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我的前半生路走得太多了——大学毕业后,为了改善生存环境,我追随着希望,从科尔沁草原出发,先是一路北上大兴安岭,继而东下长白山麓,最后定居长春——上帝看我太疲乏,让我暂且患病,"休养"一个时期;或许我先前对妻子付出得太多了——为了解决她的"农转非",我放弃了诸多优厚的工作条件和环境,每到一地,都要先为她解决户口和工作——造物主觉得这样有失公允,于是让我得了这种令她既"惹不起"又"躲不起"的脑梗塞。 三年前的一个清晨,由于精力和体力的长期双重透支,也由于烟酒及高脂肪、高蛋白食品的长期超量摄入,加之前一晚课期间,我班级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无辜被打而令我痛心且震怒,起床后觉得身体左侧酸软无力,CT结果是患了脑梗塞。 脑血管疾病是死亡率和致残率极高的可怕"杀手",我的致残,却因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而酿成这种可悲后果的,恰是由于我自己的蒙昧无知和医生的不负责任。 我的蒙昧无知主要表现在为名枷利锁所累。在发病的前两天,我还在利用课余时间悉心校对即将付梓的《中国现当代散文精品》书稿,盲目地追求着所谓的"著述等身",超负荷的劳作,令我在很长时间以来就只好借助酒精催眠;此外,由于对这种疾病的可怕后果缺乏应有的警觉,致使我在多年来血压居高不下的情况下始终没有坚持按时服药,只是找了一个按摩医生,轻信其"按摩降血压效果最快捷,无丝毫副作用"的蛊惑,以至于在发病的当天早晨,昏昏渴睡的大脑中依旧只有一个信息:找按摩师降压。妻子和女儿自然慌了手脚,此时也只能做到一点:听从。从按摩师那里出来,我们去了春城一家治疗脑血管疾病小有名气的医院,却不幸遇到了门诊的陈姓医生,他漫不经心地让我先去做CT,在等待结果时允许我去吃早点,然后面对CT结果,用一个极其简易的据说是查验血糖的"仪器",在我的手指上刺了一下,说我有糖尿病的症状。所开列的处方也有三分之二是针对糖尿病而非脑梗。这引起了妻子的疑虑:几天前我曾空腹抽血化验血糖,结论是指标正常。于是妻子提出转院,医生依旧是漫不经心地同意了。我之所以较详尽地写下了这一过程,纯粹是为了叙述的客观需要,而没有其他任何意味。我觉得,由于医生没有针对这种疾病的严重后果给与必要的提醒,也没有做其他辅助性查验,才使我失去了可贵的医治时机。如此的医生,是应受良心和道义谴责的。第二天,我住进了另一家医院,空腹抽血化验,血糖依旧正常。 自身的蒙昧无知,医生的麻木不仁,结果让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三年来,我在病痛中苦苦煎熬着,挣扎着。从当初的卧床不起,到可以坐在电脑前叙写心曲;从自己无法站立,到可以一口气步行十五公里,这其中的每一细小进步,都凝聚着全家人的由衷企盼。患病之初,面对突发的左侧身躯偏瘫,我曾一度陷入了灭顶之灾般的恐慌中。但笼罩在我身上的亲情、友情、兄弟情,很快就融化了积聚在我心头的苦痛坚冰,使我忘却了"绝望"这个字眼儿。 自我患病之日起,妻子就辞去了工作,始终如影随形地陪伴在身边。她借助网络等多种渠道,遍访省内外名医、康复专家、针灸按摩高手,药品以"十"为基数地购进,钞票以"千"为单位地付出,其实她心里也清楚我不可能一下子重新站立起来,却仍在做着百分百的努力。足有两年多的时间,她夜里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我这边稍有动静,她就马上警醒,给我掖被子,帮我活动患侧手脚。而在女儿五岁之前,孩子"起夜"通常都要由我来照料。 我曾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大小便半失禁状态,从卧室到卫生间,只有十几米的距离,可是每每在中途就失控了。当我无力而又愧疚地坐在洁具上,任由妻子擦拭时,她却总是展颜一笑,说着措辞不同但含义相似的话,"你绝对没有着急上火的必要,这只是暂时现象。再说,我是你老婆,就盼望你赶快好起来。只要你活着,我心里就有依靠;只要你能安心养病,我就有奔头。即使再苦再累,我也心甘情愿。"那夹杂着几许星白的发丝,轻拂着我的脸颊;那柔柔的温情,滋润着我苦痛的心田。不知道她从哪里听说,没有炒过的葵花籽可以健脑,于是就积存了许多,每当伴我行走时,总是让我攀扯她的左侧臂弯,双手则不停地忙碌着,然后把"成果"执拗地倒入我的口中,引来路人表情各异的目光。 日本专家在脑血管疾病的研究中提出,偏瘫病人在三个月至二年的康复期内,每天最少要步行一万步以上,如果按每步半米计算,那就是五公里。正在读大四的女儿,利用毕业实习和论文撰写的间隙回来陪伴我。女儿不像妻子那样总是顺从我的意愿走偏僻小路,努力说服我改变自闭心态,拉着我走大街,去她们的校园。从我家到师大校园,往返不足三公里,步履维艰的我却要走三个多小时,为了让我走得平稳,孩子每次都左手半握拳,侧平举过肩,承受我因行走腿跛而扶握的压力,以便我保持身体平衡。同时还要顺应我的迟缓步态而小半步、小半步地向前移动着,在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孩子始终用这样的体态和步伐走着,其左臂的酸痛滋味可想而知,而处在病中的我却浑然不觉。只是感觉到女儿一直神色自若,谈笑风生地搀扶着我,遇见老师或同学,又总是兴致勃勃地介绍说:"这是我爸爸",从没有丝毫的犹豫。我曾问她:"不为你有这样‘栽歪’的爸爸而羞愧吗?"回答是爽快的:"不,我为自己还有爸爸可稍尽孝心而满足,更为有刚从劫难中闯过来的爸爸而庆幸。"孩子聪慧善良,从懂事起就始终坚持着自觉给年长者让座,交谈中她道出了个中缘由:就是企盼自己的父母上车时也会有青年人如她一般。 亲情令我感动,兄弟情激励我坚韧。我那不是胞兄胜似胞兄的陆大哥,三十年来始终如一地给我以百般呵护。虽自身已届花甲之年,却不顾旅途劳顿,多次往返于老家和春城之间,"珍奥核酸"、整只的草地肥羊、一笔笔足可令我经济生活更加宽裕的资金,与此同时,大哥更关注我精神方面的康复,为了不让我因病而视野狭窄,亲手在我电脑的"收藏夹"里存储了《人民文学》、《联合早报》等网址,当我初步克服病态的焦躁,用单手敲出了一篇有关当前教育的杂感时,他略加润色后,推荐在家乡的日报上刊发;当我在写作中表现出急功近利的焦灼时,大哥提醒我"写作是为了快乐";当我为走路"栽歪",左手"挎筐"的病态而自惭形秽,羞于见故人时,大哥又及时鼓励我,"在把经历风霜的一面暴露给别人的时候,不要忘记我们还战胜了命运的挑战,以强健的精神出现在人们面前。有灵活的大脑和坦荡的情怀,我们还有灿烂的人生。""不要畏葸不前。世界上的事往往不是由于困难而使人畏葸不前,恰恰由于畏葸不前才变得困难。走出去,前面就是一片蓝天!我们期待着。"大哥就是这样,用他那诗人兼哲人的魅力语言,激励我勇敢地直面人生;如果说三十年前,陆大哥用他那双温暖而有力的大手托擎我走出农村,走进高等学府的神圣殿堂,那么,三十年后的今天,他又用那金子般的情感引领我重新走上人生旅途。三十年的真挚情感,历久弥深! 由于病灶的破坏,脑血管疾病的患者尽管显露出的表象不尽相同,但其主要特征是基本一致的:自闭,焦躁易怒,说话絮叨。行动或语言不同程度的受限,促使他们心理自卑,进而自闭;病痛破坏了人的情绪,也在一定程度上扭曲着他们的性格,试想,心有如坠入古井之感,会是怎样的滋味?我本来就不善于掩饰情感,习惯喜怒形于色。为此,妻子和女儿曾多次受到委屈,患病后,也曾有亲友因我情绪暴躁然后背离我而去——毕竟不能要求大家都来理解你。 经历了人生旅途的这场劫难,度过了病态的焦躁期,已经到了"知天命"之年的我,半生浮躁,半生奔波,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病痛,并不悲观,正可谓"巧者劳,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庄子语)。我正在努力康复,做到残疾而不残废。所幸我还有清晰的大脑,可以在体力、功能及心理的康复中构思作品,积累记忆,盘点人生;我还有日益强健的体魄,可以在自己所喜爱的任一景区流连徜徉,"浩浩乾坤容我静,茫茫名利任人劳"。我不仅在远离烟酒等不良嗜好,还在努力摆脱名缰利锁的桎锢。从这一点说,我感谢疾病,因为在此之前,我一直生活在"大男人"的世界里,为能够把赚得的每一分钱全部交由妻子保管视为对她的爱,从而忽视了她的内心感受,视她的整日默默劳作为当然,视她的喁喁倾诉为"絮叨",似乎"人不单是靠吃米活着"这句话只适于自己。感谢疾病,它让我细味了亲情和友情的温暖,并从中学会了感动和满足。此外,我庆幸自己得了这种每天都可以看到希望,每日都有不同收获的疾病,我将在同疾病的抗争中"痛并快乐着",努力走出另一个灿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