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自打盘古开天地,我们村后的柳河,就一如一条洁净的白练,静静地躺在那儿了。拜天所赐,以前的河里全生满了鱼鳖虾蟹,以及螺蛳河蚌水蛭水螅等水生动物。河坡上,只要春风一刮,那草呀花呀,便一如着了魔似的,无忧无虑忘乎所以地疯长,以至引得青蛙蟾蜍,以及刺猬,全来钻窟打洞,美美地安顿舒适惬意的小窝。当然,最最壮美可观的是紧靠河坡的堤岸上,一溜笔直地全站满了合抱粗的大柳树,巍巍然凛凛然,让人频生遐思,令人满怀敬畏。 儿时的我最爱到河坡上玩耍了。春天里,我可以掐到很多很多的酸酸草。那草放到嘴里一嚼,立刻就能让人打冷战,两腮也会"呼"地生出许多的津液来。那个酸就甭提了,简直比白醋还酸。由于平时很少吃醋,所以我一直对酸酸草珍爱有加。不过酸酸草吃多了,我的牙就不听使唤了,只要一合牙,立刻就会有一种说痛不痛说痒不痒的,十分奇怪的感觉充满口腔,由不得人不龇牙咧嘴,所以大多的时候,我采撷的酸酸草都吃不完,剩余的全让我恨恨地扔到了柳河里。 夏天一到,我就更离不开柳河了。我可以攀上柳树掏鸟蛋,也可以用柳枝编帽子。而如果受到了爸妈的夸奖,我还可以沿着河边摸螺蛳河蚌喂鸭子。当然,与小伙伴一起打水仗,那绝对是我千金不换的最爱。 打水仗的时候,我们总是依据水性的优劣,很公正均匀地分成两队。一队在南,一队在北。进攻的时候,双方都极力撞起如山的浪头,力争让对方呛水发晕,从而稳操胜券。但这样的如意算盘,大抵化作了飞迸的泡影,徒留无尽的惋惜和嗟叹。于是大家短兵相接。这时水性的优劣便决定了各自的命运。猛子扎得浅的,白白的小屁股在水皮上一拱一拱的,把目标完全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之下,如不束手就擒,那就是神佛保佑。猛子扎得深的,此时顿显大将风采。他们总是不慌不忙地靠近对手,然后五指聚拢,"刷"一声推出一条水箭,直直射向对方的面门,接着便一个"哪咤闹海",钻入水底,一路翻涌着团团的寒凉,潇洒轻盈地由敌人的脚下轻松逃脱。有时碰上水性半斤八两旗鼓相当的,两人都钻得又深又快,不期然两头就在水底撞在了一起,于是便喷吐着联翩的气泡,然后猛地钻出水面,接着便拼命地咳嗽…… 柳河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神秘的圣洁的,宛如一位心慈貌美的贵妇,令人眷恋,让人思念。而当我长成英俊挺拔的青年的时候,我更愿意把它比作美丽多情的姑娘。因为我在她那博大宽广的胸怀里,曾经收获了我的甜蜜的初恋。 初中毕业后,我成了家中继爸妈之后,又一个壮劳力。我必须协助爸妈去侍弄农活和家务。这是我的责任,当然也可以说是我的义不容辞的任务。我一般是不到田里劳作的,爸妈说那里风大日头毒,我的细皮嫩肉若被恶风扫久了,怕是要起泡蜕皮的,于是优待我侍弄菜园。 与所有人家一样,我家的菜园也开在柳河的边上。因为到柳河里挑水浇菜最近最实惠。我家的菜园有四分多地,每年都雷打不动地种着黄瓜、瓠子、番茄、辣椒、白菜、萝卜等时令蔬菜。当然韭菜无可替代地是我们的最爱,我们一直对它宠爱有加,呵护备至。因为它由春到秋都能让我们小有收获,从而让我家的小日子,有油有盐滋滋润润。 春天里,父母带着我把晒了一冬的垡子地整平耙碎,接着锄出垄沟,随后就把嫩黄的菜芽儿和着希望与憧憬,一股脑地都栽进了土里。这时浇菜的工作量不大,一棵苗只需半瓢水。一圈下来,满打满算也就是几挑子水。闲暇的时候,我就与燕说闲话。 燕是我的邻居,比我小一岁,人白白的,高高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澄澈而透明,好象一点也藏不住神秘而美丽的心事。燕很爱笑,一笑就露出两排细细小小十分洁白的牙齿,如碎玉像星星,每每都看得我心潮起伏,一漾一漾的。 燕虽然长得美,但一点也没有美女的矫情和矜持,她与同村所有的少女一样,也挽起裤管,光着两只脚丫子,扑踏扑踏地挑着一对中号的铁皮桶,到柳河里打水浇地。 我是小伙子,又年长她一岁,所以我总是比她先浇完。没事干,我就没心没肺地与燕说闲话。燕呢,虽然没有浇完地,但也陪着我瞎说。有时说得久了,她忽然想起地还没浇完,于是说声"哎呀,我还得浇地呢",然后便急急走下河坡。如是几次,我突然福至心灵,转过神来。我想我与其瞎三话四地浪费她的时间,不如帮她浇地了。要知道,咱一身汹涌澎湃的力气,远没有用完呢。我帮她浇地,燕总会做着鬼脸,怪腔怪调地说:"谢你了,雷锋同志。"然后哈哈大笑,于是她就露出了两排细细小小的牙齿,于是我的心湖便又涨潮似的一漾一漾了。 后来,给燕浇地就成了我的习惯。再后来,我们索性不分彼此,联合浇地。我总是很大度地先给燕家的浇完。燕呢,也不客气,反正先浇后浇,结果都是浇完,谁先谁后有什么关系呢? 浇地是一项十分繁重的体力劳动,特别是夏天,所有的菜几乎每天都要浇一次。这就让我们很有些不胜负荷之感。有时干累了,我就跟燕说:"歇一会,累死可就一条命。"于是燕就露出两排小牙齿,笑呵呵地同意了。 起先,我们只是坐在浓浓的柳荫下,一边吃着柳河水洗过的黄瓜,一边咯咯罗罗地说一些闲话,后来不知哪一天,我忽然心血来潮,扑通跳到河里,说要摸鱼给燕吃。燕欢呼雀跃,乐不可支,连忙说歪到河里的柳树下,肯定鱼多,因为她老看见鱼从那里飞出水。我悄悄挨近那棵树,此时它静静地睡在水面上。入水的树冠已经光秃,只有硬挺的枝条纵横交错地没在水下。而水面上的树冠,则不屈不挠地展露着执拗而顽强的生命力,依然蓬蓬勃勃,枝繁叶茂,依然让枝叶间汩汩流淌着鸣蝉的吟唱。 我一靠近树冠,立刻就有几条鱼梭梭地跃出水面。有一条还愣头憨脑地撞到了我的脸呢。我用手擦着粘腻溜滑的鱼液,而燕却几乎笑倒在岸上。虽然鱼很多,但我一条也没有捉到。我说要是有条沾网就好了,只要把它缘树冠围一圈,然后晃动树冠,肯定会让鱼全部落网。燕说上哪弄网呢?又没地方买。我说要不先弄些杂草窝在水边上,鱼在树底下吃饱了,游累了,说不定就会躺到咱们的草窝窝里睡觉呢。燕说那就试一试。于是我捞回几抱水草,心怀叵测地全把它堆在近岸的水边了。 第二天休息的时候,我迫不及待地下了水。我一如一个影子一样,悄悄靠近草窝,然后轻轻地慢慢地按抓着。我神情肃穆,聚精会神。忽然我激动起来,因为我感到手下一动,于是我加力猛按,于是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就让我举出了水面。燕手舞足蹈地欢呼我的成果,而我则神情专注目不斜视地盯着鱼,把它连同水草一起握上了岸。这次我只抓到了这条鱼,但我们还是很开心,因为这毕竟的一个良好的开端呀。 后来我抓鱼久了,技艺便突飞猛进,说句不害臊的话,那真可以说已是炉火纯青几臻化境。我可以毫不紧张地轻轻把鱼按住,然后毫无声息地把它拿出水面,最后手腕一抖,就潇洒利落地把它甩到岸上。每每这时,燕总会迈动着一双优美而灵动的双腿,轻盈而快捷地奔跑着,然后疾如鹰隼地把鱼抓起,最后丢进我们特意带来的小水桶里。 鱼全让我们打了牙祭。靠它的滋养,燕的肤色日渐光洁柔润,红红白白的,妩媚娇俏得让人心慌意乱。每每看到这张脸,我的心头便扑通扑通地急速跳动,就像惊起了十二只小兔子。我暗暗对天发誓:我一定一辈子对燕好,一辈子给燕摸鱼吃。 然而我最终失去了这个美丽而幸福的机会。剥夺我机会的,是同村的二娃子。家伙是咱村唯一的大学生,精明、聪明,嘴甜手巧,唯一不足的是,仁兄的人模样子欠佳,不仅尖嘴猴腮,而且佝偻着一个背。大学毕业后,他在县城造纸厂谋了个会计的差事。每到双休日,他就回村过两天。一开始我也没有多想,我觉得他一个人在县城寂寞无聊,回来家看看父母,享享天伦之乐,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可忽然有一天,他把燕带走了,说是给燕在县城找了个当服务员的工作。这时我方着急起来,我生怕他怀着鬼胎,偷偷地打燕的主意。但我又无法阻止,因为燕很喜欢当服务员,说比在家挑水浇地舒服多了,另外还可以把手养得白白的软软的。我无可奈何无计可施,只好暗暗地祈祷上苍,千万别让燕变心。可是燕最终变了心。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一向不回家的燕,突然挺着大肚子回村了,说要跟二娃子结婚。我惊诧我痛苦我愤怒,我一如一只受伤的豹子一样,独自徘徊在我和燕度过了许多美好日子的柳河边,努力回想着燕的纯真美丽的面容。我不止一次地向天嘶吼:这样纯真纯情的女孩,不该是一个朝秦暮楚,世俗庸俗的人呀。她应该是一个超然物外,清丽绝俗的安琪儿呀。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十分忧伤地唱着凄婉的歌:苦涩的河水有几多?没人的时候我独自喝…… 不过我到底振作起来了。我不仅摆脱了失恋的纠缠,而且还立下了雄心壮志。我要独自到山中的漂月湖上养鸭子。我想我一定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令人侧目的事情,让燕瞧瞧,让她后悔抛弃我这个有理想有抱负有内涵的人,是一个多么无知多么愚笨的选择。 我先买回了五百只鸭子,然后在漂月湖边搭了一间木棚,随后就开始了我的离群索居的"野人"生活。 早晨,只要东边的山梁上一泛出鱼白肚,我便穿衣起床了。在群鸟的欢唱中,在甲壳虫的吟哦里,我手握木柄钢铲开始检查网做的栅栏。此时我的可爱的小精灵们也已经醒来,一个个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呱呱呱"地应和着林间的鸟鸣,兴高采烈地欢迎着又一个新鲜的白天的来临。待太阳把东天染成了胭脂的绯红,我便开启小小的木门,放小鸭们外出觅食。与孩子们一样,小鸭子也是淘气鬼。它们总不四平八稳地踱出栅门,而是扇动着小翅子,飞也似的冲出门外。一到绿草茵茵的湖滩上,它们便欢呼胜利似的引颈振翅,忘乎所以地鸣叫着。这种喧哗往往要持续十多分钟,方才趋于宁静。 小鸭子欢天喜地地开始觅食,而我也该打点早饭喂自己的肚子了。我先用钢精锅从漂月湖里舀出小半锅水,然后把它放到三石支成的灶上,最后用火柴点着枯焦的树叶,于是我的迷人的漂月湖边,旋即升起了令人振奋的炊烟。约莫过了七八分钟时间,钢精锅便发出了"滋儿滋儿"脆响,而抽完一支烟之后,它便"咕嘟咕嘟"地翻滚了。丢进十几颗用漂月湖的水和成的面蛋蛋,然后再投进几棵野菜,最后撒点盐滴几滴小磨麻油,我的幸福而美味的早餐便新鲜出炉了。 饭后,我通常都是先登上我自制的木质了望台,高瞻远瞩地观察我的小鸭们的活动情况。它们一般状况良好,全一摇一摆地晃动着毛绒绒的小身子,勾头探脑地寻找着可食的虫子、草叶,以及草果等。有时也会有几个淘气鬼,特立独行调皮捣蛋地远离鸭群,去很远的地方觅食嬉戏。这时我就不得不跳下了望台,追风逐电地去赶它们归队。大多的见我驾临,立刻便惊慌失措地奔回鸭群,而个别的却不甘臣服,总要架起翅膀,伸长脖颈,自不量力自以为是地与我作一番智慧与力量的角逐。而我呢,这时总会现出胜券在握的大将风度,不仅不撒腿追赶,而是满脸浮笑,待它们自以为得计了安全了,我方用钢铲铲起一块又一块连着青草的泥团,连珠箭似的甩到它们的前方。如此就吓得它们魂飞魄散,一溜烟地逃进鸭群避难去了。 这些淘气鬼无疑给我单调枯燥的游牧生活带来了许多的欢喜和快乐,而湖怪追鱼所带给我的可就是令人心潮激荡的大惊喜了。 那天,我正随着我的鸭群沿湖边慢慢踱着,忽听一声巨响,接着就见一条鲤鱼"嗖"一声飞到了离我一丈来远的草岸上。我没有迫不及待地去收获我的意外惊喜,而是扭转身躯向湖中看去。只见湖中高高低低层叠着剧烈的波浪,一个巨大的旋涡水眼似的旋转着。我寻觅良久,也没有发现任何目标,于是只好胡乱猜想着,慢吞吞地去拾捡那倒霉的鲤鱼。 此时它不甘死亡地挣扎着,不停地翻跳着青黑的身躯。然而这一切都徒劳无益,只不过加速它的死亡时间罢了。我走到它的近前,瞅准了它的脑袋,然后五指箕张,一个"神龙探爪"便牢牢地钩住了它的嘴巴和右鳃。 这条鱼足有十斤重,想必已是生长有年,而逃避天敌的本领亦肯定非同寻常,可见能追它上岸的,肯定是个更为厉害的角色。它是什么东西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于是便沿袭经典传统的叫法,认认真真地称之为湖怪。 我把鲤鱼刮去鳞片,剔除内脏,最后用湖水洗净,接着便烹饪下饭小菜。我先用鱼块和着野葱炒了一碗红烧鱼,随后便异想天开地用鱼头炖汤喝。顺便说一下,我之所以用异想天开一词,是因为我们那里的人从就没有用鲤鱼头炖汤的。大家全信奉"鲢鱼头,鳙鱼腰,鲤鱼专吃尾巴梢"的古训。鲤鱼头向来是被大家弃若敝屐的。然而漂月湖的鲤鱼头却非比寻常大不一般,它熬出来的汤不仅浓白如膏,而且味道鲜香,别有一番无法描摹的甘洌,令人回味绵长,经久不忘。 偌大的一条鱼,我仅吃了两次,它就腐烂发臭了,于是我只好把它剁碎了喂鸭子。好在以后的日子里,湖怪总隔三岔五地给我送个惊喜。我根本不愁大快朵颐大饱口福。所以提起那段时日,我还是打心眼里对湖怪充满了感情和友善。可后来我却视它为势不两立的仇敌了。 造成这个不幸结果的原因,是我的鸭子一天一天地长大了。这些长大了的鸭子,一如长大了的孩子一样,总想去开拓那未知的世界。它们选择的目标,就是与我们朝夕相伴的漂月湖。开始,它们仅是在近岸的浅水里啄螺蛳吃河蚌,运气好时,也逮条小鱼解解馋。后来它们的心就野了、大了。只要我一打开栅栏的门,它们便解禁似的扇起翅膀,扑扑扑地飞起一尺多高,径直向湖中而去。调皮的,每每还要在水面上飞出一道优美的弧形,方才扇起阵阵波浪,最后落向碧若翡翠的湖面。 它们在水里欢天喜地地扎着猛子,扑打着翅膀,旁若无人地嘎嘎大叫着,直到喧闹够了,方才呱呱鸣叫着,悠然自得地去觅食果腹。 这一切是那么的和谐而美好,每每都看得我两眼生辉,心掀波澜。可这样的美妙心境很快就被湖怪无情地搅碎了。 那天早晨,我的鸭子一如往常一样,恣肆尽情地喧闹着,忽然水面翻起了一朵巨大的浪花,接着就听"扑通"一声巨响,随后就见我的鸭子们,惊慌失措地四处飞窜。我极力观察着水面,努力想看清湖怪是何方神圣,可它卷起一溜旋涡,钻入水下就不见了,仅留下许多漂浮的鸭毛,无声地控诉着它的罪恶。 一整天我都留神观察着湖面,可湖怪就象现首不见尾的神龙,灵光一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晚上我点数鸭群,发现少了一只。我想它肯定饱了湖怪的口福。以后这样的事又连续发生了好几次。虽然我损失了几只鸭子,可我总算看清了湖怪的"庐山面目"。家伙根本就不是什么灵物异兽,而是随处可见十分平常的黑鱼,只不过它的身体大得出了号罢了。 确定了湖怪的原形真身,接着我就想出了擒魔伏怪的妙计良方。我先请四个人同我和爸爸抬来一条木船,随后又让爸爸给我弄来一只巨大的铁钩和一捆拇指粗的尼龙绳,最后我就开始了我除怪行动。 说是除怪,其实就是钓鱼。当然这次钓鱼实在非比寻常,因为那黑鱼简直出类拔萃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为了能把它成功擒获,我特意把绳子的一端系到山坡的一棵歪脖子松树上。看看扎得牢实了,我才把另一端系到那把铁钩上。做完这些,我就把绳子连同铁钩运上船,然后划动双桨把挂了一只鸭子的铁钩投到黑鱼时常出没的地方。看看铁钩已慢慢沉入了水底,我这才悄悄划起双桨,让船轻轻靠岸。这一天我没敢放鸭子出栏,我怕鲜活生猛的鸭子,会抢了挂在铁钩上的死鸭的风头,会不合适宜地引起黑鱼的注意,从而坐失了俘获它的良机。可一个白天过去了,又一个白天轻悄伶俐地过去了,黑鱼就像骤然消失了一样,再也不见了它的威猛的身影。第三天,我怕饿坏了鸭子,于是不得不满怀忧戚地开启了已经关闭两天的栅门。 岂料门一打开,那些饿极了的鸭子立刻就炸了窝,一只只迫不及待争先恐后,简直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泻千里,汹涌而出。不过这次它们没有像以往那样飞落到湖中,而是一摇一摆地跑进湖里,也许两天的禁闭已把它们饿得虚脱了吧? 说来真是白日见鬼,我苦苦等待两天却毫无踪影的黑鱼,居然再次出现。它又一次吞食了我的又一只鸭子。我咬牙切齿,发誓一定要把它碎尸万段。第四天,我如法炮制,再一次把一只鸭子挂上铁钩,沉入湖底,然后把船拢岸,静等那恶魔尽快伏法。到底是贪嘴的鱼离不了亡命钩上,这次它在劫难逃。我先是看到湖中猛然冒出一朵巨大的水花,接着就见一条大得吓人的黑鱼,一跃丈余地跳出水面,然后又重重地栽入湖中。如是者再,湖中连番卷动着巨大的旋涡,而巨大的浪花则不停地拍击着沙岸,最后我就看见堆在岸上的尼龙绳,簌簌不停地向湖中推进。为了让黑鱼尽早耗尽体力,我故意不停地拉动着绳子。也许是吃不消铁钩的羁绊,黑鱼发疯般地蹿动着、跳跃着,最后仰面观天就露出了白白的肚皮。我呵呵一笑,双手一把快过一把地收拢绳子。而那条曾经不可一世的黑鱼,则一如一条无人的小船一样,缓缓地就被我拉到了岸边。我没敢贸然接近它,我生怕濒临死亡的黑鱼突然来一个垂死挣扎,一尾巴把我打昏过去。我一下又一下地拉动着尼龙绳,当确定黑鱼确实已奄奄一息之后,我便不再犹豫,咬牙瞪眼用足了所有的力气,拉犁牵车一般就把它拽到了岸上。离开了水,黑鱼又连续翻跳了好大一阵,最后便一动不动了。 这条鱼让我和鸭子全大饱了一回口福。我吃得好几天都食不甘味,而鸭子们也两天没有下湖寻食。后来我又依法捕到了另一条黑鱼,再后来便不见湖怪再来作祟了。 摆脱了黑鱼的骚扰,我的鸭子们日长夜大,最后便一只强过一只比赛似的给我下蛋了。那些蛋可真大哟,一只只白晃晃青幽幽的,简直就是鬼斧神工的精美玉石。每天我都能收好几筐鸭蛋。这些蛋全让爸爸运到县城换成了一抖嘎嘎叫的白银子。想着我的小金库一天比一天充盈,我的心里那个美哟,简直比三伏天吃了冰激凌还舒坦。后来我的野心就更大了,我不仅又增养了一千只鸭子,而且连漂月湖我也给它租下了。 承包漂月湖的时候,许多人都说我是傻蛋,都说那个几百年都没人要的野湖,用钱去买下,不是头脑发昏,就是吃错药了。可我心里有个小九九,因为我看见柳河的水一年比一年污染得严重了,撑不了十年,它肯定会变成一条只生水虫和石头蛋子的死河。到那时,我的与世隔绝的漂月湖,依然水草丰美,依然鱼虾成群,嘿嘿,当所有的人都必须吃我漂月湖的鱼的时候,我要是不发大财,那就是天方夜谭。最后我还要跟大家透个小秘密,我只用了极少的一点钱,就包下了不下千亩的漂月湖。那合同一签就是五十年。 虽然我捡了个大便宜,虽然我以后确确实实地发了财,可又有什么用呢?我依然无法从巨大的资财中获得快乐。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首先是因为我的敬爱的母亲河——柳河,被造纸厂的水污染了。 记忆中柳河第一次被污染,是在七年前的一个炎热的夏日。那天,一向清冽可鉴的河水突然变得酱油般褐红。一直隐身水下的鱼鳖虾螺等,开天荒破例出现在水面上。一簇簇一团团,场面蔚为壮观。所有的鱼都酒鬼病夫似的晕头昏脑漫无目的地游动着。鱼主要有鲢鱼、青鱼、鲤鱼和鲫鱼。它们各组一群,自分一家,诚可谓物以类聚,鱼以群分。最大的鲢鱼有十多斤,最多的是巴掌大的鲫鱼,最最让人欢喜不已宠爱有加的,当然还是尺把长的鲤鱼,因为它自古就是喜庆吉祥的鱼儿。其他的散兵游勇,也为数不少。它们是鲶鱼、角鱼、桂鱼,以及黑鱼,甚至还有难得一见,十分稀少的银鱼。而指甲般大小的猫鱼,更是密如夏夜的繁星,不可胜数了。 呛鱼了,于是沿河两岸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悉被惊动了。那种万家空巷齐聚河边的壮丽场面,简直比天王巨星的演唱会还要热闹。各种捕捞工具全粉墨登场了。讲究的用柔韧结实的棉绳网或尼龙网,无法讲究但又不愿袖手旁观的,只好别出心裁地把荆筐、畚箕全拿出来了,有的甚至端出了盛馍用的竹笸箩。捕捞中大显身手的,是撒网和篮球网状的小鱼网。前者覆盖面大,张开来蒙天盖地,那份收获就可想而知了;后者被系在长长的竹竿梢头,能伸能缩,运用自如,虽然它的吞吐量不及撒网,但它捉到的十多斤的鲢鱼,以及尺把长的鲤鱼,足以让渔具大逊者耳热眼红了。 大人和青年全一门心思地捕捉个儿大的鱼,而学里龄前儿童和手无所持的少年,则只好徒手去抓堆聚在岸边的小虾。那虾可真多哟,多得简直就像沸腾粥锅里,靠了锅沿的米粒似的。 呛鱼过后,家家大获丰收。一场丰盛的家庭会餐自是不可避免的了。于是乎,家家响起了炸鱼的毕毕剥剥的醉人声音,村村全飘溢着年节气氛的浓酽馨香。吃不完的,被提到镇上,还换回了为数颇丰的油盐钱呢。 然而,在人们大快朵颐大饱口福的时候,浑然没有觉察到灾难已就次降临。开始,造纸厂的水,每年只来一次两次,每次都给人们带来一个让人浑身颤栗的惊喜,后来一年要来四五次,再后来它便长驻柳河,再也不走了。于是一向美如盛装少妇的柳河变了,变得肮脏了丑陋了,变得一如一个无恶不作的魔鬼一样,无人敢近了。人们不再用柳河的水浇地了,不再到柳河里洗澡了,不再到柳河里洗衣和淘粮食了…… 几百年沿袭的生活习惯改变了。只因不敢再吃柳河的水,人们全不惜在自家的院子里打出了小口井和手压井,以期逃避污染河水的侵害。可那污染了的水,却犹如形影相随的女巫一样,总伺机伤害着无辜而善良的人们。 噩梦是从张大爷开始的。那天,一向无病无灾的张大爷,吃饭时忽觉嗓子里好象卡住了什么,因为只要一咽东西,那里总会一堵一堵的,于是就叫儿子振华给他看看。可振华尽力瞅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什么东西。然而那堵的感觉却一日强过一日。后来张大爷一吃东西就呕,一呕就翻江倒海,差不多连心肺也给吐出来了。张大爷觉得自己得了病,于是就到镇卫生院去看医生。可那医术低下的镇医生鼓捣捉摸了半天,说张大爷嗓子里生了虫,并且是很多很多的虫,于是就用烧红的烙铁给张大爷烙,说一烙就会好的。然而张大爷的病却日益严重了,就连水也不能喝了。于是张大爷就又换了一个医生。这个医生说张大爷的嗓子里根本就没有虫,其实就是发炎了,如果吃些消炎清火药肯定能治好,可现在没办法了,因为嗓子烙坏了,药没法吃下去。于是他就又热心地给张大爷出了一个主意,说吃些小泥鳅立马就会见效。然而连水都不能喝的张大爷,怎么能咽下泥鳅呢?于是这一治病良方便宣告失效。 看看在镇上是治不好自己的病了,张大爷只好咬咬牙狠狠心,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让振华陪他去县医院察看究竟。那到底是大医院,端的是专业权威,经过一番检查和化验,他们铁板钉钉地得出了结论,说张大爷得了食道癌。虽然确定了病症,但还是无药可医,于是张大爷便怀着对生活的无限留恋,怀着对明天的无限向往,无限酸楚地离开了人世。 后来,患癌症的人多起来,不时有人被它夺去如花的生命。于是镇上不知从哪里就来了一个叫胡大林的医生,说是专治癌症。 胡大林四十来岁,人瘦瘦的高高的,皮肤白皙而又光洁,两眼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说话文绉绉的,让人一见就知他很有本事。他从不治伤风感冒的小毛病,全收治患癌症的人。他常让本已绝望的人充满希望。他只要收治了新病人,总是和颜悦色地说:"不要担心,不要害怕。所有的东西都是相生相克的。就拿老祖宗留下的五行来说吧,火能炼金,水能灭火。这就叫有生就有灭。所以癌症并没有什么可怕的,只要树立起战胜病魔的信心,健康总会属于每一个坚强的人。" 一席话总说得病人红光满面,激动不已。不过他还是很保守,从不说一句过头话,只要有人问他:"这病是不是一定能治好?" 他总是说:"放心,我绝对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可是治死的百分之五十他全做到了,而治活的百分之五十他一次也没有做到。这就弄得民怨沸腾,怨声载道,继而便怀疑他是不是江湖骗子。 当他把秦天龙的老婆治死后,他的骗人勾当便一下被揭开了。秦天龙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息事宁人地选择沉默,当然也没有立马去找胡大林寻衅滋事,而是颇有心计地拿着胡大林的药草,去有关部门作了权威的鉴定。检查完毕,他的肺都要气炸了,因为那些苦叽叽的药草,根本就没有一味是治疗癌症的,而两颗被胡大林吹得神乎其神的治癌特效药,索性就是两粒裹了糖衣的黄豆。秦天龙气疯了,回家召集了兄弟姐妹,然后就气势汹汹地找胡大林算帐了。俗话说"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胡大林算是验证了这句老话。正当他在药香扑鼻的小诊所里,口吐莲花地安慰一个老奶奶的时候,冷不丁就被秦天龙抓住了,接着便晕头昏脑地被带到了炮台村。 胡大林被带回炮台村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睡下,然一听抓回了骗子胡大林,所有的人立刻就又起了床。一个个亮起灯球火把,全把胡大林围住了。大家都愤怒得鼻眼走形,都咬牙切齿地高喊:"打死他,打死他!" 在大家的怒吼中,胡大林被绑在了老井边的柳树上。 秦天龙先举起双手止住了大家的喧嚣,然后说:"老少爷们,这个东西用假药坑骗我们,你们说该不该打他一顿?" 大家齐声高喊:"该打!" 秦天龙说:"那我就承天意顺民心,先打他一顿。" 说完,牙一咬,眼一瞪,一个"黑虎掏心"就向胡大林的前胸打去。一边打一边问:"山毛根就是你的治癌药?干麦苗就是你的治癌药?榆树叶就是你的治癌药?红芋糠就是你的治癌药?你个狗杂种,你丧尽天良呀!你个龟孙子,你该天打雷劈呀!" 秦天龙愈说愈气,愈气愈打得凶狠,直到最后打累了,他方闪到一边。 他刚退下,牛小春便拎着一段榆木棍,笑呵呵地就上来了。他先用手拍拍胡大林的脸,笑眯眯地说:"小子,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是人,是狗!是畜生!今天爷爷我就让你尝尝打狗棍的滋味。" 说着,眉峰一挑,一招"壮士击鼓"就打在了胡大林的头上。一边打他一边唱着歌诀:"壮士击鼓,叶落归根,拔草寻蛇,力劈华山,卧龙腾空,青龙摆尾,撩枝远望,横扫千军……"。 一路少林棍练完,他尚没有过瘾,凌空跃起,对着胡大林的前胸又踢了几记飞脚,这才呼呼喘着,退到一边。 秦天龙见他罢了手,于是提高嗓门冲大家说:"老少爷们,这个狗杂种可坑苦我们了。他骗了我们的牛,骗了我们的羊,骗去了我们的猪,还骗去了我们的造房钱,到最后他骗得我们家破人亡呀。老少爷们,心里有气的,都上来打呀。打这个狗杂种解解恨。" 这话就像一把盐撒进了沸腾的油锅里,人群立刻炸了窝,大家一拥而上,擂鼓捣蒜一般就打开了。愤怒让大家的脸全扭曲变了形,映着砰砰跳动的火苗,一张张简直就是争食人血的魔鬼。 骚乱进行了很久很久,最后才一如乌云散去的暴风雨,逐渐收敛了电光和霹雳。牛小春见大家住了手,生怕胡大林罚不抵罪,于是又扯直了嗓子鼓动说:"老少爷们,这个狗日的害死了我们许多兄弟姐妹,他这双手沾满了我们亲人的鲜血呀。现在我们把它废了好不好?" 大家齐声说:"好!" 于是有人咔吧咔吧就把胡大林的双手扳断了。 牛小春说:"这个狗杂种之所以能到我们这里来行骗,是他的两条腿把他送来的呀。现在我们把它废了好不好?" 大家山呼雷动:"好!" 于是有人咔吧咔吧两声,就又把胡大林的双腿撅断了。 牛小春说:"这个狗杂种虽然生了一张嘴,但他不配吃人饭。我们现在给他弄些屎吃吃好不好?" 大家声震寰宇:"好!" 于是有人就从茅坑里舀来了尿水和粪便,可当他撬开胡大林的嘴,正准备往里灌的时候,突然一声惊呼:"他死了!"接着便飞奔而去。 受他的感染,大家亦化作鸟兽四散而去。 但人命关天,这些文盲加法盲的行凶者,最后都被绳捆索绑投进了大牢。于是这起轰动九乡十八寨的重大案件,方圆满地画上了一个苦涩的句号。 后来,也许这事惊动了高层领导吧,有关部门破天荒到炮台村作了水质化验。检验的结果,说地下水富含重金属,绝对不能再吃了,因为那重金属就是人们罹患癌症的罪魁祸首。于是我的一向无人问津的漂月湖,猛然就变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大家都认为那一碧万顷的悬湖水,根本就是天然的矿泉水。每天只要鸟一叫,漂月湖边就挤满了取水的牛车、马车、驴车,以及摩托车。那个热闹简直可以用车水马龙来形容。几年里,漂月湖一直独自担当着方圆数百万人口日常用水的重任。按说这也是一个不幸之中的大幸的格局。可今年遭遇的一场大旱,却彻底把我们完全拖进了绝望之中。 干旱是从端午节开始的,起先大家并不以为意,都认为干旱只是暂时的,天不可能一直不下雨。可老天好象遗忘了这一方百姓,数月间居然连一滴雨也不下,从而创造了百年不遇的最大干旱的历史记录。好在勤苦耐劳的炎黄子孙,与生俱来地就秉承了老祖宗的战天斗地的优良传统,从而发扬了自力更生、人定胜天的大无畏精神,无尤无怨地在漂月湖里装上了巨大的抽水机,在田间地头筑上了蜿蜒水渠,从而创造了一个又一个佳话,一个又一个奇迹。 然而漂月湖的水并非天河仙水,可以取之不竭用之有余。在几百台抽水机彻夜不停地吮吸下,它就象一只本来汁水饱满的乳房,忽然遇上一个胃口奇大的孩子一样,慢慢地萎蔫了干瘪了。它先是缓缓地露出了一线褐红的湖滩,后来是一寸,再后来是一尺……河蚌和螺蛳全给无情地抛在了岸上。这时我的鸭子每天都吃得大腹便便,饱足了口福。 看着湖水一天少似一天,我大庙失火慌了神,连忙去和镇长交涉。我说:"镇长呀,那湖是我大贵的价钱包下来的呀,你这样任大家没日没夜地抽水,总有一天要抽干的呀。到那时我的鱼还不死光?我的损失谁来赔偿呀?" 想不到镇长驴脸一拉,牛眼一瞪,声嘶力竭地吼道:"滚你妈里个蛋!这时候还来烦我!是你的鱼重要,还是全县老百姓的命重要?" 那架势只要我再敢龇龇牙缝,他肯定会把我杀了。我脊背一冷,心里立刻就害怕了,连忙逃也似的离开了镇长办公室。 抽水机依然日夜不停地抽着,湖水依然日夜不停地往下降落着。我的鱼也许感到了末日的来临,时不时地惊慌失措地跃出水面,然后又重重摔入湖中。我再也没心思做我的发财美梦了,我与大家一样,也整天絮絮叨叨地祈祷着上苍,希望它皇恩浩荡,从而降下一场漫地三尺的及时雨,以横扫一切的威力驱走那令人绝望的旱魔,但这种愿望自始至终都没有实现。干旱犹如一个没羞没臊的无赖一样,总是磨磨蹭蹭地不愿离开。承蒙它的照顾,树叶儿、草叶儿,以及各种植物的叶片儿,全因严重脱水而打起了卷儿。养育了我们世世代代的黄土地,也因为得不到雨水的滋润,从而变得异常暴躁,只要风一来,它总会乘机扬起漫天的黄尘,迷人双眼,呛人喉咙,毫不仁慈地折磨着脆弱而又可怜的人们。 两个月后,我的曾经碧波荡漾美丽如画的漂月湖,终于露出了丑陋的河床。我的鱼全被彻底干净地运到县城,换成了人见人爱的钞票。毋庸讳言,我是富甲一方的首富了。但是我还是愁眉难展,闷闷不乐。因为我觉得如果世界末日真的来了,那有钱人和没钱人根本就没有两样了,死亡会赐给大家同等的待遇。 水没了,一度繁华喧嚣的漂月湖,重又恢复了以往的死寂。所有的人都又回到了自己的村庄,只有我除外。我虽然没了大展身手的舞台,但我却认为我不应该马上离开。我觉得干旱绝不会很快解除,我必须把漂月湖里剩余的水贮存起来,聊备不时之需。在大家怨天尤人的时候,我悄悄买回一千只大瓮,然后整整齐齐地摆进废置多年的闯王洞里。这闯王洞是只人造的山洞,大可容纳两千多人。据说当年闯王为躲避清兵的追杀,曾在这里住过一段时日。 我是用一只小水桶把水运进闯王洞的。我一趟一趟,不厌其烦,自得其乐。我有时看着泼洒的水迹,油然会说出一句诗样词语来夸赞自己:你多像盗取天火的普罗米修斯,是那么坚强,那么执著,那么的富有远见和卓识!当然,我大多的时候,是吹着口哨来完成这个繁重的任务的。 一千多只瓮,我干了十多天方才把它们灌满。为防止湖水第二次污染,我又特地用塑料布把瓮口扎了个严严实实。做完这些,我重新回到漂月湖边,再一次爬上我的木质了望台。我想和漂月湖作最后的告别。 看着干涸龟裂的漂月湖,我心中一酸,泪霎时就模糊了双眼。泪眼迷蒙中,我依稀又看见了我初次见到漂月湖的情景。那时的漂月湖美丽丰盈得简直就是一个盛装的少妇。一碧无垠的湖水,诱得人直想一头扎进,再也不肯出来。而那秀美奇丽的湖光山色,更是引得各种鸟儿联翩飞至,纷纷来做窝安家。其中最可爱的是小燕子。只要春天一到,它们准会像小精灵一样由南方归来,一路呢喃着真诚吉祥的祝福,轻盈灵动地在湖面上飞翔。燕过处,湖面总会迅速而快捷地漾起两串长长的涟漪,美丽如画,奇瑰如诗,令人浮想联翩,感动不已。最迷人的是翠鸟。它们每每都是伏在岸边的草梗上,静静地注视着水面,只要有小鱼露出,它们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疾冲而下。但见水花飞溅,一条鱼已束手就擒…… 正想得入神,这时一件令人惊奇让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我先是看见一只青黄色的青蛙,一跃一跃地出现在已经裸露出地面的草滩上。接着就是三只五只,七只八只……后来那青蛙多得简直铺天盖地,席卷一切。这些青蛙有墨绿的,有绿中间白的,有碧绿碧绿的,当然也有褐红的。它们全毫无声息地向前蹦跳着,迅速而急切,好象在逃避什么灾难似的。我正不知何以如此,这时漂月湖仅存的小水塘中,忽然响起了青蛙的"叽呱"声。那声音凄厉而惨烈,令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冷。我不觉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而这时蛙群仍以排山倒海摧毁一切的气势,源源不断地汹涌前来。我股骨战栗,无法动弹,深怕蛙群发现了我的存在,从而向我发难。好在青蛙只对小水塘感兴趣。它们没有一只在我的了望台下停留的。这让我心中稍安,继而便明白了它们的意图:它们因为极度的干旱,在抢小水塘里的水。 蛙战持续到半夜方才息了声音。我不敢走下了望台,我生怕台下依然停留着无穷无尽的蛙群。这一宿我彻夜外难眠。第二天,当可爱的朝霞再一次映亮漂月湖的时候,我油然长舒了一口气。因为我发现蛙群早已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退走了。我走下了望台,踏着坚硬纷乱的湖滩,好奇地向小水塘走去。那呈现在眼前的景象却让我大大吃了一惊:本来汪着一泓碧水的小池塘,此时蛙尸堆积如山。那蛙尸丑陋而狰狞,映着熹微的晨光,默默无言地放射着无穷的恐怖和杀气。我心下大骇,连忙回转身形,逃也似的奔回了炮台村。 村里正闹着水荒,家家都在张罗着重新打井的事宜。本来一百元就能搞定的事情,现在"嗖"一声就窜到了一千五百块。这当然不能怪打井人心黑,原因是原来打十米就能出水,而现在却要钻二十几米才能见水。众所周知,钻井是钻得越深越难钻,另外下面还有砂礓盘石头层什么的,所以一千五百元根本就不贵。问题是咱那里经济欠佳,一家人就是铆上吃奶的劲儿,一年也就是挣个千儿八百的。这用一年的积蓄打一口井,无论对谁都是一种折磨和考验。但为了保命存活,在经历了刀砍斧剁的心灵煎熬之后,家家最终还是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打井。 按照大伙的意愿,一家只要有了一眼井,那还不是要水有水,吃用随意?可那神秘莫测的地下水,它并没有连着东洋大海,居然一天比一天少了。先是一眼井一次只能出五六桶水,后是两三桶,最后便滴水也无了。如此大家就惊慌起来,不约而同地全聚到村长家,问他怎么办?村长说:"唉,这里连毒水都没了,看来是养不活人了。但活人也不能让尿憋死。老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大家就挪挪窝吧,有亲的投亲,有朋的奔朋,都走吧,都走吧。这不是人呆的地方呀。"说完又一声叹息。 翌日,一向秩序井然的小村,顿时出现了世界末日的混乱。家家都在翻拣家当:自以为有用的就装上架子车,没用的就随便扔到了地上。可架子车负载有限,于是不得不忍痛割爱,再把稍微不太重要的,重新扔到地上。 这种混乱闹哄哄地持续了一个上午,方才结束。在饱餐了一顿中饭之后,大家便依依不舍地含泪上路了。脆弱的老人和孩子,不忍离开家园,此时难抑心中的悲痛,不禁放声大哭。那哭声凄婉而绵长,充满绝望,就是铁石汉子听了也会为之动容。 大家去后,小村立刻陷入了死寂。以往的欢声笑语没有了,以往的鸡鸣狗叫没有了,以往家长里短的争吵没有了,我孤独得一如坠入了混沌初开。每天我都不止一次地仰天祈祷着:老天,让我的乡亲回来吧,我不能离开他们呀。 也许精诚所至,玉石为开吧,过了一个星期,我的可爱而可敬的乡亲,便陆陆续续地回来了,村长也不例外。这结果虽然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也并没有让我满心欢喜,因为家家几乎都响着令人揪心和鼻酸的哭声,就连一向稳健持重的男人,此时也无法掩饰一脸的忧戚。 村长一回来,大家就把他围住了。村长说:"你们谁还有水?先给我喝一口。"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我说"我有水。"于是跑回家,拿了一瓶水递给村长。 村长很谨慎地喝过两口,然后就把它递给三岁的铁蛋了。 村长说:"老少爷们今天都在这里,我胡春祥就实话实说。事到如今,我也没辙了。我到后山姐姐家,本想住些日子,等下雨了再回来。谁料那里在炸山开矿,偌大的一座山被劈头削去了一大半,山石泥土就那么一敞白道地晾着。一到雨天,泥浆碎石就随着雨水流进河里。而这些泥浆和碎石都含有很多的毒。据说一吨矿土最多可形成一二百斤的浓硫酸,另外还可以溶解出大量的重金属,所以说我姐姐那儿的水是既酸又毒。现在她们那里就有很多人在生癌。看看在她那也没啥活路,所以我就回来了。不知你们是不是找到了好一点的地方?我们是不是还有地方可搬?你们都说说。" 离村长最近的宋金龙说:"那些当家的也不知是干什么吃的,一心光抓经济建设,眼里只盯着钱,可人的命都没有了,要钱还有啥用?我连襟那儿的环境也是被人为破坏的。本来他们那里也有一条清清的清水河,一到夏天就一路欢唱着流向大沙河。沿河二十多个村庄的人就靠它灌溉土地,靠它饮牛饮马,靠它吃用洗刷。可几年前,上游建了个什么精细化工有限公司,如此那条河就彻底给毁了。因为这公司的电解残渣,全一股脑地倒进了清水河。几年后,这条河里的鱼虾就绝迹了,河边也不长一根水草,岸旁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牛马的影子了。它就象我们的柳河一样,彻底的变成一条死河了。唉,这是世界末日呀!" 大家一时都陷入了沉默,每个都被死亡的阴影牢牢地罩住了。老人和孩子全泪眼迷蒙,想哭又不敢哭出来。我的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我想要死就大家一起死吧,于是我咳嗽两声,大声地说:"老少爷们,我三娃子从来没做过一件对大家有益的事情,今天我不能昧着良心只顾自己了。我有一千瓮清水,大家就分分吧,一家先分三瓮,余下的就分给人口多的。大家跟我来吧。" 于是村里所有的人都呼隆呼隆地跟我来了。到了闯王洞,大家没有你争我夺地去抢清水,全凭我和村长依次分发。这让我很是感动,我想我为什么不多存一些呢?我恨不得把我的三瓮水也分给他们。 现在,大家都散去了,只有我孤独地守着孤独的闯王洞,看着严重龟裂烈火飞腾的漂月湖,我只想仰天大啸:老天!这何时是个尽头?何时能还我洁净甘甜的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