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去秋来,多少岁月从指间匆匆掠过。古井依在,却不见当初背水老人。 苔痕井边绿,杂草绕其生。一切已不见当初的生气。十二岁时,每天黄昏时分,总有一位老人,佝偻着腰,肩上挑着个已磨得光滑的扁担,慢悠悠地走在这后院的小道上,两边系着的水桶一路"哐当哐当"地响着,给这寂静的院子添了几份活力。 古井就在我老家后院,小时候,我还是住在村下(家乡分为上下村,在那时人们的意识里,住上村比较有钱一点)。老家是爷爷奶奶那个年代时建的,整一房子是黄土垒成墙,比较坚固。老家特别宽,里里外外共二十多间,且分成前院和后院。也许那时候儿女众多,房间多可以解决他们居住问题。那时,和小孩们跑到楼上,坐在楼沿边吹吹风,在瓦房顶上追逐,是我们最美的童年回忆。 记事以来,爷爷奶奶和叔叔他们已搬到上村,聚住在一起。当时对于还是小孩子的我们来说,二十多间房的老家,如迷宫一样,白天是我们玩捉迷藏的首选处,但到黑夜,我却不敢迈进房间一步。 我喜欢老家的夜晚,不只是因为有漫天星星,也是我家最热闹的时刻。孩子们一吃完饭,就往我家跑,然后随手摊开搁在墙角边的席子,催促我开电视。那时候,<<还珠格格>>正在热播,老少皆爱。即使只是黑白两色,我们也看得很入迷。<!--还珠格格--> 孩子们一般在十点钟的时候,就已有点困意了。到那个时间段,也没什么剧可看了。有些家长过来抱熟睡的孩子。母亲也张罗着收拾席子。而这时候,总有一位老人坐在电视前,戴着副老花眼镜。他总在看完电视后,拿起身边的长竹烟筒,缓缓捏上一点烟草,点上火,咕噜咕噜一阵呼吸后,抬起头长长舒一口气,白烟便从鼻孔嘴巴里窜出,天空中弥漫着劣质烟味。 他,便是背水老人。 每天黄昏时分,他总会拎着两个铁桶,肩上挂着个光滑的扁担,慢悠悠地往我家走。他住在我家隔壁,只是一堵墙的距离。一座草屋,一间用干木搭建而成的厕所和黄土垒成的厨房,就是他生活数十年之处。房子周围都是朽木围成的栅栏,丝瓜豆角任意爬。我们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有什么亲人,大家都习惯称他为"背水爷爷",我也就这样称呼他了。 他背水好像是有规律的。他从不在早上,中午打水。每天黄昏时,我都喜欢猫在灶边煮饭,若听到院子外传来"哐哐当当"的声音,就知道背水爷爷来了。这时,我都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厨房门口,蹲在门槛上,把头探出来,两眼盯着院子门口。这时侯,他总会迈着轻快的步伐跨进门口,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子,向古井边走去。 他解开绳子的动作虽很慢,但很娴熟。他在打水的时候,总会问我一些问题,像:吃饭了吗?最近学习如何?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家吗? 我都很乖地蹲在门槛上,托着下巴,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看着他把两个水桶弄满,然后再系在扁担的两边,一步一步慢慢走出院门口。有时候,我常常担心他会不会被那扁担压坏或者半路滑倒。跟他提出可否帮他忙时,他只是笑笑:"你还小,没力气。" 时光如白驹过隙,他在我眼里,永远是一副笑眯眯的和蔼的样子,似乎永远不会老去。 可是啊,后来一切都变了。 朋友的父亲从城里工作回来,买了台大彩电视。从那以后,每天晚上再也没有小孩子过来抢席子坐了,因为他们都跑去朋友家了,再也没有人唤我上去换频道;再也看不到他们在晚上十点钟后杂七杂八躺在凉席上,等待他们的父母陆续抱走。但即使这样,每天晚上七点,总有一个老人左手倚着长竹烟筒,右手抓着长腿木凳,慢姗姗地向我家走来。 他依旧坐在电视机旁边,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悠闲地看着晚间新闻。没有小孩子们的吵闹,他看得很专注。偶尔隔一段时间会拿起身边的烟筒,"吧嗒吧嗒"地抽一阵,然后仰起头,长长舒口气,白烟从他鼻孔嘴巴窜出,刹那间屋子内弥漫着劣质烟味。 母亲说他性子硬,大年纪了还抽烟。而我当时却不是这么认为,我只觉得他似乎永远不会变老。 有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去看彩色电视,他只淡淡说习惯了黑白两色,彩色看起来很模糊。我那时当真了。 后来去朋友家,当时电视正重播着《还珠格格》,我才知道格格阿哥们的衣服多么鲜艳,画面多么清晰。 他似乎永远不会老。谈起来是很荒谬的事情。 十二岁那年,我们搬到上村。听说朋友他们去城里读书了,听说我家古井干涸了,听说很多人都搬走了,具体去哪了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背水老人还是住在那黄土草屋里,不过他不再是去我家后院背水了,不再是去我家看电视了。 后来啊,我很少听到有关他的事情了。他是不是还是看起来似乎永远不会变老,是不是还是喜欢抽长筒烟,是不是去哪里都不忘带上那个长腿木凳。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了。 临近小考时,邻居告诉我,背水爷爷让我去他家。虽然只是短短一句话,却把我拉回到十二岁前。 放学后,我怀着忐忑的心,穿过他曾走过的长满青苔的小道。我缓缓推开虚掩的柴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倒塌的草屋,干草被黄土压着,已腐烂。我站在一小座新建的屋子门口,眼睛漠然湿润。 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他的全部家当,三大水缸有序排列着。绳子上挂着他平日里穿得褪了色的衣服,墙角落里摆着一张大床,那是几十年代的床了,我也不知道。床边缘搁着一个用木板搭成的桌子,上面摆着空酱油瓶,尚未熟透的米饭和一些调料。 而那个老人呢?那个躺在床上,干瘪得如树皮的老人,是他吗? 我尽量按捺住已翻腾的心,轻唤他一声,床上老人微微一动,侧过头,看到我,两眼闪着金光,折腾着要起来。我赶紧上前伸手欲扶他,但双手凝固在空中。 他吃力的撑着床沿,双手紧紧地抓住旁边的长椅,慢慢地调动身体,尽量离我近点。 "水缸里的水快完了,我让建(我邻居)帮我打,可是他不答应,你帮我吧!"他边说边指着旁边的水桶,干瘦的脸上写满慈祥,在他闪烁的眼睛里,我看到一种东西——希望。 我二话不说,抓起水桶往外跑,又穿过那布满碎石的小道,泪水如决堤的洪水涌下。 十二岁时,我曾坐在他身边,听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即使是瞎编,我也听得津津有味;曾在每个黄昏匆匆吃完饭,蹲在门槛上看他拿着长椅和竹烟筒,姗姗走来;曾在每个新年早晨,跟他说他似乎永远不会老。 而转眼间,他已经一夜苍老。 我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次,打了多少桶,而那水缸却似无底洞一样,永远填不满。我的肩膀开始酸痛,额上沁出丝丝汗。晌午的阳光异常恶劣,汲取着我身上的元气。只是几桶水而已,而我却累得快趴下,更何况他背了几十年。每年365天,每天两三回。这本是碎石的小道,被他踩出了条明显的痕迹。他就是在这条小道上来来回回,永不停歇。 水缸终于满了,我放下水桶,擦了额上的汗珠,继续站在他面前等待任务。他掀起草席,拿出一沓散钱,而后用嘴巴舔了舔食指,细细摸出一张褶皱的十块: "这十块钱,是你今天下午来时,顺便帮我买瓶酱油。剩下的是明早买早餐和留给你的!"他把钱放在木板上,轻轻叹道:"自从捡柴摔断腿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床,老是麻烦你们帮忙,现在不得已,没人愿意,所以才叫你过来了—" 我静静站着,默默听他说完,眼泪在拼命打滚着,真生怕它会不争气涌出。 我跟他道别后,飞似的往家跑去,穿梭过小道时,耳边风呼呼地掠过。我的老家啊,那个我生活了十二年的老家啊,已快被杂草吞噬。 一回家,我便匆匆去买了酱油,把它塞进书包里。做这一切是那么速度,那么忐忑不安。我没有告诉母亲所有的一切。第二天,我起得比平时还要早,匆匆买完早餐后,我又飞似的向寂静的老家跑去。我把早餐和剩下的钱通通放在木板上,看了看侧躺在床上背对着我的他,我轻轻唤着他,久违的称呼现在从嘴中吐出,再也找不到以往的随意和亲切。我嘱咐了一句:"早餐和钱我放在桌子上了,我,先走了。" 又穿过那条小道,还是那么幽静。从未想过走完这小道,尽头会与谁偶遇。可今天,却刚好与我邻居碰上。他打量了我一会,严肃问道:"你过来帮忙?"我迟疑了几秒,默默点点头。这时,他向我迈一小步,在我耳边轻轻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帮忙吗?因为他生前说过,算命的说他死时,刚好有人看着。而我,不想做那个人——" 我怔怔站在原地,脑海里是他临走时的画面,而我,就站在旁边。一个声音在我耳边默默响起,我不要,不要做那个人。 我像疯了似的,向学校跑去。那几天,我脑海里一直是死人的场景。对于那个人,我莫名产生一种恐惧感,而提起老家,我也有点惊慌了。 这样平静地过了几个礼拜,我以为此事已再无联系。 但有一天清晨,当我走在上学之路上时,我一眼就望见了前方的他。他静静地坐在长腿木凳上,目不转睛地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搜寻着,我知道,他想要找谁。 忽然,他眼睛在我身上定住,露出喜悦的表情。他慌慌忙忙挣扎着站起,可脚却不听使唤,只能依赖木凳的支撑了。 是继续往前走,还是另寻他路?我放慢前行的脚步,即使是让自己思索几秒,但我的身体却快速地向旁边的小道里穿去,来到了另一条路。我重重呼了口气,内心却是一百万个自责,没关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吧?。那个当初陪我玩笑的人,只是我生命中该有的风景罢了吧。 前面就是分叉路,只是我没有料到,他追赶的速度如此之快。他最终喊出了我的乳名,双手还不忘撑着木凳往前挪。我条件反射似的朝声音那边望去,与他浑浊的眼睛对视。那双眼,和上次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多添了几分焦灼。 但我不敢多停留几步,我低着头,加快前行的步伐。他声音愈来愈大,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呐喊了,每一个呼唤,都像锥子一样能触碎我的耳膜,扎中心头。来来往往的学生都向他投来奇异的目光,同时也在扫视着身边,寻找那个他口中呼喊的人。 可最终,我没有像以前一样,蹦跳至他面前,而是害怕地躲开了。那一天,他的呐喊,成为我13岁时的噩梦。 此后,再也没有人坐在路上等我了。再也没听到有关于他的一切了。我要不要去老家一趟,去看看他,但脑海里却闪过他平静躺在床上,任凭怎么呼唤也不省人事的情景,而那个呼唤他的人,就是我。没错,一个13岁的女孩,害怕死,我想应该也会被原谅吧,应该会吧。我这样想着,也就这样每天过着。 可是,我没料到,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小考过后,朋友忽然告诉我,他走了。 他走了,就在那天坐在路边等我不久之后。他一定是带着泪吧。 "唉,我给他的年糕,他还留着,一定是牙齿咬不动了。"母亲静静整理着新年必要物品时,不经意间说了一句。 怎么?难道?帮助他的不只我一个。 曾经最能给他伸出救命稻草的人,是我,可最后那个推他掉下悬崖的人,也是我。他一定是笑着的吧,因为,再也不需要劳累任何人了。 但从那时起,他离开时的情景总能在我脑海出现,尤其是每次去老家,目睹那堆塌墙的时候。我不是那个看见他离去的人,可我却真真正正成了那个人。 害怕回老家,不是害怕它的幽静,而是害怕想起他。 从那时起,我一直活在自责中。 人走,井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