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的是我二姐,我觉得她是很命苦的人。 姐姐现在在一家私企做临时工,姐夫也是如此。他们的儿子三岁了,在一家私人小幼儿园上学。 有这个活泼而健康的儿子也许是姐姐最幸福的事了。姐姐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小名露露,露露不到八个月大就死了。我不忍心用这个死字,可她的确死了,能用什么给人带来快乐的字来代替死呢?死只能带来悲伤,即使用别的字代替也是如此。 一
姐姐是在结婚一年后生下露露的。那时候姐姐早已从供销社下岗了——确切的说姐姐结婚前好几年就已经下岗了——单位给了她四千块钱就彻底把她关在了门外。拿着这四千块钱,姐姐流泪了。她明白以前公家的铁饭碗现在已经碎了。 说实话原来我很羡慕姐姐。因为姐姐能到供销社上班并不是靠寒窗苦读得来的。姐姐初中学习并不好,她偏科很严重,文科出奇的棒,理科要多差有多差,她的数学甚至能得零分。就是这样她也考上了高中。可父亲并没有让她读,在我老家农村那时候是兴考中专的。原因是:中专缩短了就业的时间,不必再去读高中考大学,就可以工作了,这样可以早挣至少三年钱,也可以少花三年钱,虽然那时候读大学也是免费的。这个原因显得这样简单,可又是如此的凄凉和无奈,这样就让那些很想读书的农村孩子不能继续自己的求学梦,也让中专的考试成了过独木桥。这独木桥是不折不扣的独木桥,比现今的大学考试可艰难的多得多。那时候招中专,首先要在乡镇进行预选。所谓预选就好比体育比赛的预赛,比如今年要在这个镇上招20名中专生,那就先在镇上预选考试选出前60名到县上参加正式中专考试,这60名中的前20名才是真正的中专生。那时候一般女孩子如果考不上中专父母就不会再让她读高中了。虽然我父亲是很开明的人但他骨子里却逃不脱中国农村根深蒂固的思想:闺女家读太多书有啥用?早晚还不是人家的人?其实这也不能怨父亲啊,那个年代我们家是何其困难,能供三个孩子读完初中就很不错了。 姐姐初中毕业后就下地帮家里干活了,她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由于从小没干过多少农活,所以乍一干起来姐姐就受不了了。她的手因翻地磨出了血泡,她的脸因风吹日晒而由白嫩变暗黑,本来亭亭玉立的身材也变得有些驼了。 姐姐时常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偷偷哭泣。地里一块干活的叔叔婶婶,大爷大妈也都叹息:这么俊的一个闺女在地里干真是瞎了(浪费的意思)。他们说的没错,姐姐是那么俊,她不单是我们三个中最俊的,甚至全村里面也挑不出第二个比俺姐更俊的闺女了… 听到人们的议论,父亲在地头抽起了闷烟。他看着姐姐吃力的拿着铁锨,心里也不是滋味啊。他知道姐姐心里肯定在怨他——不让她去读高中。现在家里就这一个闺女在劳动了,儿子还在读初中,大闺女已经中专毕业做老师了。和另两个孩子比这闺女无疑是最苦的了。 母亲凑过来,给父亲倒碗水,"你看把咱小珍累成啥样了。"母亲有些怨气。 "这怪谁?谁让她不好好念,俺不是不想供她啊。"父亲将烟把在鞋底蹭灭。 "那咋不让她念高中啊。"母亲说着眼里含着泪。 "哪有钱啊?"父亲反问。 母亲只能沉默。虽然父亲态度强硬,可眼前的一切他看在眼里也愁在心里。他决定找找关系给姐姐找个像样的工作干。 姑姑在镇上供销社上班。父亲找到了姑姑,近乎命令的让姑姑帮忙给姐姐找个工作,临时工也行。姑姑也心疼姐姐,还在姐姐小时候姑姑就夸她长得俊,说我们三个中间她看姐姐最对眼了。 父亲拿出了家里的全部积蓄,花了三千块将姐姐送进供销社做临时工。即使是临时工也很让别人羡慕啊,姐姐那些伙伴们都羡慕她。姐姐骑着飞鸽牌自行车从镇上下班回来的时候就像仙女下凡一般,她的那些伙伴都远远地迎上来,看看姐姐的新车,摸摸姐姐的手表,对姐姐说:"看人家小珍,有福啊,在供销社上班车子、表都有了,别人哪有这福气啊。"他们说的没错,那时候即使你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这些物件,可供销社的职工却可以很便宜的买到。 姐姐越来越漂亮了,她也学会了打扮。你经常可以看到姐姐打扮的很妖艳的骑车从你身边经过。这时候会引来村里人的一阵议论,"你看老严(指我父亲)那土样,他这闺女倒很洋气啊。"父亲也嫌姐姐打扮得太过了,对她说:"瞧你那嘴跟抿了猪血似的,快擦了。"姐姐一般会擦掉,可回头她就又抿上了。她这年龄正是如花似玉的好时候,哪个女孩子不爱打扮啊,更何况我美丽的姐姐啊。 姐姐在供销社做临时工不到一年,姑姑就给她带来了更好的消息:让她去邻县一个商校读书,回来后就可以成为正式工了,而且学费供销社给出一部分。看得出姐姐听了这消息兴奋得不得了。她能不高兴吗?这样就等于她没费多少力气就圆了读中专和端铁饭碗的梦了啊。我也羡慕甚至嫉妒她了,因为那时候我还在没命地读高中呢。于是我对父亲说:"爸,那时候你咋没把俺也弄进供销社啊。"父亲早乐开了花,他说:"你二姐有福啊,这没办法。"我悻悻地无话可说。 读了两年书,姐姐更俊了,我觉得她就是城里生城里长的。姐姐成了正式工,人又俊,给她说对象的络绎不绝,可姐姐都回绝了。有些很优秀的男孩也被她否掉了,甚至像高中老师、家财万贯的她都不放在眼里。父亲经常说她,"差不多就可以了,你还要找啥样的啊。"可每次姐姐都不屑一顾的说:"你懂啥啊,爸,这得看缘分。" 可没等缘分来临,供销社改制姐姐下岗了,甚至连姑姑都失去了工作。一切来的太快又去得匆匆。姐姐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她变得沉默,经常发呆,跟个木头人一样。现在再让她下地干活是不可能的了,她死活不愿回家种地,她就留在离供销社不远的一个馒头房给人家卖馒头。 馒头房生意变得越来越红火了。为啥这样说呢?很简单,姐姐把人们吸引过来的。小伙子买馒头自然是被姐姐的美丽吸引,直接这么说吧:去买馒头的小伙子都是为了看姐姐的,买馒头只是一个借口罢了;大姑娘买馒头也是为了看姐姐,因为在姐姐那里她们能够看到最时髦的发型和打扮,姐姐简直成了镇上引领时尚的人物;老太太买馒头也冲姐姐去,因为姐姐从不像别人那样和她们计较几分几厘的钱,有时甚至还会多给她们一两个。 虽然镇上人的眼里姐姐像花一样幸福,可姐姐内心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以前幸福的生活来的快去的也快,让姐姐一时回不过神,她觉得生活捉弄了她,她知道她从小到城里上班,嫁城里人,住城里楼房的梦随着在供销社下岗而彻底破碎了。她常望着白花花的馒头发呆,以至于别人喊了好几遍她才反应过来。然而一个人的出现让姐姐重新振作起来,看到了希望。 二
那天姐姐像往常一样呆坐着卖馒头。一个穿着一身皮衣带着太阳镜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 "来二斤馒头。"那人很随便的说。 姐姐并没看他,像机器人一样僵硬地往袋子里装馒头。 "挺漂亮一女的干嘛跟个死人一样啊。"那人像挑衅一样。 姐姐这才抬眼看他,眼神依然呆滞只是带着些许愤怒。 "是俊哈,"那人色迷迷不怀好意地看着姐姐,"真他妈说对了",他继续说。 姐姐真有些生气了,仅仅是有些生气,就连生气这些日子姐姐都没心思了,她脑子里全是下岗的事。 姐姐并没有理他,只是将眼睛稍微睁大了点。 "哈哈,眼睛不小啊,再睁大点哥瞧瞧啊,大眼睛才好看啊。"那人挑逗。 姐姐生气了。其实姐姐的脾气从小就是出名的坏,她容不得哪怕一点委屈。小时候我仗着是家里的老小又是唯一的男孩经常欺负两个姐姐。大姐能被我拿着棍子追赶着吓得跑老远,可二姐却不吃这一套,她往往会还击,而且每次都会让我吃大亏。我告状到爸那里,爸起初还骂二姐,可慢慢的爸发现他的二女儿比他的儿子还娇惯,她是不愿意吃哪怕一丁点亏的。 姐姐扔下了手中的馒头说:"你是来馒头吗?" "呵呵,当然啊,你生气了?" "买馒头,还那么多废话。" "喓喓,还真会生气哈,别人不是说没见过你生气的吗,怎么今儿冲哥哥来劲了啊。" "什么东西,狗屁。"姐竟然骂人了… "你骂谁呢?"那人指着姐姐质问。 这时馒头房的老板娘出来了,她赶紧将姐姐拉到身后,笑脸对那男人说:"不好意思,社会哥,她刚来的,没大没小的,您别和她一般见识啊。来给您馒头。"说着将一大袋馒头递到男人手里。 男人忽的将递过来的馒头扔出老远,"要什么破馍馍,你他妈给我小心点,小心老子弄你。"男人指着在老板背后的姐姐呵斥道。 "您看,让您生……"还没等老板娘说完,那男人就丢下一个烟把转身走了,走出去几步远了,他又回头忿忿的说:"小心点,你。" 老板娘立马将姐姐拉进屋里,对姐姐说:"那种人咱可惹不起啊,你……" "老板娘,你怎么那么怕那人啊,还一口一个您啊您啊的。他算什么东西啊。"姐姐打断了老板娘的话。 后来,老板娘的话让姐姐也有些害怕了。 老板娘说,那男人小名"社会子",是镇上的老大,人们见了都躲得远远的,没有敢惹他的——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被判过几年刑,前一阵子刚被放出来。 姐姐听了明白为什么老板娘会对他那么毕恭毕敬的,明明比人家大好多竟然还叫他"社会哥"了。她庆幸自己没有再和他发生更严重的冲突。 可是,尽管姐姐尽量躲着"社会子",他还是三番五次的来戏弄姐姐。一开始姐姐对这种戏弄讨厌至极,见他来了就赶紧躲进馒头房换别人来卖馒头。可"社会子"竟然追着进去继续对姐姐纠缠不休。姐姐无处可躲,"社会子"就越来越放肆了。他嬉皮笑脸的对姐姐说:"珍珍,你是我见过的最俊的女孩,一见到你我就爱上了。" 姐姐转过头去不理他。 "怎么?你不愿理我啊。可能我名声不大好,可我的确爱你啊。" 姐姐依然不理他。 "你说,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爱我,就是去死我也愿意啊。" 姐姐转过脸大声说:"那你就去死。" 话音刚落,"社会子"竟然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刺向了自己的肚皮。 众人吓得不知所措,赶紧过去制止他,只有姐姐呆呆地站在那里…… "社会子"被送进了医院。没有了他的骚扰姐姐的生活平静多了。可姐姐竟然会时常想起他来。她经常呆坐着回想以前"社会子"来买馒头的情形:他其实很帅的,风流倜傥的那种,年龄也是二十几岁风华正茂,他说他真的喜欢我,我让他死他竟然真的拔刀子……姐姐这样想着竟然噗哧一下笑了,这是她在下岗后头一次笑呢。她明白她喜欢上"社会子"了。虽然她知道"社会子"无恶不作,她努力排斥这种喜欢,不让它长起来,可她的努力是白费的,她想起"社会子"就偷偷的笑,姐姐知道这也许就是她一直期盼的缘分吧。 天渐渐热起来,都快一个月了"社会子"一直没有出现。姐姐恨自己,竟然让那种"喜欢"疯长起来,她竟然盼望着"社会子"会忽然闪现她面前。 "社会子"真的来了。那天,姐姐正低头给一位老大娘拾馒头,一束火红的玫瑰花忽的就闪现在她面前。她一下子愣了,忘记了拾馒头,抬头看时"社会子"正手捧玫瑰深情地看着她。 "社会子"此刻好像比以往严肃了好多,这一严肃让姐姐觉得他并不是流里流气的,他对自己是很真诚的。更何况姐姐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面:一个帅哥手捧玫瑰深情地看着她。姐姐一下子被打动了,她忘乎所以,这一刻她把自己的心交给了"社会子"。 "我的馒头啊?"老大娘催促姐姐装馒头。 姐姐这才回过神,她害羞的笑,将眼睛从"社会子"那里移开赶紧装馒头…… 从那以后,镇上的人们经常会见到一辆越野摩托从大街上呼啸而过,骑车的是带着头盔的"社会子",坐在后面紧紧搂着他将脸贴在他背上的是我姐姐。 父亲知道姐姐跟"社会子"在一起一下子气病了。他多次命令姐姐离开"社会子",姐姐根本不听。我以前一直喜欢姐姐,因为她和"社会子"好我竟然也讨厌她了,我觉得姐姐跟那么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在一块肯定也变坏了。怎么不是呢,看看吧:姐姐打扮的越来越妖艳,穿的越来越暴露,听人家说在镇上还见过姐姐当街和"社会子"亲嘴呢。街坊四邻、亲朋好友也都议论纷纷,让父亲劝姐姐赶快离开那恶棍。 父亲下决心一定得让姐姐离开"社会子"。他将姐姐叫回家。 "你还打算离开他吗?"爸爸严厉的问。 "干嘛要离开人家啊?"姐姐根本不当回事。 "好,小珍,我也病了,你都不在乎是吧?如果你继续和他好,那我们就断绝关系。"父亲几乎是含着泪说。 姐姐沉默了,可就那么一会,她竟然十分肯定的回答:"我不能和他分开。" 父亲气得一病不起,姐姐离家出走了。 到现在我也不明白"社会子"到底用什么吸引了姐姐,竟然会让姐姐死心塌地的跟着他。或许是在那个年代"社会子"动刀子、送花这些浪漫大胆的举动打动了姐姐?或许是姐姐那时正在最痛苦的时候,正需要人来爱?或许是姐姐觉得"社会子"能给她带来她想要的城里人的生活?或许就像姐姐期盼的那样这本来就是一种缘分? 三
姐姐一走就是一年多,当然是跟"社会子"一起走的。再回来的时候就剩姐姐一个人了。 姐姐一进门就像疯子一样嚎啕大哭。她穿着破烂的羽绒服,头发乱成一把草,脸上也失去了光泽——姐姐简直成了乞丐。 父亲和母亲看到眼前的二女儿都懵了,他们不敢相信一年前还鲜亮美丽的女儿竟然成了这样。 姐姐凄厉的哭着,跪在父亲面前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爸,我错了,我对不起你!" 一连三天姐姐都将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她甚至一口饭都没吃。 姐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简直成了两个人,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像三十多岁的妇女了。 父母不停地问姐姐这一年多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姐姐只是使劲地摇头,眼泪横流,不说一个字。 不久流言蜚语来了:有的说姐姐和"社会子"去了深圳,在那里他们花光了身上的钱,两个人找不到工作,"社会子"就去抢劫,结果被抓住了进了牢,姐姐成了叫花子一路讨饭回来的。有的甚至说"社会子"骗姐姐去深圳做了小姐,姐姐还怀过孩子…… 这次姐姐的心死了,她心甘情愿的帮父母种起了地。她说,她再也不去城里了她要待在父母身边伺候他们。 可是姐姐想过这种平静的生活现实是不允许的。只要姐姐一出门人们就会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伴随着的是各种各样难听的议论。 为此母亲经常流泪,她跟父亲商量:"她爸,还是得给小珍找个事做啊,总在家里唾沫星子会淹死人啊。" 父亲抽着闷烟,他也不想让孩子丢人啊,他怎能不想让孩子幸福啊,可家里穷困,又没有什么关系,怎么能为女儿找到事做啊? 姐姐看出父母为难了,她说:"爸、妈,你们不用为我操心为难了,我决定了一辈子待在你们身边,伺候你们,什么也不做了。我不怕别人说什么,他们说他们的我活我的,没事。" 姐姐越这么说,父母越觉得难过,他们说什么也要给姐姐找个事做离开这村庄。 街上有个好心的婶子对母亲说:"听说你要给小珍找个事做?" 母亲说:"是啊,她婶子,你能帮忙吗?" "能啊,就是离家远点,也累点。只怕你们家小珍不愿做啊。" "愿意做,愿意做,你说说看啊。" 原来,婶子的一个亲戚在县城的经济开发区开了一家配件厂,正招工人,不过他们招的大部分是男工,女工很少,而且女工去了也要和男工一样干力气活。 母亲问姐姐愿不愿去,姐姐说:"妈,我跟您说了,我哪也不去了,就在您身边。" "你都成人了不能老待在父母身边啊。"旁边的父亲说。 "我知道,你们都不喜欢我,可我已经心灰意冷,真不愿离开你们啊。" "小珍,你才不到三十岁啊,以后还长着呢,总在家里也不是办法啊。"父亲继续劝姐姐。 姐姐开始态度还是很强硬,慢慢的她就软了——她一直想过城里人生活的心虽然经受了多次的打击但怎能彻底死掉啊。她答应去了。 "小珍,听说那里的活可又脏又累啊,你相信自己能做得了嘛?"好心的婶子问姐姐。 "没事,我做得了。"姐姐淡淡的回答,是啊,世上最大的苦她都吃过了,这样的苦算得了什么呢? 四
姐姐去了县城的开发区,进了那家配件厂。这时候姐姐已经28岁了。姐姐没有了往日美丽的外貌,她也不再打扮自己,她变得朴实无华,甚至放在厂里的男人堆里都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了——姐姐简直成了男工,她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工作服,带着黑色套袖、黑色手套和男人们干一样的力气活,男工们也不把她当女工看。 厂里不提供宿舍,姐姐只能跟一个厂里的姐妹一块在县城租房子住。可她们怎么能租得起啊,虽然她们没白没黑的干可到手的钱连城里的房子都租不起。最后她们只能租了别人的配套房住——配套房已在地面以下了,里面黑咕隆咚只有一个小窗户采光通风。 那次我去找姐姐,正好碰到她和那个姐妹在吃饭。黑乎乎的屋子里只有一盏灯发着昏黄的光,两张也就一米多宽的小床都扎着蚊帐——屋子里蚊子太多了,虽然已是深秋你还是能看到蚊子在面前胡乱的飞。床中间放一张矮小的桌子,桌子上只有一个菜——白塑料袋里盛着的土豆丝。 我问姐姐:"姐,都几点了你才吃饭啊?" "刚从厂里忙活完,才下班啊。"姐姐边吃边说,她似乎吃得很香。 看着黑暗中两女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我禁不住流下了泪水。 姐姐快三十岁了,别人这个年龄孩子都会跑了。可姐姐却依然孑然一人。父母着急啊,偷偷的托人给姐姐介绍对象——直接给姐姐说对象她是不答应的,她一听到说介绍对象就会发疯发狂,她甚至会对着父母和媒人破口大骂。媒人介绍的那些不用说姐姐了,连我父母都看不上眼,他们也太差了,其中有些甚至带有残疾。父母心想,再怎么样也得给姐姐找个健健康康的啊。我甚至在想那些媒人是不是故意磕碜姐姐啊——他们知道姐姐的过去,知道姐姐坏名声在外。 其实这些姐姐是不知道的,她现在只知道埋头干活,好像周围的人和事都与自己无关,干活成了她唯一关心的事。 虽然姐姐这样默默无闻可毕竟她是美丽的。每当下班前姐姐脱下工作服,换上稍微像样点的衣服的时候都会有一个人被她吸引。这个人叫于波,一个瘦弱的青年,后来成了我的姐夫。 于波和姐姐一个班组,他经常主动找姐姐说话,还会帮姐姐干好多活。姐姐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关心,她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幸福,可她心里明白,自己是配不上人家的,即便他现在喜欢自己可当他知道自己过去的一切的时候他肯定会嫌弃自己的。于是,姐姐有意疏远他。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一下子拉近了姐姐和于波的距离。 那天姐姐正在往车上搬运重重的配件——像这样的活一般都是男工做的,可姐姐为了多挣点钱,她硬是主动调来干——一个重上百斤的配件从车上滚下来一下子砸在了姐姐的脚上。姐姐捂着脚疼得昏死过去,大伙围了过来,都吓呆了。于波挤进来抱起姐姐奔向医院。 姐姐的脚骨折了,而且大脚趾已被砸的粉碎,保不住了。姐姐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病床上,于波在病床边。 "谢谢你。"姐姐微弱的说。 "没啥,同事,应该啊。"于波憨笑一下说。 姐姐转过脸去流下泪水,她从心里感激于波,可她不敢去喜欢人家。 接下来,于波一直照料姐姐,直到姐姐出院,他还出了不少住院费。虽然花了不少钱,可姐姐的脚还是残疾了,她走路不能像以前那样轻快了,仔细看,你会发现姐姐有点瘸了。 上班的时候于波主动对姐姐说:"你脚不大方便,以后我接送你上班吧。" "这怎么行啊,我不能再麻烦你了。"姐姐很不好意思,可她执拗不过于波,何况每次上下班于波都会骑着摩托在姐姐身边出现。 十多天后,姐姐加班到很晚了,路上亮起了灯。姐姐坐在摩托车后问于波:"于波,你为啥对我这么好啊?" "同事嘛,应该啊。"于波还是那句话。 "那你怎么不对别的女同事这么照顾啊?" "她们……她们不是没受伤吗" "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觉得于波那么好的一个人不能耽误人家,她直截了当的问。 "啊……是,我是喜欢你。"于波怯怯地回答。 "可是,你知道,我的脚都这样了,再说我过去……" "你别说了,你过去啥样我不管,脚嘛,算什么,又不是不能走路。我就是喜欢你。"于波没等姐姐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他忽然变得勇敢了,不再那么腼腆。 姐姐确信这个带着自己的男人是真正喜欢自己的,他那么憨厚老实,他也是农村出来的,他没有城里人的花哨,他对自己的关爱都是默默的,让你真切的感受得到的。虽然,他没有城里的楼房,虽然他朴实无华,可他是真的,是可以依靠的。这样想着,姐姐将脸贴在于波的背上,她感到了一种温暖,一种踏实。 姐姐和于波结婚的时候我在遥远的他乡读书,没有回来。我猜想那一刻姐姐一定是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候。 他们的新房是租来的,这次是一个城里的普通民房。不大不小的两间,一进门就可以看到挂在墙上的他们幸福的婚纱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