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夜色

　　雨，近乎狂恋般地驻留在这个吞吐着些许寒意的城市。湿漉的柏油马路上车流量逐渐变得稀疏。夜，开始向寂静的深处肆意地蔓延。
　　他依旧找不到方向。世界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雨丝紧裹，模糊而潮湿。车内CD机放着几首怀旧而略带伤感的歌曲。他喜欢那样的曲调，每一个音符都可以直达他的内心，这或许是他唯一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方式。
　　＂那一晚，你突然闯入我的生命……寂寞也停止了呼吸。＂当CD机里传出这句歌词时，他顿时收敛起飘散的视线。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前方漆黑的街道变得明朗、宽阔。很快，他就到了公寓。
　　快11点了。他将手上的公文包随手丢在客厅里一处沙发上。然后打开电脑，等待她的出现。她是他前几天在网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她叫伊。起初，他并没有想和她聊下去的欲望。或许，无数个梦魇与失眠交替的黑夜早已掏空了他的意识，他急需找一个人来填补那片空白。很不经意的，他问了伊一个问题。而之后，她的或许是随意间的回答却给了他一个坚持等待下去的理由。
　　他：一个人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伊：看天。
　　一双有些苍老而笨拙的手轻轻地敲击了几下键盘。清凉如水的银辉下，倒影着她寂寞、孤单的身影。
　　她终于找到了他。
　　他：那你应该是一个很寂寞的人
　　伊：我想，总有一天，我会被它吞噬。
　　他：你知道天空究竟有几种颜色吗？
　　伊：一直以来，只有灰色。
　　他：为什么这么说？
　　伊：很多时候，它都被伪装了起来，其余的色彩都只是它的一副面具而已。让心真正归于平静的那一刻，你才能看得见……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一个喜欢看天的人，她也是。
　　不知道聊了多久，他感到有些疲倦。伸了伸盘做的发麻的双腿后，他跌跌撞撞地朝客厅的一角走去，泡过一杯咖啡后，继续和她聊了下去。
　　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尤其是对一个＂陌生人＂。心里有几分困惑，却还有一丝莫名的喜悦。
　　天色略显光亮的时候，他们向对方道了一句＂早安＂后，就一起按了quit。他约了她再见，她很爽快就答应了。终于，他有了黑夜里与寂寞对视的勇气。
　　来到窗前，他抬起头，眯着眼，望了望天空。灰暗、沉郁中有一种难得的平静。当他躺在有些潮湿和冰冷的床上时，他的脑海里开始拼凑着伊的画面。空气里有一种清新甘甜的味道向他飘来。
　　从此，他的夜晚不再有梦魇的侵入。
　　清晨，他开着车行驶在还算通畅的道路上，楼宇间偶尔的一袭寒风掠过耳际。
　　快五年了，五年的时间足够将他对这个城市的＂妄想＂碾得粉碎。有时候放下一切奔向一个陌生的地方，是需要很大的决心和勇气。更何况，自己好像从未属于过这里。
　　脑海里，那一幕依旧清晰。
　　登机之前，母亲和女友乔安来机场送他。乔安从他的身后紧紧地抱住他，哀求着说＂铭，求你别走，为我留下来好吗？＂
　　任由自己的心淹没在她如海潮般的泪水里，他还是头也不回地飞离了她的世界。再也回不去了。
　　这样会不会对安太残忍，他有时候想。之后许久，她都没有给他通过电话。直到有一天，电话的那端再次传来她熟悉甜美的声音。
　　铭，你还好吗？我快结婚了，能来祝福我吗？
　　重复着当初他对她的残忍方式。
　　脑海里，心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空白。像灵魂破碎，流离失所的样子。
　　沉默了许久，他很平静地回了句，安，离开我是对的，没有我的祝福，你们一样会幸福的。
　　这究竟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报复她？
　　他发誓不再相信爱情。为了消磨那段落寞孤寂的时光，他开始欣然地接受公司的加班。害怕躺在床上，然后等待思绪被漫长黑夜里的孤独缠绕得窒息。
　　偌大的城市里，酒吧应该是一个不会让你听到寂寞心跳的地方。嘈杂的音响，微醉的空气。几杯浓烈的whisky就可以将他心里的痛苦变得很轻盈，仿佛只要轻轻地呼一口气，它就会飘散得无影无踪。
　　伊或许会是他在孤寂深夜里独享的一间酒吧。与她的每一次谈话都可以瞬间戳破符着在他生命里偷偷腐烂的寂寞。
　　伊：想过去旅行吗？
　　他：去哪里？
　　伊：你最想去的地方。
　　他：我想，再也没有什么地方值得我去向往了。
　　伊：为什么？能说说理由吗？
　　他：我融不进任何一个城市，一直都这样。
　　伊：……其实，你只是抓不住你心里的寂寞。你不应该让它总是那么放肆地控制你。
　　他：……那你呢？为什么那么喜欢旅行？
　　伊：我和你不一样，你将你的寂寞深深地埋在了一个地方。我情愿让它散落在世界的各个角落，这样，至少它不会溢满我整个生命……
　　你真的不应该那么固执的守在一个不属于你的城市。
　　他逐渐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视为毫无意义的事情，在她的字典里却可以变得意味深长。伊让他越来越感到好奇，甚至让他身体里一些冰封已久的感觉再次活跃起来。
　　他慢慢地开始习惯有伊陪伴的夜晚。宁静清澈的月光下，一双恬淡而忧郁的眼眸，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空气中间或飘来的淡淡的薰衣草香味。这是伊在他脑海中沉淀出的一幅画面。`
　　旧式的藤椅上，她垂下的几缕银丝轻轻地摇晃着。
　　在等不到她在线的深夜，他会疯狂似地跑到街上、天桥上去寻找。明知道她很可能不在这座城市，可他还是会幻想他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仿佛整个世界都淹没在一片浓重的雨雾当中。回去有些迟了，他在路边一家网吧停了下来。
　　伊在等他，如他所想的那样。和伊的谈话可以很轻松，可以让人很沉醉。这也正是他所渴望的感觉。除了伊之外，从来未有过一个女孩能让他如此忘却。
　　对他来说，她的确值得自己等待。
　　临晨1点左右，他到网吧的柜台前结帐。与他同时出来的是一个女孩。如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恬静如水的脸庞。她不会就是伊吧。他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可就在他的思想挣扎的短短几秒钟，女孩的身影已消失在了浓浓的雨雾中。
　　他撑着伞静静地伫立在雨中。望着她远去的方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又一天晚上。他和她依旧在网上相遇。
　　他：昨天，我好像看到你了。
　　伊：是在梦里吧。
　　他：我肯定，那不是梦，我很清醒。
　　伊：……你真的很想见我吗？
　　他：嗯，你呢？
　　伊：不想。
　　他：为什么？
　　伊：就让世界保持它一些神秘的方式吧！总觉得隔着距离的东西会比较容易令人沉醉。
　　伊的回答让他感到困惑。他没有什么朋友，也从未发现身边有像伊一样的人。她是他生命里的一个谜，吸引他陷进她的爱里。他无法否认，他就这样爱上她，即便他不知道他们之间横着怎样的一条鸿沟。
　　嘈杂拥挤的城市街道上空飘荡着物质和灰尘编织成的云朵。夕阳收起了她最后流转的目光。
　　快入夜了。白天沉睡着的思绪像一个个被解锢的幽灵，漫无边际地游荡。他又开始思念伊。他记得，她喜欢蓝色鸢尾。他想找到它，想看看伊所钟情的花究竟长什么样。
　　它被放置在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可当他一踏入花店的那一刻，他的感觉，那种发酵了的空寂感，很快就将他带至了它的身边。他用双手轻轻地捧起它。瞬时间，放在手心里的一抹蓝色，溢满了心里的寂寞和忧伤。
　　很熟悉的感觉，只是分不清是伊给的，还是记忆深处飘来的。
　　他告诉伊，它让自己感受到了一种破碎的美，像极了生命力某种盛开却又衰败的情感。
　　伊对他说，丢掉它吧，一旦你迷恋上它，它会让你的宿命陷入流离失所。
　　曾经，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他不知道，就在自己试图窥探伊的世界的同时，迷失在了被自己遗忘已久的世界里。
　　浑浊昏暗的光线里，它颤抖的花魂掉落了一地，谁都无法拾起。就好像他永远都抓不住伊的踪影。
　　那一晚，他等不到她的出现。他开始恐慌。他有预感，伊很有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自己的生命里，连同那些深夜里平静的呼吸，再也回不来了。
　　窗外悠长寂寥的钟声，让他感到窒息。
　　依旧坚持给伊发邮件。夜里唯一能使他感受到自己体温的方式。
　　伊，你知道吗？昨晚我又做梦了，梦见你站在月光的边境，朦胧却很熟悉的脸庞。但为什么当我一步步向你靠近的时候，你却离我越来越远。
　　有时候，我想，或许我们真的相识，只是我们一直都在擦肩而过。伊，我们还能再见吗？
　　发给伊的几十封邮件，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几天后，他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已经泣不成声。
　　铭，你赶紧回来吧，妈快不行了，她只想见你最后一面……
　　挂断电话后，他眼中噙满的泪水一点一点地溢了出来。耳畔与母亲争吵的声音依旧清晰。眼前她忙碌的身影不断浮现。
　　下午三点钟的飞机。在等候飞机起飞的间隙，他掠过脸望了望这个城市，陌生，一如当初。
　　病房里，老人苍白宁静的脸庞，逐渐涣散的瞳孔寂寂地注视着门口。有谁真正了解，五年里，这样的等待重复了多少次，而现在她又是怎样使尽生命最后一点倔强等待儿子的归来。
　　深夜里，死神的气息弥漫了整个病房，她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他。在他将她略带余温的手紧紧地握住时，她的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两行暖暖的泪水滑落。
　　他回到家里整理老人的遗物。在门＂咔嚓＂一下被拧开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内心深处传来的巨大的空旷的回音。
　　依旧是那些朴素甚至有些陈旧的摆设。手指触碰到的每一个冰凉的角落，都散发着记忆里温暖的气息。
　　或许，就只是为了它，而对她们那么残忍，真的不值得。
　　他并不打算从这里带走什么，因为该带走的永远也带不走了。他只是觉得，这可能会有一些自己渴望知道的东西。
　　夜色朦胧，书桌上，一台银白色的笔记本电脑。姐姐告诉过他，它是在母亲疼难忍夜晚里，无法比拟的止痛药。她要求将它交给铭。
　　密码是自己的生日。心里有一种酸胀和不安的感觉。电脑开启后，他发现邮箱的发件箱里有一封待发的邮件。
　　很遗憾，我们不能再见了，我很快就要去另外一个世界。我并不害怕离开这里，只是害怕寂寞的荒原里，你没有人陪。答应我，从今天起，在心里为自己开一扇窗户，让阳光射进来，让生命多一个微笑的理由。
　　……
　　铭，请原谅妈妈又一次欺骗了你，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窥视你的心灵！
　　温暖的泪水，一点一点渗入冰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