他们家逮豆饼酱。"我问:"你们在地主家干活真的大饼子管造吗?"那贵富不乐听了,脸抹老长,把那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站起身来翁声翁气说:"走!干活去!"我们又随他提着镰刀,漫山遍野踅摸棉槐条子。吴学亮拍我一下,说:"都怪你!要不,是不是能多休息会儿,哪有你那么问话?还大饼子管造,知道吗?这就好比猪八戒去问路,喂!妖怪!你们洞口在哪里?"我知错了,但又不能真的像猪八戒那样有三十六变的本事,再去问路时,变一个温文尔雅谈吐得体的壮汉,"大姐,问讯了……" 我只有拼命干活,来挽回一时的口误,什么话也不说。我手上打了血泡,又变成光茧,晚上躺在炕上看手掌时,琢磨着打人一定生疼。 那贵富跟我们渐渐熟了,他那满口焦黄的牙齿暴露无遗。休息间,大家还是围住他。这位腰系草绳子的家伙,根本没把生产队领导当干部,说姚文礼外号叫"姚磕巴",那贵超叫"偏脸子",那忠良叫"老歪",那贵峰叫"大嘴子",这些外号不用说,大家一寻思都猜得到。洪玉美说:"你还是讲一讲旧社会的故事吧。"他头一歪,吸一口烟袋,肆无忌惮讲:"要说这东家吧,也够倒霉的了,他家二闺女才十六。长得很水灵,充俊。这伙计里,有个叫韩家旺的小子,十八岁,一天晌午吃饱了饭没事干,就溜墙根,趴在东家西屋窗往里看,正是大热天,见人家二闺女穿个大裤衩子仰巴拉叉躺炕上睡午觉,里面的毛都露外面,恁小子就挪不动腿了,趴在窗外,把那玩艺儿掏出来,几下就撸出熊来,用一根树条挑着,打开窗,悄么悄给溜进人家闺女那个豁口里,谁知几个月后,那闺女肚子大了,老地主就把闺女吊房笆上打,闺女找不到主,一个劲喊冤叫屈,韩家旺就一头把东家撞个跟斗,说:这事我干的!怎么着吧!气的老地主直翻白眼,没法子,只好自认倒霉,把闺女嫁给了这个穷小子……"他讲这故事时,我们男生都听得津津有味,那五名女同学早跑没影了。 一铺炕上的同学,各顾各很少交流,都揣戒备心理,连一个屁放时都尽量控制不出动静,生怕有人追究,"谁放的!"喝粥时,于喜奎很厉害,他沿碗边转圈喝,不会儿一碗就溜下肚了。我确抢不上食,一碗没等喝完,只剩锅底了,再想第二碗时,见卢燕华也站锅台边,我只好撂下碗筷,说"吃饱了!"其实也就半饱,只是不愿跟她争而已。她也抢不上食,少言寡语。我佩服她学习好,在校列大榜时总排第一。 洪玉美领来那忠良,召开青年点会议,讨论吃饭票问题,孟祥良说:"吃饭票好是好,可我这掌勺的就怕拿不准碗大碗小。这一勺吧,又不知算一两还是二两挺麻烦的。"李正杰说:"我看还是算了吧,到城里去印饭票,还得一笔开销,算起来里外里赚个费事。我建议,多吃的同学,往后青年点的活多干点儿,给大伙找个补差。"于喜奎说:"我看,也,也是,大逮的就该,该多干点儿活。"气的李正杰目瞪口呆。那忠良要发话了,没待开口,脸先红了,"嗯,呣不怎么会说话,在这生产队,大家都管呣叫三队长,也就是三把手的意思,今天,你们点长洪玉美把俺叫来,说实在的,俺文化没你们高,小学没念满就鸡巴下大田干活了,到现在干十多年,农业上的事蒙不了俺,要说青年的事吗,呣还真摸不准,就觉得你们青年点就跟俺一大家口子一样,点长就是户主,应当说了算,就像妈说分着吃就分着吃,说叫大伙自觉点儿随便造,能吃的吃八分饱就得嘞。"洪玉美掩面窃笑,抬起头又装出一副很严肃的样子说:"今天这个会,主要是讨论咱青年点的生活问题,刚才生活队长说了,应当由点长说了算,这我可不敢当,大家还是举手表决一下吧,同意吃饭票的举手。"洪玉美带头,接着是李正杰,赵东芸,吴学亮。葛永辉把手举起来又放下了,他知道这手举了也等于白举。 我鼻梁又酸了,但,保持眼泪绝不溜号跑出来,炎黄子孙虽造型各自不同,可进化了上下五千年,如今同喝一锅粥,不求吃好,但求吃饱,连这点欲望都达不到,还叫吃八分嘞饱,与其这样毫无质量活着,还不如都扔万人坑给埋了。人与人之间,就该互相帮助互相爱护,大家凑一起,千里共婵娟,不该为吃斤斤计较。 眼瞅就要换日历了,这晚停电,葛永辉出外撒泡尿,回来时点燃蜡烛,不知在看什么书。我迷迷糊糊,被一股焦糊的气味薰醒,睁眼一瞅,被头着火了,我推醒葛永辉,大叫一声:"你怎么搞的!把我被烧着了,想烧死我呀你?!"其他人都惊醒了,李正杰划根火柴,取支蜡烛点燃,一照亮,发现葛永辉被头放一本《毛泽东选集》,根据现场判断,那是葛永辉在看《毛选》孜孜不倦,不知觉中,蜡烛偏倒,蔓延到我的被上,给烧个大窟窿。天明时,大家起了床,洗漱间,吴学亮瞅空对我说:"哎,你的行李给烧了不觉得冤么?葛永辉这么不地道,我看他连小人书都不见得能看懂,还装模看《毛选》,他指定是故意的,就抓乎你实惠。想通过你的嘴出去嚷嚷,说他学《毛选》了。" 晌间,吃过午饭,刘玉秀.邹红拿来针线.布头,为我缝补被头。刘玉秀笑么嘻地说:"张劲,我们都听说了,你的被上那个大窟窿是葛永辉给烧的,他看什么书那么着迷?是《金瓶梅》吧?"我说:"那书他看不明白,可能是看连环画吧!"就不说他看《毛选》,邹红纫好针线,取出一块对色的布头,照量一下那被头上的大眼子,说:"这窟窿有饭碗大,要有棉花给堵堵才像回事。"刘玉秀夺过她手中的针线,说:"你真笨!哪儿找棉花?就不会就地取材"?她从被窟窿里薅出一把棉花来,扯匀,铺好,开始缝补起来。邹红被晾在一边,没事干就问我,"张劲,你也太窝囊了,行李让人烧了还哑么悄声,这要搁别人,哪个也不能让戗。哎,听咱点长说,你从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打人像捶畜牲一样,到了中学怎熊色了?"我脸腾地烧热起来,邹红一指我,"咯咯"笑开了,说:"看他,还害臊了。"刘玉秀抬起头来,也笑了,说:"张劲,人家邹红想跟你套点近乎,干嘛害臊?要搁我干脆就把她摁到炕上给强奸了。"吓得我跑出去了。出外溜了一圈,又回屋了。 刘玉秀手头很快,在我进屋时已把被头补好了,不细瞅还真看不出破绽来。我凝视着刘玉秀,说:"谢谢你"。刘玉秀说:"别用这种眼神看我,要谢就谢邹红吧,是她撮唆我来的,他说了,咱点的男生,除了你她才不管这等闲事儿呢。"我没好意思问她,即使这样,干吗用强奸这个字眼儿埋汰我?当然,我不能干畜牲的事。邹红长一副娃娃脸,个头不高,大眼睛,长睫毛,很好看,可我在情窦初开时,认定了卢燕华那样的女性,她绝顶聪明,列大榜时总排第一名。刘玉秀见我又进屋了,说:"你这人真没出息,跟你逗句笑话就吓跑了。哦,我差点儿忘了,咱生产队组织宣传队,要从青年点里选人,先决条件得是团员,本来没你份儿,是邹红极力推荐,才把你名提上去了,她就爱听你吹笛儿,一听那声就痒痒。从明天开始,咱仨就不用干活了,直接到生产队排练节目,照样挣工分,我俩今天来,一是为你做点好事,二是告诉你这件事,别误会,没人看上你。"邹红说:"刘玉秀!你开玩笑别太过,我哪儿痒痒了?没他伴奏,你跳光棍舞呀?" 排练了一下午节目,再过几天就是阳历年了。晚上,大嘴子,老歪,那贵富,还有妇女队长那忠花,民兵排长那显明都来参观我那床被。大嘴子把那被翻来折去,两眼瞪个老大也没见到窟窿,说:"哪儿烧了?怎没见到?"我说:"是刘玉秀缝的,还有邹红,她俩发扬风格。"然后,便指定补丁,给他们看,这些人都聚一堆,啧啧赞赏,"嘿!真是好手艺。"那忠花说:"咱农民掏大粪手,跟人比这细活,天差地了。"这伙人围那补丁看,像观赏一件出土文物。 葛永辉像没事一样,见了我还啷当脸,连句"对不起"也不说,像是我把他被烧着了。可他见了生产队领导,可劲儿往炕上让。这伙人鞋也不脱,纷纷上炕,,尤其那贵富,靰鞡鞋底沾满了臭粪。大嘴子说:"好长时间没到青年点儿坐了,今天嘛,听说你们点儿出点儿事儿,葛永辉看书不小心把张劲的被给烧个大眼子,呣就是来查看一下,烧成什么程度,好到公社去报损失,领取补助。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上面有条文,对知识青年被褥着火了,可到公社去报损失,有布票,还有钱。可现在看来,窟窿没有了,都好好的,还是算了吧。"我说:"不行!还是报上去吧,不管公社给补助多少钱多少布票,我都不要,应当分给帮我补被的人,那两块布还都是人家的,要说这被好好的,我现在就给撕开,按原样你们照量办吧。"那显明捅了我一把,说:"你傻呀!给撕了多可惜了的,俺要是青年点的你,有人给留下这么屌好的针线活,还不等于董永碰到了七仙女?趴被窝偷着乐吧。"那显明是宣传队长,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我自愧不如,他那嗓音虽破锣动静,可句句都在音律上。他在生产队辈份很高,连大嘴子都得管他叫"叔",那显明的父辈就是耍驴皮影的,在农村不干活,光靠耍小把戏维持生活,这都是大嘴子那贵峰给咧咧出去的。 大嘴子对我的回话很不满意,他那嘴僵住了,停会儿,才蠕动一下,说:"这都怪停电,知识青年晚上看书学习了,本来是件好事,就这停电,真屌闹心。"他又朝向葛永辉,说:"停电你睡觉也就得了,干嘛看小人书那么着迷,把人被都给烧了?这一但引起火灾,你负得起责吗?葛永辉听了,两眼竖起来,嚷道:"谁说的!我没看小人书!我看的是?……大伙都能证明!"没人给他证明,大家都充聋作哑,明明看见他床头放着本《毛选》,都不作声。 大家撇开那贵富,都围住了大嘴子,想从他嘴里掏出点象牙来,因为那贵富讲旧社会的故事太离谱太下流。那桂峰是贫协组长,纯贫雇农出身。他见众人都围住他,很兴奋,说:"呣是贫协组长,说起来旧社会的事情最有发言权,在旧社会嘛,呣恁会儿还小,给人扛活叫半拉子,半拉子嘛,就是没成年,挣口粮没大人多,恁阵儿也勤快,地主家都多给,一年下来,比呣玛玛给人放猪挣得还多。玛玛伸出大拇指,朝俺说‘儿子,你真行,比老子强!可他就三天乐,把呣辛辛苦苦挣的粮食都给卖了后,就去赌坊,一顿把伙都输光了,回家就喝酒,把家里家外造个溜屌光,大年三十连顿饺子都吃不上,你们可不知道,那是啥滋味,人家放鞭炮接财神,呣一家老小扯一床破被糗一起,俺小妹馋了,哭着要饺子吃,俺娜娜就颠着小脚,拿个破碗管那借饺子,可恁时都是人敬有狗咬丑,到谁家都有狗叫……"说这时,他还挤了两滴猫尿,又说:"幸亏来了共产党,呣才翻身得解放,看哪个再不把俺当人看,妈嘞个巴子,老子提溜个大棒子,地主见了都他妈直磕头,跪地求饶,得管老子叫大爷,要不就削死他。"地主也是,就一碗饺子的事,干嘛不给,惹人提溜个大棒子找后气。 这儿都是满族人,一般都管父亲叫"玛玛",管母亲叫"娜娜"。大嘴子说着激动,一抹嘴角流出来的水虫,说:"你们以为呣家穷掉底了?呣爷爷恁辈都是吃饺子光吃肚,把皮都扔泔水缸里。说起俺祖辈,都不是熊种子,在清朝,俺祖上有一位做大官的,相当于现在的政治局常委,很得慈禧太后赏识,这老太婆一高兴,就给编排了宗谱,赐二十个字,也就二十辈,这辈犯‘贵’字的,是第六辈,往下排辈犯‘忠’,孙辈犯‘禄’,上辈犯‘显’,再上辈犯‘德’,民兵排长那显明,今年才二十三岁,三队长那忠良二十五岁,可见了那显明还得叫爷,没办法,这都是慈禧太后封赐的。" 新年到了,生产队放一天假,青年点里的男女同学都很高兴。李正杰从生产队拎回一斤猪肉,就拳头大小,商量大伙怎个吃法,吴学亮说:"干脆剁吧剁吧包饺子吃吧,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孟祥良说:"这狼多肉少包饺子够吗?"于喜奎插嘴道:"你也太,太那个缺心眼,就不会多,多剁几棵大白菜。"李正杰拿不定主意,就把五名女生叫一起,同坐一块儿讨论这个问题。洪玉美说:"还是包饺子吧,咱们大家头一回在一起过阳历年,应当喜庆点儿。"李正杰说:"可就这一疙瘩肉包饺子能吃出肉味吗?"洪玉美说:"将就点儿算了,管怎么说算是一顿饺子。"洪玉美是点长,她的话还是有力度的。 大家围一起,开始包饺子。刘玉秀说:"我小时听过一个相声,说的是哥四个进京赶考,住一家旅店,赶上下雨,就在一块儿包饺子,等饺子开锅熟了,老三出个主意,要对诗吃饺子,咱能不能也学学对诗吃饺子?"这个相声我也听过,很幽默风趣,他们哥四个去赶京赴考,一路上见景生情,都要对诗一番,老大说:"抬头见到一雁窝。"老二说:"雁窝里面七八个,"老三说:"大雁飞出把食打,"老四说:"喂"。于喜奎急了,说:"刘,阿刘玉秀,别以为我,我就嘴笨,那相声段子我,阿我也听过,你就不怕我把那大雁,阿,那个说一说,过了岭,阿,又越过坡,满桌饺子都我划搂吃了,阿,你,你可别后悔。"洪玉美说:"咱也别对诗吃饺子,我看还是分着吃吧,要是能包二百二十多个,每人就分二十个,有剩余零头都归于喜奎。吴学亮说:"那也没有准,刘玉秀包的饺子小,一口能吃仨,赵东芸包的像个猪崽子。"大家一起包饺子,说说笑笑很快包完了,谁也没数多少个,吃时也没分,都吃得很饱。大家很开心,头一回聚在一张桌上摔起扑克,吆三喝四的。下午,生产队组织文艺演出,一开场,洪玉美就弄几个造型,背诵了两段毛主席语录,接着,李正杰出场,同她一起合唱了一曲《大海能行靠舵手》。这节目是临时上的,弄得我跟那显明都没法伴奏,再加上这两人五音都不全,唱起来像两只鸭子在叨仗。第二个节目,是那贵祥家八姐九妹表演的,演出的节目是天津快板书:"(甲)竹板这么一打呀,(乙)咱别的也不夸,(甲)夸一夸咱隔壁对门那个老大妈,(甲)她今年七十八呀,(乙)挑土又挑沙,(甲)把那个冬闲变冬忙,一个能顶仨,(乙)别看她岁数大呀,最听党的话,(甲)党叫她干啥就干啥指哪就干哪。(乙)再看那红旗,(甲)迎风飘扬又招展映红了半边天。(乙)社员们不怕苦呀,夜间搞大干,打着火把连成片,(甲)干劲不一般!(乙)要说那个冬闲,全是扯鸡巴淡,(甲)咱把冬闲变冬忙,谁敢说二五眼?……"一个七八十的老太太挑土能顶仨,那是妖精。后面还有几个节目,都是那显明编排的,这儿人根本不考虑国语纯洁性,平常日子说话带着零碎也就算了,怎好排到节目里?如车老板不知吃点儿什么好东西,兴奋时也嚎唱两句。"长鞭吔,那一个鸡巴甩,吔——"不用唱了,谁都知道你要赶着大车奔向社会主义前方,哎嗨喂,哎嗨喂……后两个节目是邹红,刘玉秀演出的。邹红独唱一曲《白毛女》选段,"风雪漫天,喜儿在深山……"外面雪下得正浓。轮到刘玉秀上场了,她在学校跳芭蕾舞,演主角吴清华,她跳起了见到红旗找到党那一段。随着那显明驴皮二胡和我笛声的旋律,她飞舞跳起来,扑向那红旗,脸帖过去,泪水把抓的。她一反常态,以前演戏时都是捧着红旗脸一帖而过,今个儿那么认真还是头一遭。 晚饭时,大家都喝了粥,我问刘玉秀,"你今儿表演不用那么投入吧?知道那红旗什么做的吗?是那忠花临时撕的破被面子,光埋汰的,不知洗没洗,干嘛值得你鼻涕眼泪往上抹?"她说:"你知个屁!都是邹红唱那歌,再加上驴皮二胡的悲动静,实在忍不住,才这样子的。"我说:"她唱风雪漫天喜儿在深山,关你什么事?"这时,邹红鼻子一紧,嘴一瘪哭了,她跟刘玉秀哭作一团。洪玉美说:"得啦!得啦!饺子也吃了,这儿哪比不上家!赶快吃饭,晚上咱还得学元旦社论!……" 第六章青年点 我躺在炕上,经常瞅房笆,熄灯后,夜已深了,便可感知周围同学都在搞暗箱操作……早晨起床吃饭时,男生们都瞅着刘玉秀,表现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嘴都不轻易张大,连于喜奎喝粥的速度,也至少减缓了两碗,可想而知,他们在夜里枪炮一致对准谁了。女生数刘玉秀长得好看有气质,长长的胳膊长长的腿,高挑个头,鹅蛋型的脸没一点糟粕,大眼睛炯炯有神,长长的睫毛,细细的柳叶眉,甚是美人胚子。我有自知之明,不知怎么搞的下乡后起了一脸粉刺疙瘩,像这样子的,跟人一堆儿吃饭,人家不吐算是给面子了,哪敢有非份之想? 一天晌午,刘玉秀吃饭时冷丁反胃了,说:"你们男生不要有什么非份之想,今天把话挑明了,我哪个也没看上。"我奇怪了,她干嘛无端发这大火?细一斟酌明白了,准是葛永辉对她说了"刘玉秀!咱点那帮屌儿,都不是好东西,天天都寻思你搞地下流氓活动,干脆表明态度吧,别让他们胡思乱想向你开炮,浪费资源!" 刘玉秀表明态度后,大家都放开思想了,当她面吃饭也不用保持正确口型。于喜奎的饭量也愈发大了,吃大饼子像要把刘玉秀也吞了那样,有仨不吃俩。我问刘玉秀:"你怎地了,谁也没惹你干嘛发火?"她说:"葛永辉说了,你们男生不干好事儿,晚上都寻思我干恁种事,我可不是好惹的!"我说:"葛永辉这人,是好是坏暂且不论,可他绝不会是君子,就算寻思你了又有何碍?你应当高高兴兴,让大伙见了你都开开心心的,这样会给青年点节省很多粮食。"我有时愿搞点恶作剧,元旦那天就把刘玉秀和邹红给撩拨哭了。她说:"我真有恁大魅力吗?"我说:"谁叫你跳芭蕾舞,把腿踢恁高?"刘玉秀寻思一会儿,捂着脸,"呜"一杆子哭了,她指着我说:"张劲!我白给你缝被了,你欺负我!"我愣住了,一头雾水,要是说踢高腿把裤裆撑破了,那倒情有可原,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再也不敢跟刘玉秀开玩笑了,见了她都把头垂很低,一块吃饭时,都躲她远远的。可没几天,她倒来撩我,说:"哎!张劲,别人都说你那脸粉刺疙瘩是憋的,我看也是,应该适当释放一下。"她又悄悄帖我耳边说:"我向你推荐一个人,就是邹红,她不嫌你丑,你就瞄准她,为了胜利,向她开炮,我约摸不两天你脸粉刺疙瘩就消了。"我愣住了,直楞到分我那块饼子让人偷了吃也不知道。我成熟比较晚,只是最近才对男女之事略知一二。一次,我们演出往回走,那可是风高月黑的夜晚,在跨一趟沟时,跟刘玉秀的手握到一起,她那手很柔。我突然发怒了,对刘玉秀说:"从今往后,谁要敢欺负你,侮辱你,我就砸碎他脑壳!"因为我突然想起了英子姐,她长相跟刘玉秀差不多,都是蛋型脸,白白净净,长胳膊长腿,跳起舞像闪电一样。我想,英子姐就在这样一个夜晚,被畜牲强行架到山上给糟蹋了。刘玉秀很感动,她抓住我的手,说:"张劲,我知道你从小很能打,可现在变得软嘞跌歇的,连女生搧你嘴巴都无还手之力的样子,能行吗?"我知错了,不该突然失控联想起了英子姐。我把手脱出来了。晚上,我做一个桃色的梦,跟一个女生缠绵在一起,然后,跟人发生了恁种事。可那都是梦里的事,不算真格的。我也有暗恋,不是刘玉秀,不是邹红,是那个很瘦弱,很白净,胸不挺,看去里面只藏两个核桃那样不够一口含得的卢燕华,梦里那事,就是我抱着她干的。我每见她都害臊,躲远远的。 卢燕华内向,聪明,从不跟人搭讪,胡扯,老远碰头时,我朝她稍摆一下手,她就会回敬我一下。我很悲怆,为什么在青年点里,搞得象《烈火中永生》渣滓洞里的江姐跟许云峰那样? 文艺队进行了调整,我被刷下来了,原因不是团员。那显明一心想打造一个《半蓝花生》这个节目,说这个节目有辩证法意义,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节目要硬,就得结合当前形势。大嘴子跟着搅合,让洪玉美演母亲,李正杰演父亲,邹红演女儿。排练了几天根本不行,洪玉美.李正杰五音不全,动作僵硬,其实也都是刘玉秀给教的,她在学校宣传队教大伙跳木偶,"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领导我们向前进……",动作就是这样子的。那显明说:"照这样下去,咱还不如唱驴皮影省事。"大嘴子撂挑子了,说:"俺是外行,还你说了算吧,只要汇演评个大奖,都随了你得了。"邹红告诉我这些,意思就是告诉我做好思想准备,有望可重新回宣传队,并说这都是刘玉秀撮唆她这么说的。果然,我又加入了宣传队,本来想说"老子不干了!"可不干去干挖沟挑沙更是恼人,经过几天来体验,那《天津快板》节目应再加几句才合适,(甲)那位老大妈呀,(乙)她不彪也不傻,(甲)一边挑土一边挖,谁也干不过她,(乙)小风那么一刮呀,沟又溜平了,(甲)她撂下扁担抡起锹,接着又开始挖,(乙)有人去问她,你这样干来又干去,不是瞎忙活了?(甲)大妈笑开了,接着把话拉,你们懂个嘛?俺在大跃进的那年代,也是这干法,(合)还戴大红花,后面吹喇叭,滴滴哒哒,滴哒哒,把俺送到家,送到家……!"张劲!欢迎你再次加入宣传队。"刘玉秀.邹红热情迎上来,跟我握了手。 那显明在文艺上很有造诣,一把驴皮二胡拉得很响,七种曲调开弓就来。他做总导演,把洪玉美,李正杰给裁员掉了,新增一员刚下小学务农的小姑娘,叫那显兰,看样子就十三四岁,一副娃娃脸,跟邹红长相差不多。那显明很会安排演员,他让邹红演母亲,让那显兰演女儿,让那个打板的那忠德演父亲。那位小姑娘很会演戏,虽小,接受能力却很强,经一点拨就能溜场,开始唱了,"放学刚回家,我就把地下,拾了地角花生有半蓝,颗粒归仓交公家……"她的唱腔很亮,很甜,动作又恰到好处。那忠德说:"别看这小丫头在台上管俺叫爹,到台下,俺还得管他叫姑奶奶呢。" 一连几天我好孤独,每回到青年点里,同学们都不跟我说话,打扑克时也不带我玩,跟谁搭讪谁都不理,睡觉时,连跟我比较要好的吴学亮,也学着葛永辉朝我撅个腚,留个后脑勺。这人都怎的了?!我反省自己,是否不注意挤了人家牙膏?用了人家肥皂?用人家脸盆洗过腚?没有的事!思前想后归纳了,这都是参加宣传队惹的祸。 晌午,吃大饼子喝白菜汤,青年点的大饼子不能管造,有时也分着吃,一人一个。于喜奎的那个不会儿就没了,肚里像掉个枣,只好大口吃菜喝汤。我掰一块儿给他,知道他没吃饱时给逗嘻点儿连祖宗也肯出卖。果然,我头走,他后脚就跟出来了,"阿,张劲,你,阿你没觉得,咱,咱点那帮屌儿,阿,都不怎么理你?"我说:"我还懒得理他们呢!什么玩艺儿,都是些小肚鸡肠之辈,我不就是干点儿轻快活吗?还值得一个个丧不丢的!?至于吗?"于喜奎说:"不,阿不,不是你,你说的那样,是因,阿因为你跟,刘玉秀,邹红握,阿握手的事……" 下乡足一个月了。在这段日子里,男女间虽有疯闹,说笑,还从未听说那个男生碰过女生,都是动口不动手,我这是第一例。事情是李正杰给捅出去的,他趁我晚间搞排练,躺在炕上对其他人说:"你们知道吗?今天张劲归队,咱点儿恁俩骚货都跟他握手了。""什么?"葛永辉说:"青年点天天见面,握哪门子手?这个张劲也太不象话了,在咱面前表现出一本正经,背地里那么完蛋,我提议大家团结一致压压他,都装模不搭理他。"原来就这点儿事儿,又不是我拽他们握手的! 大队汇演结束了,四小队拿了个头名,每晚都乘拖拉机到邻近大队去演出。有的大队很好客,叫饭前去,到了那儿,就有一桌饭菜摆好了。刘玉秀.邹红从容不迫,上炕就坐炕头,她俩原都是校文艺队的,出外演出见这种场面许是老早就习以为常了。桌上除了菜还有酒,那位大队书记给那显明先倒了半碗,又给我斟了半碗,说:"你俩是伴奏的,喝点儿酒暖和暖和手指,冻木了可不得了。"刘玉秀一指我酒碗,说:"给我也来这些。"那人造愣了,道:"你!你不是跳芭蕾舞的那个吗?一旦跳迷糊了跌磕怎整?"邹红说:"不要紧,给她喝吧,她一喝酒脸红扑扑的,上台不用化妆了,而且跳起舞像燕子飞起来一样,飘轻……"。 春节将至,姚磕巴说要给青年点放一周假,从腊月二十九到正月初六,让大伙回家过年。腊月二十八,下午生产队搞文艺联欢会,节目还是那些,只是多了个地方影调剧《半蓝花生》。人来的很多,上次刘玉秀跳芭蕾舞那动人场景,早被人给嚷嚷出去了,全大队人都知她演戏动情,逼真,捧那红旗帖脸上,眼泪哗哗流。大队郑书记也亲临会场,大嘴子随他左右,给他找个甲座。随着一阵紧锣密鼓声,节目开始了……,轮到第五个节目邹红上场,她这回不唱"风雪漫天"了,改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这歌也悲凄凄的。该刘玉秀上场了,全场一片肃静,报幕员八姐笑眯眯走到台前:"最后一个节目,刘玉秀出场,她表演的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见到红旗,找到了党!那一段,九妹报幕道:"最后一个节目是芭蕾舞《红色娘子军》,表演者刘玉秀,请大家注意了,看她精彩表演,鼓掌欢迎!"一阵激烈掌声过后,刘玉秀踏着音乐伴奏出场了,她舞步轻盈,外柔内刚,两腿一跨老高。在她靠近红旗,把一半脸帖上面时,人们都屏息注目,静观最感人肺腑的那一刻……,可她眸子里,连点润泽也没有。散场了,青年点女生都簇拥一起走,只听邹红说:"刘玉秀!你今天表现太一般化了,紧要关头,大家都急渴渴等着看你掉眼泪,你可倒好,熊观众一个个白把眼睛瞪恁老大。" 晚上,青年点的灯火显得格外明亮,十一名同学,都坐在一铺大联炕上。洪玉美让邹红读一段报纸,然后说:"同学们,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刘玉秀截她话说:"咱们往家走!"洪玉美继续说:"是,咱们是要往家走。看把刘玉秀乐的,怪不得芭蕾舞跳得没表情,像跳猴筋儿一样,往家走有什么好?我还真想跟大伙儿都在这儿过一个有意义的春节,过年一样吃饺子,每人有二斤白面一斤肉,我看这肉和白面大家就撂这儿别拿了,留以后接长补短,每人发十斤粮票怎么样?"大家都很高兴,有了这十斤粮票,也算是过年回家孝敬父母的见面礼了。只葛永辉不接,他坚持要留下来,宁肯不回家过年也要为青年点看家护院。 春节假日一晃过去了,大年初五,同学们陆续返回青年点,全部聚齐。葛永辉把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迎接大家。我进了屋,不跟任何人搭话,自觉空落落的,便一头仰到被卷上,深深喘了口粗气,回味起节假期间的日子。 回家路上,大家都很兴奋,邹红说:"咱唱歌个吧。"刘玉秀说:"唱个屁!嘴都冻麻了。"是呵,那天特别冷,同学们都冻得捂着脸,甩清鼻涕,可邹红还是领头唱了起来"同学们大家起来,奔向那抗战的前方……"这是一首《毕业歌》,大家都随她唱开了,就这样我们一路上唱嗷嗷的,不觉上了公路,到了站口。大家原地蹦高,跺脚,不住地搓手,哈气,焐耳朵。"来啦!来啦!"刘玉秀见一辆大客车老远驶来,乐的跳了起来。而那大客车,响着高音喇叭,"呼"一杆子从我们身边擦肩而过,气得刘玉秀指那远去的客车,骂道:"去你妈嘞个蛋!"我们焦急地再等……,终于又一辆客车露头了,老远望去,车窗不透亮,又是满载客员的车,刘玉秀朝大伙一招手,说:"来!咱截住它,这回可别让它跑了。"大家呼啦一下排成一溜,横在马路上,这趟车只好停下了,女乘务员丧不丢地拉开车门,嗔道:"你们上吧!不怕挤破肚子就上吧,上吧!车票九毛钱。"这车上已满员,连夹道上都站着人,一行十人挤上去后,招来了一阵不堪入耳的骂声。这车也真够挤,男女同学挤一块儿,都很矜持,不能背帖背更不能脸对脸,只有保持横排站立的拥挤姿势,大气喘不出,简直是一种煎熬……,直挨到下车后,大家才深深呼一口气,有机会疏松一下骨关节。 我回到家里,家人都很高兴。对屋的英子,见我很是惊奇:"这不是三赖吗?你上哪去了,我怎么老长日子见不到你?"我朝她苦笑一下,说:"我下乡了,这不赶上过年放假回家探亲……",不好,英子姐神态有异,可能是被"下乡"这个字眼吓着了,旦见她两眼溜直望着我,像眈量一个陌生人。母亲告诉我说英子姐已被安排工作了,在县民政局下属的一家福利厂,跟孔家哑巴一个单位。 大年很快过去了,初三晌午,英子在灶台下烧火,我瞅准机会,掀开自家锅盖,从沸腾的酸菜汤里,瞄一块最厚实的骨头肉用勺捞出来,递给她吃。英子抓过来,可能太烫,忙撒手丢到锅台上,两手甩几甩,不住呵气,就又抓起大口啃开了,不会儿就把那块骨头肉啃个精光。初五日,是该返回青年点的时候了,从腊月二十九回家至正月初五,一触就在眼前,时间过得好快呵! 我微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生产队领导姚磕巴,偏脸子,老歪,大嘴子过来了,跟同学们相互问候.寒暄,嘁嘁喳喳。孟祥良,李正杰不知拿些什么好嚼咕紧让葛永辉吃,老歪说:"别让了,这老小子在呣这儿一点儿没吃亏,大年三十在姚队长家过的,猪肉炖粉条子好顿造,晚上还逮了饺子。初一恁天,他又蹽到那队长家,真鸡巴实惠,呣当地贫下中农,就喜欢这样的。初二值班,晚上,正赶上生产队老母猪下崽子,一连下了十二个,葛永辉,了不起呀!他怕猪崽子养不活,就把自己行李抱来,给猪崽子盖上,整夜守着,真是个好屌驴操人。"我听了,确认往后的日子,万不可让这家伙说是个好人。偏脸子不知对谁说:"张劲怎么了,怎刚来就睡大觉?"洪玉美说:"他就这样的人。我本来没睡,听这一说干脆装睡。孟祥良推我几推,说:"喂!起来快起来,你带什么好东西了,快都献出来,都晌午了,咱今天搭平伙。"我睁开眼,一指箱柜上面那包,说:"都在那里面,自己拿去吧。"其实里面也没什么好东西,只两个馒头两个豆包,还有一包油炸丸子,一包地瓜甲。 正月好风光,初升的太阳象被洗过了一样,是那样的鲜明,艳亮,金色的光辉,撒向世界,浸透了土壤,山林如画,薄雾如烟。 同学们出工了,随那贵富挨家逐户到粪堆刨粪,每刨一镐,那黄绿青紫等秽物掺合冰碴四处飞溅,崩到脸上,溅到牙床上。那贵富见大家一个个狼狈相,"嘿嘿"笑着,抡起镐,一刨就是一大块。他告诉大家不能误了农时,必须赶在"九九加一九,黄牛遍地走"之前,把所有社员家的粪堆全刨开,运到大田里去。他把大家分成两拨,一拨刨粪往筐里撮,另拨挑担子往大田里运,够五趟再两拨交换。葛永辉很能干,他穿一身破破烂烂的黄棉衣,给人往筐里撮时可劲装,还用铁锹给拍实。刘玉秀撂下挑子,左手揉着右肩,说:"葛永辉,你穿这身梢我怎么越看越像洪长青英勇就义似的。"葛永辉听了,干得更欢实了。其实谁都能听懂,人家那是故意给他上点顺子,让他手下留情少装些。这儿离大田有一里多路,两轮下来,同学们已疲惫不堪,举步维艰了。 收工回到屋里,大家都拼命的刷牙,漱口,那盐碱混杂的味道仍萦绕在嘴边,更糟糕的是膀子痛,那五位女生过来吃饭时,都默默无语,眼圈红红的像刚哭过的样子。大家饭量明显降低,一个饼子吃半拉就撂下了碗筷,卢燕华跑到厕所"哇!哇!"一顿狂吐。都那个葛永辉,他吃饭时也披着溅满粪便的破烂衣裳,展示洪长青大义凛然的英雄气概,只是臭气熏天,令人作呕。再晚饭时,刘玉秀说:"葛永辉,你还真把自己当洪长青了?要当洪长青,就把身上那件臭破烂烧了吧,别倒了大伙胃口。" 几天下来,大家都累坏了,可谁也不吭声。我忍不下了,对那贵富说:"咱生产队牛车闲着,怎不用车来拉?"刘玉秀马上说:"对!对呀!拉一车能顶我们干半天的,大家现在肩膀都压肿了,再这么干下去,恐怕干不到几天都得趴下。"那贵富说:"这事你们应当找队长说,呣只管领干活。"刘玉秀把挑子一扔,朝大家说:"是!咱找队长去!"那贵富忙制止道:"不行!不能都去了,去个代表就行,呣看邹红去吧。" 邹红不负众望,回来说:"姚队长答应了派两掛牛车拉粪,大伙儿只管刨粪,跟车就行,再不用肩来挑了。"大家如释重负,都来问邹红用什么办法说服姚队长的?邹红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影,说:"我见了姚队长,说明来意,把大家意见反映了一下,他就满口答应了,就,阿就这么简单。"她不知怎地?也学结巴了。 吃过午饭,大伙儿都倚在被卷上,倾听公社广播喇叭的歌曲,及笛子独奏曲《扬鞭催马送粮忙》还有《牧民新歌》,大家都很爱听,边听边朝我这儿瞅,孟祥良说:"张劲,你听人家这笛儿怎么吹的,比你怎样?" 公社的喇叭管子,午间十二点准时开播,节目共三十分钟。这一回,广播内容有异,一开板就唱《草原英雄小姐妹》插曲,"为了保护羊群咿喲,不怕风雪,不怕严寒……"唱毕,一个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奋斗在广阔天地里的知识青年们,在这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大好形势下,我们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同时,创造出了辉煌的业绩,新人新事,层出不穷。这就是,毛泽东时代出英豪,知识青年志气高,战天斗地不怕苦,广阔天地育新苗。下面,给大家播送一份来自沙坨大队通讯报导,题目是《一个草原英雄小姐妹式的知识青年》"在一个风雪交加,大年初二的晚上,沙坨大队四小队的一头母猪就要产仔了,知识青年,共青团员葛永辉同志,得知这一消息后,无比振奋,此刻,他想到了国家财产,集体利益,想起了草原英雄小姐妹,为国家财产不受损失,就在这样一个晚上,他毅然决然地扛起自己的行李,冒着风雪严寒,跑到生产队,把被褥搭在猪圈里,为新生的小猪崽遮风挡雪。在他的保护下,母猪顺利地产下了十二只猪崽。望着这群鲜灵灵的小猪崽们,葛永辉会心地笑了。这一夜,他一直守候在猪圈里,虽然冷在身上,却暖在心里。葛永辉同志是刚下乡不久的新知识青年,在接受教育中,他念念不忘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春节放假不回家,主动放弃了同家人团聚的机会,把贫下中农当亲人,把农村当自己的家。我们广大的知识青年,都应当向葛永辉同志学习,他的这种大公无私忘我的革命精神,永远是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大家都听得呆了,谁也不曾想到,被那忠良说的好屌驴操人,一下子变成大英雄了。不会儿,那五名女同学都赶了来,纷纷向葛永辉表示祝贺。葛永辉很镇定,伸出手来,可女生们只干嘴上活,谁也不肯把手给他握。 晚上,生产队领导班子一干人都涌进了青年点,要开一个隆重的向葛永辉学习的座谈会。姚队长让洪玉美主持会议,要大家都谈谈心得体会。没人抢先发言,会场寂静了。大嘴子说:"咱大家应当踊跃发言,葛永辉同学为保护国家财产,集体利益,用自己的行李为小猪崽子遮风挡雪,这种精神了不起,了不起呀!"洪玉美开始用点名方式要大家发表态度"张劲,你先谈谈吧。"我呆住了,又不能一直就这么呆下去,没法子,便朝偏脸子那贵富说:"那队长,你们生产队往年老母猪下崽子,赶上大冬天,有冻死过吗?是不是也要用棉被来遮风挡雪?要我表态,我真的不可能拿自己的行李去挡猪圈,顶多也就是跑到场院抱两捆草帘子。"大家听了,都忍俊不禁,捂着嘴把头扭向一边。同学们一个个都被点了名,表态时话说得都很简略,也很含糊,光说应当向葛永辉学习,只字不提学习他用自己的被褥去挡猪圈。整个会议,没有高潮,不欢而散。葛永辉朝我直瞪眼,像谁掘了他家祖坟似的。 葛永辉的先进事迹连播了好几日,又上了报纸,一时间名声大噪。大队郑书记从县里开会回来,满面春风亲临了青年点,他让大家向先进看齐,说县委领导很重视这件事,要把葛永辉这种爱护国家财产的先进事例,结合当前形势,作典型推广下去。还说,葛永辉为大队争得了荣誉,大队要为他举办一个庆功宴会。 宴会在青年点里举行,大队杀了一口猪。来参加宴会的大队领导有四位,郑书记,贫协主任,民兵连长,另一位是二队青年点的滕晓燕,她是六八届下乡的老知青,入了党,任大队报导员,那份《一个草原英雄小姐妹式的知识青年》的通讯报导就是她给写的。生产队来了五人,除了三个队长,贫协组长,还有房东大爷那贵祥。一铺"大联炕",四张桌子排一起,大家坐在炕上,满满挤了一圈。宴会在热烈的气氛中开始了,郑书记首先端起酒碗作祝酒词:"今天,我们大家能聚在一起。都是葛永辉同学的功劳。他为青年点,为四小队,为我们大家争了光,添了彩,立了大功!在这里,我不防还要向大家透露一个消息,鉴于葛永辉同志的突出表现,公社党委根据那书记的意见,已给大队党支部下达了通知,决定突击发展葛永辉同志为共产党员,致此,我建议,为葛永辉同志的进步成长,干!"大家呷了一口酒,然后,动筷,箝肉。姚队长吞下一大块肉。也端起了酒碗,说:"阿,阿就今天这,阿,这顿肉,得感,阿感谢葛永辉,他的进,阿就进步成长,是呣四队的光,阿就光荣,来!再,阿就再干!"他说话让人听了着急,尤其面对一桌子的肉。葛永辉也要说两句了,他把酒碗举起,说:"我不会说不会道,属茶壶煮饺子类型,反正今天就是高兴,特别激动,我要感谢党的培养,还要感谢晓燕姐,好了,话都在酒里,我敬大家,干!"说着,一仰脖灌了一大口。女生当中,刘玉秀能喝酒,她半碗下肚,便活跃开了,一手提酒瓶,一手端酒碗,挨个儿敬酒,虽然看去身子有些失控,却也还能分辨出大小来。她首先给付书记斟上酒,说:"付书记,你看我能不能入党?"付书记"嘿嘿"笑着,"咕嘟"喝了一大口,一抹嘴角跑出来的水虫,说:"我看能!听说你在生产队演芭蕾舞,捧着红旗眼泪好顿掉,这就充分说明了你对党的感情是深厚的,冲这点你的眼泪就不能白流,入党不成问题!"刘玉秀说:"太好了!我就想入党。"她又给郑书记,姚文礼,那贵福斟酒,轮到那贵峰时给越过了。大嘴子很气恼,自己抓起酒瓶倒满了一碗,一口就下去大半截。他把酒碗往桌上一顿,说:"呣农村人挑媳妇就喜欢洪玉美恁样的,粗膊囵墩能干活,不像有的人鸡巴操的杨柳细腰,中看不中用,一棒子就能削两截,这号人白给俺农村人当媳妇,都没人稀要。"付书记上去就给了大嘴子一拳,舌头打起卷,说:"你说,说什么来?敢侮辱知识青年?杨柳细腰怎地?美女都,都他妈的杨柳细腰,你再敢出口伤人,老子就把你恁个什么……哦,贫协组长给一橹到底,你信不信?!" 刘玉秀对大嘴子不友好,其实年前就有苗头了。我问邹红,"刘玉秀见大嘴子,干嘛‘呸!’唾一口?"邹红便告诉我说"大嘴子经常去女生宿舍嘘寒问暖,还借故试人家穿多少,把手触到刘玉秀胸前隆凸的位置上了。" 春耕时节,在生产队安排下,同学们各自都有了不同分工。那忠花要出嫁了,她的妇女队长,团支书职务,由洪玉美接替了。保管员那忠禄,因往兜里揣两把花生种,被老歪瞄住了,当场给揪到办公室,姚磕巴给了他个撤职处分,把这一职务让邹红来干,还让她另兼生产队报导员一职。李正杰.卢燕华被分到果树组,于喜奎被分到菜园组,洪玉美.刘玉秀.赵东芸.吴学亮还有我,都在大田组。葛永辉入党不过几天,就被破格提拔为大队党支部第二副书记兼团总书记。 生产队每季度评一次工分,公榜时,我懵了……葛永辉被评一等工,洪玉美.李正杰被评一等半工,邹红.于喜奎.吴学亮.孟祥良.赵东芸.卢燕华均为二等工,刘玉秀二等半工,唯我,莫名其妙地得了个三等工。都一样干活,为何让我难堪?我撞进了那贵福家,见他正在炕头上"叭哒"烟。他见我来,干咳两声:"哦,是张劲,稀客,炕上坐。""不必!我只想来问问这三等工分到底怎么回事?根据什么评的!"他挪动一下干瘦的身躯,"嗯,……这评工分嘛,主要是根据基层贫下中农的意见,呣这当队长的也不能样样说了算,你们这伙知识青年,来这儿接受教育,谁表现的好与赖,只有领你们干活的贫下中农最清楚。工分这事嘛,一等工跟三等工也差不了几分钱,只要能靠住工,也不比谁挣得少。"我无言以对,知道就是那贵富搞的鬼,那是在割棉槐条时,他拍我一下,说:"喂!年轻人,你初来乍到,不要瞧不起呣这庄户人家,告诉你,泥圪块也能绊倒人。" 刘玉秀对自己的工分也似乎极为不满,他不给那贵富半点儿好脸子,若见他龇牙时,便转过头去,让那笑扭曲成哭笑不得的样子。她见了大嘴子更不客气,张口就唾,弄得大嘴子如同丧家之犬一般,人多时,见了她立马掉腚绕道走。 我消不下火来,实在按耐不住,便提笔往工分簿上写了四行字: 怒视鬼怪杂翩舞, 笑料增多真理枯。 干活工分任不要, 敢笑群丑不丈夫。 然后,拂袖而去。 我一蹶不振,无力干活,在大田里,打坷垃不碎,常遭老农白眼。那贵富丧着脸说:"张劲,这活儿不用你干了,姚队长找你!"我一惊,深感不妙,莫不是那几行字出现了问题?如果经分析定论为内容反动,那可不得了!我忐忑不安,硬着头皮去面见姚磕巴。大出所料,姚磕巴一见我就眉飞色舞把嘴咧开了,"嘿!张劲伙计,听说你的,阿,阿就大有潜力,可,可挖,就,阿就能写会画,恁就结合,阿当,当前运动,批林,阿就批孔,给咱生产队露,阿就露一手,这可,可是一项政治任务,你必须认,认真对待。还,还有,你在工榜上,阿就写,写些什么玩艺?嫌工分给,阿就给少了吧?"我朝工分榜看去,怪事!那四行字不翼而飞了,只留个方块空白,像是被人抠了去。 我随邹红去领取纸张,笔墨等用品,进入库房,她抿嘴一笑,说:"知道吗?这都是我为你争取来的,三等工怕什么,你也不用那么消沉,这下好了,让你露露脸。"说着,她从兜里掏出一方纸片,递与我,说:"这是你的杰作吧?纯属反动,你把这儿的人比喻鬼怪作祟,把葛永辉入党的事比成笑料,我这样分析没错吧?还,还什么敢笑群丑不丈夫,《水浒》里的宋江,在浔阳楼里题反词,有一句叫敢笑黄巢不丈夫,你就不怕碰到个黄文炳?你不知道,当时办公室聚满了人来看,我连推带搡才把他们赶走,亏得这些人没多少文化,谁也没看懂,我怕他们再来抄写,就趁机用小刀给抠下来了。" 我很感动,几乎要哭。我接过纸片给撕个粉碎,"谢谢你邹红!哎,你也看过水浒吗?"邹红"咯咯"笑了起来,说:"看过,还有《三国演义》,《西游记》,《红楼梦》,《西厢记》,《金瓶梅》,这些书都是我在学校时偷看过的。"刹间,我感觉她比谁都好看。"嗯,……书籍是知识的源泉,如果咱点儿所有人都能多看一些书,少一些猜忌,在一起定能相处如一家人一样。" "如果是这样,咱们在青年点儿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互相帮助,互相爱护,那该多好呵!" 我抱一大卷纸,回到宿舍,摆好桌子,取出笔墨,可一时竟无从下笔,大脑一片空白。我怎么也弄不明白,两千多年前的孔老二,跟林秃子究竟有何瓜葛?前天晚上,生产队召开批林批孔大会,一位老农发言时说:"孔老二不看书不看报,从不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把麦苗当韭菜……" 我仰卧在被卷上,两眼盯着房笆,不知不觉中,忽忽悠悠爬上一座高山,那山耸立陡峭,往下望不寒而栗。这儿是哪儿?我不敢回头,只顾顺着山路一条羊肠小道往前走。远处也是山,那山重峦叠嶂,萦绕着雾气,不好!那是瘴气,有毒的!我马上抽身往回赶,蓦地,猛然发现石崖上坐着一个老头儿,他一身古人装束,不住地用手在捋下巴上的那绺白胡须。我凑上前去,问:"喂!老头儿,想必你就是孔老二吧?你们恁时是不是大饼子也管造?"老头儿突然僵住了,变成一尊雕塑的石像。我马上醒悟到了自己又在犯错误,忙拱手施礼,道:"小生这厢有礼了,您老贵姓孔,名丘,字仲尼,对吧?焉能与晚辈一般见识乎?那老人似无动于衷,我急了,上前捅了他一下,没想到这老头儿竟滚入了无底深漄……,我吓坏了,立马意识到箱子里还存有五块钱,赶紧回青年点拿这笔钱逃命吧,可打开箱子左翻右找,五块钱不见了,外面呐喊声不断,我被包围了。忽撞进一伙手持棍棒的人,揪住我吵吵嚷嚷要往公安局里送,我奋力挣脱,极力争辩,"不关我事,不关我事!……"忽睁开眼时,见姚磕巴正在摇晃着我,"什么?!不关你事?批林,阿就批孔,是当前阿就头,头等大事,什么态,阿就态度这是,不愿干就拉,拉鸡巴倒,干脆回,回大田去。"我揉揉眼睛,定稳神儿辩解道:"队长,你可别当真,才刚我恁是胡说,不!是阿,阿就说胡。"我真不是故意学他磕巴,不知怎么一着急,那个"阿就"便顺口溜了出来。 随姚磕巴一起进来有五队的田队长和一名青年,那青年个头不高,饼子脸,戴着鸭舌帽,看去有二十二三岁,他带着行礼,还带了一把二胡,他鼻眼松弛,象刚偷笑过。姚磕巴对田队长说:"这青年点,可,阿就,可是先进点,这你,阿就也知道,点里的小青年,阿就都,都要求进步。"说着,他让那青年把行礼放葛永辉那边,对田队长意思说近朱者赤。 新来的青年是田队长的外甥,他比其舅的姓多个草字头,姓苗,叫苗宏城,是六八届知青,回城里干了两年临时工,被解除合同不得不重返农村插队落户。姚磕巴跟他舅走后,他便笑开了,"你真行,懒得够可以,还敢学队长磕巴。"我抢白道:"我不是故意的!" 苗宏城与我一见如故,他给我讲了在城里所见的漫画形式,有林秃子盗古墓取经,孔老二偷韭菜……,林秃子特征好画,浓眉,勾鼻子,可这孔老二?苗宏城说这孔老二是个老头儿,头上还顶一块木板子,板上两头都拴着一嘟噜一串恁玩艺啷噹着。在他的启发下,我脑子里有了型,提笔一张张画了起来,有《林秃子盗古墓百米速度取经》,《林秃子跟孔老二坐一块儿吹牛,"天马行空,独来独往,""当朝之事,舍我其谁也!"》还有,林秃子脑门系圈毛巾,孔老二扎条毛巾,两人攥着小扇儿搅在一起唱二人转,《男尊女卑呀呼嗨,唯小人女子难养呼儿嗨》,孔老二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到麦地偷韭菜,林秃子教子等,不会儿便铺满了一大炕。傍晚,便给展示出去,在生产队的大屋子里,掛了满房笆。 一时,四小队成了博物馆,招来各生产队众多人前来观看。姚磕巴喜出望外,给大家讲每一幅漫画的意思,送走一拨,又来一拨,接着,来了大队一干领导,后又来了公社领导。姚磕巴在不断的锻炼下,讲解时愈发流畅了,像那些漫画都是他画的。 葛永辉成了名人,当上了大队副书记后,同学们都对他敬慕有加。苗宏城来了,一切都变了样,这家伙拿自己不当外人,有屁就朝葛永辉跟前放,倘若有女生在场,他就跟葛永辉并膀"咣!"地一声,然后说:"哎我操,葛永辉干什么你这是?注意点形象好不好?"葛永辉有口难辩哭笑不得,喃喃道:"谁放了,你放的。"再有女生场合,葛永辉不管苗宏城有屁没屁,都躲他远远的。苗宏城对"屁"文化似乎很有研究,说有屁别不好意思放,如果有女生,那个屁又实在憋得难受,就装模系鞋带,慢慢运气,响屁也能放瞎了。大家都笑开了,有屁谁也不憋着,都肆无忌惮地放。 青年点的气氛活跃起来,同学们之间也拉近了距离。苗宏城二胡拉得够可以,连封闭多年的黄色歌曲,也敢拉的韵味十足,动人心弦。同学们哼歌,不再总一个调子,"伟大祖国,欣欣向荣,一年更比一年强,"而有了新内容,"阿哥,阿妹情意长,好像那流水一样……,女同学也有了改观,吃过饭后,不再那么着急搁下碗筷就没影了,也能跟男同学一起说会儿话,逗阵乐子,也敢哼唱了,"田野里的小河旁,红莓花儿开,有一位少年,真是我心爱……" 葛永辉的那件破烂衣服不知藏哪儿被苗宏城掏了出来,给掛到了墙上。大家收工回来,正纳闷儿,苗宏城便站了起来,攥着一根藤条,讲解道:"同志们,当大家看到这件衣服时,肯定会有很多联想,这就是咱们葛永辉同志的传家宝。在万恶的旧社会,他爷爷穿着这件破棉袄逃过荒,他爹穿着要过饭。霹雷一声震天响,来了救星共产党,如今轮到葛永辉这一辈,人民翻身得解放,过上了幸福生活,而他,仍然穿着这件衣服,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牢记阶级斗争,念念不忘他家祖祖辈辈饥不饱食,衣不遮体,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他把这件衣服带到了广阔天地,日夜陪伴在一起,形影不离,每当干活累了,他就看一眼这件衣服,顿时就产生一股无穷力量,他要把这件衣裳永远保存下来,一辈一辈传下去……,"大家听了笑声连连,气的葛永辉一高蹦上炕,一把夺过苗宏城手中的藤条往地上一摔,骂道:"什么鸡巴玩艺你这是!成天没正经……。" 苗宏城来插点儿不久,就被调到大队的小工厂当采购员,大家都议论他是过路神仙,若有招工或什么好事,他准拿头一份儿。葛永辉正走红,公社开会,时不时就把他召去,让他讲用,推广先进经验,他文化底子薄,搞这些,离了滕晓燕为他编撰的稿子,就等于掉了隐形眼镜。苗宏城的出现,也不管他名望多高,待他躺下时,便坐在炕檐上,跟大伙唠嗑,不一准甚时,便"咣!"地一声脆灵灵的响屁,崩得葛永辉蒙头盖脸,叫苦不迭,葛永辉实在呆不下了,不得已扛着行李卷搬到大队部住去了。 葛永辉搬走了,大家开始猜,有的说他搬到大队部去住是想跟领导套近乎,也有的说他已经是领导了,比苗宏城他舅还官大一级,没必要去套近乎,主要原因是苗宏城的屁给崩走的。最后,大家一致认定,苗宏城的屁确是厉害,可达到上下口径一致的程度,谁若说话他不爱听,转身"哐!"就是一屁,随时都可发挥出来。 男女间的事,谁也搞不清楚,晚上躺下时,大家在玩笑中,也谈及女人,对五名女同学,挨个儿往男生身上安。要讲女生长得标致,数刘玉秀,男生长得帅数李正杰,他一米八多大个儿,浓眉大眼,双眼包皮,平日,大家都用刘玉秀跟他说事,他倒乐于接受此事,龇着牙,乐滋滋的样子说:"去,去!连点蒙蒙都没有,瞎猜什么。"一次,刘玉秀正哼唱"阿哥阿妹情意长"这首歌曲,于喜奎便把李正杰推到她身旁,说:"你阿,阿哥在这儿,你俩情,阿情意长,大伙都,阿都知道。"刘玉秀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于喜奎嗔怒道:"于喜奎!闭住你恁狗嘴,你再敢胡咧我就跟你翻脸!"于喜奎瞠目结舌,李正杰也呆愣住了。 李正杰相貌堂堂,乍开始,女生还都愿意接触他,经苗宏城一闹腾,似乎每个人都揭去了一层面纱,李正杰见了女生,便龇牙嬉皮笑脸了,在跟社员一起干活时,他便放肆地谈论老娘们的屁股和胸脯,还说哪个是老婆,哪个是姑娘他一眼就能分辨出来,老母猪懈嘞哐噹,没下过崽的母猪很墩实。晚上,大家睡不着觉,都要每人讲段故事或出个谜语来解闷儿,苗宏城出的谜语是,"远看像座庙,近看像个轿,里面蹲个龇牙鬼,手里拿个大金票。"孟祥亮答,"便所。"然后他也出个谜语,"从前有个猴儿,腚眼夹个球,球掉了,猴笑了。"于喜奎答,"母鸡。"这些难度都不很大,一猜便中。只那李正杰,竟出了这样一个谜语给大伙儿猜,"秘密森林一趟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牛马来饮水,只见和尚去洗头……。" 刘玉秀的脾气逾发大了,动不动就发火,男生一般不得敢惹他,就又开始踅摸赵东芸了。李正杰说,"赵东芸奶子大,没见她挑粪时那两嘟噜玩艺儿?颤悠悠的。"他又对孟祥良说,"哎,你照样子蒸俩馒头,给吴学亮放被窝里搂着,摸一把暄乎乎。"于喜奎偷听了,躺在炕上辗转反侧。本来,起先大伙儿都把他往赵东芸身上安的,哪知只因赵东芸跟吴学亮在一个晚上说了一会儿话,就目标转移了。晌午,大家都吃一个饼子,于喜奎拿第二个时,瞅一眼吴学亮,大概觉得吴学亮眼神有异,便"嚯"地立起,二话不说,"哐"地一下把那饼子烀到吴学亮脸上。吴学亮猛跳起来,扑向于喜奎,跟他撕巴扭打起来,只打得难解难分,不可开交。邹红把赵东芸推到前面,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仗除了你,谁也拉不开。"赵东芸大嗓门使劲喊,"别打啦!别打啦嘛!"可还是不起作用,她一急,抓起一个碗往地上一掼"啪!"地一声,这才平息了这场激烈搏斗。 自从屁随便放,大家自制能力明显下降,以前起夜,无论刮风下雪,都知到园头简易厕所里去出,可在这春暖花开时,却都走捷径,夜里有尿就把窗推开一条缝,把那东西掏出来直接往外滋,弄的女生吃饭时路经此地都掩鼻而过。更有甚者,不知是谁在人家园子里出了一坡大恭,还踩坏了两墩云豆苗。房东那贵祥忍无可忍了,找来姚磕巴,大嘴子,说:"他们刚来时还懂规矩,可越来越不象话了,呣家还有三个闺女没出嫁,往窗外撒尿没稀放声,看!这摊粑粑,这小子有多坏!哪差便所这几步远下,这不存心跟呣过不去吗?!"姚磕巴把全点儿男生都召集一块儿,给每人发一张纸,让大伙儿用不留名方式揭发出罪魁祸首来。结果,大家都在纸上写了"不知道",姚磕巴看了很不高兴。葛永辉站了出来,说:"真是老师不在家,耗子上房笆,你们真的不知道吗?我都看明白了,有人带头写个‘不知道’,大伙都跟着抄,这人是谁我就不说了,反正自从他来没干一点儿好事,咱们青年点以前怎没这样?现在都开始随地大小便了。我分析,根据这滩粑粑的体积,没旁人,肯定就是于喜奎干的!别人就算使劲拉,也拉不出这么一大坡来。"于喜奎大为恼火,"你,你血口喷人!拉,拉鸡吧倒吧,还,还老,阿,老师不在家,你识,阿识几个字!我看,阿就是你,阿你干的!谁知你是,阿不是吃完饭,又跑谁家撮,阿又撮一顿,撑胀肚子,就,阿就故意跑这儿拉,阿,拉的!想嫁祸于人,没,阿,没门!阿叫,叫苗宏城说说,是不是这,阿这理儿?"姚磕巴气个眼蓝,他朝于喜奎欲言又止,像想跟于喜奎争辩几句,又怕弄出笑话那样子。大嘴子打圆场,对那贵祥说:"哥,呣看算了吧,咱点是公社掛了号的先进青年点,这事闹大了吵吵出去也不吊好,往后呢,呣就多来几趟跟他们多交流交流,女生宿舍就没有这种现象嘛,她们跟那队长家隔乎得象一家人一样。这都怪呣,放松了对男知青的再教育,呣看这样吧,你就找俺算帐。"那贵祥不依不饶,态度很坚决,说什么也没用,干脆走人。 没法子,几天后,大家被赶入一座破旧的房子里。这房子靠近生产队,原先是仓库,是存放一些破烂杂物的地方,经简单收拾一下,垒起了锅灶,便搬了进去。晚上,瞅房笆时,可望见天上的星星。 晌午,吃过午饭,苗宏城迷楞魔症硬要拉我陪他去城里刻个戳,说这些天等钱用,没有戳,攒的那些旅差费单据就不能报销。"我还得靠工,不能陪你去,不就是个戳吗?我保你下午拿到戳就是了。"我打开箱子,取出藏了很久的一套刻字傢什及戳料,到后园树林僻静处,专心刻着,约用十分钟时间,戳刻出来了。我回屋把这戳塞入苗宏城手里,"拿去领钱吧。"苗宏城接过仔细照量一番,惊奇道:"咦!哪儿弄的?是你刻得吧,这么快?!没想到你小子真造一气!"大伙都围了过来,吴学亮说:"还是苗宏城面子大,张劲留这一手深藏不露,是没瞧起咱。"李正杰说:"这戳料真好看,我刻个木头的还花了一块钱,这戳至少值两块钱。"我把戳料全抖落出来,有四块有机玻璃的,全都磨现成的,侧面刻着山水花纹,上着蜡彩都很好看,还有一块是玉石的,很华堂。吴学亮一把抢过那块玉石戳料,象观看一根金条那样,嬉皮笑脸道:"我敢打赌,你这块准是给邹红预备的。"葛永辉说:"恁也白搭,人家还不见得稀要不稀要,仨公俩母的,有他什么事?"真扫兴。 苗宏城好搞笑,没正形,可有一点跟我相同,就是很少谈论女人,在女生面前,显得很规矩,一本正经,从未放过一个响屁。不过,在人堆里那就保不住了,这小子好嫁祸于人。他报销了差旅费,弄来一盒鱼罐头和一茶缸子烧酒,拉我到山林里喝开来,不知觉中,都醉倒了。待醒来,已近黄昏。苗宏城"啊!"一声,原来他在朗诵诗,"啊!朋友,不要为年龄发愁,春天的后面不是秋。黑暗呵!即将过去,曙光呵!就在前头,大地呵!幅员辽阔,雄鹰呵!展翅飞翔。" 槐花白了,把山林的空气调和的格外清鲜,芳香扑鼻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在我为三等工而烦恼郁闷时,便步入林中,吹响了《牧民新歌》,笛声悠扬,在群山周围萦绕回荡,一直幅散到遥远的地方。 刺槐白了头, 杨柳绿油油。 吹起我那心爱的短笛, 心中快乐无烦愁。 白云为我舞蹈, 清风为我伴奏, 恍惚四面青山, 笑脸向我招手。 第七章菓树园 盛夏,屋里闷热,又漏雨,如毒物掺杂臭脚丫子混合发酵出来的那种气味,令人难以忍受。点内的同学,都出屋躲到阴凉处,有的下棋,有的争论谁家有门,谁能先回城,有的用扑克牌算命。 要讲算命,吴学亮绝对是一把高手,他有一本书,常常自己偷着看。我发现了,就向他请教。那是根据姓名笔划算人一生的,算我命运是,"莫算盘,莫盘算,只算的三尺肠,闲之二尺半。"算我婚姻是,"正遇双星过雀桥。"算我前程是,"前因后果天注定,少时不可胡乱行。" 前不久,郑书记在传达上级文件精神时说:"知识青年来接受教育,想当兵或回城,先决条件必须得在农村参加劳动够两年以上的,表现好的才有资格参加评选。"他下句话没说,意思已明了,表现不好的,那就遥遥无期了。 公社广播站的喇叭管子,传来了广播员批判林秃子"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论,例举出了许多优秀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里入团入党的先进事例,抨击"变相劳改"论。我讨厌这种自相矛盾不靠谱的鸹噪,独自寻找清净。 我躺在后山大树底下的一方草坪上,眼前是茂密的树林。一群麻雀唿啦啦飞到一棵大杨树上,叽叽喳喳叫唤了一阵儿,不知什么声响惊动了它们,又唿地飞走了。树梢上还剩下一只小鸟,在啁啾发出单调的凄厉声。 半月前发生的事,象过电影一样浮在眼前:那是生产队出民工,到半拉山地带参加公社组织的挖洞造渠大会战,我被列入其中。那儿的伙食不错,大饼子有枕头大,都是用刀切来吃,菜里也偶尔有肉,隔三差五还有馒头吃。工作紧,任务重。天不亮时,民工们都要起床,到工地上大干一个时辰,然后开饭。在一阵脸盆牙缸哗啦啦相互撞击声中,我被唤醒了,急忙穿好衣裳,脸也顾不及洗,便随大伙儿到工地去。 天蒙蒙亮,东方泛起鱼肚白,老远望去,半拉山巍然耸立。罩在灰蒙蒙的晨雾里,象沉思昨夜的梦境。我走在最后头,踏上土坡,只顾低头边走边瞅那深深长长的,砌得不够完整的渠墙。突然,不知什么东西,感觉似钢丝绳,狠狠一下抽打在我腿上,顿时,只觉得头重脚轻,身不由己腾空翻个筋斗,当身体触地面时,我意识到了有电,急翻身一骨碌滚出了险区。那是两股电线被砲崩断,横在土坡上。 "哎!快来看呐!张劲成绊绊倒啦!哈,哈!……"这是偏脸子那贵福的声音,他平时说话像蚊子叫,今儿个头一回听他叫的那么响亮。人们都转身停下了,见我跟头把式从地上爬起来,都随他"哈哈"大笑开来,大家笑得很开心,型状各异,五官都笑挪了位,偏脸子笑的整个脸都偏一边去了。这有什么好笑?我呆住了,不知人的笑点怎恁低,有一种预感,在不久的将来,把跌跟头当一节目搬到舞台,故意耍这么一个噱头,指定被推崇为大笑星,把人都笑喷了,笑岔气了。我打算告诉刘玉秀,叫她再跳芭蕾舞时,就装模脚尖没支稳,故意跐一腚墩,效果肯定比脸贴在红旗上使劲挤眼泪要超强。 随后,一掛马车满载茅石打那儿经过,顷刻,三匹骡马一同倒下。骡马在挣扎,翻滚,车老板急得抓耳挠腮手无足措,在周围的一片笑声中,他挥起鞭子,两眼冒出血丝,不住地抽打骡马,嘶声叫着,"驾!驾!"不知谁喊了句,"快把电线挑开!"车老板竟用手去抓,忙又敏感缩了回去。这时,有个年青人小心翼翼摸索上前,用铁锨把子把电缆线挑开,两匹大马渐渐苏醒过来,而那匹大青骡子却两眼翻白,一动不动,再也不能为兴修水利出力了。车老板难过极了,在周围一片"有肉吃了!这下可有肉吃了!"的杂乱声中,喃喃道:"完了,大青骡子完了……现在人真坏,光想着吃肉,看热闹,也不考虑下主人是什么心情。" 目睹这一切,那贵福似乎才明白过来电的威力,他走过来,拍下我的肩膀,说:"张劲,算你有福,你家祖上肯定积德了,今天这地场该然得死个东西。你造化真不小,应该请大伙吃喜面。" 经过十多天的苦战,完工返回青年点时,我被电击倒的事几乎家喻户晓了,姚磕巴家二小子,竟当众指着我,嘻笑叫道:"绊绊倒!绊绊倒!"我不加思索,上前就赏了他一记耳光。这小子捂着半面脸,哭哭啼啼跑回家了。 我处于极度苦闷之中,苗宏城的开心果往往会弄得我啼笑皆非,光惦记着吴学亮的话,"你胆儿肥了?打谁家儿子不好偏打队长家的?以后等苦果子吃吧!" 大树梢上的小鸟飞走了,不知甚时,于喜奎踢了我一脚,说:"喂!你,阿你起来,那队长在点儿里等,阿等你,说给你分,阿分配个好活."于喜奎能干活,出民工时,那队长就让他当挖沟组组长,他得了这么个小官,经常对我指手划脚,回来时,便到处张扬,赵冬芸在场时,他更起劲了,说,出民工时管十多人干活,真不可思议。 究竟什么好活?我纳着闷儿,随于喜奎赶回青年点。那贵福笑么嘻的迎过来,说:"张劲给你安排个好活,从今儿起,你就去看果园吧,这活儿不用出力,只管溜儿哒的。不过,你可得给俺负起责任来,对偷苹果的,不管是谁,抓住了就甭客气,把他揪到生产队,一个苹果罚两块钱,你有百分之五十奖励,怎样?" 生产队有三块果园,靠大队部后身的那块果园最大,有果树一千二百棵,我就被安排在这片果园里,跟老牛头住一个小窝棚。老牛头领我从果园转了一圈,介绍说这片果园最不好看,眼下这里二百多棵伏果树的果实正趋于成熟,偷苹果的人虎视眈眈也正在蠢蠢欲动。往年,伏果等收时已所剩无几,也只能收几百斤。偷苹果的人一般还不能抓,都是一大家子,就是看见了也只好喊一声轰走算了,更不好惹的是姚队长家二小子,他爬上树学老鸦雀,挨个苹果咬,被撵走后,还往果园里撇石头,谁也拿他没办法。老牛头还说,这好活儿是我那一巴掌给打出来的,生产队恁俩队长,面和心不和。 老牛头六十来岁,山东人,是当年闯关东闯到这儿的外来户,他早年丧妻,膝下有一女,叫牛喜凤。在公社小工厂作酿酒活儿,每礼拜都要回家一趟,孝敬老爹两瓶烧酒。眼下,这闺女三十好几了,仍未婚嫁。据大嘴子那贵峰给大家介绍生产队住户趣闻轶事时得知,这老姑娘年轻时可算得上大美人,高中刚毕业,就有不少媒婆去提亲,门槛都要踏烂了,都怪这老牛头犟。把闺女看成金凤凰,把人家小伙一律看成乌鸦,瞧哪个都不顺眼,就这样把闺女给耽误了。大嘴子又说,老牛头原先跟四类分子孙菊花住一对屋,孙菊花没有男人,离异后带两个孩子过活。起先,两家处得还不错,后来打得不可开交。起因是,老牛头家坛子里少俩咸鸭蛋,说孙菊花偷的,孙菊花家咸菜缸里少了萝卜,赖老牛头偷的。就这样不清不浑,一来二去动起手来,两人扭做一团,从屋里滚到屋外,招众多人前来观战。老牛头比孙菊花大二十来岁,虽年老却身手不凡。孙菊花打不过他,再泼再辣也是吃亏,她瞅准机会,一把薅住老牛头裆部,箍的他"嗷嗷"直叫,幸亏那队长赶来,踹了孙菊花一脚,老牛头这才得救。孙菊花仍不饶人,当众连说带比划骂老牛头老流氓,不是个东西,有一回半夜拿条破裤子,拱进人家门里,恬不知耻说,花儿,给俺缭缭裤裆,最好缭个菊花型的。老牛头咆哮起来,说:"你臭美!耍戏你,还不如耍戏一条老母狗!""闭嘴!"那队长一声断喝制止了他们,接着进入正题,开始评理。老牛头说腌了二十个咸鸭蛋,闺女回家时都没割舍吃,发现孙菊花家灶坑里有鸭蛋壳时,才想到数一数,这一数少两个,剩十八个了,不是她偷谁偷的?孙菊花说,她统共腌了三十六个萝卜瓜子,本来是满满一缸,可一天比一天少,现在剩半缸了,都是这老流氓偷的。那队长也不哼声,查看了一下孙菊花家灶坑里的鸭蛋壳,正好两个符合,然后,让孙菊花自己去数萝卜瓜子。她搬出大石头,细细数来,连数了好几遍,都是三十六个,一个不少。老牛头得理了,找来根铁丝,把萝卜一个个给穿成一串,圈个大圈,套在孙菊花脖子上,非让那队长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四类分子,阶级敌人。尽管孙菊花不干,百般挣脱,最终还是被掛上这串萝卜,敲着镗锣,沿街游斗了一圈。这事儿久传不衰,连姚队长家二小子也津津乐道,他进果园被老牛头撵时,便学着山东腔儿,"花儿,给俺缭缭裤裆。" 果树园,真是个美丽的地方,我割了很多草,编个草垫子,可以躺在那儿望天空,想很多事情。伏果树上的果实,绿里透黄,那又清脆酸甜的滋味,令人垂涎欲滴。我瞄准了一棵大树上面好大的几个果实,准备再待几天添些甜度就给摘下来,送给邹红和刘玉秀。究竟如何送法?我想到了在果园干活的卢燕华,把这事交给她一定可靠,待收工时让她把苹果捎回去。不妥!也不知怎么了,我每见到她,都躲大老远,不敢越雷池半步,那大苹果一个就能塞满一兜,鼓鼓囊囊,半路上若被人发现,岂不连累人家?干脆豁出了,就自己往回带吧,瞅机会送给她俩算了,了一份心意,就说"你俩帮我缝被,无以回报,以果相许," 不行!这成何体统?在校考试时,男生给女生扔团小草都会被指责为居心何在?这送苹果让人发现了性质岂不更严重?再嚷嚷出去,还得背个监守自盗的黑锅,夹尾巴做人,情以何堪?我煞费苦心,终于想个绝妙的好办法,就是等几天把那些个大苹果都摘了,倒腾到后山树林里,找个地场挖个坑给埋了,再随便用块石头或树枝做个记号,然后告诉她俩去起,趴在那儿吃个够,寻思去吧!别动不动就翻小肠,"白给你缝被了?" 偷苹果的贼很狡猾,稍不留神,树上的大苹果便不翼而飞了。我很气恼,原计划已破产了,好比"兄弟射雁"在未开弓之前就探讨射下的雁是烧吃还是翥吃,讨论未果,大雁飞没影了。我把丢苹果这一情况反映给老牛头听,他说:"看苹果这活儿,最基本一条就是别让人抓住行踪规律,偷苹果的人,专踩看苹果的脚步行动,要对付这些人,最好的方法就是做到神出鬼没。"他把自己鈅匙给我一把,说他家离果园近,教我尽量少回青年点,若在果园呆腻了,就到他家趴一会儿。 老牛头家独门独院,房子跟果园里的小窝棚差不多,都是石头垒的土房,只是相比他家的能大出一间。我溜进老牛头家,因为天气热想冲个凉,就掩上门,舀了一盆凉水,脱光身子用毛巾擦了起来。突然,门缝有一双可怕的眼睛在窥伺着我,进入我的视线,吓得我忙用毛巾遮住下部,撞开门,发现竟是大嘴子那贵峰。他咧着大嘴朝我"嘿嘿"几声,便进屋里两眼放着邪光从枕头瞟到炕梢,这一瞥我明白了,这家伙没安好心,是在踅摸老牛头家闺女是否也光腚趴在炕上某个角落?他那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未发现异常,便说:"你是看苹果的,怎么好不坚守岗位,跑人家洗澡?这哪屌行?人家还有个老闺女,一旦碰上你一丝不挂撅撅个那玩意儿还不得臊死?" 我把这事也告诉老牛头了,他说:"你这是让人盯住了,那贵峰这人,实质就是个二流子,成天不干活,东游西逛,到果园偷苹果象摘自己家的,象咱这看果园的,发现了没等张巴嘴,他就说是来检查工作的,考验一下看苹果的警觉性。" 我到老牛头家取一把铁锹,在一棵很招眼的伏果树底盘挖个大坑,这坑足有一米多深,又去割了些山枣棘子,放入坑里,上面搭些枝条,铺上茅草,然后轻轻拂上一层沙土,一切就绪,就等偷苹果的人跌进去。没过两天,那坑塌陷了,坑周围留下了乱七八糟的脚印,还有爪子印。我很得意,发现大嘴子走路好像不那么溜道了。 苹果丢了,抓不到贼我也自愧无法向那队长交待。姚队长家二小子,见我象避猫鼠一样,从未敢踏进果园半步。我很想有人来偷,抓个现形交给那队长发落,表明一下自己,改写一下三等功。我下大功夫,不挪地场全神贯注把那二百来棵伏果树监控起来。中午,一个小子闯入了我的视线,旦见他拨开刺槐屏障,爬进果园,呆头呆脑直奔伏果树而去。这小子走到一棵"黄奎"果树下,摘了几个揣裤兜里,又窜到"祝光"果树下,摘了些个装衣兜里,正要逃时,我冲上前去一把薅住了他,"哪跑?!走!跟我到生产队去!"这小子也不吭声,只乖乖让我一直扭送到生产队。我把他推到那队长跟前,说:"队长,这人偷苹果我给抓住了,你处置吧。"那贵福皱了皱眉头,好像对眼前这个偷苹果的很不感兴趣,说:"这人是个傻子,你抓这么个熊货不算本事,不过你看苹果,能负起责任来,这就好。"说着便取出烟袋,"吧哒"起烟来,眼皮使劲抹乎着,再就不吱声了。我让那小子把苹果都掏出来,摆在办公桌上,一五一十数着,给那队长听,共十二个。他不听,抽完一袋烟后,冲我道:"回去吧,看苹果要紧,你抓个傻子这回不算,有能耐就去抓精的,最好抓外队的。" 偷苹果还分精傻吗?傻可知道把苹果不往别人兜里揣。我把这话捎给老牛头听,他"唉———"长叹一声。说:"张劲啊,真正傻的是你,抓偷苹果的怎事先不跟俺吱一声,光想着立功受奖呀?也不查查这地面儿上的人际关系就乱抓人,我都知道了,你抓的恁人叫那忠宝,他是有点缺心眼儿,告诉你吧,他可是那贵峰的亲侄子,那队长跟那贵峰是叔伯兄弟,这回明白了吧?你抓他不就等于抓个国民党往蒋介石手里送吗?!" 老牛头好馋酒,我到大队小工厂酒坊舀了一大茶缸子地瓜干子烧酒,他见了得瑟起来,忙回家煮了两个咸鸭蛋,拿回来分我一个,剥半边皮,教我用树枝抠着慢慢就酒喝,说过去他们在山东老家时,一个咸鸭蛋就稀粥能吃上一个礼拜。我同他坐在草垫子上,一人一口喝着,几个回合下来,都有了醉意。他唠叨开了,"张劲呐,你说现在这世道,成天开会学习,我怎么觉得这人吧越学越坏了,连你们青年点那帮人都算上,眼皮都他妈的往上翻,就数你这家伙实惠,可交,是个大好人。"他一扬脖,往嘴里咕嘟灌一大口。我看他满口枯焦的牙齿,轮着喝时嘴唇尽量保持不触茶缸檐儿。"我嘛,就是这样的人,高不敬,低不欺,什么姚磕巴,偏脸子,那贵富,大嘴子,这些货色算什么东西!平白无故给我三等工分,我不服!"老牛头听了,瞪大眼睛说:"不服也得服!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想当年老子打游击恁会儿,身上挎盒子炮,有一回,俺跟几个兄弟玩牌九,有个小子输打赢要,俺就拔出盒子枪往桌上一撂,说,你小子掏钱不掏钱?你要有胆量就拿这枪崩了我,想不掏钱继续耍赖老子就崩了你!后来你知怎么着?吓得恁小子屁滚尿流,连忙掏出钱认输拉倒,再后来上级领导知道了这件事,叫我作检讨,俺不服跟他们顶了几句嘴,这可倒好,把我的枪给缴了,还给开除了组织,打那以后,俺这人整个就算完了,直到现在也没翻过身。人呐,千万不能治气,治气不养家呀。" 老牛头两眼噙满了泪水,我怕他哭了关不住闸。就捡好听的说:"你挎过盒子枪肯定也是个人物,听说山东人好习武,你对武术也会两下吧?"他听了,眼里顷刻干涸了,又喝一大口酒,站立起来,耍起了旋风脚,先是踢右脚,再踢左脚,然后来个鹞子大旋转,再飞起右脚,完后一腚墩坐下了,气喘吁吁说;"老了,旋不起来了,我年轻那阵儿不是吹说,旋风脚飞起来唿唿的,十个八个想近俺身,白费!"当谁不知道?如果真那么厉害,也不会被孙菊花给箍得直叫唤。我扶他进窝棚休息,他两眼盯住鸭蛋壳,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话,"恁鸭蛋,俺闺女回家,都没舍得,给她煮一个。"老牛头趔趄着,拱进小窝棚里,身子一歪,倒在炕上便呼呼睡了。室外,连风都是湿漉漉的热。我踉踉跄跄来到一棵伏果树旁,望着树上那些鲜灵灵的苹果,油然产生了尚未实施完成的那个计划,便顺手挑大的摘了两个,另些个特别显眼的大苹果离地面很高,我爬上树,伸手去摘,谁知头昏目眩,脚一滑重重摔了下来。经这一跌,我爬起来清醒了许多,仿佛刘玉秀和邹红就站在眼前,纷纷指责我道,"什么意思你?!偷苹果干吗叫俺俩上山去起?这不俺俩也成偷苹果的了?真没想到你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什么工夫也学会巴结女生了,真不害臊!" 苗宏城不亏,闲着了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拱进果园专挑大苹果摘,见了我也不回避,说:"我知你在这儿享受忘不了哥们,不劳你动手我自己来,广阔天地随便摘。"他进果园摘苹果一般不往兜里揣,只是吃两个把牙酸倒就走。这回,他又来了,见我躺在草垫子上,百无聊赖,便说,"喂!你这家伙真会享福,这儿舒服吧?"他坐了下来,大口咬苹果吃,我说,"你这人也太不讲究了吧?管多来这儿吃苹果也不问个价,今天这苹果不能白吃,你得给我捎回些去。是这回事儿,咱点儿吧有俩女生帮我缝过被,就是邹红和刘玉秀她俩。我这人你知道是讲义气的,最扛不了别人对咱一个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现在看苹果了,没别的能耐偷几个苹果还行吧?你也知道我一见女生就害臊,说也不会话,你嘴巧,就帮帮我吧。"苗宏城嘻笑道:"没问题!我用什么拿?"我回小窝棚取出书包,倒出日记本,摘了满满一包大苹果,掩护苗宏城出果园。我做了一件监守自盗,足可让生产队给清除苹果园的事情。晚饭时,苗宏城只顾埋头喝粥,也不告诉我那苹果弄哪去了?刘玉秀和邹红,像没事一样,面部毫无表情,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刘玉秀的情绪尙未稳定,整天叽刺歪的动不动就发火。同学们也不起好作用,当人家心情稍好些,哼唱歌曲了,便用工分说事,"要讲回城早与晚,三等工的倒数第一,倒数第二的就应当是二等半。"撩拨刘玉秀火大痛骂大嘴子邪流氓。她发起脾气很厉害的,我真怕她暴跳如雷,"张劲!别以为你三等工我就跟你一丘之貉了,你再敢偷苹果腐蚀拉拢我,别怪我翻脸质问你居心何在?" 我迂回进了果树园,换走了老牛头,循常规朝外撇一阵石头,引各家各户的狗一顿狂吠声。老牛头说,贼人胆虚,只要有狗叫,偷苹果的人就不敢轻举妄动。还说,晚上溜园子时,要时不时地晃手电筒。我沿果园边溜了一圈,回小窝棚时,骤然见门口站俩人,是刘玉秀,邹红。果园有明文规定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她俩好大胆! 我点燃屋里的煤油灯,未待开口,邹红抢说:"老牛头绕山道回家了,我俩是踩他脚步偷偷摸来的,没人看到。"我很囧,忐忑不安,还硬撑着装镇定,说:"没事儿。"刘玉秀说:"俺俩这么晚来,就是出于礼节,告知你托苗宏城捎的苹果收到了,你真够同学义气,那苹果真大,又脆又酸甜真好吃,你叫俺俩平半分,统共二十一个,一家十个还剩一个,你说这个给我呢还是给邹红?"我无言以对,只是把嘴里咧着。邹红道:"别听她诈你,都怪苗宏城对她说,不知是你暗恋我俩哪一个了,偷了一包苹果给俺俩分,其实,我们女生都有心理感应的,我认为这是你讲义气,完全都是因为我俩为你缝过被而过意不去,处于报恩的心态,表表心意,对吧?"我点点头,"这倒是实话,除此而外苗宏城究竟胡说些什么,与我无关。"事已很明了,我不需要礼节,只要她俩做到哑巴吃苹果心里有数,吃完拉倒得了。刘玉秀问:"张劲,你说果园里有的果树干吗掛大石头?"我说:"哦,是为了压树干把树撑起来,以便通风透光,起到高产光和作用。"她又用低沉阴森的声音说:"白天倒看不出什么,可在晚上,看了就毛骨悚然,像吊死鬼子掛在树上?眼珠瞪挺老大,舌头伸挺长啷当着……"我听了心惊肉跳,不寒而栗。 我胆怯了,巡夜时不再像以前那样遵时守律,尤其在风高月黑,夜阑更深,都要绕果园溜一圈,晃几晃手电筒,而现在,出外只敢坐在尚未掛大石头的树根底下,消磨一下时间,再回屋躺下。老牛头很精灵,似乎知道了我没有溜果园,道:"你去哪儿了,果园溜了吗?"我说:"风大,走到掛大石头果树那块儿,象听到吊死鬼子一片哭嚎。老牛头不放声了,巡夜明显不那么勤快了。白日,老牛头问:"你也知道咱这块儿果园吊死过人吗?恁是前几年的事了,曾经吊死过一个右派,听说原先是大学教授,下放到这儿来的,那棵树已被连根拔了,你编的草垫子铺在那儿白天躺睡觉的地场就是。"我苦不堪言,弄归起还真有吊死鬼子这一说,而我,竟是在那儿搭上了地铺,当作休闲的地场。这一切,都是刘玉秀引起的,要不然,我还会象以前那样巡夜时一点儿不害怕,白天打盹倒在草垫子上一躺就到日头照东头。如今,这一切都被破坏了,晚间进了果园,见到一排排掛着大石头的果树,阴森森的胆战心悸。午饭时,我凑近苗宏城,见不缺刘玉秀,便搭讪道:"城子,你说我这三等工是不是命里注定抖落不掉了?别人都说回城条件是按工分评定的,我倒数第一,真的就是最后一个回城吗?"苗宏城听了兴致勃勃道:"那可跑不了,明文清清楚楚规定,只有在农村表现好的,劳动够两年以上的才能回城,人家说表现好的,当然不能倒过来从三等工开始评选,信我的,你从现在就要做好扎根农村的准备,随便在农村找个妇女安家落户算了,带一两个孩子也无防,反正你是个懒汉,省得费事了。三等工你这辈子是抹不掉了,好比祥林嫂捐了门槛也没用。"刘玉秀听了,不悦,饼子咬了半拉,像是被噎住吃不下了。 我把草垫子换了位置,拖至离小窝棚不远,没有掛大石头的果树透亮处。午间,卢燕华竟坐在那儿看书,她是果树队的,不在"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之例。我没有惊动她,悄悄回小窝棚去了,老牛头曾说,午间不可在小窝棚里,应当潜伏在最隐蔽的地场听动静。我怕老牛头见了絮叨没完,又出去了,躲在离卢燕华很远的一棵果树底下,偷窥她那身姿,她那看书的样子,思恋着曾经的一个梦…… 伏果开始凊树了,果树组的人上树摘苹果纷纷道:"今年苹果真是个大丰收,结的比往年有好几倍多,""可不是怎的!往年一棵树就收崩星儿几个,搁兜揣都跟趟,今年爆了,哎呦妈呀一棵树能摘一大箩筐!"老牛头也掺和道:"今年苹果大丰收知道谁的功劳吗?是因为俺们看的好,不是苹果结的多,是敢偷苹果的人少了。"经这一点拨,马上有人应接道:"对咧,张劲应当立头功,这伙计光么想反正三等工,丑也不能俊了,见谁都敢抓,虎糟糟的把人从果园一溜道薅到生产队,谁还敢为俩苹果去偷?惹他抓着了也不值。"……果园很静谧,别人在里说话,隔大老远都听一清二楚。 我知道搁兜揣和搁筐摘是什么概念,见大嘴子在果园里出溜,便堵住他,说,"今年伏果收不少吧,比往年能不能多收十倍?"不止吧?往年这二百来棵树也就能收个五六百斤,今年收了足有七八千斤。"恁咱生产队分值是不是也提高了?""这话说的!你这伙计真热闹,大丰收了都,哪有分值不提高的道理?"大嘴子光"嘿嘿"笑着,就是不提谁的功劳,还有三等工分的事情。 苹果运走了,老牛头很高兴,像大嘴子背着我单独表扬了他,并答应给他长工分那样子。他得瑟开了,一脸笑面满是褶子,说,"张劲,今天响午到俺家喝酒去,你先回青年点拿个饼子,绕山道悄么悄从后门进来,别让人看见了就行。" 我如馋嘴猫一样从后门溜进了老牛头家,进屋一瞅,也未见有甚好嚼咕,旦见老牛头还有他家老闺女牛喜凤均热情有加,神情诡异,像迎接地下党到他家发动秋收起义那样,压低声音,对我表示了热烈欢迎。他家的饭桌就摆在外屋地上。饭桌很陈旧,是深褐色的。斑斑驳驳,象不知从哪儿挖出来的一件古物,四只桌腿,都是用破烂铁丝箍着的,桌面污渍点点密密麻麻,都是苍蝇写的,看去,一拳就能砸个窟窿。桌上摆的有一碗土豆块炖芸豆,一球熟菠菜,一碟大酱一把葱,一盘咸萝卜条,一盘咸芥菜,唯这咸芥菜里有贷,可见几粒黄豆。老牛头说:"今儿个俺就冒一次险,给他摆个空城计,话还得说回来,队长要是知道果园没人看了,那可不得了。"牛喜凤说,"今儿也没什么准备,俺也是才回家,给老爹捎两瓶酒,要知道有贵客到,俺怎么的也得多准备俩菜,真不好意思,将就点儿吧。"她说着,把饼子用刀切了,装碗里端桌上。老牛头频频与我碰杯,闲扯,牛喜凤也不插嘴,只管埋头喝粥,箝咸菜,偶尔也吃块饼子。我问老牛头,说:"今年伏果大丰收,像咱这看果园的,能不能立一功?"老牛头说:"这才哪到哪?就算苹果整个下树都大丰收了,也不见得有你什么事,现在这世道你还看不透吗?谁越假,谁就越吃得开。这事嘛,我也跟那贵峰提过,说张劲果园看的好,是不是在工分上给长一长,他连一个屁也没放。"我沉默了,喝了一口酒后,"唉!"长叹一声。没成想这一声叹息惊动了牛喜凤,她撂下饭碗扭过头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老牛头把筷子往桌上一摔,嗔怪道:"好端端的,怎么了你这是?!"牛喜凤哭诉道:"都怪你!当初介绍那贵英,人家四样礼都送来了,你说人家是二流子,硬是把东西扔了出去,人家怎的了?跟那贵武一起造反,现在是公社办公室主任,两个孩子了都吃香喝辣的,见了我连眼皮都不夹一下,跟我一起造酒的小青年,有门有脸的都挣工资了,我干了五六年,念了那么多书,都三十好几了还挣工分,哪儿说理去?俺还能指望谁?"老牛头一脸苦相,只管喝酒,唉声叹气。 那忠花回来了,被安排在大队卫生所当赤脚医生。她拿公章一样大的一块梨木到果园求我刻个戳,说丈夫跟他离婚,她要用一个大戳咔在离婚协议书上,我问她为什么?她上下嘴唇帖的很紧,碱口不语。几天后,那忠禄被揪了出来,那贵福狠狠抽他嘴巴,骂他畜牲,那忠良也跑去搧他二捂子,说早就侦探到这畜牲不是东西。原来,那贵福家的侄女那忠花,就是被这本家本当的那忠禄给破了贞操,以至出嫁被姑爷识破不是处女,因而离婚。 果树组的人,见我在果园里刻戳,都纷纷拿戳料让我来刻,我均有求必应,一视同仁。苗宏城在小工厂有时也干车工,他为我作了一把锋利的刻字刀。刻字这活儿,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正规的戳料好对付,有的竟拿里扭歪斜的戳料来,那也没什么,我便用砂纸垫在一块玻璃上給磨平,不厌其烦地达到他们满意。 憩歇间,卢燕华径自向我走来,她手里拿一块木料,朝我嫣然一笑,说,"张劲,你看这能刻戳吗?"她很少有笑,也很少跟男生搭讪,因而,这一笑显得无比珍贵,脸上像开了花一样。我很紧张,忙接过一看,原来是松木的,虽然修理的平整光滑,可不适应作戳料,"你这是松木的,刻戳用的木料最好是枣木梨木的,怎么?你没有戳?"她的脸"唰"一下红了,连忙否认道:"不,不,我只是向你请教一下,没想到,原来这刻字,还有这么多学问。"她又笑了笑,戳料也没接,转身走了。我一时有些懵,她这是找我刻戳还是故意用块木料来考我?如果没有戳,直接说好了,就是那块玉石,对她我也不会吝惜的。 那贵福来到果园,让老牛头把我叫到小窝棚里,几乎用鼻音跟我说话:"张劲,据群众反映,特别是果树组那些人,说你不务正业,成天趴在果园里给人刻戳,把这儿当刻字铺了,这哪吊行?这事吧,我不知道就那么的了,知道了就不得不说两句,昨晚儿,生产队领导班子开个会,大伙一致意见要把你撤换掉,俺今儿来,就是给你个警告,以后再不好好干,不认真看果园,俺也保不了你。" 我愣住了,如当头一盆冷水一直浇到脚下。这人呐,一撇一捺真是个难寻的问号。我暗下决心,往后就是给猪给狗刻戳,也再不给人刻戳了。看果园确是好活,如置身于世外桃源一般,尽管是季节活,很短暂,我还是不愿放弃,-----自由,绿色的果树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