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计生风暴


  引子
   土地承包以后,农民的生活水平有了大幅度提高,与此同时迅猛发展的还有人口。中央清楚潜在的危害,把计划生育作为基本国策。地方政府响应号召,根据本地情况,也制订了许多条例、规定。但是,很多农民对政策不理解。于是,围绕计划生育和反计划生育,农民和地方政府,展开了一轮又一轮的游戏。到90年代中期,这种情况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月查,双查,婚前检查,婚后检查,突击大检查,准生证发放制,等等,就像渔人的绝户网一样。按说,一网网覆盖下去,连四指长的小鱼也不能漏落,却为啥总有那么多大鱼游走呢。
  一
   在腊月中一个寒冷的早晨,天空阴沉的像刚和谁吵过架。西北风虽然不大,却很馋,像猛兽带刺的舌头。   关玉立缩着脖子,斜侧着身子,两手插到袖筒里,急匆匆地走在村里的小路上。刚拐上村东头的大路,他就咯噔愣住了。在对面一棵暗灰色的树干上,斜披着一张鲜艳的红纸,衬着墨黑的大字,格外刺眼:扒倒屋推倒墙,跑了孩子抓他娘。一股不详的预感,像逼人的寒气一样霎时涌遍全身,关玉立不禁哆嗦了一下。他一转脸,看到另一棵大树上,也斜披着同样的红纸,只是内容变了:先牵猪后牵羊,逼死人命不抵偿。再联想到昨天下午支书的安排,关玉立更坚定了自己的猜想,心忽地坠下去,扑通扑通的,不知该往哪儿跳。不是刚检查过吗,唉,一天也不让安生,他无奈的想。   从结婚到现在,关玉立基本上没参加过检查,然而,每次风暴来临,他都惶恐不安,唯恐被揪出来。但是,每一次都有惊无险,书记(他们通常把村支书叫书记)毕竟是他堂叔啊,关键的是,关玉立逢年过节都给他烧香上供,得人钱财与人消灾,这还用说吗。   这一次,关玉立依然怀着侥幸。然而,正如常人所言,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关玉立这次不仅仅是湿,而是整个栽了进去。   关玉立20多岁,已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了。农村人思想"先进",只要孩子一不上学,就张罗着成家。本来,法律明文规定,不到一定年龄不准结婚,但是,只要选准时机到相关人员家里走一趟,一切就合情合法了。所以,在农村,十八、九岁,甚至十六、七岁结婚的也不稀罕。近几年又有所升级,还没领结婚证,孩子就满地跑了。   生下女儿后,关玉立不想要了。孩子多了负担大,而且,即使有百儿八十个儿子,也一样得死,也未必能传承千秋万代。但是,他敢想不敢说,更不敢做。他知道农村的规矩,只得违心的再要一个。终于功德圆满,是个儿子。   娘像卸掉千斤重担似的说,唉,了心事了,我死也合眼了。又说,就是这年成不好,要是能再多要个…爹说就是,多生个怕啥,以前那么穷都没饿死一个,以后还能饿死人?   吃,除了吃,现在是啥社会了。关玉立斜瞪了他们一眼,嘴动了动,但没敢说出口。毕竟是高中生,他的思想和老人不一样。   根据相关规定,生一胎节育,第二胎就得做绝育手术。老百姓想不开,有闺女的想要儿,有儿子的想要闺女,儿女双全的还想再要一个,以便以后和人打架的时候有帮手。为了多生个孩子,这些老百姓便钻窟窿打洞的找关系。他们这儿属于贫困地区,没有经济支撑,乡村财政收入少的可怜。某些干部为了提高收入,又照顾邻居的情面,便因地制宜,巧妙布局。一旦东窗事发,实在掩盖不住了,这些人就会像原始社会的供品一样被甩出去。   关玉立就是这次"供品"中的一员。他被推进屋的时候,满眼都是人。有站着的,有蹲着的,靠北墙还有人打地铺。有几个人在吸烟,烟头一明一灭,青烟飘飘荡荡,屋里雾气腾腾,伴随着汗臭味,如妓女拉客一般,浓浓烈烈的扑上来,让你躲都躲不开,不闻都不行。刚到门边的时候,能听到个别人在唧唧咯咯的小声说话,门一开,屋里就只有呼吸声了。   一位穿制服的年轻人,咋咋呼呼的说,"往里点往里点,那不有空吗,老往外凑啥,又不能出去。"他的眼皮翘起来,目光斜翻上去,寒着脸,一张嘴带着三分气,像以前大户人家的管家,看谁都不顺眼,看谁都欠他的债。   本来就拥挤的人堆,又互相挤了挤,在墙角边腾出一点地方。关玉立放好被子,粗略地扫视了一圈,居然有几个认识的。关玉立想向他们打听一下情况,但满心惶然和烦乱,搅得他没有一点情绪,便呆狗似的坐下了。百无聊赖中,他仔细的观察了一下这间屋子。这是一间平房,只有一扇单门,一个大窗户,窗前挂着一盏电灯。屋里充满了红黄的光,而外面则被这光完全隔绝了,无论怎样努力的望,都是满眼迷茫。灵光电闪之间,关玉立想起了故意钻到妖怪肚子里的孙悟空。他有孙悟空的本领吗,何况,这只是一间毫无感情和感知的房子啊。   直到现在,关玉立的脑子里,还稀里糊涂的像一盆糨子,他觉得是在做梦,但又实实在在感觉出不是梦。刚才发生的一切,拉磨驴一般在脑海里团团转:   一阵疯狂的狗咬声,把关玉立从酣睡中惊醒。难道有小偷?关玉立本能的想。随后,他又自嘲的笑了。穷怕亲戚富怕贼,我穷的屁股用瓦盖,哪个贼会不长眼,来白费力气。猜测中,关玉立拉开电灯。还没等他穿好衣服,几个人就一团蛆虫似的涌到床前(因为不怕偷,所以他晚上不插门)。其中有个人说,关玉立,你别想跑了。关玉立还没醒透彻,懵懂的望着他们,不解的想,跑?我一没偷二没抢,为什么跑?又想,这是我家,你们硬闯进来让我跑,什么玩意。   毕竟女人胆小。媳妇吓的缩成一团,紧贴着关玉立,就差没钻到他身体里。她哆哆嗦嗦的问,干啥的,你们干啥的。   "计生办的,"有人说,"快起,跟我们去核实一下情况。""你家有几个小孩。"他又问。"两个。"关玉立回答。怕他不信,又说,这不,都在这儿躺着呢。果然有人掀掀被角。   关玉立怔怔地坐在被子上,心中汹涌起伏的,是前途未卜的茫然和慌乱,也掺杂着些许安然。他耳边反复响着那位干部的话,"明天核实完情况,落实了政策,你就能回家了。"我根本就没想要第三胎,关玉立想,这下好了,也省得爹娘再有幻想。然而,想起以前听到的传言,他又非常担心:他们能痛痛快快的让我走?他们不收拾我?为什么非让我带被子来?当官的也骗人?…思前想后,关玉立不禁埋怨自己太大胆,太大意了。   关玉立的儿子还没满月。半个月前,他接到通知,县计生办年前突击检查,抽查到他们所在的乡村,村支书一再安排他做好准备。到了那天早上,关玉立及早就把儿子藏了起来,把所有和他有关联的东西,都收拾的干干净净,不露一丝一毫蛛丝马迹。当县里有关人员来调查的时候,全家人应对如流,回答的天衣无缝。事后,关玉立听说有邻居打小报告,把他的详细情况都告诉了检查人员。他气的头晕,又吓的要死,暗中作好了逃跑的准备。然而,此后的几天,一直都风平浪静,似乎啥都没发生过。关玉立又慢慢放下心来,觉得不过和以前一样,雷声大雨点小,走走形式罢了。没想到今天突然来了个回马枪。后来,在和看守的闲聊中,关玉立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上次的检查,昨天才得出结果。在全县抽查的20多个乡村中,他们村漏查的,超生的,不合规定结婚的,有几十个,全县倒数第一。镇里的几位主要领导,被县委书记骂的狗血喷头。领导们鼻子都气歪了,就把一股恶气撒到他们这些人身上,组织人连夜抓捕,又顺带着捎了其他一个村。   2:
  有人在小声说话,多数人紧闭着嘴巴,失神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窗户。   窗外出现了亮色,灯光暗淡下来。"天明了,我的老爷,终于天明了。"有人像听到被释放的喜讯一样,长长吐着气,掩饰不住欢喜的说。他的话唤醒了其他人冰封的知觉,屋里像缺水的鱼塘一样活跃起来。许多人重复着他的话,眼神又恢复了生气,脸上堆满了急切。这些人被抓来的时候,得到的答复几乎是同样的:天亮后查明情况,落实了政策,就可以回家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何况这间屋子,什么窝也算不上。   似乎过了很久,有人不耐烦了,扒着窗户往外看,天色还和原来一样。老年人还好些,老老实实,除了有几个吸烟的,其余的都在发呆。年轻人火气旺,急得能咬人,又不敢胡乱发泄,实在受不了了,便坐下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天色还是没有变化。有人往外看的眼睛都酸了,天色还是老样子。关玉立想起了一句诗:一万年太久。他苦笑了,心里想,应该改成,一秒等于一万年。   不停的有人说,咋弄的,天还不亮,太阳叫狗吃了吗。他的话加剧了别人的急躁,同时又影响了自己。就像某国足球,越射不进门越急,越急越乱。   关玉立想撒尿。刚一来到,他的肚子就闹情绪,一直忍着,现在涨的肚子疼的像针扎一样,实在坚持不住了。靠北墙躺着的一个老头告诉他,看守就在隔壁。又说,那小子是个半熟,喜欢戴高帽子,得多给他说点好话。关玉立本来就一肚子火,又年轻气盛,哪管那么多,抬起腿就跺墙,砰砰的响。不大会,看守来了。他一脸不高兴,还没进门就说,干啥干啥,谁的事,找死?关玉立脸一沉,想,他妈的你才找死。话在嘴边转了几圈,还是打道回府了。   关玉立说,我想解手。看守说不行,不到时间。关玉立急了,说我早就憋的难受,等不得了。"叫他去吧,哪有不让人解手的。""就是,憋坏人就麻烦了。"…许多人乱纷纷的帮着求情。看守沉吟了一下,说好吧。又补充说,你得快点…   看守一开门,屋里就乱了,都直嚷嚷,"我也去我也去。"一边说一边往外冲。看守懵了,等他回过神来,屋里跑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因为人多拥挤,有个新媳妇不小心踩了看守的脚。他眼一瞪,说慌得啥。那新媳妇分辩说,我也不是故意的。一句很平常的问答,却被看守视为"犯上"。他的火腾地就起来了,直瞪着她说,不能慢点,抢狗头金去!   受到抢白,新媳妇也一肚子委屈,忍不住顶撞说,你抢狗头金去。一项高高在上,吆五喝六惯了的看守,实在没想到居然有人敢这样给他说话,而且是个小小的女子,这让他的怒火,无形中又增加了几分。他咬牙切齿的说,我的乖乖,你是啥胆,敢给我顶,没挨过揍急的?回来!你给我回来!看她不听,看守紧走两步,一把把她拽回来,说:就不让你去!新媳妇被他的气势震住了,不敢再挣,蹲在那儿呜呜地哭了。   几个认识的赶紧帮她说情,满脸陪笑望着看守,"你大人有大量,哪能给她一般见识。""就是,好男不和女斗,理会她干啥。"…   3:
  天终于大亮了。关玉立的心情也更急切了。他紧紧地盯着那扇门,在脑海里一次次的把它打开,一次次的听到有人喊,"关玉立,出来。——你可以回家了。"——那门始终铁青着脸,纹丝不动。别急,等等,再等等,他不停地宽慰自己。但是,急躁如同闷热天气里的汗水,每根汗毛眼都冲开了,吱吱的往外钻,浸透了衣服,还没有消停的意思,只有顺着衣襟,"吧嗒吧嗒"的往下滴。   不停地有人晃动门,"哐噹,哐噹",像脾气不好而又懦弱的男人,一不高兴就抓老婆孩子撒恶气,多少也是一种安慰。靠北墙躺着的那个老头,时不时担心的说,别晃了,别晃了,看守听见可不得了。没有人理会他。窗户前始终晃动着几个张望的脑袋。关玉立也凑过去,目光里只有计生办新盖的一排大楼,高耸、灰暗,山一样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鼻子都压扁了,眼珠子几乎能弹出去,别说干部,连只老鼠也没看见。实在没办法,有的人就用嘴发泄:   "咋弄的,当官的还不该上班吗?"   "真烦人,不说天一亮就放人吗。"   "他们忘了吧,看谁喊一声去。"…询问声彼此起伏,就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有人戴表吗,几点了。"有人问。   "八点二十。"有人看看表,回答。   "咋还不开门?"不停的有人问。…   似乎又过了很久很久,又有人憋不住了,问"谁戴的表,几点了。"   "8点半。"   "咋过恁慢,咋还不开门。"…   有人实在受不了了,在那小小的空间里,来回跺着脚。   "随他去吧,也别急,——咱急有啥用。"有人开导说。他的话立即引起一些人的共鸣,马上有几个人附和说,"就是,就是,咱急有啥用。""一点也不假,咱急死也白搭,耐心的等着吧。"道理都懂,但是,现在谁还能管住自己?   "你看当官的,找你时候说的比唱的都好听,眼下往这一扔,又不问了。"一个年龄不大的娘们,俏皮的说。"哄",像受惊的麻雀群,屋里一下子被笑涨满了。"你看说的,往这一扔,咱成啥了。"不断有人重复她的意思,笑声也余波不断,暂时冲淡了心头的烦躁。   墙角里缩着一位老人,看样子是这屋里年龄最大的。她头发灰白,满脸蛛网般的皱纹里,充满了沧桑。她既不说话,也不跟着其他人乱吵,垂着头,如入定的老僧一般。只是偶尔从那张开的眼睛里,才能看出她的目光飘忽不定,像一位受过刑又被提上大堂的犯人,满含怯怯和恐慌。然而,你又分明能看到那背后隐藏的坚定,毫不动摇。她已经三进宫了。她太清楚某些干部的伎俩了,别看在你家说的好听,一旦踏进这间小屋,就像鸟儿进了笼子,由不得你了,只要不揍人,就算我佛慈悲了。所以,她心一横,任别人如何吵闹都不闻不问。但是,她心里咋也平静不下来:看守凌厉的目光、挥舞的拳脚,宛如张牙舞爪的魔鬼,在眼前晃来晃去。唉,又得脱层皮,她不由得一阵阵哆嗦。怕啥,怕也白搭,他们总不敢生吃了我。她想着,心里又宽松一些。   腆着大肚子的儿媳妇,像袋鼠一样忽地跳到眼前。立即淹没了老人心头的恐惧。她小儿媳妇,头一胎生个闺女,现在,第二胎已经七个月,找人查过两次了,都说是个小子。上几次检查,她都轻松过关,这一次却没能蒙混过去。按规定得流产。哼,那不是骂人吗。只要能顺顺当当生下来,我死也合眼,也值了。米大娘想着,心里风起云涌的,全是心满意足的欢喜。   "哗啦"一声,门开了。都以为期盼的干部来了,心里一亮堂,目光不约而同的聚向门口。进来的却是严看守。阴沉在他脸上拥挤不堪,有力气小的被挤下来,碎冰似的洒了一地。他说,瞎折腾啥,咹?折腾啥你?都给我老老实实的。——谁再不听话这就拉出去!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没当过干部,借机过过瘾,虽然屋里人不太多,看守依然有种高高在上,驾驭臣民的王者霸气,只是,他缺少王者的宽容和风度。大家被震住了,胆大的瞟他几眼,胆小的耷拉着脑袋,眼皮也不敢翻。   愣了片刻,关玉立忍不住了,问,俺来的时候,当官的说问问情况就让走,这都快9点了,咋还不开门,我还有事呢。   "走?"看守的冷笑中多了几分嘲弄,"你咋想的,你以为这是干啥,走亲戚?下客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实话给你说吧,进来容易,想出去?哼!——都给我老实点,惹烦了,别怪我揍人。"   新抓来的都楞了,屋里鸦雀无声。关玉立的大脑像刚被冲刷过一般,一片空白。停了一会,大家才回过神来,愤愤的议论,"这得关到猴年马月,他们咋哄人。""就是,还当官的呢,咋说话不算数。"…   "哪儿来的野狗,这么凶。"不知是谁调皮的骂一句。笑声再一次炸开,屋里的气氛又暂时得到了缓解。   4:
  天还没亮,屋后面就吵吵嚷嚷的围了很多人。有人不放心,拍着墙,大声喊自己的人,听到回答,心里略微宽松一些。天亮后,大门一打开,外面的人就涌进来。小屋门锁着,他们就团团的围在窗前,喊着自己人的名字,问这问那。这几个刚走开,那几个涌过来,窗户内外,始终挤满晃动的脑袋。看守来撵了几次,但他一走开,又都围上来。   媳妇刚出现在窗前,关玉立就急切的让她去问情况,不久她回来了,说办公室里连个鬼影也没有。她又说,你饿啵,想吃点啥。经她一提醒,关玉立还真觉得有点饿了,说随便买点吧。   "你饿啵,想吃啥,我给你买去。"…其他人也大悟似的,纷纷问,纷纷往外走。   不大会,关玉立的媳妇回来了,拎着饭,在门前和窗前团团转。她反复的说,咋给你,这门开不开咋办。身边有人提醒她,找看门的去,让他给开一下。   话音刚落,里面的那个老头就连连摇手,还一叠声地说:不行不行,你千万别去。如果让他知道了,不让吃还训人。随后,他话锋一转:你往上看,门上面那个天窗的玻璃少了一块,俺们送饭都是从哪儿递。他又强调说,都小点声,让那小子听见就麻烦了。   其实,老人的担心是多余的,看守就在隔壁,对这里发生的事情,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他性格不稳定,有时候头脑发热,有时候良心发现罢了。   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往上看,真如老人所说,门上方有个洞,正好能递过茶缸之类的小东西。   这几年为了孩子,关玉立一再省吃俭用,偶尔到街上卖东西,也不舍得吃饭。闻着满街飘香的油条、辣汤,他馋的喉咙里能伸出手来。现在,东西就摆在眼前,他却一口也吃不下去了。一想到目前的情况,他就觉得没着没落的,心呼地一下被烦躁塞满了,它又化成一团火,呼呼啦啦的燃烧。关玉立口干舌燥,只想喝水。很多人都有这样的习惯,一遇到不顺心的事就往坏处想,越想越多,越想心越乱。   其他人的饭也陆续送来了,无非是油条稀饭,包子辣汤。都从窗户洞里递。看守来了,横眉立目,说干啥的,去去去,一边去,按规定不让吃饭。但他一走开,又都偷偷递过来。   半晌午的时候,门哗啦一声打开了。大家赶紧闭上嘴,屋里鸦雀无声。出乎预料,他这次没发火,而是直接喊,"赵玉梅。"   赵玉梅是新结婚的小媳妇,还没脱孩子气,此前听说的种种虐待人的传闻,早就把她吓得腿肚子转筋,现在看守又单独叫她,就没往好处想,也想不到能有什么好事。她更害怕了,觉得灵魂嗖嗖地从天灵盖上飞出去,身子哆嗦的,几乎能瘫下去。   "喊你呢。"有认识的,壮着胆推推她。   "咋了,我咋了。"赵玉梅的脸失了色,声音刚一出口,就因后继无力而显得轻飘飘的,前一句勉强能听到,后一句就变成了虚无的气,目光也如受惊的蝴蝶,扑扇扑扇的不知该往哪落。   "当官的找你问情况。"   看守的话一落,赵玉梅的心放实了。她像被重新注入生命一般,立即恢复了鲜活,欢欢喜喜的说,好好好。话没说完,人就挤到了门外。   "我的天爷,当官的终于睡醒了。""好了好了,终于能走了。"…很多人乱纷纷的说。回家的希望猛地被点燃了,同时燃烧的还有急切。他们吵吵嚷嚷,每个人的耳边都堆积着撕扯不清的吵杂。许多人又挤到窗前。   赵玉梅刚回到屋里,就被团团围住了:"咋说的,当官的咋说的。""没打没骂你呗。""都问的啥,能让走了呗。"…这些话像性急的鞭炮,不分点的在耳边炸响,以至于赵玉梅不知如何回答。她只有按着自己的思路说,前天检查的时候她没在家,今天补查,等一会查完,拿500块钱就能走了。   "查就查呗,还拿钱干啥?"有人问。   赵玉梅说,他们说是出车费,不拿就不让走。   "孬种,正式的孬种。"有人骂。随后的几位都是同样的情况,被安排到临时房间去了,拿不起钱的又被打回"原籍" 。   咋还不叫我咋还不叫我?…疑问像刚烧开的水,咕嘟咕嘟的直往外顶。关玉立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却更急不可耐。   "关玉立。"看守的叫声一出口他就跳起来,根本来不及回答,人就窜出去了。他觉得是走在回家的路上,身体轻飘飘的,激动的腿都发抖了。   "咋说的咋说的。""叫走了呗。"…和其他人一样,关玉立一进屋,就被层层围住了。关玉立却理也不理,耷拉着头缩到墙角里。——不是不理,而是听不到了。现在,这些杂乱的问话就像白娘子法力下的海水,无论怎样努力,都只能在金山寺外围团团转。两位干部截然不同的回答,已经把他的耳朵堵死了。一会,"明天核实一下情况,落实了政策,你就能回家了。"昨天晚上那位干部的承诺,摇旗呐喊着冲上来,一会,"先准备一万块钱,二胎罚款一万。"刚才那位干部的话,又杀声震天。不一会,两种声音又混战在一齐。…关玉立彻底绝望了——我不是交清钱了吗,支书不是说没有事了吗?…他越想越急,越急越想。他像掉到陷阱里的野兽,满眼黑暗和绝望——野兽还能尽情的怒吼,发泄,他却不能。他只能在心里折腾自己。一万,一万!我连一千也没有!日他奶奶,早知道这样,喊我亲爹也不来。——不来行吗。不交,死都不交!哪有钱了?"你真行,几年没参加双查,也没逃跑,居然没有人找你。"关玉立想起那位计生干部的话,不禁又有几分苦涩的得意。   几个新媳妇哭丧着脸在发呆。她们不到结婚年龄,得先引产再罚款。   "有结婚证吗。"有人问。"还能没有。"一个新媳妇说。"不够年龄咋办的结婚证。"又有人问。"还用问吗。"没等新媳妇们回答,就有人接过话茬。   一个身材瘦高的男人出现在窗前。其他人还没看清楚,一个少妇已甩开胳膊,像蚱蜢似的扑过去,同时一叠声的问,你找支书了吗,咋说的咋说的。   男人说,我一上午腿都跑断了,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听说支书早就藏起来了。他又说,我刚才到计生办问了,他们说,如果想回家,就拿5000千块钱。   没等男人说完,,那娘们就激愤的涨红了脸,破口大骂,一边向别人诉苦:"俺大儿一下生就是残疾,从小就南跑北奔的给他看,钱花的没有数,也没治好。后来俺找了支书,要求要第二胎。他当时说,只要有医院的证明,就给俺办准生证。后来,支书又说得2000块钱,俺也拿了。俺曾经找他要过几次准生证,支书都说办好了,保证没有事。现在,俺小儿都两岁了,昨天夜里又突然把我抓来,说二胎罚款没交清"。那娘们把脸转向门口,像在和谁讲理:谁不知道俺的孩子是残疾,咹?你打听打听问问,谁不知道?又说,要钱?给他龟孙脸,你一个劲找支书,看他咋说。   以后每次送饭,那娘们都大骂不止,让男人去纠缠支书。对她的罚款也从5000降至3000,继而2000。而她态度强硬,说一分都不拿。临近春节的时候,为了能回家过年,她还是极不情愿的拿了1000块钱。   5:
  就在关玉立等人度日如年,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他们的村子也正被闹的鸡飞狗跳。早饭后,阎主任亲自出马,带领几个联防队员和部分计生办的干部,开着两部车,杀气腾腾的进庄了。支书跑的没有影了,他们就命村长带路,"清剿"漏网之鱼。   村长和村民老路不和,便带人先到村民宝贵家。宝贵头一胎生个闺女,现在,第二胎又即将破茧而出,查几次了,都说是儿。宝贵两口子昨天上大姐家去了,侥幸逃过此劫。那时候,电话还稀少,更别说手机。宝贵的爹老田听到风声后,五更里就跑去给儿子送信,现在,几口子早就跑的没影了。   阎主任让一名联防队员砸开大门。小院里井然有序,但就是没有值钱的东西。阎主任一脸失望。他马上让人又砸开堂屋门。眼前的景象也极其寒酸,除了几件干巴巴的家具就是斑驳的墙壁。阎主任认为他们早有预谋,羞恼成怒,厉声说,搜。话音一落,屋里就响起翻箱倒柜的声音。突然,里间传来一个惊喜的叫声:快来快来,这儿有一缸麦。   人呼啦一下子围过去,拿口袋的拿口袋,灌的灌,不大会就一扫而光。临走的时候,有位联防队员看到墙边有只凳子还算周正,就顺手拾起来扔到车上。   自从儿子一跑开,老田心里就给驴踢的样,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也没有心思赌博了,饭后就缩在墙角里晒太阳。老田一听说"鬼子"来了,就赶紧钻到被窝里装病。他也想跑,但这么大年纪了,又天寒地冻的,上哪儿去。关键的是他还有几只小羊,那可是他的半个家当,他的命根子。他早就下定决心了,谁敢动他一根羊毛,他就和谁拼命。   吵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时候,老田知道躲不过去了。哆嗦像调皮的孩子,来回推他,连床都跟着晃。   村长来到老田床边,嗖的一声把被子给他掀一边去,还骂:起吧起吧,别奶的个x装病了,床上能有多好,黑天白天的睡不够。   老田在这儿住姥娘家,属于软老表。人一穷就显得无能,容易被人看不起,何况老田又没脾气没性,焉拉吧叽的,平时别说平辈,即使一些晚辈,也敢当真不当假的骂他。   老田知道躲不过去了,就耷拉着脑袋,缩着肩膀,一挪四指来到门外。一看他那样,阎主任就想笑,但他不能笑。阎主任板着面孔问:你儿子呢。   "我哪儿知道。"老田哼哼唧唧的,声音比蚊子大不多少。   "你个龟孙没吃饭吗。"村长骂。   阎主任没理他,继续说,知情不报是包庇罪,你知道吧。   "不知道——不不不,知……到。"   明知道问不出头绪,阎主任说,不说是吧,那好,你跟着走吧。   "上哪儿去?"老田猜想是上计生办,但还是明知故问。   "屁话,叫你上哪就上哪去。"村长劈腚给他一脚。   出乎意料,他们不往庄外,反而往庄里走。正在老田闷得肚皮发胀的时候,一拐弯,他们到了老路家门前。   老路是宝贵的岳父。起初,老路死活都不愿意。不是因为小孩,是嫌老田。老田是个马大哈,吃了中午不管晚上,钻过头就不顾腚。他又特别爱赌,只要往牌场一坐,天塌地陷都不问。女人手也懒,家里倒了油瓶都不想扶;又邋遢,头发成天天乱的给老草鸡窝样;还好串门子,走东家串西家,一站就是半天,也不管人家喜烦。老田一辈子穷的吓人,现在还是住三间土墙屋。   老路是村里出名的能人,脑子活络,又能干,啥庄稼都比别人种的好,年年吃不了用不清。他本想给闺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一辈子吃喝不愁。当他听说闺女和宝贵的关系后,气得直蹦。吵、骂、锁在家里不让她出门,有时候在气头上,掐死她的心都有。无奈闺女铁了心,看看商量不通就来硬的,偷偷摸摸跟宝贵跑了,直到该生了才回家来。   老路气不过,就抓住老田撒恶气,堵着他的门骂了几次,今天要砸烂他的狗头,明天要揍断他的狗腿。但生米已成熟饭,不认有啥法。   老路知道村长得整他,所以,每次运动一来,比闺女跑的还快。   村长找来一根碗口粗细,一米多长的木棒,塞到茫然不知所措的老田手里,指着老路新盖的楼说,"使劲,使劲给他捣塌,往后就不找你了。"   借刀杀人。老田虽然没上过学,但听说过这个词。凭他的力气,根本捣不塌,但即使捣掉一块砖,老路回来也能活剥了他。老田的心又像受惊的小马驹,扑腾扑腾乱蹦。老田抱着棍,呆呆地不知道该咋好。   村长骂,"咋的,装你奶的个x憨?快点捣。"   阎主任眼一瞪,"捣吧你?不捣是的吧,走走走,把他的狗窝给他掀翻去。"   一听这话,老田慌了,忙说,我捣我捣。老田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端枪一样抱着木棒来到楼前。从哪儿下手呢,他犯难了。先捣屋角吧,屋角厚实,根本捣不动,他想。又一想,不行,万一屋角松动了,整个楼可就完了;捣墙壁吧,对整体影响不大。老田一转身往前走几步,来到西墙中间,举起大棒。又一想,还是不行,这地方砖薄,万一捣个洞……老田来到后墙,从后墙又转到前墙。   "快点,转他奶的个x啥,属驴的?"村长骂。   "好好好,不转了。"老田急忙回答。他赶紧把木棒端好,对准墙壁。忽然,他眼前有东西一闪,老路的脸从墙上浮出来,咬牙切齿的直瞪着他。老田似乎听到他在愤愤地骂,"我看你个龟孙捣我的楼,我看你敢捣!"老田吓得一哆嗦,立即转到另一边。那张脸不依不饶,立马追过来。老田又换一面墙,那张脸也影子似的移过来,而且在不停的变换、放大——整个墙壁都被他严严实实的盖住了。老田赶紧跑开。他就这样斜侧着身子,甩开大步,后边转前边,前边转后边。   阎主任说,你那弄的啥,俺来看你玩猴的是吧。   村长说,捣吧你?又补充说,给你个龟孙实说吧,今天不揍倒他的,就推到你的。   老田忙说,好好,我捣我捣。他眼一闭牙一咬,咚,捣出第一棒。老田震的手一麻,头懵的一下。他就不再多想,咚,咚,紧接着又捣出几棒。   "哈哈哈……"围观的人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强大的声波,立即把老田捣墙的声音淹没了。老田觉得那笑声就像严冬的寒风,顺着汗毛眼直钻到骨子里,又像深冬早晨的霜雪,白花花铺了一地。   虽然是迫于形势,但老田也有泄私愤的意思。直到现在,老路还是看不起他,嫌他穷,嫌他懒,嫌他没本事。平日很少和他来往,偶尔在一起,也不正眼瞧他。老田虽然窝囊,但不傻,能看出其中的眉高眼低。嘴上不敢说,心里却不服,我再穷,也没到你门前要饭去,也不指你吃喝,不就有几个臭钱吗,啥了不起的。   事后,憋了一肚子火的老路,依此为借口,堵住门把老田骂的狗血喷头。老田虽然一肚子委屈,但他知道,说也是白说,便缩在屋里尽他骂。   6:
  太阳离头顶越来越近了,热力也在逐渐增强。这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风丝没有,云彩花没有,整个天空明晃晃的,带着笑,闪着光。往墙角里一缩,什么事都不做,什么都不想,一心一意感受着细细的、密密匝匝的光和热,源源不断穿透厚厚的棉衣,在身上升腾,升腾,如柔美的轻音乐,牵着你的思想,在精神的天国里,自由自在的飘飘荡荡。   然而,小村里人心惶惶,谁还有这份闲情?   马不停蹄,阎主任带人又扫荡了两家。虽然有所收获,但并不尽如人意。一气之下,阎主任让人摘走了一家的大铁门。   阎主任生气的说,看看,看看,你们都弄的啥——还有谁家吗?   村长吓得一头汗,结结巴巴的说,那……就剩下王得意家了。阎主任一愣。   即使在镇里,王得意也小有名气,不为别的,就是因为穷。他左手残疾,身材又矮又瘦,哪有多大力气。他没上过学,不会算帐,更别提做生意,就死靠那二亩地。偏偏女人也不架势,心眼只有六成,除了知道吃、偷懒。你想想,那地能种好吗?每年的麦穗都小的给蝇子头样,稀得撂棍打不着,别说交公粮,吃都不够。支书看他确实可怜,报到镇里,镇里便给他批个特困户,除了减免公粮,每年还给一定的补贴。哪知道,王得意时运也不好,一连生了几个丫头。仗着穷的可怜,王得意不跑也不躲。支书不是没想到,而是怕他的憨媳妇有个好歹,自己纠缠不清。他私下里想,撕开肚皮生去吧,中国恁大,还差乎多这几个憨熊?   阎主任想,落一村不落一家,如果不问,不是明显的示弱吗,领导的威严何在。还有一点不便明说,王家好歹也是家庭,再穷,也不至于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反正来到了,顺手牵羊吧。   王得意家在村子最东北角,没有院落。一看见他家的屋,阎主任就愣了,心里凉半截。王得意家还是老土墙屋,墙面窟窿巴叽不说,还有裂痕,弯弯曲曲如扭动的蛇;苫屋的草霉的发黑,一眼望去,像蹲在那儿披头散发的疯子。   不知不觉,阎主任的脚步慢了,心里一股股的往上抽凉气。他后悔没听村长的话。但是,如果扭头回去,他的脸面往哪儿搁。   王得意正拾掇柴禾准备做饭,一看来人就明白了,也有点始料不及。他一脸惊慌,两只手乱动,不知该咋着好。停了一下他回过神来,急忙招呼说,来来来,屋里坐,喝茶喝茶。   王得意家的房子本来就矮,周围又垫了一层土,更显得低矮了,站在门口往屋里一看,整个一洼坑。因为怕冷,屋子唯一的一扇窗户也被堵死了,刚到门口,尿骚味、酸腐味、霉味等各种复杂的气味,就像撒娇的孩子,没头没脑的扑过来。几个人不由得皱起眉头,捂住鼻子,往后退了退。   王得意没感觉到,兀自站在屋里招呼:屋里喝茶,来来来,屋里喝茶。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进去的意思。阎主任有点不高兴,又不好说,便一赌气,不管其他人,自己带头直奔屋里。他光顾得往前看,却忘了屋檐,咚的一声抵个正着。房子纹丝不动,阎主任却吃不消了,往后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他头疼的像裂的一样,耳边嗡嗡直响,眼前金星闪烁。阎主任的火腾地窜起来了,却不知道该发给谁。外面的人觉得好笑,又怕笑出声来他更难堪,都捂住嘴,眼眯成一条缝。   王得意也觉得不好意思,却不知道该咋说,只是哆嗦着那只残疾的手,说你看看,你看看。阎主任稳定一下情绪,皱着眉头来到屋里。他的眼前一下子暗了下来,好像这里从来不曾见过阳光。他习惯性的往四周瞅瞅。靠北墙对着门是一张老式桌子,不知道是本来的颜色,还是年代久远熏染的,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出来木质——还只有三只半腿,那半只腿用几块烂砖接上的,茶瓶、茶缸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堆得满满的。西间里靠南北墙各有一张床,北墙边的床上是被子,没叠,杂乱的窝在那儿。南边的床上是衣服,乱草似的一大堆。东墙边也有一张床,床上衣服被子都有,更乱。屋子是老式的,很狭窄,虽然里面东西不多,却显得非常拥挤,掉腚的空都没有。   阎主任一阵阵堵的慌,不敢再乱看了,心里感慨不已,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也不信还有这么穷的人。东间里还有只不大的水泥缸,估计是粮食。如果拉走吧,太不像话了,4指高的小孩都得骂我,如果不拉…阎主任泄气了,但已是骑虎难下。   一向经验丰富的阎主任,第一次感到无计可施。直觉告诉他,和这种人讲道理,纯粹是废话。但老阎毕竟是老阎,马上调整了思路。   阎主任说,"王得意,看看你穿的,住的,要恁多孩子咋养活。"   王得意不惊不咋:以前逃荒都饿不死人,还差乎眼下。阎主任虽然听着别扭,却一下子想不起来咋反驳。他的嘴砸吧几下,又说,你咋想起来要恁多孩子呢。   "我想要个儿"。王得意不假思索。   看看你那熊样,有个儿也是吃鼻涕屙脓的货。但阎主任没敢说出口,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规矩。   阎主任又问,你知道超生罚款啵。王得意干脆利落的说,知道。阎主任以为他会装憨,这个回答,大大出乎他的预料。阎主任心里一亮,好像看到了希望,说按规定,4胎罚款20000,你咋办。国家对此并没有明确规定,只是地方政府因地制宜,因人制宜。按照本地政策,4胎得罚50000,阎主任没敢说,怕吓着王得意。   出乎意料。或者以前早有耳闻,或者抱定了破罐子破摔的思想,王得意依然面无表情,规规矩矩的说,我拿。阎主任倒吸一口冷气,不由得斜着眼打量了他几下,这小子口气不小,难道早有准备?又后悔自己说少了。阎主任急忙问,你啥时候拿?   王得意还是不温不火:啥时候有钱了,我给你送去。   阎主任的心像从悬崖上往下扔的石头,嗖嗖的往下坠。他有种被作弄的愤怒,但也不好发作,恨恨的想,,你他娘猴年马月能有钱,我还能熬到那时候呗。   饶是经久沙场,阎主任也哭笑不得,他稳定一下情绪,接着问,你眼下咋办。   王得意叹了口气,头一耷拉,说你看着啥值钱,就拾掇拾掇吧。   石人也能气歪嘴,阎主任终于忍不住了,厉声说,我拾掇你的啥,这些龟孙东西,卖破烂都没人要。   王得意一脸难堪,说那咋弄,我就这些家底子。想了想,他摸摸索索在怀里掏了一会子,伸手放到桌子上,是几张纸币和一些硬币。王得意数了数,一共19块零3毛。他往阎主任面前一推,说我就这些钱。   阎主任差一点气疯。他觉得这个看起来傻不拉叽的人,实在是太精明了,精的深不可测,处处在捉弄他,又不露痕迹。他想骂他,抽他几巴掌出出气,又找不到借口。   就在阎主任头昏脑胀,不知如何处理的时候,王得意一句话,像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一样,让他脱离苦海。   "我东屋里还有孩子睡的一张床,兴许能值几个钱,要不,你们拉走吧。"   床?难道是古董?阎主任想,这可不好说,那家伙能值几个钱。他没有多想,卸掉重负一般逃出屋子,喊上几个人直奔东屋。就在他们掀掉破被褥和下面麦壤的时候,一下子都惊呆了——眼前是一只翻过来的石槽。   多年以后,阎主任在谈及这件事的时候,还不住的感慨,乖乖,我是服了,彻底服了,他真穷,穷的吓人。   7:
   只要和计划生育沾边的人,都吓得藏起来了,即使八不沾九不连的,也都在外圈,远远的围着看。只有富贵的媳妇,抱着孩子不时的往跟前凑。起初阎主任也没在意,后来嫌她碍眼,又看她年龄不小了,而怀里的孩子也不过一岁左右,就随口问一句,你家几个小孩?没想到那娘们倒很利索,不满不掖地说,4、5个。   阎主任的脸一下子拉长了,直瞪着村长,你这个村长咋干的,嗯?居然还有4、5个的?   村长吓得脸色蜡黄,腿哆嗦的都不听使唤了,急忙分辨:不是的,她,她,她,是这样的……   "啥样的!"阎主任厉声打断他,"不管啥原因,都是绝不允许的。"他指着富贵的媳妇,命令跟来的联防队员,"把她抓起来。"   马上过来两个联防队员,没等他们把手伸过来,富贵的媳妇就说,抓啥抓,抓我干啥,嘁!说罢,她转过身就走。她的满不在乎,倒让阎主任心里咯噔一下子,以为她有强大的靠山。但看她的衣服皱皱巴巴,不是好料子,还半新不旧的,不像有权势的人家。   正当阎主任等人犹豫不决的时候,富贵的媳妇突然着指一位50多岁的老头:那是俺二哥。阎主任当机立断:把他一起带走。那老头吓得魂飞天外,转身想跑,但哪儿来得及,走在前面的两名联防队员,饿狼似的扑过来,一人抓一只胳膊,把他按住了。   老头一边挣扎一边分辨说,抓我干啥,抓我干啥,你听不出来她有毛病吗,你看不出来她是憨子吗。   阎主任说,有理上计生办说去。   一看到那老头被推进来,关玉立就吃了一惊,说二叔,你咋回事。话音没落,富贵的媳妇从后面进来了。关玉立全明白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疯了,他们抓红眼了。   富贵今年也50多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没混上媳妇。前年,一位远房亲戚,领来一个40岁左右的娘们,长的不好,也不算太差,就是神情举动和一般人不一样。据亲戚说,这娘们原来也精明伶俐的,后来被人贩子吓得,过不来了,只要别刺激她,就没大事。   富贵却高兴的不行。他很清楚,就凭他的条件,如果娘们精神正常能愿意吗。这生意好做,富贵给亲戚2000块钱,这娘们就留下了,去年居然生了个儿子。闲玩的时候,有几个好事的娘们喜欢络乎他,富贵的媳妇有问必答。她说,富贵现在是她第四个男人。还说,第一个男人好打她,第二个男人家里穷,在哪一家都生了孩子,等等。   其他人不是吓的要死,就是愁得不能活。唯独富贵的媳妇不在乎,也不认生,和在家里一样,问这问那。一听她说话颠三倒四,别人心里就明白了,再加上没情绪,就不想搭理她。富贵的媳妇就对自己说,说着说着又唱起来。一屋人烦的腌心,又不敢过问她。   看守不知道她有毛病,也想显显自己的威风,就打开门,吆五喝六的说,唱啥唱,你发疯,你有神经病。   富贵的二哥知道要坏事,赶紧过去拉住看守,陪着笑脸说,别给她一样,你不知道,她……下面的话怕刺激她,不敢说了。看守一把把他拨拉一边去,眼瞪得像被人卡住了脖子,说咋的,没挨过揍急的?再吱一声我就揍你。   富贵的媳妇果然不敢吱声了,耷拉着头,哭丧着脸。然而,就在看守关门想走的时候,她却嚎啕大哭起来,两手拍着地,一边哭一边骂。   这时候,看守也预感到了什么,赶紧给阎主任报信去。富贵和村长都在,已经把事情给阎主任说清楚了。阎主任正好做个顺水人情,对富贵说,你现在就把她领走吧,安排她,以后别再胡说八道——你二哥不能走,得拿1000块钱。   富贵一愣,吞吞吐吐的问,拿钱?俺二哥又没……   阎主任眼一瞪:多说话,我说拿就得拿。富贵吓得一哆嗦,下面的话也胎死腹中。   8:
  一上午,抓来的人就走了大半,屋里安静了许多,宽敞了许多。农村人淳朴热情,见面三分熟,何况是同病相怜的难友?大家自然而然的交谈起来。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靠北墙的几位,被囚禁一个多月了,那位姓吴的老头又是其中的"长老",被捕两个多月了。都是本乡人,相距又不远,你向我打听张三,我向你介绍李四,一旦细细的论起来,有的人之间还沾亲带故呢,这使他们之间又增加了几分亲近感。年龄相仿的就以平辈相称,年轻的则称呼年长的一辈。   "大哥,你这一说咱还有亲戚呢。"年龄最大的那位老太太,她娘家姓米,年轻人都喊她米大娘。她一脸惊喜的问,你咋来的?   "还不是为儿,"姓吴的老头重重叹了口气,"俺二儿媳妇是四川人,结婚以后,两个人从来没红过脸,生个小子,今年都四岁了。几个月前,她要上娘家走亲戚,我觉得都来这么多年了,又得日子过,哪能有事,就没拦她。谁知道,真成了打狗的肉包子。俺儿去了两趟,花了几千块钱,连个人影也没见,恼的说啥也不去了。当官的却说俺逃避计划生育,要罚钱。第一次拿了500,刚过俩月又要罚。我不拿,死活都不拿,就给抓来了。"吴老头又说,"我想通了,我不走了,死这屋里算完。两个月罚一回,有个屙钱牛也不够。"他一脸悲壮,大有誓把牢底坐穿的决绝。   吴老头身边是位叫郑长河的年轻人,情况和他差不多。郑长河说,人都没有了还罚钱,不冤死了。我对当官的说了,谁给我找来媳妇,我给谁摆大桌,他们就是不听。后来,他们给我要4000块钱,说只要拿清,保证以后不找我了。郑长河哭丧着脸说,日他奶奶,4000,剥了我也没有。我也想通了,反正现在家里没有活,在哪儿不是一样熬天。   "唉,哪庙上没有屈死的鬼,"另一个老头说,"谁让咱没权没势呢。"   门"哗啦"一声开了,大家本能的扭过头,满眼都是看守铁青的脸。   "严看守。"吴老头满脸堆笑的望着他,脸上的皱纹挤到眼角里,重重叠叠。   严看守根本不看他,径直说,"刚才谁说的话,咹?抓你来干啥的,拉聒的吗,恣死你吧。阎主任说了,谁再敢舍话,罚100块钱。"他的话里飞出无数阴冷的毒蛇,饿急了似的,嘶嘶叫着扑上来,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惨淡的轻松,眨眼间被吞噬得干干净净,无边的压抑和恐慌雪崩一般压来,几个胆小的人,呼吸里都含着颤抖。   严看守锁上门走了,但他的声音还在屋里盘旋,如响尾蛇摇动的尾巴,哗啦啦,哗啦啦。为了驱逐心头的沉重,关玉立强打精神,和身边的小伙子继续刚才的谈话。   "他妈的,"那位叫刘生的小伙子骂,"说老子年龄不够,让流产,那不是放屁吗——快该生了,查几次都说是男孩,"他一脸得意,"昨夜里把俺俩都堵在屋里了,幸亏领头的是俺叔的仁兄弟,把俺媳妇放走了。"   停了一会,米大娘也忍不住了,接着她刚才的话说,"有时候想想,真是哭不得笑不得。俺年轻的时候,不知道啥叫计划生育,现在老了,却又得受这份洋罪,唉,我可受够了。因为俺大闺女,去年在米脂乡关了一个月,眼下想起来还后怕呢:他们一天只让吃一顿饭,还得耷拉着头,把碗放在膝盖上。看守就在门口看着,说我看谁敢抬头,还想大大方方的?多滋润。看守天天翻俺的铺盖卷,一有好吃的就拿走。你一嫌饿他就说,咋的,叫你来享福的,饿不死就行了;他们还不让喝茶(这一带的人称开水为茶),谁渴谁喝自来水。老天爷,滴水成冰的天哪。实在渴的没有法子了,我才喝几口。有几回嘴都冻木了,我的胃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他还经常拿俺们寻开心——叫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你劈脸打我,我劈脸打你,揍得不响都不行;还让我们跪砖头脑,让我们光着脚站在冰块上…"老人说不下去了,眼睛里淋了雨一般,湿漉漉的。她重重地叹息几声,低下头揉揉眼。停了一会,她又接着说,"今年春天,因为俺二闺女,我又在胡楼关了20多天,现在又被抓到这里。我这人可丢匀了,丢够了。"她摇摇头,自己先笑了。   大家只顾得说话,忘了墙角里的一个娘们。她既不靠近大家,也不和身边的人交谈,低垂着头,眼珠也很少动。此刻,她的乳房又一阵阵的胀痛,牵连的两只胳膊,也硬如木棒,几乎失去知觉。她顾不得害羞,转向墙角,撩起上衣,用手轻轻地在铁铸似的乳房上揉捏着。不一会,地上就积存了一汪白色的乳汁。原来还奶着孩子,其他人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   米大娘关切的问,孩子还吃奶呢,多大了。那娘们说,半个月。大家心里都一震,说不出的同情。米大娘直砸吧嘴,说你看看,这不是造孽吗。又说,大月子里最伤身子,你可千万小心哦。又说,身体虚,尽量让家里给你送点好吃的。   一句话提醒了大家。由于早上吵吵嚷嚷的根本没吃好,现在还真饿了。正盘算着家里该来送饭的时候,一位中年男人出现在窗前。关玉立一看是大哥,忙不迭的扑过去,来不及接饭就一连声的问,找人了吗找人了吗,咋说的。   大哥说,咱爹一上午都没找着支书,村长说他吓破胆了,从昨天跑出去就没露过影。关玉立的心一沉,陷入了遥遥无期的恐慌中,刚才还饥肠辘辘的肚子,眨眼间被急躁充满了。他不由得提高声音,说那咋办,就这样关着?大哥说,你别急,听说咱表姑家的二表哥,和耿书记(镇分管计划生育的)是战友,明天我找他去。   关玉立一点食欲也没有了。时间长了我能憋死,他想着,急躁又嘭嘭的像炮弹一样炸开,弥弥漫漫的不知增加了多少倍。他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想砸门逃走。但是,孩子咋办呢,爹娘咋办呢,还有哥嫂,亲戚邻居,总不能让别人都跟着倒霉吧。他又想起刚才大哥的话,心里充满了隐隐的希望。   饭陆陆续续送来了,当然,都是从上面洞口往里递。   "来,先吃点等着。""我还不饿,你先吃吧。""我吃不完,真的。""你快吃吧,我的也该来了。"…认识的,不认识的,他们都这样真诚的招呼着。   "谁让送的饭,去去去。"看守听到动静前来驱赶,但他一走开,其余的人照样偷偷的递过来。   米大娘的饭送来了,她向四周让了一回,同样没有人吃她的。她一眼瞥见那位瘦弱的娘们,怜悯之情油然而起,喊她,"哎,哎——来跟我吃点。"   那娘们没有反应。她出神地望着墙角里的一张破蜘蛛网,好久了。蜘蛛网早就脱离了自己的原型,扭曲着,变幻着,化作一间破草屋,在北风凄厉的野地里。她躺在屋里的破床上,冻的缩成一团。这一带有个规矩,借娶不借生。就是说,有空闲房子可以借给人娶媳妇,但不能借了生孩子。丈夫到村里请接生婆去了,身边没有一个人。恍惚间,破屋和她的身体一起羽翼般升腾,升腾…半空里闪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冰冷的、鄙夷的、厌烦的——   米大娘上前拉了她一把,那娘们的身体猛然一哆嗦,一脸惊恐地回过头。不由分说,米大娘塞给她一只烧饼,说吃吧吃吧。   不久,米大娘的儿子又回来了,递给她一包桔子。米大娘立即撕开口,"给你一个。""给你一个。""不要大娘。""不要不要。"…对方的话没说完,桔子就飞过去了。很多人有零食送来,桔子、香蕉、苹果等,都热情的和别人分了吃。   门外传来哗啦哗啦摆弄锁的声音。吴大爷赶紧急促的小声说,快点快点藏起来,快点。藏好以后,大部分人低垂着头,像被猫追赶的老鼠,逃到无处逃,只有蜷缩着身子簌簌发抖。   严看守进来了。吴大爷点头哈腰:严看守,你坐你坐。   严看守腔也不搭,高昂着头,好像在和屋顶说话,"阎主任说了,今天让你们占点便宜,从明天开始,送一顿饭20块钱。——都给我老实点,哼。"   听听脚步声走远了,吴大爷变了脸色,"呸"地向门口吐一口:狗日的,钱是你爹,老子不吃了,看你敢把我饿死。——说话只能痛快嘴,不知道严看守是假传圣旨,还是阎主任真说了,屋里的人都惶惶不安,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   一位佝偻着背,白发苍苍的老大娘,拄着棍,颤抖抖的出现在窗前。"何芹,何芹,你在哪儿,给你饭。"她叫着,横一眼竖一眼,往屋里乱瞅。大家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最后把目光聚集到那娘们身上。她正在发呆。米大娘拉她一把:是叫你的吧?那娘们机灵一下转过头来,等看清楚了外面的人,急忙站起来。   老太太拎起饭盒,在窗前晃动着,说咋给你我儿,咋给你。何芹大声说,从上面窗户洞里递。但她说了等于没说,娘儿俩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团团转。刘生个子最高,从洞口伸出手去,老太太还是递不上来。最后,关玉立站在刘生肩膀上,把胳膊整个伸出去,才给她接过来。   老人家站在窗前,一边抹眼泪,一边哽哽咽咽的唠叨:咋弄我儿,咋弄,先受几天再说吧。你别挂念,孩子叫你姐抱走了,给他买的糖,买的好奶粉。…   9:
  人多力量大,人多故事也多。你说这他说那,有的还很幽默。笑声不时扬起来,大家一脸欢乐,暂时忘记了被时间零剐的痛苦,更减轻了牢狱之灾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   吴大爷掏出烟,先招呼其他人。几个男人接过来,一个接一个的点燃了。烟头明灭交替,像不断闪现的希望。屋里风丝没有,青烟如轻柔抑扬的《二弦映月》,虽然含着凄楚和苍凉,也有对生活的向往,摇头晃脑的升上去,舒舒缓缓的弥散开,慢慢填充着寂寞的角落。   一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吴大爷等几位胆子小的,就吓得直哆嗦,一边捏着烟头慌乱的往地上碾,一边催促别人,"快点快点,赶紧藏起来。"然而,浓浓的香烟味就像个急于邀功求赏的叛徒,门一开,就把他们出卖了。严看守的脸拉的比驴脸还长,说谁吸的烟,咹?谁让你吸的烟,恣的不轻。   "哎,严看守,快坐快坐。"吴大爷眼巴巴地望着他的脸,明知道他不会坐,还是殷勤地招呼。   严看守根本不看他,自顾对着空气说,不能吸烟,恣的不轻。刘生和关玉立以牙还牙,也无视他的存在,昂着头,继续喷云吐雾。他俩要倒大霉了,老人们不约而同的想,这些年轻人!可别连累俺!他们又急又怕,却大气也不敢喘。严看守终于发现了同类生物,来到近前,直瞪着他俩:不能吸烟,没听见?   刘生眼一白瞪:吸烟也犯法?   "犯法,我说犯法就犯法。"刘生和关玉立块头比看守大,而且,他们既不是无期又不是死刑,不知道哪一会就放走了,看守怕他们今后报复,所以有点怵,但又怕他们看出来,丢不起人,便故意咋咋呼呼。   关玉立用大拇指掐灭了剩下的半截烟,却没扔掉,而是动了动,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稍微用力一捻,薄薄的烟纸便碎了,细细的金黄的烟丝,纷纷落下来。严看守呆呆地看着,突然,心被什么咬了一下,身体一哆嗦,恐惧像傍晚的寒流一样,顺着小腿爬上来。关玉立根本不看他,站起来就往外走。严看守感到很意外,也很恼火,严厉的说,干啥去,站住。   关玉立不仅没站住,而且还在继续往外走。他头也不回的说,解手去。   为了证明自己完全掌握着他们的生杀大权,严看守以前养成了为难"犯人"的习惯。这一次,他发现自己的"口谕"不灵了,很吃惊,也感到了潜在的威胁。看来没有行动是不行了,他转过身,想把关玉立拉回来。那捻碎的烟丝适时地在眼前纷纷扬扬。严看守的腿一软,迈不动了。   关玉立心里也是打着鼓的。他不敢回头,怕看守看出他眼里的犹豫。虽然自己块头比看守大,但毕竟他有权力支撑,自己只是他看管的"囚犯",力量怎么抗衡?假如看守坚决制止,并上前拉他的话,关玉立肯定会半推半就的跟着回来。然而,接下来便是沉默。年轻人的虚荣心和勇气,推着关玉立不得不向前走。他开始暗暗后悔自己的冒失了。这时,看守的一句话,不仅让他长长吐口气,而且开始从心里看不起他了。   严看守说,去吧。随后,他又把脸转向其他人,说谁还去,快点,等一会不开门了。其他人如得大赦,满脸意外的惊喜,爬起来就往外跑。   天空中涂了油一样,明晃晃、亮堂堂的,千丝万缕的阳光,织成一张张密集的网,一层层把关玉立罩住了。其实,冬日的阳光最软弱,被严寒束缚着,几乎近于摆设,何况又到了半下午?然而,关玉立依然感受到了亲切的、久违的、巨大的温暖。他昂着头,大口呼吸着,像被关了几年一样,有种重见天日的悲喜和激动。他十分珍惜这一点点难得的自由,故意走的很慢。通往厕所的路是条下水道,上面铺着水泥板,他低下头,一块一块的数着。板上结了层薄冰,一接触皮鞋,就发出吧嗒吧嗒的回音,很单调,也不动听。但是,像所有无聊的孩子一样,即使看蚂蚁上树,关玉立也觉得有趣,满脸陶醉的欢喜。——厕所就在近前,灰黄地,坚冷地墙壁,真真切切的迎面扑来。他的眼神马上暗下来。一进厕所门,吴大爷就先掏出烟,点燃了,狠狠吸几口。   有人在路上,有人还在厕所里,严看守就吆喝,快点快点,老屙啥,锁门了。"犯人"们怕他真锁门,有"家"难归,或不经意间背上"畏罪想逃"的罪名,立即小跑起来,有几个躲在厕所里想逃滑的,也赶紧提上裤子往外跑。等人到齐了,严看守又宣布新的禁令,"阎主任说了,谁再吸烟就罚钱,抓住一回罚一百。"   严看守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为了证明自己绝对正确,绝对权威,又不得罪人,只要宣布禁令,就把阎主任搬出来。就像以前的太监,如果想谋害某位官员,就先拟一道假圣旨一样。   严看守走后,刘生说,妈拉个巴子,给我充人,出去非揍他不行。关玉立也说揍他。米大娘赶紧劝:乖乖,别给他犟,胳膊扭不过大腿,咱归他管。又说,这不打不骂的还让吃饭,不怪好了。吴大爷也说,能大能小是条龙,忍点吧。   说话间屋里就暗下来了,新来的开始操办着铺"床"。家里人早就送来了草席或纸箱子之类,简单的铺到地上,上面再放上被褥。因为人多地方窄,便俩人一个被窝,妇女往里靠,男人在外面。   刚收拾好,严看守就进来了。他说,晚上太冷了,我不能给你们开门。关玉立说,俺咋解手,一夜不能憋死。严看守说,我找个尿桶放这屋角里。几个新媳妇立即反对:不行不行,那不能熏死。刘生说,胡扯,这啥人都有,咋方便。严看守说,嘁,就那回事呗,有解手的都别看,蒙上头。   "说实在的,俺老了,啥都不在乎,你看这都是…"米大娘陪着笑脸,指了指年轻的媳妇,"太不方便了,麻烦你给开一次吧。"   "那——一夜就开一回。"   吴大爷像听到下课铃声的小学生,高兴的就差没蹦起来。严看守一走,他就喜形于色,连说沾光沾光,原来俺几个,他就是不给开门,吓得我晚上都不敢喝稀的。随后,他的脸又沉下来,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日他奶奶,为了能多上趟厕所,俺几个想着点子巴结他。   10:
  关玉立闭着眼,想借助睡眠摆脱心中的烦乱。但他咋也睡不着,媳妇和孩子的身影,勾魂使者一般在眼前来回晃,他恨不能一步跨到家里。他又想到逃跑——哗啦一下,门被撞开了,他敏捷的跳上墙头,眨眼间消失在黑暗里。——大哥的话又及时出现在耳边,"你千万别跑,如果跑了,咱一家人咋办。"   从窗口漫进来的灯光,像个刻薄的人在剥何琴的眼。她觉得那是闪闪的星光,从她家破漏的屋顶上扑下来。她转过脸,把头蒙起来。那光依然乱针一般,直扎到她心窝里,慢慢幻化成几双闪动的眼睛:"啥,两个闺女就去手术?我只有这一个儿,你不是成心让俺绝后吗。"婆婆恶狠狠的瞪着她。"没有儿,这日子还有啥熬头,你看咱庄上,谁家不儿女双全?"公公冷冷的斜她。…   不久,灯光缓缓托起一座小院:红砖院落,红砖瓦房,厨房整齐。"轰隆隆——"推土机像疯狗一样扑过来。"稀里哗啦…"院子倒了,房子倒了,一面墙向她压来。"啊——"何琴不由自主的大叫。   "你咋的你咋的。"米大娘被吓醒了,赶紧推她。   何琴睁开眼,倾斜的墙壁还在眼前晃。她惊魂未定,大口喘息着。   "做噩梦了?"米大娘关切的问,随即便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别害怕,他们总不敢吃人——我也老睡不着,唉,吓破胆了。"   关玉立醒了,感觉小腹鼓涨涨得,隐隐作疼。他有起夜的习惯,本能的想爬起来,睁开眼往四周一看,啥都明白了,又颓然地躺好。他没有手表等计时器,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想看看天,根据星星判断一下,但窗前的灯光像一堵墙,他什么也看不见。等会吧,别影响别人睡觉,他想。但那泡尿却得理不饶人,像临产的孩子,捏扁头往外钻。他肚子疼得更厉害了。   关玉立终于忍不住了,坐起来,啪啪的拍了几下墙。声音清脆,在静夜里格外刺耳。大家本来就睡的不踏实,一听到异响,更是心惊肉跳。几个老年人骨碌爬起来,惊慌失措的问,咋啦咋啦。关玉立说憋的慌,想上厕所。都长长出口气,身体放松下来。   等了一会,隔壁毫无反应。关玉立说,妈的巴子,睡这么死。吴大爷笑了,说他醒了也不来,特意停一会,狗日的,他就要这味。关玉立急了,站起来穿上鞋,照着墙壁跺两脚。   "轻点我儿,惹火了,他又不给咱开。"米大娘一脸担心。她话音刚落,隔壁就传来回声,"听见了,叫魂咋的!"大家乐了,有人还嘿嘿地笑。   吴大爷说,"等会他来了,保证这样说,‘我早就听见了,特意不来的’"。看有人不信,他又补充一句:"你等着看"。   不久,严看守提着裤子来了,说刚才谁的事,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   关玉立脆生生的说,我。   严看守瞪他一眼,哼了一声:我就知道是你。接着又说,我早就听见了,特意不来的。像听到口令一样,大家"哄"的一声都笑了。严看守不知道咋回事,不高兴的说,笑啥笑,这有啥可笑的。   从厕所回来以后,都一时睡不着,就咯咯叽叽的闲扯。吴大爷说,关玉立你劲真大,都挤到我的被窝中间了。郑长河说,我说咋这么多腿,挤的我一动也不能动。   刘生说,刚才谁说梦话,叽里咕噜的听不清。   "谁还磨牙呢,咯吱咯吱地瘆人。"   "他打呼噜真响,聒的我多长时间没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打哈欠了。米大娘说,天还早着呢,都别吱声,再睡一会吧。马上有人接腔,说对,再睡一会。一阵翻转身体的声音之后,屋里静下来,不久,就有人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想象着别人熟睡的样子,何琴羡慕的要死。近年来,她的精神一直恍恍惚惚,思想如战败的士兵,四散溃逃,惊起了许多以前的生活情景:三女儿蹲在地上,嘴巴上沾满泥巴,面前还有几片残存的果皮;她看到自己高扬的手臂,女儿惊恐的目光——她的脸现在还火辣辣的疼。   "别疼的慌,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东西还不是人挣的。"婆婆满脸期待、满脸鼓励。   "儿子儿子…"何琴苦笑了。一个又瘦又小的男孩飘到眼前。"你看这孩子多俊,多喜人。""就是,你看多好。"…一圈晃动的脑袋和夸奖的话,但何琴听了却分外刺耳。   "有小不愁大。"婆婆心满意足的笑了。   11:
  窗外刚刚出现一点亮色,就有人醒了。一说话,满屋的人都跟着醒过来。身体的转动声、哈欠声,连成一串。   米大娘说,你冷啵大哥。吴大爷说不冷不冷,还是人多好,挤着暖乎的。另一个老头说,咱这些人抵两个火炉子。你看,这么冷的天,咱盖一个被还热呢。   "还怪好呢,在家哪有这么多人说话拉呱的。"米大娘说完,自己先嘿嘿地笑了。   不能出去,更没有电视或什么可供消遣娱乐的东西,为了排遣寂寞,他们只有东扯葫芦西拉瓢的闲扯。自然而然的,话题就转移到计划生育方面。   吴大爷说,咱关键是没有钱,俺庄上的孟军,今年春天,一把交给计生办三万,现在三孩都快露头了,连个放屁的也没有。   有位姓朱的中年妇女,年轻人都喊她大婶。朱大婶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俺姐那庄上有一个,多有钱呗,眼下都五个孩子了,还是没人管没人问。   关玉立听不热了,没好气的说,要那么多孩子干啥,孩子多了有啥好处。其他几个老人像遇到知音一样,七嘴八舌的说:   "就是就是,你看以前,谁家不几个孩子,得多少东西能拉扯大,整天天能张紧死,还吃不嘴里穿不身上,活受一辈子"。   "小时候,渴怕他渴着,饿怕他饿着,长大了还得给他盖屋,娶媳妇。操办完你的操办我的,等办完事,也老的不能动了。"…   吴大爷说,不计划生育也真不行了,你看眼下人多的,特别是逢集,各个路口都给流水的样,没边没沿。再这样几年,别说吃,恐怕站都站不开了。   米大娘说,可眼下也太严了呗,你好歹让人生俩,有个做伴的吧。   朱大婶说,咋着也得让人有个儿吧,没有儿,这日子还有啥过头?老了偎谁,闺女毕竟是人家的人。   一向不说话的何琴说,儿再多,死后谁也不能跟着。   直到严看守来开门,大家才想起来往外看,天大亮了。从厕所回来后,关玉立没进屋,直接来到水龙头前。严看守急忙问,你干啥。关玉立说,我想洗洗脸。另几个年轻人,也赶紧跟着说,对对,叫俺洗洗脸吧。   严看守说不行,阎主任没说让洗。   吴大爷紧走两步来到严看守跟前,笑容始终像盛开的梅花,在脸上一嘟噜一串,直扑到严看守的眼睛里。他双手捧着一支烟,恭恭敬敬的递过去,说行个方便吧,老邻世交的,谁能没个事呢,阎主任这不还没起吗,叫他们快点。   严看守迟疑了一下:那…都快点哦。   吴大爷一竖大拇指,夸奖道,咋样,我天天说,严看守绝对是好人,最有同情心,你看,这一商量就行了。   其他几个老人也凑上来,眼里流动的全是奉承。他们望着严看守的脸,说一点也不假,眼下,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真少,又好说话又照顾人,——他关押咱,不也是没有法吗。   严看守的耳朵都不够用了,裂开大嘴,露出红色的牙床,合都合不上。激动化作无数调皮的小手,在他身上乱挠。严看守严看守被感动了,动了真情。他说,就是的,我有啥法,我这就想放你们走,行吗?阎主任让我上东,我敢往西吗?端谁的碗受谁管。但是,激动归激动,他仍然没忘记自己的职责,还有人没洗他就催促,快点快点,该锁门了。   何琴站起来,也想出去洗洗,米大娘一把按住她:你不行,还没满月,粘凉水好落病根子。   有位年轻的媳妇,从挎包里拿出一把梳子,一面小镜子。她刚梳理完毕,马上就有人借。梳子和镜子如两条游荡的鱼,在年轻的女人手中穿梭。当鱼静止不动后,何琴借过来。镜子里现出一张脸:皮肤皱皱巴巴,布满黑斑,两眼暗淡无神。这就是我吗?何琴的眼神又一暗,怔怔地,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镜子里的影像在魔术般变幻,一张娇嫩的面容冉冉升上来:脸庞丰满,光洁红润,用手轻轻一弹,就能流出鲜美的汁来。何琴一定神,眼前的影像突然消失了,镜子里还是那张脸,干涩,枯萎。她闭上眼,轻轻挪开镜子,心里一阵阵抽搐,两粒大大的泪珠,从眼角滚下来。   几年前,何琴是村里有名的一枝花,也是仅有的一名女高中生,虽然高考失利,她仍然满怀梦想,下决心要干一番事业。然而,对于一个身无分文的农村女孩来说,这纯粹是白日做梦。爹娘的误解责骂,邻居的冷嘲热讽,像如来佛的巨掌一样,让她痛不欲生,逃无可逃。一番痛苦的挣扎后,她不得不屈服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对象也是高中生,而且很有志气。结婚前,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谈论理想和人生,编织美好的未来。然而,命运无情的把她推向了另一个深渊——4年生了4个女儿。为了儿子,她和丈夫老鼠似的东躲西藏,疲于奔命。家毁了,梦想破灭了,关键的是男人的精神也被打垮了。她也抗争过,然而,在如此强大的世俗面前,有什么作用呢,就像大河中的小鱼,一点浪花都激不起来。   "砰"的一声,门又被关上了,声音不大,却震得大家一哆嗦。刚才的一点轻松感,也如孙猴子一样被压在了五指山下。不给钱不让走,给钱又没有,到啥时候是个头呢?   吴大爷往被窝里一缩,背靠在墙上,目光散乱。他说,安心呆着吧,你们谁想走谁走,我是不走了,撵都不走。话里明显含着虚假,如掺了沙子的米饭,咯吱咯吱的瘆人——并没起到安慰作用,他心里依然酸溜溜的,充满了绝望的无奈。家,家的面貌又在眼前晃,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关玉立说,日他娘,要钱?没有,这百把斤就交给他了,随他去吧。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他故意昂起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屋内的景象,再一次毫不躲闪的映入眼帘:屋顶上暗灰色的水泥板和水泥棒,就像外面阴冷的天气一样,嘶嘶的吐着无情。墙角里有几张大小不一的蜘蛛网,像张开的魔掌,沉沉地压在心头,让人透不过气来。还有一些长短不一的灰尘吊子,仿佛被什么托着,又不用力,让它吊不死也下不来。   郑长河也说,钱?哪弄去,就给他耗着,看谁能熬过谁。——他自己都能听出那是假话,像被人揭穿了一样,血一下子涌上来,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有米大娘像吃了定心丸似的,喜滋滋的说,对,咱商量好 ,都别走,这多好,有吃有喝还有说话拉聒的。她儿媳妇还得两个月能生,接着就是罚钱,哪儿弄去?所以,她根本对回家不报任何幻想。停了一会,她想起什么似的转向郑长河:他大哥,你今年多大?   郑长河说,32了。米大娘又问,你小孩的妈真不来了吗。   郑长河说,我还能哄咱几个?我去了两趟,总共花了4000多块,连个头发丝都没见着。   米大娘叹息着说,这外地人…真是的。她若不来,你一个人带孩子,多不容易,还那么年轻,该再找一个。   郑长河说,我也有这份心——凭咱这条件,上哪儿找去。   米大娘说,俺庄上就有个合适的,年龄和你差不多,男人去年出车祸死的,长的膀大身宽,多能干活啵。就是结过扎了,还带个闺女,不知道你嫌弃啵。   朱大婶说,有闺女才好呢,他不是有儿吗,这样就儿女双全了。   郑长河喜的嘴像撑开的裤腰:咱这样的还想找黄花大闺女?能刷锅洗碗,过咱庄稼人的苦日子就行了。   米大娘兴奋的满脸放光:那好,我出去就给你撮合撮合。   大家也都跟着高兴,好像郑长河马上就结婚似的,居然有两个年轻人跟着要喜糖。郑长河激动的不知道该咋说了,只是不停的搓手,不住的笑,说放心吧大娘,如果说成了,你家的案板多长,我就给你买多长的鲤鱼。   米大娘不高兴了:咋的,我图你的东西?老邻世交的,帮忙牵个线算啥。   吴大爷说,你一提我也想起来了。俺姐家那庄上也有个合适的,你先说吧,如果不成,我再接着提。他又转向其他人,说咱都费费心,帮忙张罗点。   12:
  直到第二天,大家还在兴致勃勃的议论这件事。郑长河说,又不是小青年了,如果同意了就马上结婚,顶个窝参加双查。   忽然,一阵吵杂声从外面传来:"快点快点,走快点。""我自己能走,推啥。""走快点。"…伴着纷乱的脚步声,向门口涌来。屋里的人赶紧闭上嘴,支棱着耳朵听:   "她跑了抓我干啥,我又没藏她掖她。"   "看她再吵吵,再瞎吵就关这屋里揍一顿。"…   随着开门声,严看守一把推进一个娘们。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昂首挺胸站在门口。胆子大的偷偷瞟几眼,胆小的吓得直哆嗦,头耷拉的恨不能插进胃里去。这娘们看起来30多岁,大高个,腰粗腿壮,穿着红呢子褂。她一脸愤愤,满眼不服,向里面看了看,见没有认识的,就靠墙站住了。   听着外面的人走远了,米大娘才敢把头抬起来。她身子向里挪了挪,热情的招呼:他嫂子,来坐下吧。   呢子褂顺势在她身边坐下了。   米大娘说,你咋来的?这也正是大家想问的。   "你评评理大娘,"呢子褂还没消下去的火气,忽地又顶上来了,"俺小孩的姑姑是你们这儿前河村的,第二胎快该生了,查的是男孩。前几天,她一听到风声就跑了。她老公公、老婆婆,也吓得不知道藏哪儿去了。昨天,计生办的带人把屋给她捣了几个窟窿,家里是值钱的都拾掇净了。今个又去抓俺老婆婆,——她早就吓坏了,从跑出去就没敢回家过。这不,把我抓来了。你抓我干啥,她又没藏在俺家。"呢子褂声音很高,脸向外,似乎在故意说给什么人听,"俺家还晒着粮食呢,别让羊吃了;俺孩子该放学了,等我做饭呢,他爸爸又没在家。你说,抓我干啥,抓我干啥!?这些龟孙羔子,杀人还不兴牵连亲戚呢。"   门"哗啦"一声开了,严看守横眉立目,杀气腾腾地站在门口,"老实点,再吵吵就揍你。"   呢子褂说,你敢,凭啥揍我凭啥揍我!   严看守脸一寒,牙一咬:她妈的,不揍一顿你不好受。他饿虎扑食一般,上前抓住呢子褂的衣服,一把把她甩到门外。   大伙的心忽地一下子提起来,同时升起一个念头,坏了,她肯定得挨揍。心里都七上八下的,说不出是啥滋味,又有点好奇,只叹没有土行孙的本事。   不大会,隔壁传来吵闹声。随后,"扑通",有什么摔倒了。"哎哟哎哟…"紧接着传来人的惨叫声。"啪,啪","扑通","哎哟","呜——"…各种击打声,伴着惨叫和哭声,示威似的穿透墙壁,源源不断地涌进来,大黄蜂一般在屋里嗡嗡乱飞。大家心惊肉跳,吓得大气也不敢喘,都升起杀鸡骇猴的恐慌。有几个胆小的,不知不觉战栗起来。他们眼前像在放映港台武打片:拳脚不分点的扑下来,那娘们皮球似的在地上滚来滚去。   不久,杂音停止了,只有女人呜呜的哭声。   严看守像拖拉麻袋一样,把呢子褂拽过来,一把推倒在米大娘身上。   13:
  几个新媳妇情节较轻,罚的钱也不多,家里人张罗着,不到几天就走光了。有感于缘分和情谊,每个人走的时候,都买两包烟或水果送来,都有一阵热情的道别。   每走一个人,关玉立心中就多一份沉重,欢送的笑脸丝毫掩盖不住急切和羡慕。"你别急,再熬几天,咱爹打听清楚了,二毛(他的邻居)的表哥和阎主任的媳妇是同事,二毛今天就带咱哥去。"早上媳妇说的话,在关玉立耳边反复盘旋。这次应该能办成了吧?关玉立想着,门忽然开了,媳妇满脸喜悦的进来,说啥都办好了,赶紧拾掇拾掇走吧。   "明天核实一下情况,落实了政策,你就能回家了。" "先准备一万块钱,二胎罚款一万。分批拿一万二。"一想起这些话,关玉立就愤愤不已,充满绝望。不想它不想它不想它...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想使自己平静下来,思想却像陷入沼泽地一样,愈挣扎愈深。日他娘,骗子,都是骗子!关玉立一下子又暴怒起来,他想砸门。他想化作一阵青烟飞走。   "支书又找过阎主任了,嘴皮子磨了半截,阎主任才答应给减2000,少一厘都不行了。""不拿,一分都不拿,死都不拿,日他祖宗,除了知道要钱。""咋弄,我回去再找别的门路。"刚才和大哥的对话,一层层把郑长河裹起来了,他痛苦的在床上直打滚。同时,媳妇俏丽的身影,也始终若即若离,挥之不去。他想破脑袋都弄不明白,儿子都几岁了,家里不缺吃不少喝,恩恩爱爱的,咋说变就变了呢,还是本地女人好。心念一动,他不由自主地偷偷瞟了几眼呢子褂。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正在和大家聊天。   呢子褂说,他们米脂镇,比这儿抓得还厉害。她有个邻居跑了,他亲的近的一下子抓走十几口子,连他姐家的东西,都叫计生办的人收拾得干净的;还有一个人,临走前把自行车放在邻居家里,让计生办的干部诈出来了,把那邻居关了3天,还罚2000块钱。都是在夜里抓,谁家有这样的亲戚,都能吓死。   正说着,大家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两个年轻人出现在窗前。关玉立咕噜爬起来,直扑过去。没等他张嘴,其中一个人就打趣说,咦,还是这里好,你看,两天没见就养的又白又胖的。关玉立也笑了,说少废话,我快憋死了。他们说笑了一会,一个人从怀里掏出两瓶酒,另一个人拿出两包菜,同时问,急的咋样,好孬先解解馋吧,等出去以后再给你压惊。   关玉立把东西拿到屋角里,招呼说,来来来,都喝点。妇女们说不喝不喝,纷纷站起来,腾出一片地方。男人们凑上来,蹲着,团团的围一圈。两瓶酒很快就喝光了。关玉立觉得肚里火辣辣地,脸上腾腾地往外吐火,汹涌不已的委屈和急躁,也随之被熊熊的点燃了。他思想里只有一个念头,走!走!走!他觉得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忽地站起来,几乎是吼着说,走,我砸开门走,日他奶奶,看谁敢拦我。   刘生也紧随着跳起来,说走,是死是活痛快的,受他奶的个x这份洋罪。   "走,"吴大爷也脸红脖子粗,现出少有的暴怒,"我早就受够了,再活10年、20年,咋啦,不也是一死,给他拼,拼死一个够本,拼俩赚一个。"   米大娘吓的脸色煞白,身子直哆嗦。她堵在过道上,伸开胳膊作出阻拦的样子,说我的老爷,这是咋的,疯了,喝醉了?这不怪好吗,有吃有喝的。又进一步说,回家咋了,除了干活、操心。看几个人不吱声,她的心稍微放下一点,把脸转向吴大爷,数落他,"年轻人气盛,你一把年纪了,也跟着瞎搅合?好死不如赖活着,咱谁也不给拼。以后不能喝酒了,谁也不能喝。"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的劝,"咱这不怪好吗,你们就别戳祸了。""咱又不犯法不犯罪的,还能老关着,总有被放出去的时候。"…好不容易,几个人的火气被按下去了,回到各自的被窝里,望着那一道浅浅的斜阳发呆。   14:
  因为小屋只有一个窗户,而前面又是座高楼,上午的阳光被整个挡住了。只有到半下午的时候,阳光才能绕过障碍,侧着身子钻进来,在东墙壁上留下一道斜长的光斑。本来,冬天的阳光就不热烈,何况又劳累了大半天?那光斑就显得特别疲惫,特别无精打采。即使如此,它也不愿在此久留,眼睁睁地看着它变瘦,变弱,还没等大家亲热过来,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屋里的人只有上厕所的时候,才能感受到短暂的阳光。他们除了聊天就是睡觉,当看到有人来送饭了,才豁然醒悟,"咦,又该吃饭了",当屋里越来越暗的时候,才知道又到黑了。   "阎主任说的,送一次饭20块钱,"或"阎主任说的不让吃饭。"严看守虽然宣布了几次,但阎主任没认真追查,严看守也就没认真执行,而且,只要心情好,他的脸色也不像以前那么难看了。严看守的办公室就在隔壁,里面加了张床, 就兼做卧室了。屋里除了他会喘气,能弄出点动静外,就是那只滴答作响的石英钟了。他每天在门前站腻了,便只有对着石英钟发呆。隔壁的笑声偶尔传过来,更让他觉得寂寞无聊,眼热嫉妒了,便到那边训一顿,总不管长。后来,他实在耐不住诱惑,就放下架子,试探着来到隔壁。大家正巴不得他加盟,几个老人一说话望着他的脸,陪着笑,年轻人也不想得罪他,多半顺着他的意思,使他很有成就感,有种羊群里来头驴的高高在上感。"犯人"们便能得到一些额外的恩准:多上趟厕所啦,送饭的时候给开门啦,等等。   有时候为了炫耀,严看守也向大家透露一些他听说的秘密,关玉立就是从他口中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突然抓来的。   严看守还说,阎主任说的,只要有送饭的,一次收20块钱,收入算我自己的。原本算计着能发一笔小财呢,这一看都是附近的邻居,整天天碰鼻子碰脸的,咋收。他还说,如果是远路的,少一分也不行。几个人老人又是一顿猛夸。   严看守锁上门正想走的时候,朱大婶的儿子来了(她平时都是由住在附近的妹妹送饭,家里很少有人来)。朱大婶问,你咋来了。儿子说,俺爸让我来看看你要啥啵。朱大婶说不要不要,这儿又不冷,啥都不要。她反过来问,山药挖的咋样了,小猪崽没事吧。儿子说,山药快挖完了,还涨价呢。俺爸说了,卖完这一沟,就拿钱让你回家,他问几回了,得1000块钱。   "1000块钱?!"朱大婶像突然被人挖掉一块肉,疼的身子直哆嗦,脸色也变了。她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走,1000块钱,够咱花半年的,我不走,反正家里也没有活,耗着去呗。给你爸说,看好家就行。又问,小猪崽多大了,没事吧。儿子说,有几十斤了,都怪好。迟疑了一下,又吞吞吐吐的说,前几天死两个。   "咹?死两个?"朱大婶的声音猛然提起来,尖利刺耳。她直瞪着儿子,急切地问,咋死的咋死的!儿子说,那天回家晚了,让老母猪压死一个,后来又掉水缸里淹死一个。   朱大婶摇晃着头,不停地叹气,不停地咋吧嘴,着了魔一样,反反复复的说:"你爹…唉,咋交代他的,天冷,千万照顾好,喂热食,喂及时,晚上圈里多撒点麦穰。又说,明知道家里有牲畜,还回来这么晚?——你看这,两个,几百块。"她声音沙哑,说不下去了,眼里泪汪汪的。米大娘赶紧劝她:别急大妹子,财去人安乐。其他人也劝:想开点,权作少下俩。又说,不是咱的财贝,别心疼。   儿子走后,朱大婶往墙角里一缩,哭丧着脸,耷拉下眼皮,不吃不喝也不说话。两只小猪像黑白无常一样,在她眼前蹦来跳去。半下午的时候,朱大婶终于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因为她哭的仓促,声音又大,其他人被吓一跳。朱大婶不管不顾,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念叨,"日他奶奶,我早就憋死了,我怨谁?怨我自己,我发贱,我该死!一开始抓人,俺闺女婿就跑来给我报信,呜…那天挨黑,我,我,也躲开了,咋也不放心小猪崽,刚下窝的。我在邻居家坐了一会,看看没有动静,就想回家看看,谁知道,一进门就给堵住了了了…"了字在她喉咙里上串下跳,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扯连的其他人心里也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呜…我得走,拿2000也走。我出去就骂俺亲家去,她个龟孙跑的比兔子还快,俺闺女还没走她就藏的没有影了,恁长时间也不来看看我,替换替换我。呜…呜…"   大家心里本来就不好受,再被她的哭声一搅和,更像猫抓一样。米大娘两眼泪,心里直涌酸水,拉着手,抽抽搭搭的劝她:别哭了大妹,哭有啥用?哭坏身子还得自己受。又说,啥也别怨,就怨咱命孬,该受这份罪。其余的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帮着劝。   关玉立斜她几眼,没言语。他从心里看不起她,想,娘们的眼泪就是多,不值钱,即使哭死有个屁用。然而,他又有点羡慕她的勇气,那毕竟也是一种发泄方式,总比老闷在心里舒坦。   正在屋里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张脸贴在窗户上,眼珠子骨碌骨碌乱转。米大娘眼尖,没等别人看清就爬起来,光着脚,三步并作两步扑过去:你来干啥,还不快走,快走快走。   来人说,娘,他们打你啵,叫你吃饭啵。米大娘急促的说,不打不打,叫吃叫吃,你快走吧。儿子看着娘凌乱的头发,似乎又深了一圈的眼窝,一阵阵难过,说娘,看你瘦的,我,别躲了,明天来流产吧。   米大娘的脸色忽而变得凶狠起来,不等儿子说完就截住他:放屁!过了这个村,还有这样的店吗。没有儿,以后的日子咋过。又说,不是快生了吗,生下来就不怕了,看谁敢给咱掐死。   儿说,娘,看你受的…米大娘说,受啥,我觉得怪好呢,不操心不干活的,我恁大岁数,该死的人了,只要你能生个儿,我死也合眼。   "娘,我…"   "快走!"米大娘的眼珠子几乎能弹出去,两手啪啪的拍着墙壁。那一刻,她真恨不得自己的手能变成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下子把儿子扇的无影无踪。儿子看到了娘眼里的两柱光,那光是坚定的、急不可耐的、宁死不屈的,那光封住了儿子的嘴巴。他不再迟疑,转身跑了。   回到被窝里,米大娘的心还在扑通扑通乱跳,儿子的身影像电影幕一样,完全遮住了她的视线。她忽而又担心起来,他从哪儿进来的,大门口有当官的吗,有人认识他吗,万一…她似乎看到儿子被人按住了。她的心一阵阵抽搐。过了一会,什么动静也没听到,米大娘的心才放松下来,轻轻地吐口气。她忽而又后悔了,刚才咋没问他在谁家,得常换地方;天冷,他夜里能睡暖和吗,能吃好呗…   就在米大娘心里油煎火燎的时候,门外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快点快点,走快点。"   "那个老不死的在这儿,还抓我干啥。"   米大娘的心一下子缩紧了,惊骇得几乎不能喘息。难道…一位中年妇女扭扭捏捏地被推进来。真是越怕鬼越见无常,米大娘一看来人,吓得都说不成话了,"我的儿,你,你,…咋来了?"   "还不是因为你那小爹,他的屋捣烂是他自找的,活该,俺的树也刨了,羊也给卖了,还一天到晚不得安生。"那娘们身高体胖,嗓门也大,震得其他人耳鼓嗡嗡直想。   米大娘太了解大儿媳妇了。她下油锅站高岗,不能吃一点亏,还蛮不讲理。所以,米大娘眼皮一耷拉,任她吵骂,只是偶尔担心的提醒她,小点声我儿,别让当官的听见了。   "听见去呗,听见才好呢,都是你养的好儿,亲戚邻居都跟着倒霉。你说,他藏哪儿去了,当官的说了,只要找着他我就能走。"   "我的儿,你憨了?傻了?我一开始就被抓来了,天天连门坎都不叫出,咋能知道他藏哪儿?"   只注意她娘儿俩,没看到计生办的干部,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窗前。吴大爷急忙使个眼色。米大娘一抬头,吓得心里咯噔一下子,慌乱中她不及细想,赶紧拍拍儿媳妇的胳膊,意思是不让她再吱声,免得挨揍。   那娘们只顾得吵闹,没往外看。一见婆婆拍她 ,想多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劈脸给婆婆一个耳光,还骂,"老东西,你想打我?你还想再欺负我?没门!我哪辈子没行好事,啥时候造的孽,找了你这样的人家,以前能受死,这刚好过一点,又跟着倒霉,我的天爷——我咋活呀,呜——"她居然嚎啕大哭起来。   米大娘被打得脸火辣辣地,又害怕又担心,也不敢再碰她了。她一时怔住了,呆呆地,泥塑一般。出乎意料,干部们没训那个娘们,也没有拉出去揍一顿的迹象。米大娘心里宽松了一点,但还是怕,直直的望着儿媳妇,"乖乖,你别…你,唉…"她双眼一红,泪珠儿滚出来。她用手揉揉,抽动几下鼻子,声音沙哑的说,"你,你哭吧,要是觉得能好受点,就骂吧。"   一位中年干部说,行了行了,别闹了,再吵就单独关你。他又转向米大娘:只要不交出来你儿子,谁也别想出去。   屋里的人早就看不下去了,窝了一肚子火。等计生办的干部一走,就乱纷纷的,半是劝解半是嘲弄的说,"你这人看着挺精明的,咋净干憨事,打你婆婆有啥用,她想抓你来?"   "咋不抓人家,谁让你们亲呢。"   "没打没骂的,你闹啥,不是故意让人看笑话吗。"…   "这丢人现眼的,以后咋见人。"那娘们还在哭,但声音小多了,也没有了刚才的泼辣。   "我的乖乖,这丢啥人,咱一不偷二不抢,又没干不见天的事,"米大娘赶紧说,"不就是多生个孩子吗,搁以前,这算啥。"   "他爸不会做饭,爷几个能吃好呗,家里有猪,有鸡,有羊,能照顾好呗?"那娘们还是不断地哭,不时地念叨,"我哪辈子没行好事,找到你这样的人家,呜…呜……"   米大娘本来就心乱如麻,再被儿媳妇一哭一闹,更是不知所措。她哭丧着脸,话少了,人也委顿了许多。她经常独自站在窗前,对着窗外发呆。有几次,计生办的干部来到面前,劝她,说吧,只要说出你儿子藏在哪儿,马上就放你们走。米大娘毫无反应,好像没听见,或根本不屑理睬。   15:
  几个人怕米大娘窝出毛病来,一肚子担心,便时不时地劝她。吴大爷说,他越这样咱越得高兴,特意气他,反正是这样了,愁啥。朱大婶说,老嫂子,想开点,别理他,该说的说,该笑的笑,全当他们说的是放屁。话音刚落,严看守来叫她。朱大婶一下子就吓懵了,哆哆嗦嗦的问,"我,又没犯错,叫,叫我,干啥。"   严看守说:我也不知道,阎主任让喊谁我就喊谁。朱大婶不想去,但又不敢不去。她心里像揣个兔子。   朱大婶一离开,屋里就议论纷纷,你说这他说那,反正不往好处想。但仔细想想,她一直都没有出格的行为,而且,从严看守的举动上,也看不出揍人的样子。大家满脑子疑问。   不大一会,朱大婶回来了。欢喜如涨潮的海水,在她脸上汹涌起伏。一进门,她就迫不及待的说,"我能走了,俺孩的爸拿钱来了,我的老爷,终于能见天了"。   几张嘴同时问,"拿多少钱"?   "1000块。"随后,朱大婶又很开通的说,"拿就拿吧,一个子不拿也不行。"   "是的是的,只要来了,多少都得拿点。"…其他人附和着,满脸羡慕。   朱大婶欢天喜地的样子,又勾起了关玉立心里的急切和烦乱。虽然家里人还在不停的为他奔波,但接连不断的失望,使他几乎丧失了信心。我咋办,我啥时候能回家呢?他一遍又一遍的想。   朱大婶刚一出去,严看守就要锁门。关玉立站起来,说别慌,我解个手。严看守不耐烦的说,不行,净你的事,等一会吧。   关玉立本来就憋屈的想找人打架,一听这话就急了,出口便不分轻重,"这能等吗,管天管地管不着屙屎放屁,你小子咋恁不是玩意。"   一项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严看守,做梦也没想到,有人居然敢这样给他说话。如果是位年龄大的,他马上就会揍他一顿。但他始终怵关玉立,怒火在眼里跳了几跳,终于没烧起来。然而,如果不有所表示,他又觉得面子下不来,这口恶气,也不能完全咽下去。严看守就一瞪眼:我就不是玩意,就不让你出去,咋着?   严看守的强硬,让关玉立感到意外,也接受不了,试几试都想揍他,但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咬咬牙忍住了。然而,另一股火还在往上顶,冲的他脱口而出:小狗娃(严的小名),日你娘,我能关死在这屋里啵。   严看守被他狗急跳墙的架势震住了,胆怯像烛光似的在脸上闪烁。他赶紧避开关玉立的目光,忙说不能不能。   "好,老子拼了,你现在只要不让我去,出去后,先砸死你个狗日的。"关玉立咄咄逼人。   "你憨了是傻了。""不能瞎说。"…几个老人纷纷呵斥他。   米大娘满脸祈求地望着严看守:给他开吧,权作帮个忙,开吧开吧,真憋坏了,你也不好交代。   严看守虽然很不情愿,但为了息事宁人,赶紧趁坡下驴。他一边开门,一边看着其他人说:这还差不多。有事好商量,都是近邻居,我也不想为难你,但别给我拧,县官不如现管,我就是不开门,你能咋着?去吧,快点。   16: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向前捱,没有新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虽然他们每天都在互相安慰着,鼓励着,但随着年关的临近,心情依然一天比一天沉重。   有时候,关玉立就自我安慰的想,这不怪好吗,不缺吃不少喝的,啥心也不用操。哪像在家里,大孩子哭,小孩子闹,还为生活发愁。然而,这个想法就像一股轻风,一眨眼就过去了。他想家里人,想孩子。虽然,孩子的顽皮有时候让他心烦,但是,在身边吵闹惯了,一旦离开,就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还有,那一天到晚紧闭的门窗,也无时无刻不在刺激他。自由如同浑身喷吐着诱惑的仙女,在门外向他招手。   "砰","啪","咣"。…当零零星星的鞭炮声钻进小屋里的时候,关玉立猛然省悟,年关到了。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常常在窗前徘徊、发呆。他眼前时常闪动着街上热闹的景象,想象着置办年货的欢喜,更激起了他回家的愿望,和亲人团聚的愿望。   没有人说话,都寒着脸在想心事。香烟成了唯一的消遣,始终有几个烟头在闪烁,像半阴天上零落的星星。灰白的烟雾在头顶上盘旋,不断有人被呛的咳嗽。米大娘苦丧着脸,用手在鼻孔前扇动着说:呛死人了,别吸了别吸了,吸那么多有啥用,吸死也白搭。   送午饭的时候,郑长河的大哥说,支书已经拍着胸脯下了保证,一分钱不用拿,就能把他保释回家。郑长河又两眼放光,脸上写满欢喜。第二天天刚亮他就起来,在窗前来回走动,不停的往外望。   半上午的时候,郑长河的大哥陪着几个人来了。郑长河激动的满脸潮红,隔着窗户,咋咋呼呼的打招呼。其中一个比较敦实的中年人说,兄弟,你再忍一会,我找老阎去,妈的,人都没有了,还罚个屁。   兴奋宛如捕食的蛇,在郑长河身上到处乱穿。他的身体抑制不住的抖动起来,嘴巴咋也合不上。支书、村长——郑长河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似乎已经到家门口了。郑长河趴在窗户上,紧盯着斜对面计生办的大门。   几个人在走廊上遇到了阎主任。郑长河身体抖的几乎站不住了,眼一眨都不敢眨。他看到支书满脸堆笑,嘴巴抖动不已,还不时扬一下手臂。阎主任阴沉着脸,嘴巴抖动几下,一挥手,转身要走。支书上前拦住他。大哥嘴巴抖动着,点头哈腰。阎主任把脸一扭,一挥手。支书嘴巴大开大合,拍了几下胸脯,又挥挥手。阎主任转过身。大哥向前跟一步,嘴巴急速的抖动。阎主任一挥手,巴掌落在大哥脸上。   郑长河的心一沉,同时又一紧。他看到希望像鸟一样,"啾"的一声被打飞了,但他仍不死心。   "日他姥姥,真不是人玩意,我以全村干部的名义担保都不行,以后再有事,他喊我亲爹都不问。兄弟,咱一个子都不拿,耐心的给他耗着,看能咋着。"支书的话如连绵的闷雷,彻底砸碎了郑长河的梦想。   "完了,我完蛋了,我彻底没指望了。"郑长河几乎要哭出来。他像一截木头一样,直直的挺在床上。   "嘁,愁啥,该吃送来了,不要刷不要洗,还有恁多人做伴。"吴大爷劝他。"别愁,天无绝人之路,他总不敢把咱关死。"其他人也劝,陪着叹气。他们很同情他,但不免又有几分窃喜,觉得多了个说话的伴儿。   郑长河一句话不说,一动也不动,满脸绝望。支书的话像一把把锤子,互相撞击着,震耳发聩。他被折腾的心神恍惚,死去活来。   17:
  关玉立的媳妇说,大哥还在努力,估计年前能回家,但是得拿点钱。关玉立说,拿就拿吧,只要能出这个鳖窝。所以,他又轻松起来,人也精神了许多。郑长河的大哥,又带来了喜讯。大哥说,上午表舅来了,表舅的表弟是米脂乡书记,曾经提拔过阎主任,明天表舅把他请来,看能不能少拿一点。郑长河心中,又充满了犹豫的希望。其他人也都有喜讯传来,他们在心痛钱财的同时,也充满了脱离苦海,和亲人团聚的欢喜。只有吴大爷和何琴,依然稳如泰山。   吴大爷不时翻着白眼说,沉不住气,我就知道,你们沉不住气,我不拿,一分都不拿,看他能剥了我。但他也时常叹气,时常发呆。   果然,郑长河的表舅来了,米脂乡的书记也来了,郑长河还是拿了1000块钱。米大娘娘儿俩,也拿钱走了。   屋里还剩下5个人,宽敞了,也冷清了。关玉立觉得心里空空的,又似乎被什么塞满了,堵的透不过气来,逃跑的念头,再一次浮上来。   "今天20几?"一个老头问,声音绵软的像熟透的柿子。其实他很清楚,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愿意相信。   "可能是27。"吴大爷说罢,心猛地一沉,像冰面上突然烂个窟窿,逃跑不及,只有无助的下坠。他们再也没有心情聊天了,不是呆呆地想心事,就是一口接一口的吸烟。屋里始终不断闪亮的烟头,原来的烟雾还没消失,后面的又升起来,越积越厚,浓浓的压在头顶上,像神话小说中的魔鬼,让他们感到恐惧和绝望。   一个小伙子提着饭盒,刚到门口就遇着严看守。眼看春节临近,严看守想回家,但有这几个人摽着他走不了,心里就不高兴。这几天,严看守脸色都不好看,也不上这屋来玩了。   严看守没有好气的说,今天不让吃饭,都是他几个,连累的我也跟着倒霉。   小伙子一听就急了:不吃饭不饿吗,麻烦你让一下,我递给他就走。严看守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不行,我说不让吃就不能吃。吴大爷一听是儿子的声音,忙说,小三,我不饿,快提走吧,天天不动不摇的啥活都不干,咋能饿着。   小三气的撅着嘴,他不再理会严看守,也不听爹的话来到门边,走到门边就往上递。严看守上前抓住他:拿50块钱。   小三说,拿钱干啥。   "送一回饭50。"   "人家送咋不拿。"   "我高兴,就从你开始。"   "欺负人咋的。"小三急了。二人越吵声越高,越吵越上火。   "滚,贼羔子,谁让你送的饭,我不饿,我不吃,滚,滚,还不快滚,——你想气死我!"吴大爷啪啪的拍着墙,大声骂。   小三拧上了劲,根本不理会老爹的态度。严看守见他不如自己的块头大,也不畏惧,说我就是欺负你。他上前一脚,饭盒腾空而起,青菜、丸子,天女散花一般,在空中纷纷扬扬。   "日您娘。"小三急红了眼,上前就是一拳。严看守被打的一趔趄,也急了,说,我的乖乖,你敢打我?随后,饿虎似的扑上去。二人扭做一团。   阎主任正好从大门口进来,见状赶紧咋呼,"干啥你,敢打人?反了反了,来人,把他捆起来"。   "找死,这不是找死吗。"吴大爷捶胸顿足,在屋里团团转。   不一会,从大门口跑过来几个人,一下子把小三按倒,推推搡搡的绑在院里的一棵树上。   "罚2000块钱。"阎主任说。后来,小三的家里人,托了几个街上有头脸的人物,经过反复说情,还是罚了500块钱。   下午,关玉立和另一个老头也走了。刘生受不了了,这儿站站,那儿望望,不住的长吁短叹。   18:
  除夕到了。夜色还没完全降临,各种不同的鞭炮声,就噼里啪啦连成一串。也有烟花,啾啾的欢叫着,光柱似的扑向夜空,咣地一声炸开,金光灿灿的照亮半边天。声音比阳光公平,仁慈的洒向所有的角落,但也更残酷,让你想躲都躲不开。   何琴睡了,吴大爷耷拉着头吸烟。刘生一脸烦躁,在窗前晃来晃去。   刘生说,如果在家又喝上了,这他妈的能急死。他满眼都是丰盛的酒菜,和猜拳行令的热闹情景。吴大爷也叹息说,可不是,今年喝不上了。   忽然,刘生坚决地说,我得走。   "走?你咋走。"吴大爷望着他,一脸吃惊。   刘生轻蔑的笑了,说"打开门,这门我早就看过了,是小折页扣的,我一使劲就能拉开"。又说,"大爷,你别吱声,如果拖累你就有情后补吧"。   吴大爷明白了,这小子早有打算。但还是忍不住地劝他:你想过后果吗,你跑了以后,家里人能得安生吗。他这样说,不仅为刘生,也为他自己。一方面,他不想失去这个说话的伴儿,同时还有一股酸溜溜的嫉妒。   刘生说,我不管,我一会也憋不住了。   吴大爷知道拦不住他,但还是不死心,又劝了几句。刘生根本不听。吴大爷沉吟了一下:你走吧,他能咋着我。   刘生抓紧门把手,猛一使劲,一阵稀里哗啦的巨响,连房子都跟着哆嗦。门没开。他深吸一口气,连着又拉了几下。哗啦一声,门开了,冷风贼一样,趁机扑进来。刘生回过头来说,大爷保重,有情后补了。   吴大爷在门前转来转去,脚跨出去又退回来,退回来又跨出去。想到明天又得给抓回来,再丢一次人不说,弄不好还得罚钱,他就长叹几声,回到被窝里颓然地躺下。   一看这副景象,严看守脸都吓黄了。他直瞪着眼,一迭声的说,咋弄的咋弄的他咋弄开的。吴大爷说,他硬拉的,你看不见吗。严看守又一迭声的说,你咋不拦住他你咋不拦住他。吴大爷说,我能拦住他吗,我能打过他吗。连说两遍之后,吴大爷反过来问,你干啥去了。   严看守无言。他喝酒去了,很晚才回来,而且又喝多了,自己都不知道咋摸回来的。他晃晃门框,又翻来覆去的看了一会,自言自语着说,狗日的,劲头不小,我得报案,马上把他抓回来。他转向吴大爷,一再强调说,你别跑哦。吴大爷说,你憨?如果我想跑,还能等到现在吗。   阎主任来了,里外的看了看。他没有发脾气,也没说什么,只是交代严看守以后注意点。严看守悬着的心,这才放回去,脸色又慢慢恢复了正常。严看守买回了新折页,一边订,一边幸灾乐祸的说,这回可有好戏看了,等会再抓回来,能揍死他。   吴大爷希望能再把刘生抓回来,自己好多个伴,但出于逆反心理,又希望计生办的人落空。吴大爷就冷冷的哼一声:他既然跑了,还不藏起来,还能坐在家里等你抓?严看守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不是有爹娘吗,不是有爷爷奶奶吗,大过年的,家里总得留个人吧。又进一步说,你不知道,去年有个这样的,把他爹抓来了,差一点揍死——叫你再跑。   事情完全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周折。不大一会,刘生的爸爸就被带来了。更让严看守感到意外的是,阎主任既没训他,也没让人揍他,只是反复的安排他别再跑了。   等其他人一走开,刘生的爸爸就对吴大爷说,昨黑里那冤孽一回家,我就知道坏了。我一再给他说,你别急,咱上面有人,只要孩子一下生,我就把你弄出来。他就是不听,这不,我专在家等着呢。吴大爷说,我也一个劲劝他,没用,年轻人火气旺,没法。   刘生的爸爸一脸欢喜:昨黑里俺儿媳妇生了,是个小子。来的时候,计生办的给我要6000,哼,狗日的,等着吧。接着,他又得意的炫耀,和X书记是偏亲,和X书记的亲家是干亲,等等。   第二天上午,刘生开了一辆农用车,大摇大摆的把他老子接走了。严看守反复地说,妈的巴子,他真厉害,4个书记都请动了,只拿了2000块钱。   19:
  只剩下吴大爷和何琴了。   何琴还是老样子,不是发呆就是睡觉。吴大爷失去了说话的伴儿,便成了闷嘴葫芦。他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到窗前站站。还是巴掌大的一片天,还是暗灰色的一排大楼,只是那楼似乎不如来的时候高大了。阎主任有点沉不住气了,这天中午,他来到窗前,开导吴大爷:你恁大年纪了,还在这儿受啥,赶紧操办几个钱回家呗。吴大爷说,操办?哪儿操办去?连儿媳妇花,加上你们搜刮,现在还欠一屁股债呢,谁还敢借给我。阎主任说,看你年纪大怪可怜的,不罚了,光拿点看守费吧。   吴大爷说,"我不走。"   阎主任一愣, 直瞪着吴大爷,一脸吃惊的问,"咋的,你家没地方住吗。"   看到被误解,吴大爷很不高兴,暗想,就是家里有个猪窝也不想住在这儿。他解释说,今天给几个钱走了,说不定哪一天又抓来,还得拿,啥时候是个头。   阎主任觉得不可理喻,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该怎么反驳,便及时调整思路:"你,你还不够俺的看守费呢。"   "我不要看,你把钥匙给我吧,除了上厕所,我保证不出门"。 吴大爷一脸认真的说。   "大过年的,你不想家吗。"阎主任故意刺激他。   "唉——"吴大爷长长叹了口气,眼神一暗。随后,他睫毛一扬又恢复了平静,"在哪儿不一样,也不少过一天"。   阎主任脑子飞快地转了几圈,却没有找到合适的话,就不再理吴大爷。他转向何琴,"何琴,人家都走了,你咋办。"   "你说。"何琴连眼皮都不翻,一脸木然。这句看似毫无主见的话,实际上是将了阎主任一军。我说了你照办吗,我的意思还用说吗?阎主任有点气恼的想。他决定不再兜圈子,直截了当的说,你多少得拿点。   "俺没有钱。"   "谁有钱,抓紧让你对象操办。"   "没有钱。"   正说着,一位佝偻着背,满头白发的老人,一手拄根弯棍,一手提着饭盒,一瘸一拐的来了。阎主任一看有人送饭,叫严看守开了门。何琴迎出来,接过饭盒说,娘,路恁滑,你咋来了。   老人说,咋弄我儿,咋弄,那个死鬼(何琴的丈夫)不愿意来。   何琴打开饭盒,里面有两个黄窝窝头,大约一碗熟菜:白菜、萝卜,几片黑不拉叽的肥肉。何琴招呼说,你一块吃吧,阎主任。阎主任不自觉的摇摇头,说我不饿,你快吃吧。   "你就是阎主任?"老人憔悴的脸上忽而绽放出奇异的光彩。她紧走两步来到阎主任面前,昂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像望着突然降临的救世主一样。老人恳求说,你叫她走吧,俺实在没有钱,你看看,大年关俺吃的啥。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严看守张嘴接过话茬,"还是玉米面好吃,嚼着香。"   老人的眼里,一下子涌满了泪水。她低下头,抽抽搭搭的说,你别说了好吧,你别说了,俺难过,眼下哪还有吃这的?她哽住了,眼泪扑嗒扑嗒的落下来。老人抽动几下鼻子, 等心情稍微平复了一点,接着说,阎主任,你行行好吧,行行好放她走吧,俺真没有钱,你就是关死她,有啥用?我给你磕头行啵。   老人上前抓住阎主任的褂子前襟,双腿一弯就要跪下。阎主任慌了,赶紧拉住她,敷衍说,别急别急,你别急,我们再开会研究研究。他说罢,转身要走。老人又一把抓住他的褂袖子:别慌走,你再听我说说。   如果硬把老人甩开,怕她摔倒,自己担待不起,在这儿不走,又实在听不下去,阎主任进退两难,尴尬的愣住了。   老人说,你看看我身上的泥,刚才在半路上滑倒了,若不是过路的行好把我拉起来,非冻死不行。阎主任,你行行好,行行好放她走吧。她家你也去了,穷的1屋4个旮旯,土墙裂的能钻活孩子。…老人又说不下去了,哽哽咽咽的抽泣起来。趁她搽泪的时候,阎主任瞅准机会,逃难似的快步走了。   何琴本来还有点食欲,被婆婆的言行勾起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肚里像充气一样,忽地一下子涨满了。不吃怕婆婆难过,吃又咽不下去,她垂下头,泪珠在眼里团团转,饭盒在手里直哆嗦。   下午,阎主任把何琴叫到办公室,说你得想法,老这样咋弄。何琴还是那句话,"你说。"阎主任说,你多少得拿点,不然的话,我咋给别人交代。"没有钱。"翻来覆去,何琴只有这两句话。阎主任急了,拍着桌子说,没有钱,你生那么多孩子干啥。何琴还是不温不火:又不是我要生的。面对这样的木头,阎主任真没招了,他甚至后悔,当初就不该抓她。他眨巴着眼愣了一会,不耐烦的对何琴挥挥手说,你先回去吧。   第二天,何琴做了绝育手术后就回家了。   房门干脆不锁了,严看守也回了原单位,联防队。吴大爷除了偶尔上趟厕所,偶尔在门口晒晒太阳,就呆在屋里,一日三餐还是由家里人送来。   几天后,阎主任又来到这里,看见吴大爷,他似乎有点不解,问:你咋还没走。   吴大爷说,我敢吗。   "你儿媳妇真不来了吗?"   "咋说呢,你信吗。"   阎主任沉吟了一下,说,外地人就是不可靠,如果真这样,你就走吧。   "我没有钱。"   "你走吧你走吧。"   "你还抓我啵?"   阎主任急了,直瞪着吴大爷,"你这人有病呐,叫你走就走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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