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言

　　江明从二十岁就跟了赵总的。
　　他现在二十四岁了。
　　赵总有点怪，好像离不开江明似的。赵总是冰山饮料集团公司的老总，五十出头。他二十年没回过家，一直住在公司里。听说老婆是有的，江明却从没见过。听说情人也是有的，江明也没见过。赵总就住在办公室的隔壁，两间房子里放了两个床，比双人床大点，比单人床小点。一张床上睡赵总，一张床上睡江明。赵总夜里经常被恶梦困扰，江明就从桃林里截了桃木，做了桃木剑，据说是能避邪。赵总不信桃木，却看重江明给他做桃木剑的过程。只要江明跟他睡在一个屋里，赵总的恶梦似乎就逃到别人的黑夜里去了。因此，只要赵总在公司里，江明就不远不近地守着他，像是守着一种信念。
　　江明的老家在河南，兄弟四个，江明是老三，只读了初中。家里就让他出门打工挣娶媳妇的钱。他从小就被家人决定了要背井离乡的。他的家乡有很多像他这么大的少男少女出门寻找生计，有的出去当保安，有的出去小偷小摸，有的出去当保姆，有的出去做民工，有的出去做＂三陪＂。江明好一点，闯进了一个足浴按摩培训班，呆了一个月后，被介绍到北方的一个足浴城工作。
　　足浴按摩也是一个特殊的行业，偶尔也有色情服务。江明条子好，脸面清秀，很得女客的欢喜。但是北方的城市里不兴给小费，江明的收入一直很低。足浴城规定，男客有女按摩师服务，女客有男按摩师服务。江明的客人一般都是女的，四五十岁的，全都用同情的目光看他。有的可怜他，就问他为什么不继续读书。江明常常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从小梦想做个按摩师，一副自甘堕落的样子。那些女客就收起怜悯的眼光，很看不起的样子。江明惯了，也变得麻木了。
　　有一天赵总出现了，他块头很大，看上去很伟岸，很有气势。他是有跟班的，那跟班和他年岁差不多，却比他矮了许多，也瘦了许多。跟班叫嚷着说，我们赵总不要女的，要男的。赵总一屁股坐在足浴椅上，闭目养起神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刚从背上卸下了一座山。足浴城还没见过这样的男人，慌乱了一阵，就让江明出去应付了。
　　江明一直侍候女客，突然侍候男客，有些不适应，手劲难免有点轻。
　　闭目的赵总突然睁开眼，瞪着江明说，怎么搞的？手劲还不如个女娃子？
　　站在旁边的跟班说，使点劲啊，我们老总要男的，就是想松松筋骨。
　　江明听此一说，心里有数了。他知道此老总非彼老总，他是来放松的，不是来寻找刺激的。江明那天第一次使出了浑身解数，使他的按摩技术发挥到极至。他还从来没有这样雄心勃勃地给客人按摩过，其实那兴奋的情绪里多多少少掺杂了一种叫做恨的东西。江明几乎是吐出了一口浊气。他抱着赵总的臭脚丫子按摩时，想起父母让他出外打工的初衷和自己微薄的收入，觉得娶媳妇竟是那么遥远，他啥时候才能实现父母的愿望呢？
　　江明那天就是被赵总看中的。
　　赵总身边缺个贴身保镖，看他挺机灵的，人干净，就想用他，每月两千块钱工资。
　　江明鼻子有点发酸，怕自己的热泪盈眶让足浴城的师兄师妹看见，就下死力不让那沉重的或者是轻浮的，感激的或者是迷茫的泪水暴光。他低着头，脑袋始终搭拉在胸前。
　　苍天真是有眼啊。
　　冰山饮料集团公司在北方名气很大，赵总的名气似乎更大，想见他的人都必须预约。赵总在公司说一不二，从上到下的人都怕他。赵总很忙，总是坐着飞机出去谈判。副总、经理的会跟着一大帮，江明却常常为他担心，怕他有什么闪失。可他又不好把这种担心传达给赵总，内心就很痛苦。以前他是没有痛苦的，只有自卑。现在自卑退到一个隐密的角落，他第一次满怀激情地痛苦着。江明不知道，公司里的人背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太监＂，表面却把他抬得很高。江明常常感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幸，他对赵总的感情就越发地刻骨铭心了。
　　赵总不在的日子，江明就很无聊。无聊的时候，他把放在赵总枕头底下的桃木剑拿出来玩弄一会，然后再放回去。过一会再拿出来抚摸很久，结果发现那桃木剑已变得光滑了，而且露出锋利的光芒来。那光芒晃着江明的眼窝子，使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随意地想象着
　　赵总的老婆是什么样子，当然是又丑又老了。他再想象赵总的情人，当然是又年轻又漂亮了。听说她卷了赵总的一百万，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呢。江明想象着这两个没见过面的女人，觉得赵总真是可怜，连个好女人也碰不上。好再赵总有他，他就像个好女人一样照顾着赵总。这样想的时候，江明也有一种成就感，好像赵总的身价性命就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似的。赵总撑着北方的半个天空呢，近万人要靠赵总吃饭呢。江明可千万不能大意，保卫赵总的安全就是江明活着的意义了。
　　江明无聊的时候，确切地说，江明胡思乱想的时候，竟然有人找他。他以为是找赵总的，找他只是个晃子。这年头，阿猫阿狗都想找赵总，江明从鼻孔里冷哼了两声，就想用冰冷的话把来人打发走。
　　可是站在江明面前的是一个和江明年龄一样大的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本砖头厚的书。江明听见她说话，是那种标准的普通话，音调非常优美，特别好听。泉水叮咚一样，竟让江明的腿肚子颤抖了好几下。
　　＂你就是那个‘太监’？＂
　　＂什么太监？＂
　　＂皇帝身边的人呗！＂
　　江明不知道她说得是啥意思，就含含糊糊地摇了摇头。
　　＂江明，你改叫赵明得了！我叫赵果，我喜欢你。我以后常来找你玩如何？＂
　　＂我为什么要改叫赵明？＂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那叫赵果的姑娘把厚书给了江明，她说看书也是很好玩的事。江明抱着书，不知所措。那是一本《企业管理》，江明从来不看的书，赵总好像经常看。
　　＂你低着头做什么？你抬头看看我，我漂亮吗？＂
　　江明抬头看了一眼，脸红到脖子根。
　　＂好，好，好看。＂
　　＂哈哈……哈哈……＂
　　……
　　冰山饮料公司属下有几十个分公司，据说都是收购来的。那些公司通常是面临倒闭的，一旦被赵总收购过来，全都奇迹般地呈现出蒸蒸日上的情景。有好几个公司经理是从北京请来的，年薪都在几十万上。江明不敢和那些人比，他只和足浴城的师兄妹比，他就觉得他已经是生活在天上了。他没想到，一眨眼他就成了赵总的人。多少人梦想的好事，竟就落在他头上了。他为自己是大集团公司的一个分子而倍感自豪。
　　公司的办公楼很有气派，特别是门楼，不但仿古，还在门楼上雕有一条飞舞的龙。江明第一次看见那条龙，不知为什么竟觉得是赵总盘踞在那门楼上。两侧有保安站岗，门楼里立有6米高8米宽的黑岩石板，上面有两句话：
　　身在天地后，心在天地前
　　身在万物中，心在万物上
　　江明知道这是赵总亲笔题写的，但他始终不知道是啥意思。有时候他也想问问，终是开不了口。他知道，他和赵总还是有距离的。无论赵总多么地离不开他，无论他对赵总的感情多么地刻骨铭心，他和赵总还是隔着山一样的距离。那距离横在他心里，使他的心思凝重而空旷起来。他发现自己第一次思考娶媳妇以外的事了。
　　其实他一直幻想自己能成为赵总的儿子，但赵总却一直成不了他的亲爹。听说赵总是有一个儿子的，小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江明无数次地想象那儿子的模样，总觉得那儿子只是一个虚飘飘的影子。他还听说，那儿子现在混黑社会呢，那儿子只认钱不认爹。不过那儿子对他妈还好，她妈有事时那儿子就会给赵总打个电话，让赵总对他妈好点，不然他会宰了姓赵的。那儿子以为自己不姓赵，总是搁狠话。赵总接了儿子的电话，脸总是很灰白，很失落。
　　赵总常常一整夜睡不着觉，是江明陪着他度过的。赵总的儿子有啥用呢？也不见来个电话。江明对那儿子是有意见的，他不自觉地就把自己当成了赵总的儿子。他给赵总洗内衣，洗臭袜子，他都觉得是一种幸福。
　　赵总喜欢写毛笔字，也喜欢填诗词。赵总的诗词填了厚厚的几大本，每到一个节日，公司的报纸上就会出现赵总的诗词。不写毛笔字和不填诗词的时候，赵总就会和江明聊天。但江明没有说话的主动性，都是赵总提问，他答。很多问题他答不了，赵总只是笑笑。好像他是问他自己的，江明只是他的替身似的。
　　赵总心烦和睡不着觉时，江明心里就很难受，很想为赵总分担点啥，可是他却发现他啥也分担不了。他的渺小他自己心里是清楚的。
　　赵总有次说公司就是他的家，他守了快二十年了，他还得继续守着。赵总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似乎很酸楚也很悲壮。江明血一热，就大言不惭地说他想替赵总守家。赵总瞪着江明看了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好久才说谁也守不住他的家。赵总这样说时显得很无奈，透出一种焦虑来。
　　江明突然就觉出了自己的无知和浅薄来，赵总心中的家和他以为的家纯粹是两个概念。他的过于简单和赵总的过于复杂使他羞愧极了。他几乎不敢抬头看赵总的那张脸。那张脸上的内容太丰富了，也太庞杂了。那件事过去很长时间后，江明都无法使自己从那种羞愧中摆脱出来。似乎因了那次的大言不惭使他更加地自卑和慌恐了。
　　不管江明的内心怎样，他表面的日子却过得满滋润的。
　　找赵总的人很多，而想通过江明找赵总的人更多。虽说江明根本做不了主，但那些人宁肯投错了庙门烧错了香，也把江明死死地往身边拢络。跟赵总跟久了，江明身上渐渐养出一股傲气来。除了赵总，他似乎把谁也看不到眼里。
　　但不知怎么，那个叫赵果的姑娘就是入了江明的眼帘，竟和赵总争起宠来。
　　她经常跑来找江明。要么盯着江明看，也让江明好好看看她。要么拉江明到镜子前，镜子里两张漂亮的面孔挨在一起。她还含情地望着他。
　　江明不敢看，他浑身热，脖子发烧，胸膛打着战鼓，腿肚子也发颤。
　　赵果却偏要逗他，出奇不意地伸出葱笼般的手指捏捏他的耳垂，尖叫说，好软哟！
　　江明弄个大红脸，离她远远的。
　　等赵果走了时，他又非常地想她，想握她的小手，想亲她的脸蛋，想抱抱她。他白天黑夜地想她，把她想成自己的媳妇，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胸脯里。她的胸脯里有两个仙桃，那是他做梦都想咬住的东西。
　　江明和赵果在一起时，又快乐又失落。好像自己一想媳妇就有点对不起赵总似的。
　　赵果是个大胆的姑娘，她一来就似笑非笑地看江明一会儿，上来亲亲他的脸，她说，你不觉得我们俩很般配吗？
　　江明惊慌地看她一眼，她光彩夺目，她是天上的仙女。她逗笑一阵，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他好像是被她的逗笑激起了某种斗志，突然握住她的手说，我，我们去看电影！
　　她大笑，太老土了，现在谁还看电影？
　　后来，江明随赵果去了她家，见了她的母亲。赵果的母亲冷淡地看了江明一眼，就借口出去找鸡，走了。江明心里怪怪的。
　　＂我很长时间不回来了，我妈不高兴。＂
　　＂你为啥不回来看看她老人家？＂
　　＂哪有时间？成天忙得要死。让她进城，她又不愿沾我的光。＂
　　＂老人家是怕拖累你。＂
　　赵果没吭声，把江明拉进了她的房间里，她解开了她的纽扣，让他咬了她的仙桃。
　　江明哭了，他流了很多泪。那天，他被幸福迷住了心智，竟第一次把赵总抛到了脑后。也许，在某些时候，媳妇比赵总重要。
　　赵果家在郊区，只有三间房子，分成里外屋。赵果住在里间，虽然看上去主人把它布置得繁花似锦，却处处透出贫贱的气息来。这种贫贱江明从小就体会过，河南的老家就是这种样子。跟了赵总几年，他似乎对此感到陌生了。院子里有两棵苹果树，一棵枣树。季节正是秋天，苹果树上的苹果红着脸晃来晃去的，把江明的眼都晃花了。枣树上的枣子还是绿的，不过多数都开始泛白，用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红的。院子里全是红的果子，想必这家的日子以后会红红火火的。屋门的木头已有些发黑，门两侧贴着一副春联：
　　新年新春富贵春
　　大吉大利如意年
　　江明盯着那红底黑字变成白底黑字的春联发呆，眼眶竟不自觉地潮湿起来。那春联似曾相识，原来是烙在他心里的。记得他背井离乡的那年春节，河南老家的门框上也贴了这样一副对联。在那一瞬间，江明突然很信命，他觉得赵果注定了就是要给他当媳妇的。时光的流失和太阳的爆晒虽使那鲜红的春联失却了原有的艳丽，但它所传达的祝福却深埋在岁月的皱折和人的内心深处。江明的家人不就盼着这一天吗？江明终于可以娶到媳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竟有些发空，感觉上自己的心虚飘飘的掉进了一个深洞。
　　赵果从院里的苹果树上摘了一个红脸蛋果子，突然恶狠狠地扔在了江明的脚下。那果子滚了滚，颤动着窝在他脚旁的一个浅坑里。
　　江明吓了一跳，他以为赵果翻脸了。只是他不明白怎么得罪了她，就有些呆。
　　赵果却又笑着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瞧，我就是这个红脸蛋，谁想把我踩在脚下就可以把我踩在脚下。你也会踩我吧？
　　江明没说什么，他蹲下身捡起红脸蛋拿到机井旁洗了洗。尘土洗净，红脸蛋在太阳的光照下显得新鲜而诱人。他眯着眼，把果子举到鼻尖闻闻，一股清香钻进了他的肺腑。
　　赵果以为他要吃，就说，看到了吧，不是被踩在脚下就是喂了狼的肚子。
　　江明说，你说的是色狠吧？你成了我的媳妇，谁还敢色胆包天？江明说这话时，想起了赵总的威风，他就有些狐假虎威起来。
　　赵果是冰山饮料集团公司属下的果汁厂的出纳，每月七百块钱的工资，不时地要受女厂长的闲气。赵果说那母老虎看不顺眼她，总想把她一脚踹出厂子。
　　江明是见过那女厂长的，比男人还冷酷。他想，如果他娶了赵果，就求赵总把赵果调到总公司来。可是他娶了赵果，就要和赵果睡在一起，哪谁给赵总守夜呢？赵总身边没人，赵总做了恶梦怎么办，桃木剑也帮不了赵总，江明怎么好意思搂着赵果睡觉呢？
　　赵果抢过江明手中的红脸蛋说，你不能吃我。看你那馋相，巴不得一口把我吞了。赵果说着这样的话，却用挑逗的眼神看着江明。
　　江明说，我不会吃，我想保存。
　　赵果说，傻子，用不了几日，它就烂了。我可不让你看到这种惨状。
　　江明搔搔头皮，觉得赵果说话有点可怕。他想象苹果烂了时的样子，实在不愿赵果把她比做红脸蛋。江明摇摇头，想把这种不愉快的想法全都驱除掉。
　　可那想法竟生了根一样。
　　赵总出差十几天，回到公司后，脸一直黑着。听说是股市出了点问题，公司里人心慌慌，以为天要塌了。
　　赵总开高层干部会，骂了爹骂了娘，还辙换了一批公司负责人。里面就有两个江明以前不能比的年薪几十万的人，这让江明更感觉到了赵总了不起的魄力。可是赵总气还是不顺，不但脸黑，而且逮住谁骂谁。其实江明是很惧怕赵总的，赵总脸黑的时候，他只能干着急，却不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晃。只有赵总脸上的黑云褪了，江明才会长出一口气，心情也会轻松一些。
　　这次赵总的脸连着黑了一个星期，江明嘴上起了一串水泡。他心情焦灼，始终想不出让赵总高兴的办法。
　　赵果来找江明的时候，江明正拿着赵总枕头底下的桃木剑挥动着，比划着要把想象中的妖魔鬼怪一个一个杀掉。
　　赵总在隔壁的办公室看了一夜材料，江明偷偷看了几次，他眼皮都不抬一下。早晨江明打好洗脸水，挤好牙膏。把牛奶和黄瓜汁，还有苏打饼干放在办公桌上，就悄悄退了出来。
　　赵果突然闯了进来，江明差点把桃木剑戳在她脸上，把她当妖一样除掉了。
　　赵果惊叫起来，是夸张的那种尖叫。却又唱歌一样持继了很长的尾音。
　　江明吓得收住手，急忙把桃木剑放回到赵总的枕头底下。心里埋怨着赵果来得不是时候，又庆幸桃木剑没伤着赵果。
　　＂你拿的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东西。＂
　　＂明明是什么，偏要说不是什么。＂
　　＂真的不是啥。＂
　　赵总的很多事都是保密的，包括恶梦和桃木剑的事。江明当然不能让赵果知道这些事，就是赵果成了他媳妇，和他睡在一个被窝里，该保密的还是得保密。这是江明在足浴城就学到的规矩，跟了赵总，这规矩就显得更重要了，千万不可大意。
　　江明现在一点也不想和赵果做点啥，他只想着她快点说几句话，快点离去。他不想在赵总脸黑的时候再惹出什么让赵总不高兴的事。
　　可是赵果却不懂他的心思，她大声说笑着，好像就是为了要引起隔壁赵总的注意似的。她显得没心没肺，又不知好歹。
　　江明急得上前推她，想把她推出门去。赵果却抱住了他，让他动不了。他没力气推开她，就盯着半开的门，怕被谁看见。
　　赵总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他探究地望着抱在一起的江明和赵果，脸上竟慢慢地浮
　　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来。本来那笑意是深藏在皮肤下的，现在稍稍露露头，看着却有点怪异，心生疑虑。
　　江明吓得推开赵果，力气是突然生出的，有点过猛，竟把赵果推着撞在赵总的身上。江
　　明的头＂嗡＂地一下大了，脸似一面红旗，剧烈地抖动着，人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以为这次他是把人丢大了，颜面尽失，这让赵总会怎样看他？于是他的心情一瞬间就灰暗到了极点。
　　赵总只是扶了赵果一把，扫都没扫她一眼，就放开她走过去坐在躺椅上，闭目养起神来。看样子他对江明很失望，都懒得对他发火了，也懒得过问赵果是怎么回事。
　　江明知道，赵总只要坐上这把椅子，就是想松松筋骨的。江明忙过去给他按摩肩膀，并给赵果使眼色，意思是让她先走。江明唯一的念想就是盼着赵果尽快离开赵总的视线。
　　赵果却不懂他的眼色，好像是故意的，竟一屁股坐到赵总的床上去。她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赵总的床，谁敢坐？
　　江明心里恨恨的，用眼色暗示她坐到另一张床上去。他可不敢惹怒了赵总。找媳妇的事，本来是他偷偷乐着，现在一下子让赵总看见了，那快乐就不是快乐了，倒成了很重的心理负担。怎么想都觉得是伤害赵总的事。现在赵果和赵总比，赵总不知比赵果重要了多少。赵总是独一无二的。
　　赵果不理江明，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闭目的赵总，心里不知想些啥。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怪怪的，冷冷的，好像专门气江明似的。
　　江明和赵果分手的心都有了，她的不识眼色让他气炸了肺。可他就是拿她没办法。他卖力地给赵总松着筋骨，心里盘算着如何跟不知天高地厚的赵果分手。这种时候，他是一点也不敢想媳妇了。
　　＂小明子，你女朋友叫什么？＂
　　＂叫赵果。＂
　　＂你们谈多长时间了？＂
　　＂谈一年多了。＂
　　江明看了一眼赵果，她并没因他说谎而生气，还瞪着江明神秘地笑。江明觉得自己骗
　　了赵总，心里很看不起自己。他和赵果不过认识一个多月，他却说和她谈了一年多，这种谎言也有点太夸张了。但江明不得不扯谎，抱都和赵果抱在一起了，赵总也看见了，如果他说只谈了一个多月，赵总会不会觉得他轻浮，不可靠呢？
　　＂小明子，捂得严实啊，一年多了，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对象，竟没让我发现。＂
　　＂赵，赵总，不，不是这样的。＂
　　＂别不好意思嘛，你早点给我说了，我好对你的工作重新安排。咦，你女朋友叫什么来着？好像跟我是一个姓？＂
　　＂是，她，她也姓赵。＂
　　＂好啊好啊，小明子娶我本家的姑娘做老婆，我高兴啊。＂
　　赵果得意地看着江明，脸上仍是那种神秘的笑，勾魂摄魄的。
　　按摩结束后，赵总睁开眼，他看赵果坐在他的床上，就说，赵姑娘坐错了床噢。
　　赵果说，没坐错，我坐的是本家叔叔的床，不行吗？
　　赵总哈哈大笑，他是大笑着回他的办公室的。他的笑声很爽朗，轰鸣着回荡在公司的走廊上。那天公司里其它办公室的人都从门里伸出头看看，原来天并没有塌。
　　江明沉甸甸了一个星期的心突兀地轻松下来，他有些茫然。赵总能这样大笑，全都是赵果的功劳呀。江明想再抱抱赵果时，一转眼，赵果已不见了。
　　他发了会呆，想着如何谢赵果。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送她一枚金戒指，把婚事定下来。江明想媳妇的心思又回来了，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玄。差点就和她擦肩而过了，却又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了。
　　也许，命中注定的媳妇是跑不掉的。
　　不久，赵总就托人从部队另找了一个贴身保镖小林。小林二十四岁，是给部队首长当过通信员的，侍候赵总也有一套路数，比江明更专业更有水平。赵总是个讲义气的人，对江明也不薄，安排江明到南方的一个城市任冰山饮料集团公司办事处的副经理。那边原来的副经理为情人自杀了，影响了公司的声誉。赵总把江明派过去，希望他到那边好好地发展公司的业务。
　　江明自然是志得意满，他买了戒指去找赵果求婚。她冷淡地拒绝了。她说她快要下岗了，配不上江明。江明知道她和那女厂长闹翻了，心里烦。可结不了婚，江明又怎么去接手新的工作。江明已经不给赵总守夜了，就铁了心要娶个媳妇，也好对父母有个交待。再说，他心里也放不下赵果。
　　江明苦着脸，把他和赵果的状况给赵总说了。赵总说他请江明和赵果吃一顿饭，顺便把结婚的日子敲定下来。赵总没说赵果工作的事，只说一顿饭的事。江明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赵果不会领情。赵果心气儿高着呢，她对一顿饭是看不上眼的。
　　可是赵果偏偏就很看重这顿饭。她神气活现的，抱着江明亲了半天，真有点疯狂。
　　江明受不了这种热情，很被动。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被赵果调戏的感觉。是赵果很虚假吗？好像也不是。那就是自己出了毛病，福烧的。想到自己是福烧的，江明笑了。
　　赵总的这顿饭摆在天马大酒店，列位的竟有十多位，都是公司重量级的人物。江明看到这种阵势，膝盖竟有点发软。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江家的祖坟里真是冒青烟了。
　　赵果并不怯场，她落落大方地向每一个人敬酒问好，并感谢每一个人对江明的栽培。其实江明只是赵总一个人栽培的。几分钟后，赵果就和一桌的人打成了一片。
　　赵总一直笑着，显得慈祥，父亲一般的神态。赵总说今天这桌酒席就是江明和赵果的订婚宴，并催江明把戒指拿出来戴在赵果手指上。赵总说江明戒指买了一年多了，硬是戴不到赵果手上。
　　有人开玩笑说，江明是不是奉子结婚呀？该做的都做了，怎么还脸红呀？
　　赵果转移话题说，赵总，大门口那石碑上的两句话是您的座右铭吗？
　　赵总拿筷子沿桌子转了一个圈，然后说，你问问他们。
　　桌边的人都笑，有人说，赵总的意思太深澳，我敢说没谁能懂您的志向。
　　赵果说，什么呀？没人懂赵总，怎么跟着赵总干呀？
　　有人说，江明的媳妇懂，那就让江明的媳妇说说，看她懂不懂赵总。
　　赵果说，赵总的意思是，身虽处在天地万物之后，心却在天地万物之前；身虽处在天地万物之中，而心却在天地万物之上。赵总，我说的对不对呀？
　　赵果盯着赵总问，那眼神风情万种，连坐在赵总旁边的江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总觉得赵果的目光有些媚态，像是要勾引赵总。想想又觉得自己是多心了，狠狠在心里骂了自己。
　　赵总说，对，对，还是江明媳妇的水平高呀。小明子，听说你媳妇还是大学生呢？
　　旁边的人就叫起来，原来江明的媳妇是大学生啊，水平高啊。接着有人说，江明媳妇在哪高就啊？人才，人才，该得到公司的重用才对啊。
　　江明不知道该说啥好，其实他并不清楚赵果的学历。但赵总那样问了，那些人好像并不想求证，只是一个劲地起哄。江明也就闭口了。那天他很少说话。他找不到话头
　　那天好多人都喝醉了。
　　赵总喝得东倒西歪的，手一直搭在江明的肩膀上。嘴里的酒气扑在江明脸上，有一种腐败的味道。
　　赵果脸若桃花，她是扶着公司财务部的经理走出酒店的。她的腰扭得很婀娜，把江明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只有江明一个人是清醒的。
　　他记得大家给他订的结婚日子是本月十八号。这于他是个重要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江明很忙，赵果也很忙。江明忙着收拾新房，买结婚用品。公司给了他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赵果只来了一次，就再也没露面。她忙着交接工作，她终于摆脱了那个女厂长，调到总公司的财务部里，听说有可能要当副经理。江明把父母从河南老家接了来参加他的婚礼，可是父母来几天了，还没见媳妇的面。
　　江明到公司里找赵果。
　　他想让她回新房看看他的父母。
　　到了公司，他觉得好些日子不见赵总了，还怪想的。他就想先上楼看看赵总，再去财务部找赵果。
　　到了楼梯口，碰到赵总的新保镖小林和公司里供销部的王主任聊天。王主任正给小林看手相，说小林事业运程一般，绝对超不过他的前任江明，还说小林将来娶了老婆，会给他戴一顶绿帽子。小林听着脸就灰了，抬眼看见江明，就抓住江明的手，让王主任也给江明看看。
　　江明摔开小林的手说，你不在赵总身边侍候，看什么破手相？
　　小林说，赵果在上面呢，赵总让我跟王主任去供销部拿材料呢。
　　王主任说，哎，江副经理，你媳妇赵果很像果汁厂的李秀娟，她和李秀娟是不是双胞胎姐妹啊？
　　江明说，不清楚。
　　王主任说，还是搞搞清楚吧，哪有你这么娶媳妇的。
　　王主任说着就拉小林走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江明一眼。那一眼好像很有深意，显得极为诡秘。
　　江明站在楼梯口愣了一会，觉得王主任很阴险。可他又懒得深想，就懒散地上了楼，朝赵总的办公室走去。
　　到了门口，不知怎么他又不想进去了。想赵总的心思也突然地淡了，只是觉得什么东西堵在胸口，让他心慌气短。
　　办公室门关着。
　　江明在门外站了一会，就转身走了。出了公司的大门，才想起自己是来找赵果的。不想碰上王主任的乌鸦嘴，心里就添了堵。不找也罢，倒是觉得有必要到桃花镇的果汁厂里看看。其实王主任已把一个鬼放在了江明的心里，使江明意识到赵果离他很远。虽然他和她要结婚了，但他还是有种空想的感觉。梦中娶媳妇的事，猪八戒都会做，可他真的是做梦吗？
　　江明走在厂部的院子里，突然意识到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有理由相信这些眼神是在嫉妒他。也许是为了逃开这些眼神，他想去桃花镇果汁厂看看的心思突然也淡了。后来他回到自己的新房，像是翻了十八座山似的，真想一头砸进母亲的怀里，睡上个十年八年的。不知怎么，他竟觉得娶媳妇对他来说，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
　　江明第一次在自己的新房昏睡了一天，晚上赵果回来坐在他身边，拿手指弹他的眼皮。后又把手伸进他的胳肢窝，想逗他笑。
　　他有点冲动，抓住了她的手。他想好好和她谈谈，她本身有点隐晦，也许谈一谈，她就透明了。可抓住她的手后，却不知从哪儿说起。他抓着她的手时，更感到了他和她之间的那种隔膜，似乎很庞大，很厚重。
　　赵果不看江明，她用指甲挠着他的手心。说那个小林笨死了，一点按摩的手法都不会。她说赵总老把小林当成了江明，叫着小明子给他松松筋骨。可是小明子现在是江副经理了，躲瘟神一样地躲着赵总。到公司过门而不入，赵总很伤心呢。
　　江明在赵果的诉说中，渐渐变成了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肯定是小林给赵总翻嘴了，说他去公司而没进赵总的门。那个小林，真是个笨蛋，难怪他的运程不如他江明呢。江明自责，惭愧，真是恨死了自己。他心里盘算着，一定找时间教会小林按摩的全套功夫。不然，他真是个小人了。
　　婚礼如期举行。
　　大婚那天，江明竟喝得烂醉如泥。他本来是不想喝酒的，可是面对公司那些高层领导，他只有去敬他们。结果，敬了一圈，就把自己敬醉了。也许他并没有真醉，只是头痛，身子发软，就伏在酒桌边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好像说的是与他有关的事。
　　……
　　＂一个洗脚的，也配来给我当副手？＂
　　＂他是有来头的，知道不？＂
　　＂哪又怎样？靠裙带关系，这男人有出息吗？＂
　　＂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认了吧。＂
　　＂赵总也是，搞女人哪有这样搞的，还给那女人找丈夫，太麻烦了。＂
　　……
　　江明最初以为他是在梦中，可是后来他恐惧地发现，他没有做梦，他只是头疼。说话的人就坐在他旁边，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气息。他想抬起头来，却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做。结果他只是哼哼了两声，仍把自己放在醉梦中。这是最聪明的做法了。他是不能清醒的，清醒了怎么办呢？可是他的脑筋已经很清楚了：他敬酒敬到了这个雅间，知道胖男人就是他将要去任职的办事处的总经理，就想好好敬人家几杯。胖男人并不客气，堵着他喝，很快就把他放翻了。
　　胖男人倒是一直守着江明，无聊时又发了些牢骚，以为江明没听见。也许他就是想让江明听见的，但江明假装没听见。他被胖男人的气势威逼着，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开始哆嗦着往下掉了，好像是一块一块往下掉的。
　　这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
　　后来，江明还是被总经理架着送回了新房。人家很大气，握着赵果的手一个劲地说，都怨他把新郎灌醉了，请新娘原谅。江明滚在新房的床上又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半夜。看着身边的赵果，想着她已是自己正儿八经的媳妇，就伸出胳膊怜惜地抱住了她。赵果伸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可是他的欲望却在这种抚摸中渐渐破碎。他的眼泪悄悄滑出眼眶，跌落在忱头和赵果之间的缝隙中。
　　日子飞快地流逝着。那些日子不知飞到了哪里。江明到南方的办事处工作后，每天和媳妇赵果通一次电话。自江明当了副经理后，每月工资六千元。他每月寄给父母两千，往赵果卡上打两千，自己留两千。很多次，江明都想给赵总打个电话，但始终没有勇气。他存了点钱，盘算着想给赵总买件东西，可是想来想去，像赵总那样的人，是什么都不缺的。他想要给赵总买的东西，也是买不到的。但这个念头一直纠缠着他，搅得他内心很不安。赵总安排了江明的工作后，好像就把江明忘了。
　　一年后，赵总突然得心脏病去世了。这是江明难以相信的事。
　　江明连夜赶回了北方的小城。公司的人都知道江明是回来奔丧的，都表情凝重地和他打招呼。大家忙着操心赵总的葬礼，很多人对赵总的离去难以接受。赵总走了，公司怎么办？
　　大家的担心都写在脸上，谁也不说出来。江明也跑前跑后地忙，几天吃不下饭喝不下水，嘴唇干裂眼圈青黑。别人没心思看他的脸，他也没心思看别人的脸。
　　赵总的葬礼派场而不失庄严，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向着公墓走去的时候，展示的也是赵总一生轰轰烈烈的历程。这就是为何死亡总是比出生的仪式更隆重的原因。江明躲在树荫后面，等葬礼结束所有的人都离去之后，他跪在赵总的墓碑前痛哭失声。江明哭了很久，他哭得肝肠寸断。他想赵总的人生就这样散场了，而他的人生似乎刚刚开始，他除了重复现有的生活外，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波折了。
　　江明在赵总的墓地呆了一天，多数时间都在望天。到了晚上，赵果打江明的手机，问他在哪？江明没说自己在哪，他说他马上就回去。他离开赵总的墓地有一百米远时他回头望去，天边的余辉将它的余光折射到那灰色的墓碑上，然而这一点微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就随着天色转暗而消失了。此时的世界是无声的，这种无声的寂静刺激得江明想再次放声大哭，但他终于还是忍住了，硬是让泪流回到心里去。
　　这天夜晚，好像是个十五，天空特别晴朗，月亮干干净净悬在高空。江明觉得心里很空，也很寂寞。赵果抱住了江明，脸贴在他的胸口说：＂我要和你守在一起，我们好好过日子吧！＂江明感到赵果的眼泪滴到了他的胸口，潮湿而温暖。他也紧紧地抱住了赵果低语：＂是啊，好好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他怀中的赵果，身上弥漫着温存平和的气息，江明觉得浑身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