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停留在记忆里的时间特别长,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我都无法忘记,尽管我曾真心想要去忘记,但总不舍得。或许美好的人和物都很难留住,而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这样为难的时刻--不想忘却必须要忘的东西,它们永远存在在内心深处,不能与人分享更不能过分留恋。 忘了是从哪一个梦里醒来,阳光明媚的晃眼,一声一声的虫鸣在窗外不停闹腾,我懒懒的躺在床上不想动,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发着呆,突然有风吹过的声音带动窗帘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而我不经意的抬头,却对上一双明亮淡泊的眼,那双眼不大却漂亮异常,没有如今城市人的世故,也没有算计与贪婪,就那样淡然温和的看着我,仿佛不属于尘世间,而我好像是在某个梦里迷了路,遇见前来指路的精灵。 我们怔怔对视良久,直到我身旁的猫"喵"地一声打破这安静,我才回过神来,而他却已然不见,我呆立片刻,以为那一瞬间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觉。直到现在想起来,我仍然惊讶于自己那一刻奇怪的想法,毕竟对一个成年人来说,相信童话已经太难。 我的家乡有着干净平整的石板路,当下起雨的时候,周边的丛林会围绕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而雨水顺着石板路流淌下来的样子是那样祥和宁静,让我心甘情愿的远离喧嚣繁华驻足在这里,但是夏季所带来的困扰总是让人皱眉。 我喜欢春日午后的微风吹动树林与麦田的样子,一波一波带着节奏的声响,而我骑着自行车仰着头,感受春风拂面的惬意,或者漫无目的听着歌步行很长一段路,然后给自己写一封信,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孤独,但我必须承认,有些时候我在享受这孤独。可我不喜欢夏天,非常不喜欢。 所有的夏日都让我倦怠,好像要磨尽我的生命力,我眷恋春与秋,哪怕自己不拥有人的躯体只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哪怕是一阵风路径人世所有的喜乐悲欢。但尽管如此,我所要说的这个故事依旧发生在夏日。 日子一天一天过,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就被我当作了某个梦里的片段。 在本子上胡乱构思着我要写的故事的框架,而脑子里的空白让我烦躁不安,翻箱倒柜的拿出所有的书籍与明信片,企图从它们的封面以及字里行间找出创作的灵感,但往往无功而返,无力的躺回地板上,身处于一片狼藉之中,任风扇呼呼呼的转。 这是父母的房子,他们是热爱大自然和花花草草的人,屋子前总是不乏生命力,而在这样的季节,花海遍野草木苍翠,不像一般的农家小院,倒像是刻意营造出的世外桃源。 睡眠过度使得头疼和精神恍惚,迷迷糊糊半睁着眼推开门去找厕所,忽然迎面刮来一阵风,睡意顿时去了大半,寻着风向望去,依稀间看见一团白影穿过草木间,不经细想便抬脚跟了上去。越走进树林,越能清楚的感觉到风的的凉意,在这样炎热的夏日不禁令我诧异,脚下的步子放慢,恍然间回头,发现已不见来路,屋子和我所熟悉的一切瞬间没了踪影,而我此刻正身处于一片完全陌生的丛林。心咚咚咚的跳,不安环顾,却发现脚下是一团一团缭绕的雾气。 强制自己冷静下来,我开口问:"你是谁?"然而没有人回答我,我再次问了一遍,还是没有得到答复,心再次慌起来,放大声音不管不顾的又道:"你是谁?" 风越来越大,再次看向脚下,我有些头晕目眩站立不稳,而他从繁茂的树林间探出头来,云淡风轻的微微一笑,树木枝叶顿时发出哗哗哗的声响,使得那个夏日格外的静,好像所有的炎热喧嚣都远远而去,而我仿佛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以及他脉搏的跳动,在我耳旁、呼吸间、手心里,那么动人那么美好。 他悄无声息的走近,白日里的风围绕着树木沙沙的响,他一字一字清楚缓慢的道:"你好,我叫风间。" 怔怔注视他良久,我不禁有些脸红,喃喃着问:"你是谁?" 他道:"风间。" 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问一个傻问题,又道:"这是哪里?" "风里",他先是这样说,停顿片刻后又补充道:"你跟随着风来到这里,对自由与美好事物的渴望是这样强烈,所以它因你而诞生。" 我张了张口,有些不太相信,于是问:"那么,你为什么在这里?" 他静静的看着我,还是笑:"因为我是风的魂魄。" 风的......魂魄?我喃喃着抬头,发现他已经不知去向,而脚下的云雾开始变淡变薄,周围的树林草木亦变得疏淡模糊,一时间失去浮力没有依仗,身体颠倒头朝下的栽下去...... 一睁眼发现自己平安无事的躺在床上,才轻舒了口气。这时母亲推门进来,说隔壁新搬来一位邻居,让我出去打个招呼,我本来想拒绝,但还是叹了口气起身来随母亲出门。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头发是浓墨一般的黑色,眉目间很是熟悉但表情冷漠,手腕上戴着一块款式很旧的表,见到我们只是意简言赅的道,"你好,我叫风间",然后提着行李进了门,连声客气话都没有,母亲有些失语的忘了我一眼,我一愣,然后嘻嘻笑道:"看吧看吧,热脸贴冷屁股了吧。" 难道梦真的有预见性么?我刚轻喃着问出这句就摇头失笑,怎么会,他看起来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青年男子,哪里是什么梦里的风间,不过是恰巧叫了一样的名字,难不成真将他当成了神话不成? 第二天的早晨,我鬼使神差的早起,拿了本书坐在门口发愣,然后听见隔壁门开的响声,下意识转头,便看见他西装革履的走出来,见我有些恍惚的看着他,反应平淡,也只是略微点了下头,就出了园子。 一定是我想多了,这人与梦里的那位虽然有些相似,但态度性情如此冷淡,有着天壤地别。这时母亲突然喃喃着感叹了一句:"这模样和条件是百里挑一的,只是性子冷了些,不然倒可以考虑一下。"说完,还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 我顿时垮下肩,无力道:"妈,你又来了!" 他偶尔出门,多部分的时间都呆在自己家里,我们偶尔碰面,也只是互相点头示意。 这一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由于白天睡眠过度。起来喝了杯冰水,便听见窗外沙沙沙的声响,拉开帘子望去,便见树木枝叶无风自动,一片一片有规律的摆动,随着一团看不清样子的白影,在夜间翩然起舞,渐渐地,随着风势的加速,白影渐渐凝聚成形,变成一个人的样子......内心惊疑不定,正欲关窗,他却慢慢转过身来,平平静静的看着我,然后微笑,有些无奈的道:"又是你。" 不管从声音还是外形,他却是我的邻居风间,我牙齿打颤,半天才问:"你究竟是谁?" "我不是说过么,我叫风间。" "哪个风间?" "世上只有一个风间。" "那我隔壁又是谁?" "有时候,我需要他的身体。" 汗毛顿时倒竖,脑子里产生无数惊悚恐怖片的镜头:"需要、他的身体?" 他摇头失笑,耐心道:"有时候寂寞,就会变成人类试试新生活。" "风也会寂寞么?"话一开口自己先是一愣,我怎么知道他是什么的? "原来你还记得",他慢慢走近,向我伸出手:"这都是梦。走吧,我带你去看看这个城市。" 当我回过神,自己的手已经放在了他的掌心,然后我的身体仿佛没了重量离了地,像一片叶子一般,轻飘飘的浮起来飘出窗外站在他跟前,他低头看着我,又笑:"走吧,既然我们有缘。" 说罢,他跃上树木花草的枝头,牵着我在夏夜的乡村中飞翔,飞过每一个屋舍建筑,丛林麦田,又飞往灯火通明的城市,在那样的夜晚,仿佛所有的童话故事都出现在眼前,让我舍不得闭眼,唯恐消失不见。 惊惧不见了,我只感觉这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我变成一阵风或是一朵云,一生一世跟在他身后,不停歇不犹豫。 夏日里的炎热消失不见,这世界只剩春天,还有细雨与清风。只可惜,好梦从来易醒。我开始常常精神恍惚萎靡不振,再也提不起精神写什么稿子,母亲又是叹气又是摇头,说我二十有五仍未曾恋爱过,连暧昧的对象也无,整日迷迷糊糊度日,再这样下去,整个青春都要荒废了。 旁边响起一阵轻笑,一个男声安慰的对母亲说:"阿姨不用担心,活得自在才像她。" 呼吸一滞,我惊喜的转头:"是你!?" 他微微一愣,似乎料想不到我见到他竟会如此开心,见他神情古怪,我瞬间意识到他可能不是那个"他",顿时尴尬,母亲在一边推推我,对着对方解释道:"对不起,这孩子老是漫不经心的,动不动就走神。" 他摇头:"没事。" "要不,你们俩出去走走?"母亲刹那热情高涨,亢奋道:"年轻人应该多出去晒晒,常待在家里算怎么回事。" "妈--"丢脸丢大了!我低着头哀叫:"这么热的天,你有没有搞错?" "阿姨说得对,你介不介意跟我出去走走?" "天气这么热......"我刚要拒绝,母亲就在旁边掐了我一把,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然后幽怨的瞪着她。 "看我干什么?"她一脸无辜,然后理直气壮的命令道:"吃睡长,再这样下去你就变成猪了!我和你爸一生勤勤恳恳,二十岁结婚,二十二岁生下你,你可不能毁了我们一世清誉!" "拜托,这算什么清誉......"语未毕,她"啪"的一巴掌拍我脑门上,我不挣扎了,无语...... 两人漫无目的的走着,幸好路两旁是两排翠绿的树木,所投下的树荫足够乘凉,我们走了很久,他似乎很有耐心,但我很尴尬,因为从来没有与异性单独接触过。 他走路的时候没有声响,起初的时候我只以为是脚步轻,但当我们在湖边停下脚步的时候,水面歪歪斜斜照出我的影子却不见他的踪影,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与征然,然后猛地抬头看他,却发现他真真实实的站在身旁,正不动声色的低头看着水面,良久,才微笑着转头看我,平静的道:"你看,我跟你们是不一样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连片言只语也来不及留下。" 我一怔:"走?去哪里?"其实我最想问的是,你到底是哪个风间。 "风是没有归宿和港湾的,一边漂泊一边遗忘,路径山川河流,麦田荒芜,四季变化昼夜更替,不会停歇没有终点。" 有些距离很近,却让人感觉遥远,就像现在,我似乎懂得他在说什么,又似乎不懂:"你不是说,你是风的魂魄么?" "这个魂魄代表着遗忘",他望着湖面,缓缓的道:"每年的四季我都在重复不断的遗忘,因为每年每一季的我都是不同的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什么样子,以后的也不知道。" "夏天快结束了。"我喃喃着说了这样一句。 他淡淡的道:"那时候,我将不会再在这里,不会再记得你。你一定要明白,这不过是一场梦。" "但我不会忘记你",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并且会记很多年。" "傻女孩儿,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替代的。"他微微一笑,第一次伸手抚上我的头发:"要学会遗忘,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耿耿于怀于事无补。" "你不要把自己装得跟个老头子似得。"我推开他的手,装作不懂的赌气,偏过头不看他。 他叹息一声,有些沧桑的道:"从地球有生命以来我就已经存在了,不是老头子是什么。" "哪个才是真正的你?"故意避掉上个话题,想了想,我又补充道:"我是说,你从什么时候进入他的身体的?" "从你与你母亲说话的时候。" 我佯装生气:"神出鬼没的,我还以为我认错了人。" 他轻叹一声摇头,神情真的像极了老头子,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望着水面。 "这个时代,人们的喜欢就那么一点点,非君不嫁非君不娶的事情已经成了远古的神话",难以抑制的哽咽,我低笑着看向自己的脚尖,平平静静的说:"我好不容易这么喜欢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的附加条件,可是却要试着去忘记。" 我知道他侧过脸在看我,然而我没有抬眼,只是一直一直望着脚尖,近乎喃喃自语的低语:"我喜欢你,你不要走,也不要忘记我。" 说完抬眼看他,壮着胆子再次大声道:"我喜欢你,你不要走,也不要忘记我。"唯恐他听不见,唯恐他视若不见。然而当我大声说完的时候,还不等他回应,自己就先抽泣起来,然后泪水如同冲破堤坝的河流,源源不断的涌出:"我不会再这么喜欢一个人了,我只喜欢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他怔怔看着我,然后伸手将我揽进怀里,长久的沉默,好像不知道要对我说些什么,不懂得怎样去回应,我哭得更伤心,问他:"你是不是第一次和别人拥抱?" "应该是。"就算有也已经忘记了吧?他对我点头,然后低头用拇指拭去我脸上的泪:"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忘记不想走,但是没有如果,我们所要做的,所能做到的,不过只有遗忘与放弃。" 泪越流越凶,止也止不住,他俯身亲吻我的眼泪,然后对着我的耳朵道:"秋在招我回去,没有时间了。你一定要记得,拭着去忘记,就当做了一场梦......" 面前的人依旧半揽着我的肩,但"他"却变成一团白影从眼前人的身体中脱离,绕着我转了几圈后消失不见,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回到了丛林里,因为有风正一阵一阵的吹着枝头。 而他茫然的看着我,手从我的肩头滑落。 春夏秋冬四季风,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如同空气一般成了抽象的存在,好像不重要,又好像至关重要。 生活无法变成童话,很少再有人相信童话,但人们依旧对童话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