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临时工时在水利工程队打过二年临工,那是南疆喀群乡的一个小山村--------卧甫湾。那个地方虽然算也不算是戈壁砂滩,却见不到真正平旦的戈壁,从喀群往北,全是一座座波浪梯型沙峦或一道道金色嵌着白色卵石山梁,绵延不断。 在河道山梁上筛石子时候,我常想,那一座座金色梯型沙峦要是"瓜地"的老汉瓜,嵌着白色石头就是玉床,渴了吃一牙"甜面"瓜,累了睡塌嵌在沙山玉床上就好了。 和我一起筛石子的是维吾尔族阿海提老汉,我们那时叫他"阿卡"老汉。夕阳落幕,我们收工时,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沙峦上,火一样通红。阿卡老汉就"唱起了"卡巴歌"卡吧""卡吧",维乃哆……阿莫合拜……听不懂,大概"爱情""姑娘"之类,类似"十二木卡姆"说唱,声音虽卡,不宏亮,但颤悠悠的------ "五一"时,筛石料的镐头碰伤了腿膝盖,腿痛的历害,站不起来,我直觉得是膝盖疼痛或是筋扭了,没想到发展却是盖骨断裂。喀群的五一的沙尘暴,天都是黄暗色,我一人躺在木板床上。那天工程队的艾尼队长,把一盘放有神石山下生长的红罗卜、孜然的羊羔肉放在我床前,让我吃,并让我用伤的腿裹住刚剥下的羊羔皮,说对骨伤有好处。队长坐在床头"吧塔吧塔"抽着莫合烟,不言语,临走时,他撕下了墙上的一张旧报纸,报纸上有开挖神石山的新闻,卷了一根莫合烟说:"巴郎""傍子"远,出门打工不容易,胡达保右!他说是保右孩子和家的意思。 后来我在河难闸口浆砌石纽坡处当小工,专门给阿卡老汉递瓜蛋卵石。阿卡老汉算得上是好的浆砌石大工了,那长的像老汉瓜的卵石石头,经阿卡老汉一摆活,就是不一样,齐刷刷地露出小脑带,整齐,美观,结实。 阿卡老汉是叶城人,年青时打短工来到了卧甫湾就住下了。 大家都说阿卡老汉爱唱,也唱的好。那时阿卡老汉日子过的干吧!人愁了才唱的好,尤其是"木卡姆",说唱的曲调,能把人"愁"字一下解了,使人一下子就快活起来。有时,在沙丘神石山那头,都能听到阿卡老汉"悠悠的颤声"在沙谷中荡漾…… 我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像是说唱词一样。有解愁的段子、苍茫悠久的句子、甜美欢乐的曲子。 阿卡老汉只带着九岁的小孙女过。那孩子扎着十几根小辫,名叫"帕丽亘",二口人的饭是她做的。一到晚上,我和卡老汉就在他家那片"巴达母"林地里喝"达玛"茶。达玛茶是用巴达母仁沏制的,说是能治脱髮,也就是让秃子再生髮。我们喝时放点盐,能提神解乏。他常提起沙峦那块大白石,说是真主的旨意镇守"鸦儿看"也保右这里的人们。帕丽亘总是跟着老人,寸步不离,她手里不时拿着馕,就是兜儿揣着巴达母。阿卡老汉把馕坑里的火炭取出,打起一堆火,火光照亮了林地,使四周的沙丘显的更高。帕丽亘用红柳棍把火苗拔啦扒啦,丢下几棵巴达母,巴达母经火一燎,发出"啪啪"响声,硬壳自然炸开露出仁来。那是湾里的克孜巴郎最好吃的零食。 帕丽亘总是没完没了问我喀什的事,她仰着小脸,望着沙山的大白石头。喀什的神秘对她来说是"新鲜,遥远"。你去过香妃墓吗?去过!是湾里的沙枣花香,还是香妃墓香,都香!大巴扎的艾迪莱丝有多长?长着呢就像那沙浪望不到边。"外咖"我从来没有去过。你冬天回喀什把我带上行不?我说怕你爷爷不让,你跟他说说嘛,他可信你说的了。盘缠我有。"你那来的钱?用籽粒石子换的,还有巴达母熟了卖了剩下零钱,爷爷让我买丝巾的钱。"多少"十一块够不,"不够,"嘻"我都给你,看二十多块,他掏出布包,打开。有二张五块的,其余都是一块,二块的,还有毛毛钱。那些钱大多数是我拾籽石换的,要是能拾上玉就好了,山那边有,神白石说了,小孩子去不的。可我怎么跟踪帕丽亘说呢?我真想把她带上。 可是那年冬天我腿疼的历害,冬天留守看工地,阿卡老汉对我很照顾,总是替我看工地。我很感动,我常让家里人捎些巴基斯旦的"开莫尔"香烟给他!烟很对他的口味! 秋天是卧铺湾最热闹的时候,有探珍旅游领略大漠深处海市蜃楼的,也有骑着骆驼收购黄焕焕的巴旦木的,也有来到这里沙疗的,但对我们干活的人来讲是一种享受,我们早晚都能沐浴在海市蜃楼的朝霞夕阳美景之中。可阿卡老汉的心更沉重了,电站的小滤池就要开挖了,那屹立在山峦上的大白石就要挖运走了。这是神石,古时的斑超想用它攻打匈奴镇池也奈何不了它。如今要开山挖石,神石会咀咒的,要我呆在"旁子呼啷"。在家睡觉的意思。 阿卡老汉起的很早,没有上工地,只是在神石边呆了很久,刚提起了嗓子却一反常态的平静。他独自踏着沙浪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象一位风烛残年的哲人,仿佛正思考深奥莫测的天经地义,他说,他要去哈尔伽师炮台,去验证,去寻找古时遗迹,寻求心灵的平静与欲求的虚无。 "咕咚"一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嚎叫,我一个虚惊,全身绷得硬直,一时间以为在恶梦里,待反映过来,知道是出大事了!开石放炮死三人,伤二人!工程师是炮响时震荡跌下小滤池致死,二名翻抖车司机是被炸飞的白卵石击中奔死的,伤二人是炮响时躲藏不急,被石子击伤。我庆幸自己躲过一却,更感激阿卡老汉的神机妙算邦我逃过一难。 是神石的咀咒灵验了吗?阿卡老汉摇摇头,又点点头!看着他那皱黑又深的眼睛掩饰着一种疑惑。我没有多问?爷爷!你去那了?听说"曼尼沙汗"那些弟子们在喀群乡玫瑰园跳买西来甫咋不带我去?我长大了也和他们一样?也唱木卡姆。! 那天艾尼队长与阿卡老汉发生很长的争执!"阿喀"你去哈尔炮台能说明什么?只少能证明神石山千年前发生过战争?这里有亡灵!你们在那开山放炮把污浊之物带入那里,处犯禁律,才出了事!我们事先作了"都瓦"是经过允许的,在说那里没见过"吉那孜"之内遗迹,那清真寺放的"吉那孜"也有百年了,没听说过那里埋有死人。你不懂历史,更不懂风俗!所以你没法向死去的几仁家属交等。看看那些伤心悲痛人吧!艾尼队长"呆智"在那里,望着阿卡老汉"袷袢"系着白色棉布的方形腰带背影!心想我都要坐牢,你还有心去作(都瓦)祈祷! 事故鉴定结果出来了,这里的沙石层非常特别,层堆的大卵石像似有人故意干堆切起来,用竖井放大炮,造成卵石飞起,成重大事故,应采平铺排式放炮,就不易造成卵石飞杨。 "堆切"阿卡老人的神情惶惑,甚至有些惊恐!不可能!不可能的,这白石山下肯定有亡灵!那故意堆切怎么解释?难道几百年前有人在这采过石或将石码在这?望着炸飞留下的"马鞭"残片!阿卡老汉还是有点慰藉,坚信自己看法! 阿卡老汉问我"汉人"的墓有没有石切的,我说"有",那是用条石或青石浆切的,那用卵石干码的有吗?"没见过",不过西藏人是用石头干切的,还插上不同的彩色条。大叔你说的对,那白石山下上百年或上千年确实死过人,"是沙漠淹没的还是战死的我说不上,那干码的卵石也许是古人对死人做标记,也许就是坟堆,至于是维吾人,汉人还是匈奴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沙层中堆干码的卵石,是他们不知道地质结构,放炮才导到事故发生---- 说实在的,我真不愿说出真相,阿卡老汉的脸很阴沉,要不是触动亡灵,怎么能出那么大事故。不过你说神石山下死过人这句话,我爱听! 据阿卡老汉讲,那年风沙很大,罕见沙尘暴卷着沙浪,肆无忌惮侵袭叶尔羌河二岸,一座座沙山都移了位,可白石山仍岂立不动,尘土不染,那石头反射的阳光照在山角下,人们惊奇发现,房屋、果林、田地除了飘浮一层的黄土外,毫髮未损。于是乡亲们纷纷上神石山祈祷!现在神石山开挖了,出了人命了,乡亲们也感到恐慌!过去处处飘逸"巴达姆"芬芳,现在是天天听到是"乡亲们"的哭泣声!阿卡老汉呆坐在神石山下,看着挖掘机在吭吃吭吃挖着砂砾戈壁,只是一个劲地抽着莫合烟。 "帕丽亘"把都它尔拿来!喝一段,爷爷!都它尔不是在早日罕大婶家吗?你不是让我长大成为木卡姆的传人吗?我正在跟早日汗大婶学唱木卡姆呢。帕丽亘天资聪惠,羌河的水羽化她的天赖嗓子,一定能成为木卡姆的传人。我问"帕丽亘长大想作什么",当然是当工程师了,那木卡姆还唱不,"唱呀",你没看那叶尔羌河拿标杆的大姐姐们,手里写着,嘴里唱着,脚下跳动,她们很开心呀!阿卡老汉斥责到:什么工程师呀,连地质结构都不知道,还配唱木卡姆吗! 小滤池开挖仍在继续,放炮、开挖仍日夜不停,热闹的场面不亚于"金戈铁马"战场,给人一种力量的感受,一种拼搏的激励。后来我才知道艾尼队长主动自首,被刑拘。阿卡老汉曾多次被邀聘,遭到拒绝。他在家门口开垦了一片沙地,说种植"玫瑰"。"玫瑰"收入高,也可安慰亡灵。我因腿痛也借此机会回到了喀什。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在大巴扎转悠时,看到一个巴郎在大巴扎叫卖"巴达姆",喀群的巴达姆,声音熟悉而很亲切!这不是乃孜吗?这时乃孜也认出了我,并从"哒罕"(口袋)拿出了大包物品是说是阿卡老汉捎给我的,里面装着"达玛"茶和"玫瑰"油,说是对筋骨有好处!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卡老汉还店记着我的腿,令我感动,使我牵肠留恋。 十年过去了。帕丽亘来到了喀什上农大,学的是农田水利,她说她常到各乡演唱木卡姆,也攒足了钱,准备继续深造,实现二个愿望。 "那神白石山现在是什么样了"?我糊里巴涂在这么问: "早没神石山了,现在是一泄千里的闸首,那一片沙浪已变成白色的浪花"外咖、外咖"叫着…… "你家的"玫瑰"园长的好吗? 可旺盛了,哈了吗斯(全)都长着姑丽(花朵),处处开花! 我想像不出巴达姆树十年过后是什么样,会不会像沙漠里的红柳疙瘩一样燃不尽的芳香。 帕丽亘给爷爷买了把新都它尔。 你爷爷还爱唱吗? "不仅唱"还天天买西来甫呢? "还唱"卡巴歌吗? "唱"。 "木卡姆"呢? "哈了吗斯(全)都唱: "不是愁了才唱"? 呢么!谁说? 此时此刻,我又想起阿卡老汉曾唱的一曲! 奔湧的鸦儿看河, 是我生命的捶篮; 你浇灌了干汤的绿州, 拯救了人们难挨的渴望; 这里瓜果飘香。 美丽的叶尔羌河, 你经历了万般苦难 是喀刺昆仑给你坚毅柔肠; 你羽化了广褒的沃土, 一路流域百花芬芳。 阿卡老汉唱的不是木卡姆的篇章,而流淌在人们心中的歌。 莫合拜!爱神,我的阿卡老汉,我那睡梦中的白石山,我的遥远的卧甫湾。 庄主戈壁于2012。4。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