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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遗事孔夫子和老婆吵架


  孔子名丘,字仲尼,春秋鲁国人。
  孔子门下,贤人七十,弟子三千,很是了不起。
  这年,孔子大约四十岁。事情大概就发生在这一年。
  (一)
  孔子家中。
  孩子们都到姥姥家去了。
  仲尼夫人在书房一角为先生整理书稿。
  仲尼坐在书案前,眉头紧皱,总是不能进入工作状态。
  (二)
  原来阳货[阳货,名虎,春秋时期鲁国季氏(即季孙氏,这里指季康子)家中最有权势的家臣]已经来过三次。每一次来,仲尼听到其声音,连忙把夫人支出去应酬,推说不在家,躲过去了。可是,那有权有势又无赖的阳货说不定还会来。为此,仲尼正在伤脑筋。
  (三)
  原因何在?
  话得说回来。
  阳货上孔子家门绝不是个人行为。
  阳货上孔子家门是奉了季康[季康,即季康子,春秋时期鲁国最有权势的贵族]主人之命,是礼请孔子,是请孔子到季康府上高就,而且薪酬不少。
  看官,你说,人世间哪里去找这样的好事啊?
  可是呢,孔子就是不珍惜这难得的就业机会!
  原因呢?原来孔子对季康子礼请一开始就持否定态度。他早就从冉有、季路[冉有、季路,都是季康子的家臣,又都是孔子的弟子]那儿得到了季康子请他的消息。所以呢,他对阳货上门一开始就反感、就回避。尽管夫人对他这种作法很有意见。
  (四)
  仲尼否定季康子礼请,回避阳货上门礼请,绝非一时情绪冲动使然。
  仲尼认为,自黄帝以来二千多年,还没有一个人专门从事教育,更说不上不分贫贱教以礼、乐、射、御、书、数[礼、乐、射、御、书、数,即古代所谓的六艺]。
  仲尼说,早年为人家婚丧嫁娶当吹鼓手,替贵族大户管理牲畜,当记账先生,已尝够了寄人篱下的滋味,现在是绝不能再做这种蠢事了!
  仲尼说,现在而今眼目下,治理学问,兴办教育,不论贵贱亲疏收觅人才,传授知识,广播德行,让天下之人懂礼数、博知识,这前无古人的大事业,才是当务之急,比什么都重要!
  这就是仲尼不愿意到季康府上高就的大体原因。
  也许,仲尼是正确的。
  可是,夫人对仲尼放弃这样的就业机会,一开始就不赞成。
  (五)
  这天,夫人终于憋不住了。她走到孔子书案旁,诚恳劝说道:"仲尼,季康子乃当今鲁国最有权势的贵族,阳货乃季氏门下重臣,他三进家门而不见,这恐怕有点不妥吧!再说,人家三次登门求见,其心也确笃诚。况且,阳货已经说了,请你到季氏门下,乃是你识见高远,又有广博的学问、卓绝的才干,请你去运筹谋划,大大的施展呢!"
  夫人跟随孔子多年,饱受诗书礼义的熏染,说起话来也不寻常。
  孔子没有想到一贯百依百顺的夫人会提出反对意见。他转过身来,双眉紧锁,"夫人,你们女人家有时候确也深明事理,我非常敬佩。然而,有时候也实在是目光短浅,不能洞悉究竟。"孔子与夫人结发二十余年,向来是直言不讳的。"那季康子派阳货来请我,乃是要我去为他装点门面,招摇过市,收买人心。夫人,我能去依附权势,为其效劳么?"
  夫人见孔子态度强硬,她也毫不示弱。"仲尼,"夫人一字一板接着说道,"俗话说,凤凰要占高枝,人臣善择明主。人家找上门来,请你做官,高俸厚禄,施展你的才干。天底下有几个有抱负的人能遇上这样美好的机缘?仲尼,你常常说我们女人家的不是,看到一点儿过失就唠扯半天。今天我说你也未免太迂腐,少见地了!"夫人说到这里,颇有些感慨。"你想,我跟随你二十余年,走南闯北,你有几番碰上过这样的好光景?还不是终年拖着一群弟子,抱着几部断简残篇,喝着清汤寡水,操劳笔墨,寒酸了这半生!"
  孔子皱着眉头,对夫人的说话很有些不满。
  "夫人,你这说话愈发悖逆礼义了。"孔子说。"文章礼义乃是吾的根本,广播学问乃是吾的宿愿。不论贵贱亲疏收觅人才,让天下之人懂礼数、博知识,这是前无古人的大事,是让后世炎黄子孙亲善尚礼,文明兴邦立国的大事,吾不以其清苦,倒觉得是一种欢悦。你怎么竟也慕起荣华,生起怨恨来了?"
  夫人仰头爽朗笑笑,不以为然。
  "夫人,"孔子继续说道,"我当然也不是不想为社稷贡献我微簿的力量,选择贤明的君主施展我可怜的一点才能。可是,那季康子算什么?当今鲁国孟、叔、季[孟、叔、季,即春秋时期鲁国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三家大贵族]三家分享国家权力,徭赋独揽,聚敛财富,不把国君放在眼里。三家中尤以季康子甚是无道。他能算明主么?"孔子越说越激动。"颛臾[颛臾,小国,鲁国的属国]这个国家实在小得可怜,且是上代的君王授权他主持东蒙山的祭祀,他的邦域早在我们鲁国被封疆土之中,乃是和鲁国安危存亡与共的藩属。可那季康子欲取代哀公[哀公,即鲁哀公]而霸鲁国,找不到用兵的借口,竟可耻地放出谣言,说颛臾勤兵习武,有叵测之心,眼下鲁国正处在空前迷乱之中。因而谋动干戈,说是为鲁国社稷计,要击灭颛臾。夫人,这可卑鄙的权贵,我能为其谋划么?我能为其贡献我的才智么?他派阳货来请我,就是要我用天、地、人、君的礼数为他卑劣的图谋鸣锣粉饰呢!我能去么?……那季氏门下,冉有、季路两人还稍微象个做人的样子。那阳货,委实是个狗仗人势、不屑齿及的小人。我见到这样的人,就如见到茅厕里的蛆虫。我能与这等小人为伍么?"
  孔子疾言厉色,简直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夫人一时不知如何规劝仲尼,很有些沮丧。
  "夫人,"孔子想一想,接着站起身来说道,"那阳货三番五次上门,我实在感到心烦。我决定去会会弟子颜渊[颜渊,名回,字子渊,孔子的得意弟子],耽搁几天。现在就走。我想,我走之后,他阳货如若再来,你少与他啰嗦,你只管把他打发走就是了。"
  孔子也实在固执得可怕。夫人看看不能动摇他,便一改初衷,做出十分理解他的样儿,说道:"仲尼,你的态度那么坚决,真让我佩服!我听你的,你放心去吧!你不愿意见的人,我自然知道如何打发他们!"
  孔子见夫人此说,脸上这才挂起笑容。他拍拍夫人的肩膀,高兴道:"夫人,谢谢你终于理解我了!你真是我的好夫人啊!"
  (六)
  话分两头。却说阳货遵照主人的旨意,三次上孔子家门都扑了空,心里很是郁闷。
  阳货想,孔子不在家,这是扑空的主要原因。如若孔子在家,说不定早就大功告成了。
  阳货又想,孔子会不会压根就不接受礼请呢?他的弟子那么多,会不会从弟子那儿知道了季康大人礼请的消息,有意躲避呢?
  阳货又想,当今天下,诸侯争霸,干戈不息,世态纷乱,有学问才干、深浮众望的人物少之又少。相比较之下,孔子学问、道德誉满列国,很有些影响,可算得上是当世第一大圣人。如能为主子请得这第一大圣人,不只是主子欢心,赏识他作奴才的干练和功绩,就是他自己也觉得能和大圣人共事而面上生辉。因此,无论如何,一定要请得孔子。
  可是,阳货又想,没有见到孔子则罢,如若见到孔子,他当面拒绝到季康府上,那又如何处置呢?
  阳货继续思考。他想,如若见到孔子,他真的当面拒绝到季康府上,那就实施非常手段,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强行拖到主人面前!因为这是为主子好,也是为孔子好。做好事何在乎手段不文明么!
  可是,阳货又想,如若采用非常手段,把孔子弄到主人面前,也许并非难事。可是呢,士可杀而不可辱。眼下是万不能如此。何况,主人也是早就吩咐过的,要礼请,不可强逼。因为得孔子是为了博取万众之心,是为了篡夺鲁国政权,称雄天下。如果强逼,孔子不仅不会屈从,反而会弄得门风扫地,不可收拾……
  阳货寝不安席,食不甘味,苦索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出了一条好主意。他想,几年来,齐鲁大地水旱连年不断,耕者三餐不饱其腹,卖儿鬻女者布其道,市曹无人过往。而眼下,麦苗长不满五寸,正值青黄不接,虽是显贵富户也觉着荤腥匮乏、鱼肉不足,象孔子一介穷究学问礼义的呆子,想来家中饭桌上也不会景气。而当今为人送礼,以表尊敬、仰慕之意,一向是以蒸熟之全畜为上。而全畜之中,又以小豚为首。如今何不乘孔子不在家,给他送去一豚。如此,他那讲究道德礼义的人,不要说去请他,他回来后自己也知道来回拜我呢!到那时,羔羊自投虎口,也许事情也就不难了。想到此,阳货脸上生出了光辉。
  请孔子事大,宜速不宜缓。
  于是乎,阳货派出十多个办事干练的家仆,四处寻觅膘肥状美的小豚。那十多个家仆也倒是能干,不几天功夫,遍走乡里,终于搜寻得十来个小豚,宰杀蒸熟了,选出三个,又让阳货再来挑选。阳货仔细察看,从中选出一个肉色鲜嫩、四蹄乖巧、眉眼不恶的小豚,用一蒸钵盛了,再用蒸笼罩着,由两家仆抬上,便兴致勃勃打道向孔子家门而来。
  (七)
  送礼人一行脚步匆匆,其意扬扬,穿街巷、越阡陌、过泗水[泗水,水名,即泗河,位于孔宅北],转眼功夫就到了陬邑[陬邑,今山东曲阜东南,孔子出生地]地界,看到了松柏掩映下青瓦土墙的孔宅。
  "夫人,"送礼人一行到了孔子家门,阳货对迎上前来的孔子妻谦恭有礼道,"先生乃当今大学问家,贤人七十,弟子三千,广播知识礼义于天下,四海之内,无不景仰。我阳货自恨鄙陋愚钝,无缘面受先生诲教,但仰慕之情与日相长。前几次受季康大人之托来请先生,怪我不识礼数,袖手而来,十分的惭愧。今与先生薄礼相送,以表寸心,代补前过。"
  阳货说起话来如唱歌一般动听,直说得仲尼夫人顿时眉心舒展,满脸的愉悦。
  接着,阳货揭开仆人抬上前来的蒸笼盖子,笑容可掬,打恭道:"夫人,小豚一只,不成敬意,不成敬意,请收下了!"
  阳货这次学得精了一点,只字不提请孔子一事了。
  孔子家中也许确是多日不见油荤,夫人一眼瞧见那鲜嫩肥美的小豚,心中竟暗自高兴。再及闻到那喷喷扑鼻的肉香,咽喉里竟不由得涌出一股涎水来。可是,夫人毕竟在仲尼身边受了多年诗书礼义的熏染,不比那贪馋无知的小儿,她淡淡扫了一眼那笼中小豚,竟没有露出一点贪馋的微小痕迹来。
  不过,仲尼夫人心里这个时候却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她在想,先生每每把阳货骂得一无是处,可是呢,我看阳货的说话却也未见得是那样的坏。这礼物,阳货也是一片好心好意,要是不收下吧,也太不近人情。更何况,阳货是季氏家中的权臣,总不能每每得罪于他。再说呢,当今天下,贪官污吏比比皆是,行贿、索贿、受贿之风卷得天昏地暗;权贵们个个打着发家致富、封妻荫子的算盘,仗着手中权力,争城略地,茹毛饮血!这阳货送一只小豚来,又值得了几何呢?又算得了甚么呢?……
  仲尼夫人左想右想,最后决定收下阳货送来的礼物。可是,她刚刚作出决定,却又犹豫了。她想,仲尼不是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么?不是说过"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么?如若收下阳货送来的礼物,那实在就是取之无道了,也实在就是小人怀惠了!先生回来,也实在是无法交待……
  仲尼夫人思前想后,想不出一个完全的对策来。不知犹豫了多久,她才终于横了横心,婉转礼应道:"阳货大人,你这——又破费了,却是如何使得?今先生出门尚不见归来,我是不敢自作主张啊!我若是自作主张,领下了你的盛情,只怕先生回来又要责怪呢!因为先生向来是不轻易收受别人财礼的,这你知道。可是呢,如若不领你这个情,却又难为了你一片好心!"
  阳货先是唯恐仲尼已经回家,当面拒绝,给他难堪,见说孔子出门尚未归来,倒是放心了,便装着十分诚恳的样儿说道:"夫人,你是先生贤慧得力的内助,我和世人对先生的景仰,实则也包含着对你的崇敬呢!你自来是个作得了主的人,而且你凭着先生贤妻的身份,也理应作这个主。你就收下了吧!"
  仲尼夫人被阳货说得眉开眼笑,心里甜甜的。"阳货大人,"仲尼夫人说道,"难为了你对我的夸奖。我真的是进退为难了。收下吧,怕先生回来责怪。不收下吧,又让你难堪,打击你的好心好意。"仲尼夫人叹了一口气。"唉,我真的是左右为难啊!"
  "夫人,你就收下了吧!"阳货马上进攻道,"先生也是吃油、盐的人,有肚量的人,哪里就区区一只小豚就小题大作呢!再说,夫人那么贤慧,那么能干,把仲尼服侍得那么周到,仲尼也不至于区区一只小豚就给夫人过不去嘛!又再说,夫人难道就这么一点小小的主意都不敢拿么?就这点自主权都没有么?"
  夫人见阳货此说,顿时想到仲尼在家时那副道貌岸然教训人的姿态;想到自己对仲尼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体贴,却常常处于从属地位,不免生出几分怨来。于是,她毅然决然对阳货说道:"阳货大人,谢谢你对我的夸奖!俗话说,拒绝别人的盛情和好心,就好比是给人家当头一棒。这不是通达情理的人所为。好吧,承蒙大人一片真心和诚意,我今天就大胆当一回家,权且作了这个主!"
  阳货见说,心中大喜。"天下女人通达情理者,唯夫人耳!"阳货不失时机又恭维道。接着,双手恭恭敬敬把盛着小豚的蒸钵递到仲尼夫人手上,嘴里甜甜地连声称谢:"谢谢夫人给阳货面子!谢谢夫人给阳货面子!阳货没齿不忘!阳货没齿不忘!"说完,这才告辞,打道回府。
  (八)
  阳货走后,仲尼夫人把那鲜嫩肥美的小豚端到了饭桌之上。她没去动那小豚。她紧皱眉头,左右寻思起来。
  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仲尼与夫人是结发二十余年的人了,仲尼在家虽然有时候对夫人说话稍微严肃了一点,不太温柔,可他们毕竟是多年的夫妻呀!所以,夫人看看那鲜嫩肥美的小豚,断然决定,这小豚应该等仲尼回来再吃。
  进一步说呢,家里已经许久不见油荤了,仲尼整天奔波在外,惨淡治理学问、教育弟子,十分的辛劳,吃小豚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重要!
  还有呢,孩子们上姥姥家去了,都还没有回来。而这几年水旱连连,饥馑不断,孩子们不要说见油荤,就是白面馒头也不能天天兑现呢!所以,无论如何,这小豚也要等孩子们回来再吃!
  仲尼夫人竭力寻找不能动小豚的理由。
  可是,问题却又来了。
  仲尼出门常常三天五日、十天半月,没有准儿;而孩子们上姥姥家,则通常都是一月半月,没有一个定数。可眼下,天气渐热,这煮熟的小豚放一天、两天尚可,如若放上三天、五天,则迅速馊臭变质。若此,岂不是让大家都吃不成么?岂不是白收了阳货的礼、白领了阳货的情么?
  仲尼夫人找到了不能动小豚的理由,但同时又找到了否定不能动小豚的理由的理由。
  却也是,一个人享受那小豚,于情于理,说不过去!若等仲尼和孩子们回来再吃,则馊臭了大家都吃不成,又实在不情愿!
  也真是,这阳货送一只小豚来,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仲尼夫人双眉紧锁。
  仲尼夫人左右为难。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仲尼夫人最后决定切下那齐、鲁、燕、赵一带居民并不怎么喜欢吃的豚首,自己先尝一尝,其余则通通给仲尼和孩子们留着,水缸里暂放它三天五天。
  仲尼夫人做事向来利索。只见得,她作出决定之后,便扎起围裙,高结云鬓,挽起宽大的衣袖,很快就收拾好了一切。之后,她把那豚首用一大盘盛了,端到了炕席之上。
  此时,正值槐花飞絮时节。几天毛毛细雨之后,齐鲁大地干涸的黄土地上,又呈现出一片生机。
  仲尼夫人盘腿随便坐在炕上,看看那盘中豚首,瞧瞧那窗外随风飘洒的槐花,望望那忽上忽下翻飞来往的燕雀,心中感到十分的快活。
  是啊,想仲尼在家之日,不是整天"哼哼"、"咿咿"的背诵文章,就是当着孩子们的面,寻枝觅节找些把柄来教诲妻子。什么"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省也";什么"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什么"过而不改,是谓过矣",成了他的口头禅,夫人已经听腻了。此外,仲尼在家,每到进食,还得跪着陪他。还有甚么"食不言,寝不语";甚么"失饪不食,不时不食";甚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还有甚么"席不正不坐"。如此等等。夫人也已经领受够了。而现在,仲尼出门三天,家里也就清静了三天,一切清规戒律也就废除了三天。而眼下有阳货送来的肥美小豚,时又正值美好的槐月,夫人又何尝不该逍遥自得,慢慢品尝(虽是那人们并不喜欢吃的豚首)、快活呢!
  可是,当夫人正要去动那豚首的时候,她又犹豫了、动摇了。她想,先生出门在外,我自拿主意收下阳货的礼物,先生回来恐怕真的要责怪于我呢!而今先生未归,孩子们都不在家,我竟又贪馋先自品尝,这真是见美食而忘礼义,辜负了先生多年的教诲啊!……
  夫人坐在炕上,越想越觉得自己处置轻率,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先生,越想越觉得心里难过。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夫人仍然呆呆地坐在炕上,没去动那豚首。
  就在此时,孔子如歌似唱般的吟咏由远而近。接着,便是院子里轻快的脚步声——孔子会弟子、讲学、游历归来,向来是情绪饱满、心情欢愉的。
  "夫人,你这是——"
  孔子进门见状,心里顿生疑窦。
  夫人望着仲尼,很是羞愧。她想到自己竟然忘了整容出门迎候先生,心里又平添了三分难过。她鼻子不由得一酸,扑到仲尼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禁不住滚了出来。
  "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孔子拽着夫人的两只胳膊,温和而爱抚地问道。他长方大脸上端那明亮而宽阔的额头印出了几条深深的皱纹,眉心也皱成了一团。
  "先生……"
  夫人涰泣着,把阳货送豚及其走后的经过如实说了。末了,她痛苦地望着先生,等待着责罚。
  孔子听了夫人的述说,备受刺激,脑子不由得一阵眩晕,他那高大的身躯也禁不住摇晃了两下。"阳货是狡猾,然而夫人也确是处置失当!"孔子想到平日对夫人的教诲,很是痛心,他摇摇头,在心里说道。接着,他又想到了早些时候批评女人们的那句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之后,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如此之后,孔子咬着牙,喘着气,闭唇不语。
  良久,孔子恍恍惚惚之中,转而想到了他平素对诸弟子爱讲的那句话:"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尤其是这"诲人不倦",于是,他又叹了一口气,然后抚摸着夫人的肩膀,温和地说道:"夫人,事已至此,你也不必太难过了。我的弟子子贡[子贡,孔子的得意弟子]曾经说过,‘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你就记住吧!"
  夫人见孔子刚进门的神色,已经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及至孔子神情痛楚,微言宽慰,她便不由得心中是更加的悔恨和难过,倍觉自己是辜负了先生多年的教诲和厚爱,禁不住又扑到仲尼怀里,泪水汪汪起来。
  (九)
  事情过去了三天。
  那日事后,孔子见夫人悔恨痛切,商量着把那小豚全数丢了茅厕,也就不再多说。可是,来而不往非礼也!孔子在想。人家送此大礼,不管事情怎样,不去回拜,总不是作人的道理。然而呢,孔子又想,那阳货,贯弄权势,狐假虎威,真真不愿与他同日而语!况且,如若见了阳货,说不定好歹就会给弄到季氏家中呢!到那时,兴办教育,传授知识,岂不都要半途而废么!还有,到了那个时候,如鸟入囚笼,说不定给人家装点了门面,自己还不知道呢?
  为此,仲尼又伤了脑筋。
  正在这时,弟子季路和子贡来了。他们说,路过陬邑,顺便取道来看看先生。孔子愁眉不展,将三天前阳货送豚之事如实相告,然后询问两弟子计将安出?子贡笑道:"先生不久前曾经对弟子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真是不幸被先生言中也!"那季路则接着言道:"先生不久前也曾经对弟子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先生若如此,岂不也成了小人么?"孔子无可奈何,言道:"君子也罢,小人也罢,眼下对付阳货要紧,请两贤弟子拿出招来!"季路想一想,不慌不忙道:"我有一招,不知先生以为如何?"孔子道:"贤弟子请讲。"季路道:"季康子两天前派阳货到齐国去了,要五、六天方能回来。弟子以为,可乘其未归的时候去回拜他,如此,则礼义全矣!"孔子见季路此说,大腿一拍,高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弟子此招甚妙,老师我照办了!"说完,师生三人把盏,纵论天下大事,切磋技艺、学问,不亦悦乎。
  (十)
  孔子做事果断。次日,他向夫人约略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作了些安排,便按照季路的招数,直奔阳货家门而来。
  "啊,这不是仲尼大圣人么!久违了!"
  真是冤家路窄。孔子走到半路便遇到了对头。阳货一边招呼他,一边便从马车上跳下来。
  "唉,季路昨天不是说阳货到齐国去了,要五、六天才回来么?"
  孔子心头一紧,不免有些抱怨。
  可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那去处是一无遮蔽的三岔路口,要回避显然是不行了。
  "嗯——久违!久违!"
  孔子无可奈何,轻轻应了一声,一边拱手礼见。
  "久仰先生,"阳货反应迅速,拱手回礼,"道德学问冠天下,当今第一大圣人。我三入其门而不见,今天,我们真是有缘。先生,这——该没有什么推辞了吧?"
  "阳货大人,"孔子面对现实,镇静下来,"你三进寒舍,要我季氏门下做官,夫人已经告诉我了。可是,我反复想,本人不过一介寒儒,礼义不通,学问浅薄,才识低下,实在是不敢高就啊!"说到这里,孔子一边打恭作揖,"当然,你我今天有缘相见,我很高兴。那我就借此机会,感激你三进家门的一片赤诚了!也借此机会,对你阳货大人有礼了!有礼了!"
  阳货听孔子的说话,文理畅达,礼数有致,并没有当面给他难堪,心中暗自高兴。但见其推辞,而无半点顺水为情的意思,却也不免有些失望。于是,他也不问孔子是否回家见到了所送的礼物,更不想问他今欲何往,径直拿出他做忠实奴才具有的本领,胁迫道:
  "先生,你是通达仁义、学问广博的千古大圣人,四海之内,无不景仰。你不用自谦了。今天我要请教你的是,你有卓绝的才能而不施展,有高远的见解而不发挥,悠哉游哉,一旁袖手洞观鲁国迷乱,这可算得仁义么?你有志于社稷大计,高唱‘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当仁不让于师’,可你却屡失良机,青云有路而不上。现在我当面请你,你还推辞。这能说你聪明睿智么?先生,日月如流水,时不我待。我奉季康主人之命,三次到府上请你,确是一片赤诚。你如若实在不能从命,那我也就只好实言回禀主人了。我想,先生,你还是三思而后行吧!"
  "哼!袖手洞观鲁国迷乱!屡失良机!"
  孔子心中十分气愤,真想把个阳货狠狠教训一顿。但他转念一想,眼下不是教训他的时候,何况与小人相争,实在不值得。还是脱身要紧。于是冷静道:"阳货大人,承蒙季康大人一片盛情美意,我实在是受之有愧。你阳货大人不辞辛劳,三进家门相请,我也自是十分感激。但我自思才智平庸,非治国安邦的人才,绝非见社稷迷乱而袖手。不过,既然季康大人赏识,你阳货大人又一片苦心,那我也就只好不知廉耻,登堂从命了!"
  阳货见孔子并不回驳,且回心转意,心中大喜,道:"先生,你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圣人,识见非一般腐儒可比。季康大人得先生,真如蛟龙添翼,你先生也如游龙归沧海,可以大展奇才了。先生,我们不必再赘言客气,快上车,我们即刻见季康大人去吧!"
  当奴才的总是忘不了恭维,也总是巴不得主子马上就见到他的成绩,给他以夸耀和赏赐。
  孔子见阳货那高兴的劲儿,心里盘算着,沉着应道:"阳货大人,且慢,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呢!"
  阳货愣了一下,道:"先生请讲!"接着又道:"先生只要是同意了去见季康大人,什么都是好说的!"
  孔子略一思忖,言道:"阳货大人,季康大人高瞻远瞩,思贤若渴,天下人都知道。当今鲁国是有些迷乱,也亟待象季康大人这样的扛鼎雄才出来整治。本人嘛,对季康大人素来是十分的敬仰,欲见季康大人之心也很有些迫切。可是,"孔子话锋一转,"阳货大人,你知道,君子不戏言,日前我已经与颜渊、子贡诸弟子有约,也就是说,本人今天是前去会颜渊、子贡诸弟子解释疑难的。所以,我要请大人见谅,本人今天是不能随大人你前往了。"
  "嗯——"
  阳货见说,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孔子见阳货那泄了气的样儿,眉头一皱,接着又说道:"阳货大人,今天我不能随你去见季康大人,当然谨望大人你理解、包涵了!因为大人你知道,我孔丘从来以信义立身,常常诲教弟子,人而无信,不知其可。况且你也明白,名声是顶重要的。有了名声,从者如流。当然,你阳货大人更明白,我的弟子遍布列国,如若我今天随你去拜见季康大人,而负了弟子之约,弟子们是一定不会宽恕我,我的名声也就一定要糟了。我想,到那时候,名声都糟了,我虽然坐在季康大人高堂之上,有包揽天下的权柄,也不会有什么效用。因为人心随名声,名声一糟,人心也就离解了。你想,到那时,我又如何能助得季康大人实现解除鲁国迷乱的宏图大志呢?"孔子说到这里,稍停,然后又接着说道:"大人,我想你是季康府上通达事理的贤臣,夙夜以思,也是为了解除鲁国迷乱,你定能了解这番道理。"
  阳货见孔子慢慢的说出这番话来,也确是至理之言,不可批驳。于是,他无可奈何,和孔子客套了几句,然后爬上马车,灰溜溜径自去了。
  (十一)
  阳货走后,孔子长嘘一口气,即转身折回家中。
  是亱,孔子自思在陬邑是不能久待了,遂开始酝酿实施早些时候和颜渊、子贡诸弟子商量过的周游列国计划。
  可是,前几日出门染了些风寒,加上这几天来的忧思,孔子的病竟加重了许多,到晚上便咳嗽不已。
  孔子想,如此出门,夫人定要阻拦。于是,他决定暂缓告诉夫人出行计划,在家调理调理,再行定夺。
  (十二)
  孔子生病在家,不知怎的,竟即刻传到了季康子那里。那阳货便乘机进言道:"季公,那孔子是已经答应了来府上的。他现在生病在家,你何不亲自给他送两付草药去,一方面显示大人礼贤下士、关怀名流的博大胸襟,让天下遍传大人仁爱贤达的美名,另一方面也可借机就有关政事问问孔子,亲自考考他的学识和才能呢!"
  那阳货的说话,季康子向来是听之不疑,今朝这番言语,他更是深以为是。于是,当下便传府中侍医为孔子细心开捡了两付草药,细心包扎好了,由阳货带上,骑马陪着,一队武士跟随,自己乘了驷马大车,浩浩荡荡,八面威风,径往陬邑而来。
  "夫人,"季康子一行到了孔子家门,阳货率先跳下马来,对走出庭院覌看究竟的仲尼夫人说道,"听说先生病了,季康大人十分的关切,今特地看望先生来了。"
  此时,季康子也由近侍扶着,下了马车,与仲尼夫人见过了礼。接着,便提出要去房中看视孔子。
  仲尼夫人自思,这等人先生早有看法,未经先生许可,岂可轻易让其入内。便道:"大人,先生正在书房卧榻休息呢,请院中稍歇,待我去禀告先生。若先生起得来时,出来见大人就是了,何劳大人亲自到榻前看视呢!"
  夫人说完,让季康子一行庭院中歇下,便来到孔子书房。
  此时,孔子正在案前聚精会神看他前几日的讲稿。夫人轻手轻脚走到他旁边,将季康子前来看视一事禀告。
  孔子听了夫人的报告,叹了一口气,说道:"如之奈何?"然后皱起眉头思忖片刻,果断道:"礼之用,和为贵。姑且见之!"说完,即吩咐夫人请客人,书房见。
  主人有请,客人不亦悦乎。
  "先生,听说你近日身体欠安,可好了些了么?"
  季康子、阳货二人到了书房,孔子面壁而卧,那季康子也不介意,躬身问道。
  孔子听了季康子的说话,这才慢慢从堆满竹简的榻上翻过身来。他看了一眼季康子和阳货,然后用低沉的声音冷冷说道:"季康大人,我近日身体有些不适,不便下榻,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季康子和颜悦色道:"先生何出此言?听说先生病了,我十分的不安。本来前两天就准备来看望先生的,只因身边有些要事即待处理,未能实时前来,还要望先生多包涵呢!"
  季康子说完,看看阳货。阳货会意,即双手将两付细心包装的草药递上,谀道:"先生,季公敬重贤达,惜爱人才。听说先生染了些小疾,即十分的挂心,今特意叫府中侍医细心开捡了两付草药,亲自送来给先生调用呢!"
  孔子看看那两包草药,说道:"季康大人,我孔丘一介平民,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不过是多识得几个字而已,怎值得大人如此挂心、如此厚爱!再说,我孔丘一点伤风感冒,向来是不请医、不受药的,自我调理调理也就好了。所以,大人送来这药,我是有负大人的心意,无须乎服用了!"
  夫人一旁见仲尼这般回答,心里大吃一惊。
  "敬酒不吃,吃罚酒!"季康子和阳货两人听了孔子这般说话,面面相觑,都在心里狠狠说道。尤其是那季康子,恨不得象在家里对待手下人那样,对孔子发作一通。可是,他想到还要考考孔子,还要用这个人才为自己服务呢,于是努力压下心头之火,努力装着很有雅量的样儿,说道:"唉,先生不服也罢,这都怪我不了解先生的缘故。但只要先生能自我调理,早日康复就好!"说到这里,季康子停了片刻,然后又接着说道:"不过,先生说什么一介平民,说什么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说什么不过多识得几个字而已,这未免太谦虚了!请问,当今天下,有几个人不知道先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宏论?不知道先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宏论?唉,说句肺腑之言,先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宏论,实在是千秋万代治国之经典啊,我季康子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呢!而诸侯各大王们听了,则如获至宝,打心眼里十分的赞赏呢!"季康子说到这里,稍停,接着又言道:"当然,平头百姓们听了先生这些话,尤其是那些智熵高的人听了先生这些话,是不太高兴,或者是很不高兴,甚而至于对先生十分的反感。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因为生杀予夺之权掌握在我们手里呢!我们十分欣赏先生如此治国之经典呢!"
  孔子听了季康子如此这般说话,默然不语,依然躺在榻上。
  季康子看孔子不言语,乜斜着眼睛瞧了瞧阳货。
  阳货会意,马上对孔子道:"先生,季公对你治国平天下的理论确是十分的欣赏、十分的看重。今天来,一是给先生送药,看望先生,二是有些具体的方针政策想请教请教,不知先生你——"
  孔子冷冷地看了一眼阳货,又看了一眼季康子,言道:"但说不妨!"
  "是这样的,"阳货与季康子交换了一下眼色,"近来,季公觉得盗贼很多,扰得百姓不得安宁,想请教请教先生,如何治理?"
  "治理盗贼容易,但不知当说不当说?"
  孔子不加思索,言道。
  "先生但说不妨!"
  季康子说道。
  "季康大人,治表为下,治本为上。我说了,但望大人不要多心。"
  孔子说道,再次冷冷地看了一眼季康子,又瞅了一眼阳货。
  "请先生继续说下去。"
  季康子说道。
  "我觉得,"孔子接着说道,没有客气,"当今天下,季公府上的钱财比当年周公[周公,姓姬,名旦,周文王的儿子,周武王的弟弟,周成王的叔父,一生从文王、武王、成王三代,对建立诸侯、完成周朝的王业起了重要作用,是中国古代一大圣人]府上的钱财还要多,而小的们却还在继续替大人搜刮;大人手下各级行政官员,则利用手中权力和公共资源,广蓄金银、广置田产,大肆聚敛财富。我想,假如大人你和你的手下们不去贪求那太多的钱财,那些盗贼们也就自然而然慢慢的绝迹了。或许大人你奖励他们去偷、去抢,他们还不愿意呢!"
  仲尼夫人见说,紧皱眉头,瞪大了眼睛。
  季康子听了孔子的回答,则气得浑身发抖。他横扫一眼桌案和书房四壁堆积如山的竹简,恨不得一脚向它们踹去。不过,季康子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了下来,亲自问孔子道:"先生,我再请教请教你,现在犯上作乱的人很多,讥讽朝政的人也很多,我想把这些人抓起来,施以酷刑,或者通通杀掉,以实施我的政治。你觉得又如何呢?"
  那季康子的说话,充满杀机。弦之外,对孔子分明是有意威胁和恐吓。孔子气愤不已。不过,孔子依然表现得十分的平静。他不慌不忙回答季康子道:"大人,恕我直言。政者,正也。我以为,象大人你这样掌握有大权的人,只要带头端正了自己,又有谁敢不端正呢?又有谁想犯上作乱呢?又有哪个来讥讽朝政呢?国家又有什么不能治理好的呢?又何苦要用杀戮的手段呢?"孔子说到这里,停了停,然后继续道:"大人,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我觉得,只要大人你真的想把国家治理好,你大可放心,百姓们都会跟着你走的。当然,这就要看大人你的言和行了。我想,大人你的言和行好比是风,百姓们的言和行好比是草,风向哪边吹,草就一定会向哪边倒呢!"
  仲尼夫人听到这里,心里七上八下,一旁直为孔子担心。
  季康子听了孔子这番回答,虽然觉得还比较受听,但心中总觉得不是味道。他感慨道:"唉,先生,你的许多宏论都站在我们贵族、统治者的立场,表面上是在训导人心,实则是在维护我们的利益和统治。这很让我感动。可是,你的不少观点却又偏向平头百姓,批评我们的不是。依我之见,你是看似左,实则右;看在右,实在左,这很有点让我看不懂啊!"
  孔子见季康子此说,脸上瞬间露出几丝难得的笑容。但很快又变得十分严肃了。他正色道:"大人,忽左忽右,实则中也!中者,天下之正道也,天下之大本也!试想,我完全站在你们这一边,百姓们岂不要骂杀我么!我完全站在百姓们这一边,你季康大人能容忍么!孔丘我忽左忽右,实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也!"
  季康子听罢,恍然大悟。言道:"先生所言甚是,先生所言甚是。季康子明白了!"然后又道:"人才难得,象先生这样‘忽左忽右、实则中也’的人才更难得。我季康子没有看错人!"言罢,嘱咐孔子好生将息,及早到府上报到,为解除鲁国迷乱而效力。如此之后,遂告辞,不复多问。
  (十三)
  季康子一行走后,仲尼夫人言道:"先生,诚如季康子所言,你一会儿左,一会儿右,今天站在百姓这边,明天又站在贵族大户、统治者那边;还有,不久前你才把季康子骂得一塌糊涂,今天他刚进门,你还不依不饶的样儿,可转瞬之间你又言辞切切,象对待老朋友一样,你的这些表演真让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啊!"
  孔子笑道:"夫人,你是聪明人,你以为如何呢?"
  夫人说道:"仲尼,你若此偶为之尚可,倘若长久若此,则百姓生恶,贵族大户和诸侯大王们也饶不了你呢!"
  孔子笑道:"夫人,你们女人家真是,患得患失也!患得患失也!"接着又道:"世人常言,识时务者为俊杰;又说,鸡蛋不可与石头硬碰。你就记住吧!"
  夫人听孔子此说,一时无语。
  (十四)
  是日,未再生它事。
  次日,孔子经过再三思考之后,对夫人言道:"夫人,季康子走的时候留下话来,要我好生将息,及早去报到,为他卑劣的图谋效力。我反复想,如果我真的还不去,那季康子、阳货绝不会善罢罢休,说不定还会想出什么别的花招前来纠缠,或者会生出什么别的枝节。总之,我以为在家是不能再呆下去了。我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明天就动身。否则,我治理学问、兴办教育的理念便会付之东流。你以为如何呢?"
  夫人长叹了一口气,说道:"仲尼,我跟随你二十余年,你总是东说东有理,西说西有理。你总是一贯正确。你既然作出了决定,那你就按照你的意志去办吧!不过,"夫人接着说道:"我想听听,你是一个人走呢,还是有人作伴?是走南呢,还是闯北?是走十天半月呢,还是三年五载?"
  孔子见夫人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说道:"谢谢夫人如此贤慧、如此理解我!至于夫人所问嘛,"孔子稍停,接着说道:"早些时候,我就与颜渊、子贡诸弟子有约,一同前往诸侯列国讲学、游历,因此,这次出门当然就不是我一个人孤苦独行了。至于出门的方向嘛,我们早就商量过,自北而西,先走燕、赵,再走秦、晋,然后取道中原宋、卫、郑、楚诸国。自然,要走这么多的地方,一边兴办教育,实施我有教无类的计划,一边还要治理学问,非三年五载、乃至于十年八年的功夫,那显然是不行的了!"
  夫人见孔子此说,眼睛里滚动着泪花,伤心道:"仲尼,我向来是尊重你的意见,对你的重大决定也一贯是百依百顺。不过,你这次远脚不是三月、五月,也不是一年、半载,而是三年五年,乃至于十年八年;况且,眼下你伤风感冒,病体未愈,因此,我要坦率的告诉你,对你这次的决定,我不仅不赞成,而且还要坚决的反对!"
  孔子见夫人明确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道:"夫人,我这次远脚,计划时间确是太长,这既让你牵挂,也实在是委曲你了!可是,你就不能理解我做学问、实现意志的苦心么?"
  夫人见孔子没有回头转变之意,越发伤心,说道:"仲尼,我要问问你,你心目中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家啊?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女人啊?你的心肠就是如此之硬么?你想走东便走东,想走西便走西,人家季康子请你去做事,又挣钱,又照顾了家,你就是不去!我一个女人要操持家务,要抚育儿女,还要耕种田地。你一天到晚就是做你的学问,三句话不离你的弟子。外边人说你和你的弟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还很不在乎。天底下有你这样做学问的人么?有你这样不顾家的男人么?"夫人说到这里,一把鼻涕,一把泪,"别人批评你,你从来不放在心上。我们女人辛辛苦苦,你也从来不放在眼里。你还糟塌我们女人,说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夫人越说,越是伤心,也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竟一头撞在仲尼怀里,大声呜呜咽咽起来。
  孔子见夫人如此伤心,从头到尾数落他的不是,很有些心烦,也多少有些内疚。但他只是拍拍夫人的肩膀,淡淡说了一句:"夫人,我孔丘真是委曲你了!委曲你了!"
  (十五)
  这天晚上,仲尼夫人躺在床上嘟嘟囔囔,至三更方睡。
  孔子躺在一边,郁闷而烦躁,但未作声。
  (十六)
  第二天一早,孔子一边咳嗽,一边打点行装,准备远脚。
  夫人上前恳求道:"仲尼,你就不能改变你的初衷,或者更改你的出行计划么?"
  孔子不冷不热道:"夫人,我很早就给你说过,‘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难道你忘了么?"
  夫人注目孔子片刻,不禁潸然。
  (十七)
  当日。
  太阳爬上屋顶的时候,孔子身穿布衣,背负行囊,脚蹬麻鞋,头戴草笠,迎着炎炎夏日,迈出了家门。
  那一刻,院门之外,仲尼夫人倚门而立,眼泪汪汪。
  (十八)
  当日。
  正午时分,孔子与颜渊、子贡诸贤能弟子草草用膳。膳毕,随即离开鲁地,头也不回,向北直奔燕、赵,远走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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