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在吃早饭,父亲说,大哥家后天晚上就要杀了呢——我们的是不是也杀了呢?这如一个青天霹雳,马上就打掉了我筷子上的萝卜。哥哥跟我差不多,像木偶一样,一块萝卜送进嘴里了都不晓得吃,也不晓得取筷子。父亲说,看来杀得了。娃儿些都在想了。我和哥哥这才又活动起来,争先恐后的把目光抛到母亲脸上,心急如焚的等待着。 那时候,我们家好多事父母就像协议过权利似的。比如牛要借给哪家使用,父亲说了算;买多少化肥,父亲说了算。喂多少鸡种多少白菜这些事情呢?则要母亲来点头许可。当时,哥哥都还是比较机灵的,跟我一样很快就想到了一个理儿,猪是母亲一瓢食一瓢食地喂大的,猪食是母亲从山上一刀一刀割回来的,是不是可以杀了,当然也该由母亲来决定咯。 杀。杀。杀。母亲字正方圆的说,今年都不杀,我们的脸只有挂裤裆里去了。 哥哥好像跟我一样,颤抖了一下。 父亲呢?也喘了口气。 母亲说,我们家还是上前年杀的猪了!今年无论如何也要杀头来过年。免得孩子们听了别人家的猪叫又口水疙瘩的。 母亲在那儿全神贯注的说,像在发表着演说一样。她没注意到,我和哥哥的口水又已经流出来了。 这能怪谁呢?就像母亲说的那样,我们家还是上前年杀的猪了。 要知道,肉真是个好东西啊!它可以让我们提神让我们长胖让我们三更半夜不会像吃了素菜一样尿床。可是,两年多来都这样,我们实在想吃肉了,家里也还凑巧有几个钱,母亲才叫父亲上街去买一点儿来让安慰安慰我们。你说,这管得了多久呢?不要说第二天我们又想吃咯,就是当天我们都没有打过一个饱嗝。所以,我认为要安安逸逸的吃上几次肉,还是自家杀个猪才行。哪怕就是杀个百把斤重的猪,都比临时性的去买肉吃强得多。 还有,猪一旦被杀了,很快就会被剖露开来。这时候,它的油可以吃,据说营养还很高。上前年我家杀猪时,我看到屠夫割了好几颗来放进嘴里。当时,我还惊叫起来了,说生的呀!生的——要生病的!你猜屠夫怎么说啊?他说生的,生的猪油是药呢!可以治病呢!你知道嘛?他说,我有病,要吃点生猪油。当时,我们都以为屠夫真有什么病,是在就地取材,都被他骗了。直到第二天母亲赶场回来以后,我才知道了,那是个谎言。当时,母亲这样说的,花子啊,今天我问你舅舅了。那个屠夫是骗我们的,猪油刚刚剖露出来时是可以吃的,而且比榨出来的猪油还要好吃,听说营养也要高得多。当时,母亲有些气愤。他说,屠夫根本就不是在治病,是在偷嘴。我一听,马上就骂起屠夫来,说他工钱也收了,饭也吃了,最后还把我家的嘴也偷了。他简直就是个混蛋——不行,要他把钱还来。母亲笑着说,还钱倒不必了,但是以后我们自己要注意点,跟他讲我们是要开他的工钱的,叫他不要偷嘴,说哪个东西贵得很。我这才冷静下来了。 但是,我冷是冷静下来了,却从此开始了对这个时候的猪油的乞盼。我常常想,这个时候的猪油到底多好吃呢?在我的记忆里,猪身上的东西都好吃啊!猪肝子猪腰子猪肚子,肥肉瘦肉等,哪样不好吃呢?拿猪大肠来说吧,随便夹一截放进嘴里都好吃,嚼起来都是绵劲儿绵劲儿的,都可以提神醒脑,都比街上那些狗屁高药者鼓吹的东西有营养。但是,不管我怎样想,都还是没有对这个时候的猪油产生出一星半点儿的怀疑,都在渴望着能够吃到它。我相信母亲的话是可靠的,它虽然是从舅舅那儿得来的间接经验,但是舅舅毕竟是个读些书的人,不会捡到风头就当信的来传授给母亲的。 杀当然要杀,母亲说,但是还要等段时间,让我把那几个苕喂完了再杀。腊月间的猪,一撮苕一坨肉。我们多喂十天半月,就可以多杀十多二十斤。我一下子就像从天堂摔到了地狱。我说,啊,还要等段时间?要过年了呢!李江华家都杀了呢!哥哥也尖叫起来,说是,李江华家都杀了。母亲脖子上青筋凸起。她吼叫起来了,说你们到李江华家去呀——简直没骨气。哥哥说,到他家去——我们的猪大了,他就带着上面的人追任务来了,害得我们几年了都没杀过猪儿。谁不恨他呢?谁愿意到他家去呢?我说,对,谁愿意到他家去呢?我马上就呐喊起来,公社干部楼上楼,大队干部一碗油,生产队干部追山狗。母亲赶忙伸手过来捂住我的嘴,说算了算了,别乱说。我说没骨气说的只是你们,不是说李江华家。你们出去玩时也不要欺负人家李江华啊!不要说这还不能怪江华爸了,即使就是他的错,你们也是不能去欺负他李江华的。然后,母亲又语重心长的说,既然想吃肉,我们多杀十几斤不好啊!多的时间都熬过来了,再熬几天要死人么?父亲好象要劝说母亲的,看到母亲这么坚决,也不说什么了。 好比把一坛酒给酒鬼们打开了又封上了,而且还派了个人看管着。我和哥哥哪有心思再吃饭呢!我们的筷子在菜碗里徘徊了好一阵子,都夹不起一块萝卜来。我觉得,那些萝卜好象都没炒得入盐一样,放进嘴里了不送饭。 我还是在想那个时候的猪油。它到底多好吃呢?啥感觉啥滋味呢?肥肉吃起来,有挖肥泥的感觉;瘦肉吃起来,有嚼某种草药的滋味。这可能是上次三哥给了我一截草药吃的缘故吧。当时,三哥说那是大伯父买来给他治病的药,好吃得很,问我要不要吃。我尝了一下,觉得三哥没撒谎,那哪里是药呢!简直就像瘦肉一样。于是,我从此就觉得瘦肉吃起来有嚼某种草药的滋味了。我想,母亲都说了那个时候的猪油好吃,肯定就应该好吃,就应该比我们平时吃的好多东西都好吃。但是,一想到这里,我又觉得我的这些想法是废话,因为那个时候的猪油毕竟是猪油,是猪身上的东西,当然要比我们平时吃的好多东西都好吃咯。我们平时吃的都是些什么呢?黄瓜茄子扁豆酸菜萝卜大头菜。哦,对了,我又想起来了。那个时候的猪油看起来像棉花,吃起来是不是也有嚼棉花的感觉呢?可是,我还是马上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妥当。我们看到的棉花是干棉花,咀嚼起来其实是啥味道都没有的。 母亲吼叫起来。她说,不吃算了,别造得满桌子都是。她接着说,老子知道你们没心思吃饭了。想吃肉了。简直一点儿耐心都没有。也不动动脑子。听着嘛,我们的猪还喂几天,它就可以多长十几斤,以后你们就可以多吃一月两月。现在你们想吃肉了,先到你们大伯伯家去过个瘾嘛!知道吗?过个瘾——肉瘾。就像有些人过烟瘾一样。母亲说到这里,看着父亲笑了。父亲嬉笑起来,说是呀,你会算,你高明,我们都先去过个瘾。母亲说,不会算?怎么富得起来呢? 对呀,怎么没想到呢?我恍然大悟。虽然我们家的猪还要喂段时间才杀,但是我们是可以先到大伯伯家过瘾的呀。上前年我家杀猪时,都请他们家来吃肉的。难道他们家杀猪,就不请我们家去吃肉啊?于是,我马上就有了主意,明天大伯伯家杀猪时,我就在锅边守着,等屠夫一把猪剖露开来,我就扯一坨油来吃,亲自体味一下那个时候的猪油的滋味。 哥哥跟我一样,听到我们可以到大伯伯家过瘾了,高兴得被针刺了一般,颤抖一下之后就坐卧不安起来。他在板凳上歪去倒来的,惹得父亲马上又给我们上起了政治课。父亲,说请客是礼尚往来。大伯父家现在请了我们家,过几天我们家也要请他们家。但是,既然是请客,我们就得时刻都要注意到自己是客人。既然是客人,吃起东西来就要讲礼一些,不要像才从牢里放出来的那样,憨吃哑胀的。尽管母亲插了一句,说一家人怎么吃不行嘛。父亲也没有同意,说一家人就不讲礼啊?怕规矩都不要咯。他看着我和哥哥问道,听到没有,你们?我和哥哥只得看着父亲不断点头,表示听到教诲了。 母亲怕我们太听父亲的教诲了,到大伯父家去了一块肉都不敢拈,只拈菜吃,显得有些着急起来。大家都知道,宴席上不论主人劝客人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是这样说的,拈菜吃啊!别讲理哟!端上桌子就是吃的哟!我们在生活中是吃过很多亏的,某人家做事请客,一有人喊拈菜吃,我们就真去拈菜吃,将菜里的肉都留给了别人去拈。所以,母亲也马上作起指示来。她说,对的,你们也还是要讲些礼。但是,母亲接着说,我不是说你们到大伯父家去吃饭时不拈肉吃。要拈。而且要拈来吃个够。我是要你们注意方法,不要端起碗就去夹那些肥块块来吃。多久没吃肉了,肥的容易伤胃。这样你们既吃不了多少,还要被别人笑话,说你们吃得太凶狠。你们记住,吃几嘴饭了才去拈肉吃,先拈些小块的瘦肉吃,让胃适应一下之后,才去慢慢儿的拈些大块的吃,拈些肥的吃。说到这里,母亲提高了嗓门。她说,我敢保证,这样你们吃的既不比别人吃的少,又没有人能够容易的看出你们吃的比别人吃的多。母亲的嗓门更高了,而且还有些严肃了。她说,你们看嘛!那种端起碗就去倒油汤喝的人,是绝对吃不了好多肉的。 啪啪啪,啪啪啪。父亲鼓起掌来了。这时候我们才注意到,父亲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母亲,俨然一个傻子。母亲说,你疯了呀?父亲说,你怎么这么聪明呢?母亲说,不聪明?不聪明就要吃亏!父亲说,你那样还叫讲礼呀?还叫规矩呀?母亲说,怎么就不讲礼了?我叫娃儿些这样吃,没人会说他们不讲理,说他们没教养。不信,到时候你看嘛! 母亲接着说,哦——你有些怕了是吧?怕他们把他大伯父家的肉吃完了是吧?父亲哈哈大笑起来,像根皮筋一样被一只无形的手拉着在板凳上一伸一缩的。母亲说,我看你真的疯了。 父亲没说话,还是在那儿哈哈的笑。 于是,母亲和我们也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