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五

　　水燕昨晚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娟子她爸静静坐在一条清澈的小溪旁，惬意看着水中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儿。鱼儿很小，像针眼一样，却能看得十分清楚。水燕感觉娟子她爸离她并不远，便朝他小跑去。可跑了许久，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没有缩短，好像水燕一直在原地踏步。水燕着急了，向娟子她爸大喊。娟子她爸仿佛没有听见，依然微笑着观赏嬉戏的鱼儿。水燕继续加速，这一次她感觉飞起来了一样，耳边风儿萧萧响。她感觉比平时轻了很多，能随心所欲无拘无束摆弄各种惬意的姿势。可等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肚皮，却发现那里像公路一样平坦。水燕以为孩子掉了，没了，吓得从睡梦中惊醒。
　　水燕醒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摸肚皮看看孩子是否还在。还好，依然像小土丘那样突出，依然像面包那样有质感。此时，水燕仿佛刚从雨中回来，湿漉漉一片。为了不让身子着凉，水燕掀开了被子，起床换衣服。
　　水燕换好衣服后再也睡不着了。家中突然没了娟子她爸和两个孩子，水燕倍感落寞，心好像被偷走了，空洞空洞的；想起刚才的梦，又害怕了起来。
　　天和村的夜格外的静。夜猫那充满骚情的叫声，枝桠被风刮断的破碎声，老水牛睡觉时的鼾睡声，蚊子虎视眈眈的尖叫，统统像风一般毫无保留钻进了水燕的耳朵。
　　水燕虽然极想睡觉，但无奈眼睛不听使唤，数绵羊数手指数星星也好，绵羊都已经从祖宗数到孙子之后的几百辈了，手指已经僵硬了，星星都黯淡无光了，可就是没一点睡意。水燕想起了不知从哪儿听来的一句话，说睡觉的眼睛是上了锁的门。水燕调皮地揉了揉眼睛，说，这么看来，那个谁一定是忘了把门锁了。
　　水燕第二天起床时，饭也没做，直接拿起香料就走。
　　水燕昨晚想了很久，觉得应该走一趟寺庙。
　　天和村的寺庙依山而立，是民国年间一个外地商人出资而建的。该寺庙现在叫什么没谁知道，天和村的人只知道这是个拜谒的好地方，仅此而已。但接下来的几十年也没有谁想为这座寺庙起个名字，这座寺庙这些年里大大小小统计起来也就修葺过几次，还是局部修整。反正它就好像街旁的公共厕所，任人随便来随便走，留下一堆肮脏的排泄物，无需负责。但显然人们并不只想把心中的不安排泄出去，他们还想寺庙里的神像实现他们的心愿。许下的愿是否只要在破庙里三跪九拜，神灵的恩赐就会降临呢？每个人一开始都满怀信心，但最后肯定既有欢喜又有忧愁。奇怪的是，无论欢笑还是忧愁的，下次还会不约而同来寺庙拜祭。
　　水燕一路来的时候，浓雾还萦绕在公路的两旁。要不是对路十分熟悉，肯定要花费一定时间来找。寺庙现在正镶嵌在浓雾中呢。
　　水燕来到寺庙不远处时，拨开云雾，隐约看见有许多人在庙前。水燕纳闷：怎么那么多人。她掐指算算，今天不是什么特殊节日。
　　等水燕靠近时，才摸清他们的模样，原来也是一堆和自己有相同身份的人。
　　都是来求一个平安的呀。
　　水燕很礼貌地向来拜祭的孕妇们打招呼，寒暄了几句。可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友好，有的还勉强跟你聊上几句，有的甚至一看见你走来，突然就像个木头一样，很虔诚般一动不动。这寺庙仿佛失去了它作为公共场合的身份，没有人想喧嚣，没有人想被打扰，或者说就是闺房，一张冰冻的脸，冷漠得让人有点心寒。
　　水燕也不是第一次碰一鼻子灰了，她每次来都能看见一张又一张的冷漠脸在雾中飘来飘去。但水燕每次来都打招呼，她觉得在寺庙面前不和气就是对神灵最大的不敬。但每次都会得到同样的回复。
　　水燕没有多理会这些冷眼。她按照程序拜谒，有的动作还重复了几遍，比如跪拜，比如许愿。
　　今天来拜神的人特别多，几乎所有怀孕的都来了，有的还携夫带子。
　　水燕在庙里活动很受限，几乎都是被人潮拥着走的。
　　好不容易来到了寺庙的后院。后院是整个寺庙最安静的地方，跟喧闹的前院简直是天与地的区别。这里主要是讲解寺庙的历史。
　　寺庙的历史有什么好讲，自水燕记事以来，天和村还没发生过惊天的事呢，有什么能经得起炫耀的呢。
　　但依然有这么一个执着的人，水燕记得有人叫她张婆婆。这张婆婆在这座寺庙待了很长时间，这辈子好像都没有想踏出这寺庙半步的想法了。水燕第一次来到这时，还是小时候的事，这张婆婆已经坐在寺庙后院讲历史了；水燕今年也有三十来岁了，这张婆婆还是一如当年，语速缓慢，不紧不慢倾吐着。只是由张阿姨变成了张婆婆。讲了三十年，都是同一段历史。听过的人在这三十年内，健康的都染病了，有病的都死了，死的骨灰都化风化雨了。只有这张婆婆和从她嘴里出来的历史，依然不减当年风采。
　　水燕整理了一下衣襟，抹去衣服上的香灰，拣了个地方坐下。张婆婆闭目养神，如果不是看见她嘴唇在动，很会让人误解她睡着了。
　　＂说到寺庙，我们得先感谢一个人。＂张婆婆开口的第一句，如呼气吸气般自然。水燕梳理了一下头发，挺直了腰，认真听了起来。
　　＂这个人，姓甚名谁，没人知晓。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他必定是个好人。我们姑且叫他好人吧。据说当年，我们天和村赶上了一场百年不遇的瘟疫。放眼四处，尽是芳草萋萋，饿鬼满街……＂
　　每次听到这里，水燕都会不自然的整理整理衣服，尽管她在一分钟之前已经整理过了；就像虱子必定会在此刻降临，痒找上门了，不得不推开衣门搔痒。
　　＂…好人费了千辛万苦找来了一个知名的风水师。经风水师实地考察，揣摩，认为我们天和村之所以会染上瘟疫，是因为我们缺少神的庇佑保护。天和村唯一一座寺庙在几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就倒了。就是说，我们天和村连供奉神灵的寺庙都没有，别说得到神灵的眷顾和莅临，更别提庇佑保护我们了。瘟神便肆无忌惮残杀我们村人了。好人跟我们的村长谈了谈，认为我们村无论如何也要起一座寺庙，把瘟神镇压住。当时村里就算把后辈三至四代所赚的财富累加起来，也无力再建一座寺庙。好人菩萨心肠，答应把卖药材所得的钱捐出来，为我们饱受折磨的天和村的子子孙孙留下爱的福祉。＂
　　水燕小时候曾受她的爷爷警告别在寺庙的地面挖蟋蟀，否则瘟神就会从地下钻出来，像空气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你的身体，使你患病。水燕知道患病的感觉不好受，吓得哭着跳上了爷爷的怀里。对于她爷爷的话，水燕很长一段时间还深信不疑，以至于她对寺庙的地板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仿佛与生俱来的。小时候还能上下蹦跳把瘟神踩得更深，别人最多当你是调皮。现在不仅长大了，还身为人妻，这样做有点失礼，水燕只能来回走动了。走的次数多，瘟神也该被我压扁了吧，再也爬不上来了吧。也不亚于上下蹦跳呀，水燕想。但最近几年水燕想通了，其实这样做很傻，来寺庙参拜的人年年都那么多，瘟神早就该被踩死啦，哪用得着自己刻意的施力呀。那就是为什么水燕现在能安然定坐在地面上，而不用害怕瘟神突然从地下伸出双手，把自己拖下去。
　　张婆婆还在缓缓诉说着那位外地商人为天和村所做的好事，就算是鸡毛蒜皮的事，也敢摊在桌面上。但即使那位外地商人为天和村干了比修建寺庙还要重大的事，比如修路，比如建学校，在天和村的人眼里，这些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他们关乎的，只有寺庙了。
　　往往也是在这时候，坐在地下的人开始出现身体晃动，开始冒出小鸡啄米般的低沉鼻音。他们是不敢在寺庙里不分场合地说话的，甚至不敢嘀咕的。但听了十几年，毕竟也厌倦了。实在忍受不了，唯有发出低沉鼻音，来控诉自己内心的郁闷。曾有邻村的人来拜祭时说，听寺庙历史的整个过程就像在念经。张婆婆像和尚念经那样惬意自在，而我们就像俗人听经那样厌烦无奈。
　　水燕可不敢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话，甚至不敢有这样的想法。虽然她也无奈，但还是装出很认真的样子，纹丝不动地聆听。
　　水燕摸了摸隆起的肚皮，惬意地笑了笑。
　　孩子，想必你也想听听寺庙是怎么来的吧。水燕朝张婆婆也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