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琴恨


  艺国
  委厥美以从俗兮,苟得列乎众芳。
  ——屈原
  引子
  刚从尚古镇一家旧琴回收行回来,一进门,就听到单元楼下响起警笛声。他一阵发慌,随即出透一身冷汗,赶忙从窗口往楼下瞧。只见一辆闪着红绿灯的警车停在楼下,四个装束严谨的警察正往楼上赶来。
  他立刻停止了呼吸,眼前一片漆黑。
  "完了!有罪难逃罗网啊!"
  他缓缓的瘫软在地板上,下意识连磕几个响头。
  "老曲啊,你到底还是没能放过我。让我白给你上了香、烧了纸、做了大供,白做了那场放心梦。你不是答应过我,说死人先让活人活吗?你怎么又反悔了呢?也罢!临去前,我还得再给你磕四个响头,算是最后表一声对不起了!"
  一
  焦易桐与曲敬文相识,一开始算不上是琴友,应该算做病友。焦易桐患病毒性心肌炎,在单位里是上上下下都知道的。每年的春季这个病都要发作,厉害了,非得住上一两回院不可。这样的病包,下岗首先就轮到他。去年春天,他发病比往次严重,不得不又住进了本区医疗水平较高的第一医院。   护士领他进入病房时,已经有一位病号躺在病床上打吊瓶,由于睡得酣熟,他俩拾掇床铺的动作很轻。护士轻声嘱咐了几句便离去了;焦易桐只好暂且呆坐在病床上出神。   俗话说,人生不幸有三:幼年丧亲、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三不幸中焦易桐就占了两项。他三岁那年没了母亲,童年和少年是在父亲那严厉的呵斥和猝不及防的毒打下度过来的;前年夏天他妻子又撒手离他而去,落下一个如今已上高三的女儿由他抚养。再过数月,女儿就要大考了,偏偏他总要在这个时候发病住院。自从妻子去世以来,女儿跟他过的日子够清苦了,现在功课又紧,万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增添她的思想负担……   焦易桐正在胡思乱想,门响了一下,护士端着针瓶药物进来了。焦易桐捋起胳膊扎上了吊针。那护士回转身去给临床的病号拔掉针头,询问了几声后,收拾白盘出去了。   "老兄贵姓?住了几天了?"焦易桐见那病号已经醒来,半撑起身子主动搭腔道。   "哦,你好!我姓曲,名叫敬文。我住得时间长了。"曲敬文把雪白的枕头往床头一竖,歪着身子倚着回道。   "我叫焦易桐,今天刚住进来。曲师傅也是心脏不好吗?"   "可不是么!冠状动脉硬化,早搏,一直是二连率。老弟也是……?"   "我是病毒性心肌炎。死不了,也活不好受。"   "那可得好好保养了。你没来前,昨晚2号病床的一个青年被推出去了,据说还不到三十岁呢。哎!这人那……"   焦易桐见自己引得话方向不对,又见曲敬文用一只白皙润秀的大手按摩着前胸开始叹息,就闭了嘴暂不言语,思量着往别的话头上转。突然他眼睛一亮,看见曲敬文手上戴了一个老大不小的戒指,那熠熠闪烁的光芒刺得他内心又一阵难受。两人沉默期间,焦易桐才开始留意起这间病房的布置来:窗台上摆了两盆金边兰草,花盆都是南泥的,曲敬文在病床上一搭手就能摸得着;靠近窗台一侧,立着一个清漆发亮而又透黄的竹衣架,上面挂着一身笔挺的乳白色西装和一件质地如缎的黑色羊毛衫,一双光亮耀眼的黑皮鞋整齐地排放在下面;病床迎面躺了一张竹椅,配套的竹几上摆着一盆云竹,那氤氲升腾的长势,真如青云绿雾一般。焦易桐一斜眼,又见床头柜上摆满了各色的果品,边上立了一个银白色的口杯;两只带白花的灰铁皮鸭头暖水瓶贴着雪白的墙壁立在窗台下。   "呀!这不像普通人住的病房。"焦易桐暗自吃了一惊,"是不是搞错了呀?这得花多少钱呀?"   来的时候,焦易桐听护士说还有一间二人病房,但瞧着其它病房至少都是四张床位,而这间病房显然就住他们两个,而且环境布置得如此幽雅,人物看上去也不俗。   焦易桐正在狐疑——后悔自己没搞明白就同意住了进来,打算护士再进来的时候仔细询问一番。只听"砰"的一声,见曲敬文不知什么时候,从什么地方摸出一个精美的琴盒来,打开的琴盒里面露出一把漆色崭新的二胡。   "我拉一段曲子,想必你不会烦恶吧?"曲敬文拿出琴,支在大腿根部,微笑着调着里外弦对焦易桐说,"因为你来之前,我听护士说,有个留卷头发,样子像个艺术家的人要住院,我就同意让你住进来了。一看,你果然是个有气质的文化人。"   焦易桐心里一阵敞亮,那早已激动不已的心,跳得要出嗓门。他忙说:"我不但不烦恶,而且爱得还有些人迷呢,你拉!我喜欢听。"   "那好,我拉一段,不好你别烦恶。"   说着,曲敬文就飞快地奏了起来。焦易桐一听,拉的是《赛马》,就屏住气欣赏了一下,然后嘴角开始往上吊;又听琴的音量细小,仔细一瞅,便知琴筒蟒皮和音桥之间垫了一大块厚厚的海绵。曲敬文拉完后,焦易桐笑着说:"拉得不错。再拉一段慢功的。"   曲敬文也不再作谦,随即又调整姿势慢慢地奏完了《牧羊曲》。   "还可以。"焦易桐把嘴角一耷拉,又说,"看来曲师傅拉琴有一定年限了,功力还是蛮深厚的。只不过弓法和指法都有些欠讲究。"   "噢?!"   听到这话,曲敬文脸色一沉,睁大两眼直瞪焦易桐;这时护士进来给焦易桐拔掉针头,随即又像白云一般的飘散了。   焦易桐见曲敬文有些惊愕,又有些不以为然,便柔动着手上的药棉说:"这样吧,一点半点也说不透彻。不如我也把这两首曲子各拉一遍,你仔细观察咱俩各有什么样的不同。"   曲敬文机械地把琴递了过去;焦易桐洒脱地拉了两弓空弦,说了句纯五度音不精准的话后,重新调了弦,奏起《赛马》来了。   奏到一半上,曲敬文脸上就像开了一大朵粉红色的牡丹花。等到把曲子奏完,曲敬文的笑容伴随着惊讶声,就像瀑布一样泄了下来。   "拉得太棒了,老弟!这才是真正的专业水平呢!老弟,从今以后我就叫你老弟!你年龄比我小是定了。在咱们这个地区,我拉了这么多年琴,至今还没有遇到一个水平比你高的呢。你我相比,水平悬差大了!"   "你再看我拉一遍《牧羊曲》。"   曲敬文张着嘴看焦易桐拉完了《牧羊曲》,傻瞪着眼呆在病床上。   "怎么样?弓法和指法还是有些不同吧。"焦易桐把琴硬递给曲敬文。   曲敬文这才缓过神来,机械地把琴一放,说:"岂止是弓法、指法不同,节奏和味道也截然不同。那音色就更不用比了。"   由于兴趣相投,两人很快便亲近起来。曲敬文硬要焦易桐坐到对面那竹椅上,又拿过些水果放在竹几上让焦易桐吃。两人交流一番琴技之后,又谈起二胡曲的级别来,又各自表明了自己对音乐界各名人大家演艺风采的不同赏识。谈完二胡名曲《二泉映月》、《豫北叙事曲》和《兰花花》后,焦易桐又把这三首名曲逐一演奏了一遍。   当曲敬文如痴如醉地看到焦易桐拉《兰花花》接近尾声的时候,门响了一下。焦易桐把琴停住,见一位个头极高的人笑呵呵地说着走进病房来,右手提着个红色保温饭桶,左手拎了个塑料方便袋,里面装了两个饭盒。一见便让人知道,这是曲敬文的熟人,常来并且两人关系不一般。   "哎唷,我说呢。听动静就不像你老曲的水平。这位老师是?"这个人一边往外拿出饭盒,一边问曲敬文。   "这是我才结交的病友,不,应该说是琴友。姓焦,焦老师。"曲敬文跌忙介绍说,"刚才你可能听到了,这琴拉得,那简直叫绝!"   "我叫焦易桐。"焦易桐欠身向那人点了点头。   "奥,这位是我的老伙计,中阮弹得很好,叫宋云霄。"曲敬文又指着那个人介绍说,"我叫他大云,你也叫他大云吧,这样显得近乎些。这些年来,我们经常凑在一起乐乐。"   常言道,文通天下、艺曲联友。三个人情趣相投、一见如故,皆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先是民乐曲目方面,彼此道出自己的所爱,又就各类乐器的材质、产地、工艺、年限说了些各自的见解。随后即摆出饭菜来,曲敬文从床头柜里拿出三听可乐,权益当酒,三人围着竹几边吃边聊。   "大运兄年庚几何?"焦易桐问道。   "我跟老曲同龄,今年都59周岁了。"大云神采飞扬地说。   焦易桐这才仔细看见,曲敬文和大云不但个头相近,都在1米90左右,而且两人体型也极为相似。所不同的只是外貌:曲敬文脸色红润、皮肤白皙、细发如丝、穿着素雅,说话柔声细语不紧不慢,俨然一副"大少爷"贵相;大云则面膛黝黑、皮肤粗糙、发如兽鬃、衣着邋遢,出言粗声大气洪亮急促,看上去是个爱下死力气的劳动者。   "一人一个命啊!"大云依然笑哈哈说道,"我就是个闲不住的命。一得闲,我就浑身难受,说不定还要生病。不像咱这位大少爷兄,油瓶倒了也不扶,还得上这么一个富贵病,弄得我最近这段时间成了他的一个家奴。"   "谁叫你不长点这样的富贵病呀,整天没白到黑地死干。"曲敬文笑着说,"这钱挣多少是多呀。我让你多抽些时间陪我奏点琴,你总是不多抽空。依我说,你还是想不开。这回好了,有缘结识了焦老弟,我可得盯上好好领教一番了。"   三人正说着,门又响了一下,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子进来了,手里拎了一个方便袋,里面装了一个饭盒两个馒头。   "这是我女儿,名字叫檀姝,正忙着应付大考呢。"焦易桐坐着介绍说。   "二位伯伯好!"焦檀姝文文静静致礼道。   "一块坐下来吃饭吧,不要拘束。我们和你爸都是琴友。"曲敬文招呼道。   "我已经在学校里吃过了,"焦檀姝嗓音很甜美,说,"我是特意抽工夫给爸爸送点饭来的。现在时间紧得要命,还得赶回学校复习功课、练琴。伯伯再见!"说完就飘出门去了。   "来,一块吃。"焦易桐把饭盒打开,是半盒炒土豆丝。于是三人便一齐举筷,各自往嘴里夹了一口。   "姑娘真孝顺,不知令爱练得是什么琴?"曲敬文放了筷子问。   "也是二胡,"焦易桐说,"她六岁时我就开始调教她,现在考级都全了,拉《兰花花》比我都灵巧,我打算让她报考民族艺术学院。"   曲敬文连声说两声好以后,便低头没再言语,样子像是心有所思;大云拍了一下曲敬文的肩头说:"老曲,看人家焦老弟的姑娘,那才叫应做父亲的心呢。不像咱们的子女,除了知道自己挣钱,竟没有一点高雅的爱好。"   见曲敬文搓着两手默不作声,大云又冲焦易桐说:"我认为,命里担一个像你女儿这样的子女比担什么都强,将来金榜有名的时候,可别忘了请我和老曲。"说完便把撒在眼前的几粒大米拈到嘴里。   "一定一定。"焦易桐说。   曲敬文和大云都听得出,焦易桐的回话,底气十足,胸有成竹。   倒了晚上,一轮明月升在柳树枝梢间的时候,四位琴友已经面朝南山,仿着民乐队合奏的阵势,坐列在医院后花园养鱼池边的石凳上了。焦易桐操二胡占首席,曲敬文操中胡坐右边,大云弹中阮坐左边。再一位就是大云招呼来的,名叫朱籁声的,持竹笛立在后边。这是今天中午,三人吃完饭后由曲敬文提议,三人商定好了的。大云临走时,曲敬文又让他在招呼上朱籁声,说少了笛子合奏效果不强。   晚上的月光很明亮,池中灌满了银辉;映在水中的月亮不时被跃上水面的鱼儿打得玉碎冰散。南山那边送来一股股清风,带着嫩鲜草木的幽韵,像甘泉一样习习怡人。   "先合奏一首什么曲子?"焦易桐争取三位意见问道。"当然是先合奏《二泉映月》了。今晚不为别的,单为这池中的映月,咱们也要先合奏这首名曲。"   于是焦易桐说了声准备,首先拉响了前奏。旋而四人该配器的配器,该对位的对位,一时都投入了《二泉映月》的绝妙声中。   今晚焦易桐操的这把二胡,就是曲敬文拿到医院来的那一把。今头午两人拉的时候,由于琴筒垫着一块厚海绵,真实音色未能显露,焦易桐还没有十分注意这把琴。海绵被曲敬文取下来后,现在一拉,那音色真如冲云裂石一般。焦易桐越拉越带劲,越听越动心,直拉得他浑身颤抖、泪眼汪汪,最后以一个从未达到的满足感结束了尾声。   曲子结束后,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浸在绝妙音律的回味之中。   "这把琴价格多少?"   焦易桐更多的是沉浸于自己所操的这把琴所带来的快感之中,所以他扭头向曲敬文问道。   "一万六。"曲敬文淡淡一笑说。   "是一万六,一点水分也没有。"大云恐焦易桐不信,赶忙介绍说,"这是老曲女婿到上海出差,从一个民族乐器博览会上买来的,发票还在琴盒里装着呢,不信我拿给你看。"   焦易桐从大云手中接过发票迎着月光一看,果然上面写着"特级紫檀二胡,价格壹万陆仟元整"。焦易桐以崭新的目光审视起这把琴来,从头至尾细看了若干遍。果见其工艺精美,材质优良,一时竟也爱不释手。他又重新单独拉了几弓,更加觉得手感舒适,音质纯净。   "因这把琴的材料是优质紫檀木,白天让阳光一照,色泽更加鲜亮耀眼,又加上是向阳牌的,我就给它起了个名,叫向阳红。现在我们都爱管它叫向阳红。"大云特意指着琴上的商标说。   "物当其所值,真是把好琴!"焦易桐擎起琴掂量了一下份量说。   "请问焦老师玩的琴当中,最贵的有多少钱?"朱籁声问道。   "说来惨了。我八岁开始拉琴,到现在,最贵的也没有超过千元。就是我女儿现在练的那把琴,也才只有几百元。"焦易桐摇头叹息说。   "像老弟你这样的水平,早该买把这样的琴拉了。说句老实话,刚才你拉这把琴是个什么效果呀!若是换在我手上,那动静早就成另外一种声音了。"曲敬文从焦易桐手里接过琴来,拉了几弓,摇头一笑,又对焦易桐说,"你也买把这样的琴吧。我女婿还要出差去上海,我让他再带一把这样的琴回来?"   "不,不怕各位笑话,我现在确实没那个经济条件。"焦易桐说,"等我以后有了条件,亲自去一趟上海,领略一下那民族乐器博览会的盛景,亦不枉终生所爱。像咱们这号人,到乐器店看琴都是一种享受,何况去上海开那样的眼界呢。"   "对对对,"朱籁声连声应道,"要是咱们四位一同去观光一下,看好了,各自买回一件称手的乐器来岂不更好。"   "是啊,人生难得做几件最乐意做的事。"焦易桐若有所思地说,"前几年,我陪着爱人去逛商店,逛着逛着我就溜到乐器专卖柜台前,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即没带钱,也没打算买,只在那里摸了这把看那把,时间一长,就惹得那站柜台的女人斜着眼睛直眄我。我这才心里有了点脚慌。直到我爱人寻着找来了,我这才罢了休。你们说,这个病也不轻吧?"   "不轻!一点也不比女人逛商店看衣服的病轻!"大云激动地说,"我一到乐器店就像女人进商场见了漂亮衣服一样,那个兴奋劲就别提有多大了。"   "如果各位能够腾出空来,约个时间,咱们一块去趟上海逛逛。"曲敬文见大家都说到兴头上,便开口提议说。   焦易桐和大云听了,都默不作声;只有朱籁声欢呼跳跃了一下。   四人谈了一会话,大云有点抬不起眼皮来了,说了句,"咱们再来一段欢快明亮的把,这样可以提提精神。"   "来,咱们来一首《花儿与少年》。"焦易桐一带头,三位便跟上节奏合奏了起来。   又连续合奏几首小调后,大云实在有点打不住桩了,打着呵欠看了下手表,说明天一早还要上班,就顾不得三位兴头尽了没尽,收拾起中阮往肩上一背,硬拉着朱籁声走了。焦易桐和曲敬文谈了些推心置腹的话,看着夜色已沉,两人也一路说着话回医院病房去了。   二
  焦易桐出院后,不久曲敬文也出院了。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头毛病多。曲敬文的精神爽快直接来自于他结交了焦易桐。他不仅认为这是一件喜事,而且大有他乡遇故知的感受。说来也怪,这么多年胸闷心绞痛的病竟没有了。经复查,健康状况大为好转。所以他没和家人商量就主动和医院打了招呼,办好手续出院了。   这天上午,焦易桐服了药后坐在椅子上拉琴,突然接到曲敬文的电话,约他一同去银河村的柳园选择一处地方,说是已经与银河村领导谈妥,由曲敬文撑头准备在柳园里办一个民乐活动室,其宗旨除了冠冕堂皇地说弘扬民族音乐外,主要是弄间闲房组织几个人训练一支小民乐队,好为村里的老年合唱团伴奏服务。焦易桐来到柳园陪着曲敬文转了好几处地方,最后在靠近养鱼池东边选定了两间闲房。这两间闲房原是一个旱冰场的买票房,因滑旱冰早已不成为时尚,改跳交谊舞也不很受人青睐,故曾一度闲置荒凉。今见曲敬文改作民乐活动室,村委领导自然欣然同意。下午曲敬文又约了大云和朱籁声来看了一下,四人商定后,曲敬文出资购置了些茶杯暖瓶桌椅谱台之类的东西,最后定好下一个星期天早晨八点正式开业活动。大云和朱籁声又在柳园附近张贴了几张海报,预报届时将有精彩的文艺节目献上。   星期天一早,自然是四位琴友先到。曲敬文把昨晚写好的一副对联贴到活动室门边;大云和朱籁声在活动室迎门养鱼池护栏边柳荫下一块平土地上摆设桌椅茶杯,以应付村委各级领导就位讲话;焦易桐则在活动室门前摆设座椅谱台,以应付为村老年合唱团伴奏。   忙忙活活之中,已有几位老人、妇女带了孩子来占地方看节目了。随着陆陆续续的来人中,曲敬文看见一个人,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一大根火腿肠,步履踉跄地晃了过来,一腚蹲在主席台的椅子上,瞪着两眼在那里乱瞅人。   "那个人是谁呀?这么没有教养!"曲敬文拍了一下焦易桐,指着那人问。   焦易桐抬头朝那人望了一下,说:"晦气!这样的儒雅场面,怎么就招了这个无赖来了!"   "无赖?哪里来的无赖?"大云也看见了,走过来正听见焦易桐说,便问道。   "这个人是和我打对门的一个邻居,外号叫满赖。"焦易桐见朱籁声也凑过来蹲下听,便放低声音说,"他大名叫满楼风,是咱们当地有名的赖皮。如今专靠驱民动土,为挖土方搞房地产的打前阵过日子。这家伙走到哪里,哪里都要遭到一场山洪,所以没人敢惹乎他。我跟他一个楼洞里住,平时上下楼碰面也只是点点头,侧一下身子过去,从没深谈过。见他喝大发了的时候,我还再退回去呢。"   "这人就是满赖呀!"朱籁声站起身超那人望了几眼又蹲下说,"今日我好歹见到这个人了。平时听人说,这个人如何凶,如何猛,亡命起来多少人也敢拼命。所以我就想,这个满赖一定是个多么魁梧雄壮的人,没想到却是这么个小身量的醉汉。"   "别看这家伙身量小,办出事来却大的惊人。"焦易桐又说,"去年夏天有个村庄要开发,遇到一户人家,只剩自己一户,死也不迁,影响了挖土方的人挣钱,这家伙深更半夜就给这户人家灌满了水,第二天这户人家就搬了。"   "哦,对了老曲。这事好像咱俩也听说过。"大云碰了一下曲敬文的胳膊说,"焦老弟说的这户被灌了水的人家,不就是曾到医院看你的那家亲戚吗?"   曲敬文点了点头,没做声。   "这家伙是去年春天离婚的",焦易桐又说,"他媳妇给他撇下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一裂翅跟人去了南方。去年因为给人家里灌水的事,被局里缚进去待了一段时间。那孩子放学回到家没人照顾,我就让他和檀姝一块吃饭。那孩子名叫满雨,上小学三年级,到是蛮懂事,不像他爹,吃完饭知道学习,听檀姝在另一间房里练琴也不去打扰。突然有天晚上要檀姝把琴给他要自己拉几弓。没想到这孩子的音乐天赋极高,刚向檀姝领教会了音阶,他就拉出了《世上只有妈妈好》,而且还极动感情的,两眼涨着泪水。满赖被局里放出来后摔给我壹仟块钱,说,‘桐哥,知道你也不容易,这点小钱全当满雨的饭费,你若不收下,我就不走了。’当时这钱我怎敢收,灵机一动,对他说,‘用这钱给满雨买把二胡吧,这段时间受他檀姝姐的影响也迷恋上琴了。再说我看这孩子也是块料,花点钱,给孩子向这一方面投点资也很有必要。’满赖听了,眼睛亮了一下,说‘难怪我回来后这孩子不好好吃饭呢,脸色总那么难看,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昨晚见他愣愣的,跟他说话也不理,一会儿又打开阳台窗子探出身子往外听。桐哥,你说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孤僻,早开口说买把琴玩不就得了么!’我说,‘这孩子好像被你打骂怕了,有点要求也不敢随便向你开口。我说兄弟,教育孩子可不能像你在外面做事一样。’他说,‘桐哥,你不知道,这孩子亲随他妈,单有一点像我就好了,我怀疑这孩子……’他说到这里停了口没再往下说,然后用一种信任的眼光看了我一下,挺起胸脯一伸大拇指又说,‘桐哥你说,买把什么样的琴吧,有两仟的咱不买壹仟的;有一万的咱不买九仟的。’于是我就劝他买把仟数块钱的琴,说,‘等孩子将来有了出息,不怕你的钱没处花。’从那以后,这家伙见了我客气,满雨见了我敬重,晚饭后爷俩时常到我房里来;有时候满雨也自己过来找檀姝切磋琴艺。至今还不到一年工夫,那孩子就已经能拉四级曲了,《赛马》拉得比檀姝的一个同学还好呢。"   "强师出高徒么,这孩子得益于焦兄的精心指导了",朱籁声笑着说,"要不是和这样的无赖打对门,我想焦兄也难屈尊驾。"   "这也是缘分,我想易桐老弟更多的是在乎那孩子,不是惧怕这样的无赖。"曲敬文也笑着说。   "怎看得出?"大云笑脸上藏着一丝诡秘,把头一低,说。   "知我者,敬文兄也。"说完,焦易桐走向主席台。   三人看见焦易桐走到满赖跟前,附耳低语一番,那无赖竟提着空酒瓶离去了。   "今天要不是老弟你,这场戏我看可就热闹大了。"焦易桐走回来后,大云面带着愧意,首先奉承了几句。   时间将近九点的时候,银河村里的老年合唱团排着整齐的队伍来了。老男人们用青裤扎着雪白的衬衣,锃亮的皮鞋映着火红的领带,个个显得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列对在前的老女人们全都白鞋素裙、涂脂抹粉,头上戴着一朵绢花。村委书记郑京仁和主任胡音来,招着手,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曲敬文忙迎上去,同二位领导握过手后又指着周围比划了一番。胡音来掐腰仰头审视了一番活动室门边的对联,点了点头后,陪郑书记去主席台上就了座。曲敬文被招呼过去坐在了郑京仁的左侧;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男青年拿起话筒喂喂了几声。郑京仁对着话筒说了几句贺词后把话筒推给了胡音来。胡音来声音很大,一咋呼都把围观的声音震住了。十多分钟以后,喧嘈声又震住了胡音来。他"啧啧"两声后把话筒移向曲敬文。   "那么,节目就开始吧。"   说完,曲敬文立即走向乐队的一个空位。焦易桐把定好弦的中胡递给曲敬文后,向主持节目的老女人点了一下头;老女人便用装嫩的嗓音报了目。焦易桐做了一下提示后,欢快的《赛马》旋律便从扬声器中泻了出来。   然后是合唱团合唱《走进新时代》。老男老女们刚前后排列整齐,胡音来就下主席台走了过来,说今天他要亲自指挥合唱。平时负责指挥的老女人只好归到队边上。胡音来在心里念诵了几下,一时竟想不起这首歌的旋律来了,已经抬起来的两臂只好又垂了下来。他也不看一眼乐队,只在那里暗自发急。焦易桐一看,来了个离巴头,也不好说什么,一带弓便奏起了过门,随后老男老女们便嗡嗡嘤嘤唱了起来。胡音来也不示弱,大张着两臂,上下左右来回划弧;乐队四人只好急出一身臭汗。   刚一唱完,老男老女们就被自己相互埋怨和责怪的喧嚷声裹得谁也听不见谁在说什么。前排中间,一个又小又瘦的老女人转回身去,一巴掌打在身后一个又大又胖的老女人脖子上,这个胖女人便抹着眼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瘦老女人大声嚷着:是胖老女人从后面先拍了她的头顶,嫌她声大唱错了音,搅得大伙也跟着唱离了谱,她才不得不转身回击。胡音来雷鸣般大吼一口把吵闹声震住了,指着前面的瘦老女人说:"你觉得你唱得很好是不是?我还就是不认这个邪。你唱得好,你到后面去;后面那个唱得不好的,到前头来。"   瘦老女人撅起嘴,只好到后排跟胖女人换了位置。   六位老男合唱起了《小白杨》,乐队伴奏着;焦易桐抬了抬头,忽然看见主席台前,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蹲立在那儿。那东西,黑亮的绒毛团团着像只大黑熊,正半吐着红舌两眼汹汹地注视着自己呢;一个留青萝卜头的中年汉子,用一条粗链子牵着它,也向乐队这边直望。周围的观众一见来这么一个大东西,有害怕躲远了的;也有不怕凑近观赏的。郑京仁每伸过桌子摸一下它的头,胡音来都要跟着效仿一次。   焦易桐的伴奏激情,被他看到的这一场景削弱了下来。整个乐队开始涣散,乐队节奏成了滩烂泥。   正当六位老男尖着硬嗓喊到最后一句"保边疆"时,那团黑东西也仰起头朝天"呜呜"了起来。随后不难看清,郑京仁和胡音来脸上同时浮出了不同的笑容。   最后,合唱团以《长江之歌》作了结束。领唱的老男老女老是不等过门奏完就张嘴,焦易桐领着乐队只好去撵他俩的舌头。   好歹应付完事,焦易桐抹着额头上的汗长吁了一口气。乐队四人相互递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色。曲敬文摇了摇头,摆了摆手。   众人散去之后。四位琴友开始往活动室内收拾桌椅琴台。只见一个人久久不肯离去,站在门前仰着头看对联。曲敬文问道:"老师贵姓大名,看来也很热爱文艺。"   "岂止热爱,简直痴迷!"那人说着,一步跨进活动室,把拎着的一个蓝帆布敞口书包往椅子上一放,坐到另一张椅子上翘起二郎腿。随即,那书包口往下一耷拉,露出长短不一七支竹笛和几本薄书来。   "鄙人贱姓孙,名启韵。舍下就在这柳园附近,晚上常来练练胸腔、吹吹小调。不知刚才那位拉首席二胡的老师尊姓大名,现司职何处?二胡拉得还有些意思,就是空弦用得太多。专业要求,二胡是禁用空弦的。而且感情色彩拉得也不够浓厚;抑扬顿挫、刚柔并济,处理也不够明显,至于那轻重缓急,就更不用说了。"   曲敬文一听,话不入耳。原本想招呼过焦易桐介绍一番的念头,立刻就抛向了九天云外。他话锋一转,又问:"看来孙老师精于弦乐,只懂而不会。那么你即懂又会的拿手专长是什么?"   "胸腔共鸣男中音,这是我的专业。平时也兼吹点小调。"   "既然如此,孙老师为何不参加银河村老年合唱团干个领唱?像你这样的专业水平游离于合唱团之外,岂不可惜?"   "老兄啊,岂不闻‘凤凰不落乌鸦之群’。这帮人年纪高素质低,他们给我当学生,我都没法教,我怎么能跟他们瞎掺和呢。"   孙启韵说着,从布包里拿出那七支竹笛来,往桌子上一摆:"看见了吧老兄,我吹笛子,CDEFGAB七个调都要用的。不像有些人只吹一支笛子而不懂得变调,什么叫专业和业余之别?这就是专业和业余之别。"说着便用一根红绸绳把七支竹笛一捆,立在桌子上;又从布包里找出一本《声乐基本知识》,打开指着一段文字说:"人家书上明明写着,发声要用胸腔共鸣。合唱团那帮老男老女们,他们懂吗?"   曲敬文把另外三本薄书也拿起来看,见一本是《怎样识简谱》,一本是《怎样识五线谱》,再一本是《古汉语常识》。   孙启韵站起身来,摇头晃脑唱道:"庄子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然后,一边收拾布包一边又说,"你们贴的海报我早就看到了,所以今天来得特别早。你们那一切布置,我看得一清二楚。那帮老男老女列队的时候好像没工夫见我似的。我只好走过去,对队边一个胖女人说,‘你们没看见我来了吗?’你猜她怎么说,她竟然指着我的鼻子说,‘你是谁呀?’你们看看,他们竟连我孙启韵都不知道!真是一帮坎井之蛙,坎井之蛙呀!"说完,孙启韵拍着两手摇了摇头。   "是啊,休笑世人痴,由来同一梦。"大云耐不住性子,凑过来说:"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甭说他们,就是我乍一看到孙老师那一捆笛子,还以为是只笙呢。想必孙老师过去是个吹笙的吧!"   "孙老师是用胸腔共鸣吹笙。"朱籁声也笑着凑上一句。   大家都笑了起来。孙启韵听出话里有话,笑中藏讥,心里开始不安起来。正在尴尬,忽听得门外有人喊他,便乘机走出门来。   曲敬文跟出门来,见是同排楼的邻居,外号叫"画眉舌头"的女人,把孙启韵拽到一棵老柳树下唧唧咕咕、眉飞色舞一番,便一缩身退进门来。   "真是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夜猫。"大云也认得那女人,便向曲敬文笑道,"表妹又找表哥了,看来这女人又揽到活儿了。"   "这女人尽胡来。"曲敬文鼻子里哼了一下说,"今冬天,我们同排楼的一个老太太死了,她硬要人家的儿子,请几个吹唢呐的人来给老太太发丧。还没等到出殡,人家就把她招呼来的几个吹手轰出了门。原来那老太太的儿子是个票友,懂得各种曲牌。一听那几个吹手来到一站,吹的竟是《洞房赞》,便气得浑身发颤,把她骂了个狗血喷头。她们不汲取教训,丧事喜事照样胡掺和,今天不知她又要胡弄什么人家了。"曲敬文阴下脸来,吐了一口气,捋了一下前胸,又说,"嗨!折腾了一上午,没想到就接连生了三场气!"然后晃了一下门钥匙,示意要锁门。   焦易桐一直没有说话。今天的举动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在开玩笑。但他还是在意着曲敬文的面子,心里明白,老曲也是想着往好处去办;但事情往往逆人所愿。老曲生的第一场气是看见了满楼风;第二场气是因为胡音来的乱搅和;这第三场气就是又碰上一个自命不凡的孙启韵。   三
  第二天早上,焦易桐如约来到柳园。刚走过那块怪石,就见曲敬文已经站在活动室门前在开锁了,他跌忙加快了几步。突然,他看见曲敬文两手从门锁上滑了下来,身子一歪倒在门口,便急忙紧跑几步赶了过去。曲敬文被他扶起来后,已经面如黄纸牙关紧咬,一手捂着心口,一手指着门楣两眼直瞪。焦易桐赶紧给大云和朱籁声打通电话,三人一起把曲敬文送到医院。随后,曲敬文的家人也陆续赶来。   "不大严重,医院诊断是轻微心肌梗塞。"大云对曲敬文家人说。   医院把曲敬文还是安排在了原来那间病房,大云又按原先的布置重新调整了一下。   曲敬文平躺下打上吊瓶后,焦易桐环顾了一下病房,触景生情,鼻子一酸,眼里就含了泪。   "老曲啊,"他拿起曲敬文的另一只手,也学大云称呼说。"看你这几天忙活的,竟忘了咱们都还是些病人呀!"   曲敬文见焦易桐也这样称呼他,蜡黄的脸上开始泛出红光,他两眼闪动着动情的光泽说:"忙活这个东西我心里高兴,也没感到劳累。只是……只是受不了一些小人的气。"   "你犯得来么!"大云猛地摔了一下手:"我以前就跟你说过若干次,这文艺界的小人不比其它领域少。玩这个东西,咱图得是个乐趣。要是为这生气,咱还不如不玩!"   曲敬文歪着脸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声音柔软地说:"你们不知道!等会儿你们回柳园看看,咱们活动室的对联让人给改了,诋毁、诬蔑之意甚重。我……"   "啥?!对联让人给改了?"大云一听跳了起来,"是谁这么大胆,查出来,我非截断他的手指头不可!我还管他赖不赖的。"   "确实也太不像话了!"朱籁声也随着生了真气,"耍赖也不能耍到这上头去。再说咱也没惹呼他。"   焦易桐没有做声。他心里明白,虽然他们三位怀疑是满赖所为,但他自己却认为满赖没有这种偷改对联的文化水平。满赖也不赖这行子的事。那么是谁暗弄文翰出这样的风头呢?于是他想到了孙启韵。   "老曲,你看到那对联给改成啥样了?"大云发急地问。   "整个的我没记住。"曲敬文瞪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皮说,"像是骂咱们是鸡、狗、狼之类的意思。你们回去时到柳园去看看,顺便告诉村委一声,让他们查查。"   "查出来又有什么用!"朱籁声说,"做这样的事能受到制裁吗?再说,我看村委也未必管这等事。老曲啊,咱们就忍了吧,气出大病来不值!"   看到曲敬文又沉静下来,焦易桐又攥住曲敬文的手说:"我和大云先去柳园看看,然后去村委。今天中午我亲手做饭给你送来。大云来时让他顺便把你那把‘向阳红’带来,我陪你在这里拉琴,你想听什么,我就拉什么,这样不是也很好吗?"   看到曲敬文脸上露出一丝喜气,焦易桐和大云离开了病房,留下朱籁声陪护曲敬文。   焦易桐和大云来到柳园活动室,见对联上联,改写成了"池塘生春草",下联改写成"柳园遍鸡鸣",横联改写成了"狗吠狼嚎"。焦易桐不但没有生气,心里反而一阵暗笑;大云上下念了一遍后,勃然大怒,转回身朝着整个柳园破口大骂。焦易桐望着对联,联想到昨天上午那一幕,心里笑道:"不说这偷改对联的人,肚里有点墨水,老曲一见气成那个样;大云、朱籁声也跟着生了闲气;单就这改了的对联,其内容从表面文字看起来,不也名副其实么。回忆一下那些老男老女们的音容笑貌和那整个的场景,不也总令人忍俊不禁么。"   焦易桐懂得,这副偷改了的对联来自于对南朝宋代诗人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改写,实际了是偷改了古人的诗句。偷改人的动机是什么无需考证,如果能正确领会古人诗句的原意,那是根本谈不上生气的,反而会对偷改人的肤浅大加感激呢。因为古人的诗句原本是繁荣兴盛,生机勃勃之意,只是横联加了个狗吠狼嗥,冲了诗句的原味,使得整幅对联驴唇不对马嘴。   焦易桐低下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不把这一见识向曲敬文他们细讲,就像曲敬文问他,《兰花花》拉得这样好,那快弓竟似流水一样的自然,这究竟有什么诀窍而不能细讲一样。当有人崇拜你的学问或者技能时,你切不可对其夸夸其谈,否则将会招致他对你的憎恶。因为夸夸其谈中会不自觉流露出你的傲慢,而傲慢又会使你的崇拜者,尤其是同行崇拜者不能容忍。何况老曲是一个崇拜他,而岁数又比他大出许多的拉二胡的同行呢。   焦易桐想到这,拍了一下大云的后背说:"咱俩去一趟村委,把这件事向他们领导反映一下,也让他们知道,老曲为这事住院了。"   两人上了村委办公大楼。这座办公大楼位于柳园西北角,从楼阶拐角的窗口往下一看,便能看到整个柳园的全景;已经当做活动室那两间房子的门,正好朝着这窗口;门边那深红色的对联仍能看得见。焦易桐和大云爬上五楼,敲开了主任办公室的门。   胡音来正在喝着闲茶看报纸,见女秘书迎进两个人来,眼熟,一想便记起来了。   "呀!是两位乐师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见教?"胡音来改换成笑脸,招了一下手,让二位坐在侧对面的长沙发上,自己搭起了二郎腿。   "我俩来,是向村委反映一项情况。"焦易桐说,"今天早上,老曲到活动室开门,发现对联让人给偷改了。他一气之下旧病复发,已经住进医院。"   "噢?!竟有这等事!"胡音来一听,脸上白了一下,问:"那对联改成啥样了?老曲竟气得住进医院。"   "上下尽是些骂人的话,我们也记不下来,不如,"大云忽地站起来说,"不如屈主任尊驾过去看一下。领导心里有了数,也好处理这件事。"   胡音来带着女秘书,四人一同来到活动室门前。他见了改些的对联后,大骂一声道:"他妈的,这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在这广集游人的地方张贴这样的标语。我誓查之!我誓查之!"随即让女秘书取了照相机来拍了照,说回去立即组织人调查这件事。   中午,焦易桐回家做了两样菜,蒸了一桶米饭。收拾好,带上平时自己常拉的那把二胡,急着向医院赶去。刚要下楼梯,迎面碰着了满楼风。   "呀!桐哥,又有演出活动啊,这么急!"   "不,我要去医院看老曲。"   "老曲?就是昨天在柳园,你们一块拉胡琴的那个白净的大个子吗?"   "是他。今天早上生了点闲气,心脏病发作,住院了。"   "看上去脾气那样好的人,也会生闲气?"   "哪个层面的人生哪个层面的气,文艺人生文艺气。今天早上老曲看到我们活动室的对联让人给偷改了,就生了气,而且气得还不轻。"   满楼风见焦易桐边说边下楼去,没再搭腔,开了防护门进了自己房间。   焦易桐来到病房,见大云也是刚到,一手提了些水果,一手提着向阳红还没来得及放下呢。曲敬文见四位琴友又凑到一起,顿时脸面比刚进院那回舒坦多了,忙笑嘻嘻让朱籁声去医院餐厅多打了几个菜,四人便坐下,围着那张小竹几一块同吃。焦易桐推说已经吃过,就不动筷子。大云没吃上两口,就把看到的对联文字和去村委找胡音来,以及胡音来对待此事的态度连放鞭炮似的说了出来。曲敬文一开始没有胃口,当听大云说胡音来有誓查之的决心后,便朝焦易桐拿来的两个菜不住地去夹。   四人刚吃说完,胡音来同女秘书来了,带着一箱牛奶一箱水果。朱籁声提了那两把鸭头暖瓶去了开水房,焦易桐只好坐到以前他治疗的那张病床上;大云在曲敬文病床前安了两个座,胡音来和女秘书便坐了下去。   "今天来嘛,除代表村委看望一下老兄,还有一件事托老兄安排。"胡音来习惯性搭起二郎腿,大着嗓门说,"这主要是咱郑书记的意思。柳园活动室刚开门就停下来怕影响不好,所以还得照常去活动,免得村里人说三道四。"   "只怕我一时半时出不了院。没有我,这三位琴友是不去的,你看……"   曲敬文显得有些愧意和无奈;朱籁生打开水回来,悄无声息地坐在焦易桐对面。   "照顾一下郑书记的意思嚒。"胡音来把身子转向焦易桐他们,"如果三位乐师肯屈尊的话,村上是有补助的。每位每天补助50块钱。"   三位琴友听后相互对视了片刻,然后又都把目光投向曲敬文。   曲敬文迎住三位琴友的目光,咽了口唾沫说:"我看这也是好事,难得郑书记一片热诚。要不,要不你们三位先活动着?"   三位琴友没立即表态。焦易桐见大云和朱籁声都拿眼睛望着自己,知道是在等他说话,就摊了一下手说,"虽然如此,但没有老曲参加,我心里总觉得不是个事。"   胡音来听焦易桐又说出这样的话来,迭忙伸出巴掌,前后一翻,说:"一佰。每位每天补助一佰块钱。这样该可以了吧。"   焦易桐好意解释了几句,见大云和朱籁声脸上都有愿意之色;曲敬文又执意撺掇。最终,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胡音来告辞时说,下午在银河大酒店为三位乐师特摆一桌,算是替郑书记表表寸心。三位琴友谢过送出病房后,又陪同曲敬文聊了一番话。焦易桐拿出那把向阳红为曲敬文拉了几曲,大云和朱籁声笑说了几句俏皮话,无非是些"我们权且当回驴吧;像这样的二胡水平,甭说每天给一佰块钱;就是每首曲给一佰块钱也不多"这样的话后,看天色已晚,曲敬文拿出活动室钥匙交给焦易桐。大云和朱籁声笑说着去餐厅给曲敬文打回两个饭菜后,大云拎起向阳红,两人刚要满心欢喜跟着焦易桐出门赴宴,又见曲敬文那儿子来了,身后跟了两个搬着东西的人。   "呀!曲义。今天给你父亲带这么多东西来,你是要出长差,还是要到国外定居呀?"大云开玩笑地说。   "哪里呢,云叔。"曲义也笑道,"我一天到头尽在外瞎忙活,家里不但不管,连父亲这里也顾不大上。来的时候我还在想,给他老人家买点什么呢?去商场看了看,随手划拉了些东西就来了。"   "这也难为你这样孝顺,"朱籁声也笑道,"发了财不忘父母,如今也算得上是商贾群中的好品行了。我那儿子就不行,才做了几天的买卖,就和我一是一、二是二地算计起来了。前几天我让他去给他爷爷买药,回来他就跟我要路费。你们说这可恶不可恶。"   "这是你那儿子还没发迹,"曲义坐下说,"等他发了大财,怕是您还消受不迭呢!"   "得了吧你!这孝顺与否跟发财有关吗?"朱籁声脸一沉说,"从古至今也没听哪本书上提到过。"   "书上虽然不说,但这行孝呀,确实也得有经济条件。"曲义晃了下他那大脸的肥头,又说,"有的人连自各儿都顾不来,哪里还能生出孝顺父母的闲心。即使他有这个心,怕也没这个力,那又有什么用!就说我吧,做生意起步那几年,我是三天两头跟父亲算计,哪里还能摊得我一点的好处。现在不是那样了,这钱,一宽裕,就老想着父母。上次我挣了笔款子,马上就给父亲买了个特大的金戒指来。没料,他一见就动了怒,说花大价钱买这个东西来对他没有用。我好说歹说才劝他戴到手上去,他却说,戴上这东西沉甸甸地不习惯,拉琴、洗脸是个麻烦,日后干脆又摘了下来。我知道后,往深处埋怨了他几句,说他不懂得孩子的心。他这才乖乖地又戴在了手上。"   "看来,有了钱,再把这个孝行好,也还不是个简单事哩。"听到这里,焦易桐插了一嘴。   "云叔,这位老师是……?"曲义站起身来,面朝焦易桐问。   。   "别称呼老师!"曲敬文盘坐在病床上说,"这位是你焦叔。二胡拉得可有水平了。如今我们已经是兄弟相称了。"   曲义立即改口"焦叔",握了焦易桐的手,然后走到床前附在曲敬文耳边低语了几句;曲敬文挥了挥手。曲义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带着那两个搬东西的人走了。   焦易桐刚走出病房门,曲敬文又把他们喊了进来。他指着地上的那堆东西说:"你们看看,这就是我那儿子行的孝心,只要来一次,就拉一车东西来!我哪里是稀罕这些东西!来,三位帮帮忙,一人带两箱牛奶回去。要不,我洗澡都用不过来呢!"   三人看了一下那堆东西;又见曲敬文那苦脸上又添了两道愁眉,便相互递了个眼色,每人带着两箱牛奶回去了。   四
  下午,胡音来吩咐银河大酒店经理为他安排一桌丰盛的酒菜后,便把自己关在一间雅座室里抽闷烟,琢磨起曾向郑京仁许诺过一定办好的一见事来。今天上午,他原本想为偷改对联的事,去郑京仁那里汇报一下,并请示组织几个人做做调查;不料这一去反而引出一件麻烦事来。   那是上午焦易桐和大云刚一走,他便立刻去了书记办公室。   郑京仁正在办公室练毛笔字,听见敲门骂了一声,开门见是胡音来,就又骂了一声。原来,胡音来喊郑京仁姨夫,他母亲是郑京仁家的亲大姐,两家关系甚密。胡音来自小郑京仁就喜欢骂他,说他太调皮、太乖巧。看他那行举,皮得让人欢心;滑得让人顺膓。听他那巧嘴,乖得让人舒服。将来一定是个"美行加人,美言市尊"的材料,所以几年后,在郑书记的安排下让他当了村委主任。除公务之事或重大交际场合外,他见了郑京仁总是先连叫两声姨夫,然后再谈事情。   "笔头上才有了点感觉,就让你小子给打下去了。你小子老是在我起兴的时候骚扰我。又有啥事?"郑京仁满脸不高兴。他挺了挺身子,把他那肥硕的屁股镶嵌在他那真皮软椅上,摊开满桌练过毛笔字的废报纸,放稳茶杯,算开始公事公办了。   胡音来早已把暖瓶拎在手上,掀开郑京仁自用的茶杯刚要冲水,又担心弄湿报纸再惹一声骂,便先腾出一只手来推开那些报纸。突然,他看见其中几张报纸上写有"遍鸡鸣"字样,便惊疑了一下。   "姨夫,这件事你也知道了?"   "啥事?"郑京仁依旧沉着脸等他说话。   "你不是已经写在报纸上了么,我正是为这事来向你汇报。一个"遍鸡鸣"就把曲敬文打发进了医院。姨夫,是谁竟这样大胆,敢写这样的东西贴在活动室门口,门上头还写了‘狗吠狼嗥’呢。看来这事你已经知道了。"   "噢?"郑京仁身子往后抽了一下,抬眼看了一下胡音来,然后把那几张写有"遍鸡鸣"的报纸一抟揉,咧了咧嘴角,说:"哦,是的。这事我知道了。怎么,曲敬文为这事住院了吗?"   "可不是么!这不单怨曲敬文是个文化人,对文字太敏感。贴那样的东西,谁见了也要生满一肚子气,何况他本身就有心脏病。姨夫,也不怨我当初反对,一开始就回绝曲敬文,让两间票房白闲着,也省得如今找这些不利索。"   "其实我哪里是看上了曲敬文送来的两箱茅台酒啊。这不都是为了我那只藏獒么,要不我找这个麻烦干嘛!"   "姨夫,你是说墨霸吗?它怎么了?它和曲敬文又有什么关系?"   "哎!音来,这狗最近得了个毛病。我啥办法都用了,就是不管事。按说这事早就不该瞒你了,说出来你也好替我分担分担。   于是郑京仁就把他的这一苦衷道了出来。   原来郑京仁破大价钱买了只藏獒来,便终日喜欢得不得了,一回到家便守护着它,寸步不离;一天不跟它亲上两次嘴,觉都睡不安稳。他把狗的毛染成黑色后起名叫墨霸。家里人见他和这狗打得火热,怕他得了迷犬症,就劝他雇一个人来,专门替他饲养管理。于是,他便从亲戚门上雇了一个人来。谁知这也是天定的缘分,那狗一见了他仍旧死挣着锁链跟他亲热。郑京仁哪舍得这份情,他总是先过去亲上一个嘴再跟它游戏,家里人喊上五遍,他这才依依不舍去屋里吃饭。饭后每晚,他都要亲自牵着它到外面遛上几圈。   一天晚上,郑京仁饭后牵着墨霸在云端广场散步,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大呼小叫惊道:"这是个啥东西呀?可把俺吓杀了!"   郑京仁一听这话,心里腾地起了一股烈火。他向那女人说道:"你是个啥东西呀?在家里没拿镜子照照吗?是你吓杀了俺,也吓杀了俺的狗!"那妇女被他这几句话堵得调转身就走开了。   又一天晚上,老婆从外面跳舞回到家,见很晚了郑京仁还在玩狗,便嗔怒道:"来到家只知道玩这只狗,俺看日后你啥也不知道了。"郑京仁说:"你玩你的人,我玩我的狗;咱俩各得其乐,互不干涉。"   "俺怎么是玩俺的人呢?"老婆从被窝里爬起来质问。郑京仁说:"跳舞的时候,你不是玩人,难道你是玩狗呀!"于是夫妻关系日益僵化。   俗话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件奇事偏偏竟让郑京仁摊上了。正当墨霸以壮牛的长势长身子的时候,它的饮食出现了问题。墨霸每天都要喂三顿从回民熟食店订回来的酱牛肉,头午喂二斤,中午喂二斤,下午喂二斤,外加十盒纯牛奶。食饮完后,还要让它再服些诸如乳酸菌素片之类的消食片。从亲戚门上雇来的那个人叫杨小意,是老婆娘家的一个侄子,因养犬有道便叫了他来。杨小意爱慕郑京仁的权势,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在村上混个一官半职,况且又是饲养名犬,因而来到后就倍加细心,照料周全。每次从熟食店买回酱牛肉来,都是自己先尝了再让墨霸吃。这天傍晚,郑京仁从酒店应酬回家,歪躺着,一面听着音乐,一面欣赏着墨霸吃牛肉。才看着吃了不到一斤,老婆就走过来把录音机提走了。墨霸立即就不吃了;给它牛奶喝,它连看都不看,只懒懒趴下身子,伸着个大头和郑京仁瞪眼睛。郑京仁有点慌了,忙起身把酱牛肉拿到鼻子下闻了闻,又向嘴里送了一块尝了尝,觉得味道极好便更加惶惑起来。他以为是墨霸病了,忙让杨小意把那位开宠物门诊的石兽医请到家来诊视。石兽医用"望、闻、问、切"那一套云山雾罩了一番后,心想,若是瞧不出点毛病来,显得自己没脸,便顺口诌了一句,说:"食五谷者不亡。光吃肉喝牛奶是不行的,得给它配些粗粮。"于是又让杨小意去弄了些玉米小米煎饼和大米粽子来。那狗嗅了嗅,还是不吃。郑京仁急了,不三不四地把石兽医骂得跑都找不着门。又让杨小意连夜把兽医站的毛专家请来。毛专家既不用"望、闻",也不用"问、切",而是用一根明晃晃带水银头的粗玻璃棒往墨霸的屁股眼一插,然后拔出来,仰头眯眼在日光灯下瞅了瞅,说:"体温有点偏高。白血球大战病源体,这就是炎症,得挂几天吊瓶了。"看到郑京仁有些沭头,又笑着说:"一听说打针,有些人那病就好了一半,我看这狗也不例外。"   正说着,只见那狗耳根一动,又吃起牛肉来了。郑京仁从窗外瞥见,大院灯光中,老婆提着那台录音机,响着音乐,又从跳舞场回来了。常言道:人人有道,谷谷有米。你有医术,我有狗道,杨小意总没白务了这些年的狗业。他脑子一动,立刻就明白了个十有八九。他飞出屋外,二话没说就把那台响着音乐的录音机提进屋来,往桌子上一放,说:"病因找到了。听不到音乐,墨霸就不吃东西。不信你们看!"啪地一声,他把录音机一关,墨鞋又不吃东西了;他又把录音机打响,那狗耳朵又一动,又吃起东西来了。郑京仁亲自试了一次,结果如前一样。毛专家脸上一阵发白,忙改口说:"这个病症,临床实属罕见。我回去查一查资料再说。"   说完就要告辞。郑京仁也不责怪,嘻嘻地笑着,一直把毛专家送出院大门。   如果墨霸喂食离不开录音机,那还是个唾手的事;可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郑京仁又去瑞云广场遛狗,遇上的另一件事就真够他头痛了。   这天晚上,郑京仁带着墨霸又去了瑞云广场,见一个人,坐在护草石台上支了把二胡在拋弓遛指,旁边有几个人在看,也凑过去看。旁边那几个人,见来了个像黑熊一样的家伙,便吓得走开了。艺高人胆大,那拉二胡的人全投在了自己那如痴如醉的音乐享受中,一时竟如入无人之境,曲子拉完一段接着又拉一段。郑京仁几次牵动锁链想带墨霸离开,但那狗死活不动,仍支着耳朵目不转睛望着那人拉琴。郑京仁只好陪着,一直听到那琴痴过完了瘾才回到家来。没想到第二天上午,墨霸又不进食了,两三台录音机轮流调换着不同的曲子,放到最大音量它也不再吃东西了。时间一长,饿急了,也只是舔几舌头牛奶。这又急坏了郑京仁。   "想必是昨晚墨霸听了那拉二胡的,回来后不想听这些烂磁带了。"杨小意双手捋了下青萝卜平头,说,"这样的名犬,性子邪得很。一但认上了的东西,你用什么也换不回来。"   "那怎么办!?"郑京仁一时竟像听大夫说子女们得了白血病一样呆得没有了任何主张。   "看来也只好配一位拉二胡的给它了。你看,我又不会拉二胡,要不它还是不吃东西。"杨小意哭丧着脸说。   两人正没着落,只听家里人过来说:"一位姓曲的师傅来了。他说去村委办公楼找郑书记,听说你有事回家来了,便只好来家找。"   郑京仁只好暂且撇了狗把曲敬文让进客厅坐下。上了茶,曲敬文说:"上次跟你谈得那点趣事,不知村委研究了没有?"郑京仁拍了拍脑门,问:"啥事来着?你看我整天瞎忙活的。"曲敬文说:"就是想在你们柳园找两间闲房搞个民乐活动室的事。"   "哦,想找两间闲房……,这事我没忘。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呀?"杨小意牵着墨霸一步跨进客厅,指着狗头说,"你还嫌人家曲师傅那二胡水平不行吗?早给人家解决了,咱不啥也都解决了么。"   郑京仁见了那狗,听了杨小意那话,脑袋瓜立即明朗起来。于是,他立刻答应曲敬文明天一早就去柳园看房子。   胡音来从头至尾听郑京仁把这个事说完,一拍巴掌说:"这不是一件极好的事么!搞了一天,曲敬文就住院了。哎!这也是墨霸无福!墨霸现在怎么样了?它还是见不到拉二胡的人就不吃东西吗?"   "可不是么!我一直为这事心烦着呢。刚拿起笔写几个字压一压,才感到有点静气你就来了。"   "姨夫,你不用急躁,我看这事也不难解决。曲敬文虽然住院了,可他不是还有三个琴友吗?我现在就代表你去一趟医院,让他那三个琴友晚上照常去活动室拉琴,你把墨霸连同吃喝的东西一块带到那儿,这事不就完了么。"   郑京仁听后双眼一亮,笑嘻嘻连说了两声好,接着就让胡音来立刻去办。   "只不过……"胡音来走到门口又倒回来说,"我担心曲敬文没出院,他那三个琴友未必来的痛快。"   "给点钱。就是村上给点补助还不行吗?每人每晚给个佰十块钱算不得什么,你看相去办吧。"   "那行,"胡音来拍了拍胸脯说,"有姨夫这句话,还怕我叫不来么!"   临走,胡音来要求组织几个人调查一下这"遍鸡鸣"的事,见郑京仁并不热心,就推想他还挂念着墨霸,只好先去医院看望曲敬文。   太阳落山之时,焦易桐三人来到银河大酒店。胡音来看见,忙从大堂跑出来笑脸相迎。客气一番后,胡音来坐了东。等女秘书按国际礼仪招呼服务小姐把酒斟好,胡音来又说了几句大话后,五人就开始吃席。头一个菜上了一盘子大虾。焦易桐夹了一个,牙还没咬,心里就想起女儿檀姝来了,心里一酸,眼眶就满了泪。他赶紧把大虾送进嘴里,皮也不剥,头也不去,细细地嚼了起来。下咽时,他想到,这样吃,可以多增加些钙质,最近他感觉手指甲软了不少。   胡音来正劝着酒,见郑京仁走过来,忙拉开身边的一把椅子站着;郑京仁同三位握过了手,便在胡音来的位子上坐了。敬完酒,便开始说自己是如何如何地尊重音乐,爱好听琴。还说要是自己会拉琴,绝对会参加到几位琴友中去。   "郑书记不仅政绩卓越而且雅趣盎然,"胡音来用了吃奶的力,把肚子里的那点文辞都掏了出来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诸子百家无所不晓。就是你们合奏的那些曲子,也有极高的鉴赏能力。"   "哪里,哪里。"郑京仁笑道,"书画嘛,不是说大话,古今名人的字画,我临摹了不少,别人怎么画,我就能怎么画;别人怎么写,我就能怎么写。没间断,下功夫也近四十年了。下棋打牌更不必说,只是这琴没触摸过,要不,怎么会让三位琴友来补这个缺呢。"说完哈哈大笑。   郑京仁说笑一番后,起身告辞,临走示意胡音来继续坐陪。六碗炸酱面早已端上桌来,郑京仁正眼没瞧一下就走了。胡音来只好在焦易桐的辞谢下喝尽最后一杯酒。   三位琴友一憋气把面条碗吃了个精光。大云见胡音来跷着腿剔牙,女秘书打着手机跺了出去,两碗面条撇在桌上没动,就说了声"不客气了,"端到嘴前三下五除二,两个面条碗瞬间就见了底。朱籁声笑着说:"大云还是饭壮如牛,我担心这炸酱面是很实落的。"   "这个你不用担心。"大云一抹嘴角说,"当年我和老曲在一个队里打篮球,比这大两倍的碗,老曲才吃三个,我却能吃五个。这鱼我还要带回去吃呢。"说完向服务小姐要了个方便袋,一撑,几乎未动的一盘清蒸鱼就倒了进去;焦易桐一见,心里一急,脸皮一厚,迭忙站起身说了句"我家还养了个小花猫哩,"把身前盘里的几个大虾也装进方便袋。那方便袋,是他上洗手间时,事先向柜台要下的。   胡音来站起身朝三位拱一拱手,僵着舌说:"晚,晚上有劳三位精心伺候,郑书,书记定当厚报。"说完,同着女秘书晃着去了。   出了银河大酒店走在鹅卵石铺的小径上,朱籁声乘着酒兴问焦易桐:"去过你家几次,没注意你房间里有猫呀?"焦易桐脸一红,说:"平时尽把它养在楼下储藏室里,不大拿上楼来。"   "我即不养猫也不喂狗。"大云紧跟上一步,抬了抬手里的方便袋说,"这鱼呀,我拿回家蒸一蒸,下顿再吃。我至今不明白,浪费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什么意义?"朱籁声回过头去说,"我来告诉你。现在是消费主义盛兴的时代,讲排场重礼仪体现一个人的社会价值。挥金如土才能显得有钱有势。就你这出手,一粒剩米也看成了金子,家里存个佰十万又怎么样?谁又能知道?还不是都把你看成一副穷酸的样子么。你看人家村上这几个领导,摆席哪里单是为了吃,更甭说像你这样往家里带了。当今社会,处处讲究个雅举。你以为光像咱们那样司琴奏曲才是雅举吗?"   "是啊,这说明人家村上领导雅量比咱们大。"焦易桐也发感慨道,"即有权又有钱,还兼爱琴棋书画,活得显然比咱们丰富又多彩,相比之下,咱三个谁不相形见绌。"   "雅量大固然可敬可羡。可这雅致呢?做人总还得讲究个趣味质量吧!"大云不以为然,口气显得有些发怒。   "不管怎么说,比起那些土皇帝来,人家郑书记的雅致算是不低。所以咱们既要尊重音乐也要尊重人家村上领导。晚上合奏的时候,咱们要认真一点。"焦易桐做了点调和。   三人说着话来到活动室门口,大云和朱籁声回家拿自己的乐器去了;焦易桐开了活动室的门。   焦易桐打开电灯整理好坐椅谱台,吹着定音器坐下调准了弦,乘着酒力狂拉一曲《赛马》,然后就开始校对谱子。突然门外响了一下,他以为是大云他们来了,忙放下二胡去开了门。焦易桐刚迈出门槛,就被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吓了一大跳。他定住神才看清是只大黑狗。又见一个人牵着这狗,直挺挺站在窗檐下,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大方便袋。焦易桐记起来了,活动室开业那天,这狗和这人曾到过场,郑书记和胡主任还都曾摸着这狗的头笑过。   "您是焦老师吧?"那人见有人从活动室出来,就问。   "是我。"焦易桐点了点头,说:"这家伙不咬人吧?我可是极怕狗的,小时候曾被狗咬伤好几次呢。"   "这狗你不用担心,"那人蹲下捋着狗头说,"郑书记已经把它调训出来了,它不随便咬人。这是只名犬,属于藏獒一类。"   "噢?那么你是专门为郑书记养狗的了。"   "是呀,我叫杨小意,是郑书记的亲戚。郑书记告诉我,有个姓焦的老师,二胡拉得特别好。刚才我在窗口一听,就知道是您。"   "你也喜欢二胡?会拉吗?"   "不,我不会拉,只是喜欢听。这狗更喜欢听音乐;郑书记说,这狗是音乐家转世,我特意牵它来听听。"   焦易桐听了,用鼻子笑了笑,转了下话题;"听别人说,这种藏獒的毛是黄褐色的。怎么这一只,却是黑的呢?"   "这狗买来的时候原本是黄褐色的,郑书记不喜欢,说赶不上黑的看上去雄气,就把它染成黑的了。这家伙每月要到宠物美容院花好几百块钱焗一次油。你看,这狗的毛色不次于德国黑盖吧。正因为这,郑书记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墨霸。"   两人正说着,大云和朱籁声带着乐器来了,一见这狗也都吓了一跳。他俩迭忙躲进活动室。大云说:"大晚上弄这个东西来活动室门口干啥?易桐老弟,还不快让主人把它牵走,你还在门口跟它掺合啥!"   "这是郑书记的狗,名字叫墨霸。"焦易桐在门外说;大云听了,没再作声。   焦易桐走进活动室跟二位琴友合好了弦,就按他们编好的曲目顺序,逐一合奏了起来。   《牧马之歌》刚奏开个头,那狗就死挣着锁链进了门,杨小意只好提着那袋子东西跟着进来。他朝三位点头笑了笑,然后就把方便袋平放在地上,让那狗吃里面的东西。   三位琴友把眼睛离开谱台,互相对视把曲子奏完,沉着脸没一个敢作声。   "咱们继续进行。"焦易桐掀着谱子说,"二位不用担心,这狗是郑书记亲手调教的,看来也爱听音乐,极有雅量。"   "对!对!这狗对音乐确实很有雅量,你们千万别停下来。"杨小意忙补上一句。于是三人又把视线投在曲谱上。   走在回家的路上,焦易桐内心很不是个滋味。虽碍着郑书记的面子,对他这个亲戚不好直撵,但极雅的一个活动场所,让一只狗掺合进来,弄得大伙一晚上味同嚼蜡。难怪大云他俩离开活动室时连声再见的话都没说。   第二天晚上,没想到那只"黑雅量"又蹲在活动室门前等着呢,杨小意仍提着个很大的方便袋。   焦易桐跟杨小意打了个招呼。开活动室门时,他拿钥匙的手就觉得有些发软。他刚进门,那狗就跟了进来。一回头,见那狗摆动着大粗尾巴,仰着头看他,便转身走到墙角,推装整理谱台。正感到别扭,突然觉得肩膀被人从身后拍了一巴掌。   "呀!是郑书记!"焦易桐回头见是郑京仁,忙换笑脸去握手。   "昨晚就应该来欣赏各位的琴艺,无奈琐事缠身,只好抽空今晚才来。抱歉!抱歉!"   "领导台事繁忙,能够在暇隙之时莅临指导,不胜荣幸!"   正客气着,大云和朱籁声也来了,一一和郑书记握了手,坐下,郑重其事地整理曲谱,让那桌面上的话都让给焦易桐去说。   见郑京仁摸着狗头坐了下来,焦易桐定弦理谱,示意二位要合奏出点水平来让领导听听,纯净高雅的东西,是惨不进任何邪毛鬼秽的。   一开始,郑京仁还拍着大腿合着乐摇头晃脑,渐渐那打拍子的手就从杨小意手里接过了方便袋,从里面拿出酱牛肉,一块块地往狗嘴里送。那狗动着耳根,边吃边目不转睛望着三位合奏,尽兴之时,还摆动尾巴,嘤嘤合上几声;郑京仁更是欣容满面,每送进狗嘴一块牛肉,都在狗头上打拍子;等狗咽下去,再送进一块。   焦易桐专为郑书记的到来选了一首《草原英雄小姐妹》。那欢快明亮的节奏能兴奋起大家愉悦的神经。但该曲结尾戛然而止。郑京仁立刻转喜为愁,蹙起粗眉,摇着手里的酱牛肉让三位继续合奏。   "奏呀,奏呀!正好好的,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焦易桐没应声。他迟疑了一下,嘴角便开始慢慢往上吊。他在心里冷笑一声,唰地站起来,挺了挺腰脯,收了琴谱。话没再说一句,把头一低,便大步走出活动室。   来到医院已经很晚了。曲敬文听了焦易桐的描述,嘴唇哆嗦个不停。对这件事,曲敬文没做任何褒贬,只是沉着脸向焦易桐要过了活动室的钥匙。    五   焦檀姝考中省城一座名牌艺术学府。接到通知书这天,焦易桐破格带女儿进了一次银河大酒店。坐定后,凡他在外面吃到的,女儿未吃到的,他全在菜单上点了写在便笺上。自从知道女儿在学校每顿饭只吃六角钱的大锅菜,他硬是把烟戒掉了;每月腾出五、六拾元钱贴补女儿的生活费。檀姝答应着说,一定吃得好一点,可半年多下来,又把攒齐的三百元钱如数地交给了他,说是等考上大学添作学费。今天,他这样做一下,是想弥补一点平日在物质生活照料方面对女儿的愧欠之情。吃完饭后,他还要带女儿去各大商场转转,因为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几乎没带檀姝去过商场。女儿那双至今尚未替换的旧皮鞋,还是三年前妻子从外地买来的呢。如今檀姝身脚长得都很快,这双旧皮鞋实在是提不上脚后跟了。   "爸,干吗点这么多菜呀?我们家可从来没这样奢侈过。"檀姝拿过便笺看着说道。   "这叫做愧欠千日,弥补一时。"焦易桐笑着对女儿说。   "爸,话不能这么说。"焦檀姝把便笺揉在手心,说,"养育之恩不在富贵荣华,而在于父母那无私爱心。爸,我心里明白,你倾尽所有,能给我的,几乎全给我了,你又有什么愧欠呢!"   "话虽是这么说呀。"焦易桐从女儿手里拿回那张便笺,展平后递给服务员;焦檀姝忙又抢了过来,让服务员待会儿再来,然后两眼亲切地望着父亲的脸。   "但,做为一个男人,"焦易桐接着说,"一生都不能封妻荫子,甚至还要依靠老婆,这不能不算是一辈子的窝囊。就拿我来说吧,你妈找我的时候,因我是个穷工人,你老爷就死活不肯。说家族势力不行的穷小子,模样才气再好也不行。要不是你妈那时看上我有点不俗,总以为结婚后会给她带来好运,跟你老爷死抗了一年,这回儿有你没你还未可知呢。可我呢,果真就像你妈骂我的一样,不长出息。不但没当上官发上财,反而早早得了心脏病。到你妈临去世前,都未能给她带来好运。有一年你妈相中了副仿金项链,我都闹着没让她买呀!你说我是个什么东西!既不能为人夫也不能为人父。也难怪我和你妈结婚那会儿,你老爷不打发她嫁妆,只扔给她几百块钱,让她找了个大头车,夜里把她那随身的东西偷偷运到我家,算是捏着鼻子认了这个亲。从这一点来看,你老爷当初就一点没错。"   "什么错呀对呀的,"檀姝往父亲的茶杯中冲了点热水,坐下说,"爸,我不想让你再考虑这些事了。凡事都应该向前看。你培养了我这么多年,难道就没一点成就感吗?"   焦易桐怕说深了,坏了女儿的兴致,没再往下说。他又拿过空白便笺来让女儿点菜他记。   焦檀姝看着菜单要了一个炒土豆丝,一个黄瓜拌豆腐,一个西红柿鸡蛋汤,就不再点了。焦易桐笑着说:"这些东西你还没吃伤呀!这可是大酒店。光点这几样素菜,人家会把咱爷俩撵走的。"便推说自己要吃,硬是又点了一盘煎青鱼、一盘硬炸肉。   父女俩吃完后,焦檀姝摸出两盒香烟来递到焦易桐眼前,说她并不希望父亲彻底戒烟。   "爸,现在你一个大男人就够寂寞了,若再不抽棵烟,等我走了后,你还不得闷煞。"说着便点了一棵递在父亲嘴上。   这时的焦易桐已经含泪了,他狠吸了几口,用浓烟把心酸硬逼到肚底里。   又要上两个菜,焦易桐想陪女儿逛完商场后给曲敬文带去,好让他也尽早分享一下檀姝考中省城学府的光荣。因为考琴时,檀姝借用的正是曲敬文的那把向阳红。   "主要是老弟教女有方啊。檀姝功底深厚、琴技精湛,考中名牌大学那是顺乎自然的事。那把琴只不过起了锦上添花的作用。老弟,难得你这辈子修来这么个称人心愿的女儿。我若也得这么一个女儿,这辈子就什么也不求了。"   此时的曲敬文,已经是颜若渥丹、气色爽朗。他用慈爱的目光,端详着坐在窗台兰花下并着两腿面含羞涩的焦檀姝,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意。尤其是那把向阳红,竟然在他们伯女俩之间起了"霓裳羽衣"的妙用,这是当初他得到这把琴时做梦都没想到的。   "敬文兄应该有这么个女儿,而我就不该有。"焦易桐也笑着说,"假如檀姝生在你这样的家庭,那命运或许会更好。以她的天赋,完全可以考取中央一级的民族音乐学院。"   "是吗?"曲敬文赶紧把话抢过来笑道,"你现在把檀姝送给我,也不是不可以呀!其实我内心是多么想得这样一个女儿,可惜命里没有。我那两个女儿,从不跟我这点爱好沾边。女婿给我买了这把琴来,也只是处于孝道。既使我想得到檀姝这么个干女儿,还不知老天肯凑不肯凑这个缘分给我呢?"   "老天怎么不肯凑这个缘分给你!现在的缘和份不都在这里摆着吗,还用得着硬凑吗?"焦易桐一把拉起焦檀姝,把她推到曲敬文跟前说,"檀姝,别负了你曲伯伯的真心实意,这个干爹你就认了吧。"   檀姝羞晕红霞,叫了一声:"曲……爸爸",曲敬文脸上也飞上了一朵大红花。   曲敬文抖着两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红纸包来,递给焦檀姝说:"闺女,从你拿了这把琴去考试那天起,我就包了这个红纸包放在枕头底下。没想到,今天你连干爹我心灵深处那愿也如了。这样看来,那就不是这一个红纸包了。贺礼是贺礼,见面礼是见面礼,这点讲究,干爹还是明白的。"   "敬文兄,得这样一个干女儿有什么好处。日后你有钱尽管给她花吧。"焦易桐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然后脸色一沉,又说,"檀姝确实是个优秀的孩子,我并不随便夸她。但是进这样的学府要花大钱的。唉!摊上我这样的父亲,真是优秀愁,拙劣也愁!檀姝她妈妈要是还活着,也许这也算不得是个难事。可如今……"   "如今怎么了?"曲敬文瞪直两眼问,"我说老弟呀,俗话说:朋友遍天下,知己有几人!何况咱又是干亲家了。是不是经济上有困难?你别的事情我不感兴趣,若是檀姝上学有困难的话,这我就非管不可了。来,檀姝,告诉干爹,今年上大学的费用是多少,干爹我给你出。"   焦檀姝绷紧嘴唇没有出声,只拿眼斜睨父亲的脸;焦易桐迭忙又改换了笑脸说:"哎呀,敬文兄!我只是拿这话说说而已。没想到,你这刚当了不到一天的干爹,竟然认起真来了。事情没那么严重,我费一下心力,总能让你干女儿安安稳稳上好这个大学。一旦凑不过手来,我也绝不会跟你客气。"   正说着,大云和朱籁声来了。一进门两人便笑闹着要焦易桐为女儿摆上几桌,请一请亲朋好友,左邻右舍,说现如今都兴这个。说着两人各拿出一个红纸包来,说檀姝金榜有名,当叔伯的理应略表寸心。焦檀姝不敢接,焦易桐拿过来递给女儿说:"权且收了吧,这都是你叔伯们的一片心意。将来你要用更优异的成绩回报你叔伯们。"说着便打开琴盒,拿出那把向阳红递给檀姝,"你这些叔伯都是很懂音乐的,今天你就把考试拉的段子再拉一遍,好让你这些内行叔伯们脂批金评一下。"   焦檀姝腼腆地持琴坐了,说了声:"各位叔伯请指教。"然后开弓舒指,完整地拉了一首《豫北舒事曲》,随后又拉一首《兰花花》。   焦檀姝已经把曲子拉完了,曲敬文还把眼珠子一动不动地停在那把琴上,大云和朱籁声也都看着那把琴呆成木鸡。直到檀姝把琴放回琴盒,三人才慢慢收回目光,互相对视着微笑起来。   看完檀姝拉琴,曲敬文内心非常满足。这是他们第一次听檀姝拉琴。在他们看来,檀姝的琴技,无论是音准节奏,还是情感色彩,都大大超出了他们以前的想像。   晚上回到家,待檀姝睡下后,焦易桐拿出那几个红纸包来。全都拆开,见曲敬文的两个红包里各包了500包;朱籁声包了100元;大云竟包了1000元。   檀姝开学的前几天,焦易桐在外面一家酒店摆了几桌酒席。亲朋好友及认为是大致够意思的左邻右舍,该请的他都请到了。他还特意邀请一些民乐界的琴友和京剧界的戏友。就是没请银河村的领导。   这天上午,焦易桐在宴席大厅正和主持人筹划商量宴席的安排,一抬头见大云和朱籁声先到来了。他微笑着迎了上去,忽然又见他俩身后跟来了孙启韵,便也无不欢喜地上前握了手。   大云把焦易桐拉到一旁,悄声解释说,这孙启韵是他俩在赴宴的路上碰上的。孙启韵问明情况后非要跟着一块来不可。说这样的露脸场合,没他孙启韵在是不像话的,焦易桐听后,淡然一笑,说既然都是爱好音乐的,能来就欢迎。   家宴正式开席之前,主持人按事先拟好的节目顺序,首先让檀姝和满雨齐奏了一首《赛马》。然后由焦易桐领着一支现场组合的民乐队,为一个青年妇女伴奏了《洪湖赤卫队》韩英的一段唱腔。孙启韵摸着他那捆笛子手脚发痒,好几次都想硬羼合进乐队,见朱籁声一直不下场,只好硬忍耐着发恨。   最后是京剧界戏友演唱《杜鹃山》柯湘《无产者》那一段唱。乐队换上了文武场,三大件后面保留了焦易桐、大云和两把民二胡。朱籁声因不熟悉这段唱,便退了下来。孙启韵说了声:"我来。"便拆开那捆笛子上了场。   演唱者是位中年妇女。她特意留了柯湘头;外套一脱,上身露出扎紧皮带的小方格褂,脖子上挂一条印有五星的白毛巾。她昂首挺胸、精神凛然,大有一副"且把刑场变战场","生命不息斗志旺"的架势。武场一阵紧锣密鼓以后,三大件齐音迸豆般地奏响了过门。随即,那"柯湘"便雄鹰展翅,放开了高亢明亮的音喉。   "柯湘"唱完"胸臆间浩气昂扬"后,乐队开始变调。《国际歌》的旋律沉稳而凝重;孙启韵那手指忙乱起来了,一时不知按那个音孔为是。身旁的人告诉他,旋律已经变成D调了,他这才去扒拉脚旁的那堆笛子。好容易把那只D调的笛子找出来,刚放到嘴边,便又合不上乐了。旁边的人又告诉他,又转成G调了,他只好又去找原先吹的那只笛子。整段唱腔前后共转了四次调,他就把那堆笛子C D E F G A B全捣腾了个遍。末了,唱腔一伴奏完,整个文武场的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柯湘"下场前特意狠白了他几眼。孙启韵把脸一厚,皮笑着说:"嘿嘿。没料到,初次合作,咱们合奏的效果竟如此见好。"   "是呀,没你这个‘二六’,乐队效果确实到不了今天这样!"鼓师用鼓槌指着孙启韵的脸说。   焦易桐见事不谐,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他把孙启韵招呼到大云、满楼风那一席上;然后便走到京剧界那一席上,悄声问那鼓师:"什么叫二六?"鼓师反问到:"你指板式还是指人?"焦易桐说:"都问。"鼓师回答到:"二六做为一种板式,原称为二流,来源于一板流水。而后又有了一板一眼的流水,就成了二流水。流与六是谐音字,再加上六字调是西皮正宫调,所以二六就成为戏曲中,介于一板流水和原板之间的一种板式了,主要是用于人物对话式的唱腔;我们用它来指人,意思就是说,这人不是正路货。"   焦易桐听了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大云他们那桌席上坐下。   孙启韵原本想最后亮一段胸腔共鸣,见大家都入了席,只好作罢。但他心底仍旧发痒,总觉得自己的脸没有露尽,于是又"之乎者也"地开了话匣子。几句话没说着,见满楼风瞪着怪眼要打他,便只好住了口,心里念出一句不今不古的词来:贵人不语,沉默是金。   六
  焦易桐去了趟尚古镇,卖掉了自己玩了近三十年的那把二胡;从银行提出那点储蓄,又把曲敬文、大云、朱籁声三人的贺金凑上,给檀姝交上学费,便如释重负地到汽车站送女儿去省城上学。   临别之前,焦檀姝从行李箱中摸出一个洁白的手绢包递给焦易桐,说这是她妈妈活着的时候,为她偷攒的压岁钱,整伍佰元。这钱已在她手里捏了两三年了,至今没花掉一文。焦易桐让她带着添补生活费用,她死活不肯,说万一有点应急之事,这点钱也能起点作用,她知道父亲现在手里很空。   去省城的大客车开动了,焦檀姝从车窗顽皮地挤了挤眼,向焦易桐传递了一个快乐的信号。焦易桐反而更加凄楚起来了,望着远去的大客车,他的手脚一阵阵地发凉。   回家的路上,焦易桐思考起了挣钱的门路。他不能再死靠这点下岗生活费了,他必须得挣钱。不为别的,单为了妻子的早逝,女儿的学业。   于是,他决定张贴广告,大量招收学生,准备在家里教二胡。他在自己楼窗下拉了一块横幅,上写着:二胡家教,招收学生。为此,他去旧货市场瞅寻了一把佰拾元的二胡。一到傍晚,他就带着一块写有招生字样的木牌去端云广场拉琴。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多招几个学生。   以前,他也教过一些学生,但一直都不曾把教二胡收学费当做一件正儿八经的事来做。他始终认为,拉琴是件很高雅的事,如果把它给搞俗了,真正的艺术品味也就丧失了。   但是现在他把拉琴的品味冲淡了。因为现实的经济收入已经不允许他再自命清高、妄谈雅趣。因而,他只好与现实妥协了一步。虽不很情愿,但也无可奈何地只好决定在家里办个二胡学习班,招收些学生,收点学费,增加些收入,以解决将来的事情。   这天傍晚,他胡乱吃了点饭,便提着琴来到了端云广场。   农历八月的白天虽然还有几天的热,但一到晚上便凉快多了。这个时候,正是人们吃饱饭,走出门去消羹化食的美景良昏;再加上各门各户的悦事赏心,于是,远远望去,整个端云广场早已是人山人海。穿戴素洁的少男少女,已经成双成对地占坐了草坪花圃的外栏石;遛狗的人都走在用琉璃花球铺成的小径上。靠近公路边的地方摆了几张雪白的按摩床,几个穿白大褂的按摩师正在为人按腰揉腿。再往里一些,是几辆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冷饮车。白色的车身都独个晾在那儿,主人都在太阳伞下坐着看报纸或出神。广场的中心便是个舞池,面积很大,足以容纳上千人一起跳舞。一台像小座柜一样的大录音机响着,舞迷们随着改换不同节奏的曲子,或跳或歇:有成双成对板着身子跳老式交谊舞的;也有甩头提胯跳拉丁的;也有跳着跳着一推舞伴抡风马浪赌气走了的;还有跳累了用手扇着脸坐到池边台阶上的;也有始终是单个人,独自在一边伸腿蜷胳膊的。再往里就看见护城河了,这是端云广场最东的边。河沿上摆了一台电视机,一群人正围着看唱卡拉ok。   焦易桐张望了一番,瞅寻了一处有半人身高垣墙的过道,见一旁有一溜护草石便坐了下来。拿出招生字样的木牌往身边一竖,打开琴盒拿起琴便拉了起来。一开始拉,他还不敢用力,怕招一些人厌恶;又怕会违反广场的游玩管理规定,于是轻轻戳了一会儿。见不存在他想像的那些顾虑,他便大着胆子狂拉了起来。   调动全身激情拉完一曲《赛马》后,见无人走过来听,他便立起身四处张望了一番。仍不见有人向他这边瞧,便又坐下,调低弦开始拉《二泉映月》。   他拉到自以为很动人的时候,看见不少人打他眼前过:有揽膀搂腰的少男少女;也有老太太扶着走路不利索的老大爷;也有领着孩子到处游玩的青年少妇。但都一晃而过。偶而有侧目或者停下看一霎时的,那脸上的表情也仿佛在说:这人怎么跑到这儿拉琴?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曲子接近尾声的时候,他又用了点激情;高音落下刚收住了,前面的一双巴掌拍了起来。焦易桐抬头一看,是个六十来岁光景的胖子,圆圆一个大脸,一头白发,甸了个大肚子正朝着他连声叫好。焦易桐以为遇上了知音,便立起身打拱谦让,一边让坐。那胖子也不坐,站在那儿一个劲要焦易桐为他伴奏一下,他要唱一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冲礼貌,焦易桐为他拉响了过门,那胖子便张开大嘴像狼一样嗥嗥了起来。焦易桐一听不是那个事,便勉强应付了下来;那胖子仍不尽兴,还要再唱一首意大利美声《我的太阳》。焦易桐只好把琴放下,说了声不会,就没再搭理他。那胖子讨了个没趣,搔了下白头,便转身走向那卡拉ok的人群中凑热闹去了。   焦易桐侧目一看,牌子上那两个招生的大字已经模糊不清了。他这才发现天黑了下来。然而,他仍不死心,便又连续拉了几段高难度的二胡练习曲。最后见实在是招引不到人,刚要把琴收起来,见有个人,坐在他身旁抱了双腿在听。他把那人上下打量一番,隐隐绰绰中,从那暗晦的皮肤和脚上那双带有泥灰的脏布鞋来看,他判断这人是在附近干建筑的一个泥瓦匠。   "你在柳园拉琴的时候,我在那儿见过你。"那人说。   "是么!"焦易桐问,"你也喜欢拉琴?"   "我不会。"那人说,"我见你面熟,又曾见过你拉琴,就过来听听。"   焦易桐接连三四个晚上去端云广场拉琴,连个想学琴的人影子都没碰到,便怀疑起这个招生的门路来。这天傍晚吃过饭,他刚在考虑去还是不去,正坐在沙发上闲愁,突然听到一阵粗狂的敲门声。他从门眼往外一窥,是对门满赖变了形的身脸,身后隐约还有个人。他把门打开,满赖带着一个人进来了。一进门,那人便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焦易桐举手一看,名片上印着:银河村村委书记办公室主任兼宣教科科长:向尚蟠。满赖迭忙喷着酒气说明来意,刚说了半句,向尚蟠便把话接了过来。   "我跟楼哥是知己哥们。久仰焦老师大名,琴技精湛,全区无双。我也喜爱拉琴,只恨福浅艺薄,无缘拜偈像焦老师这样的大师。今有楼哥引见,实乃三生有幸。为此特来檀府拜师,未审焦老师肯纳拙生否?"   焦易桐初见那名片上的字样,心里就不大高兴;今见向尚蟠人物文彬,出语不俗,便生了几份喜欢,况又自思:这是私人爱艺拜师并非代表村上。于是谦虚几句后就热情让座。满楼风见事有门,便以它事为由告辞出门。   "柳园活动室开业那日,是学生我做的主持。"向尚蟠怕满楼风一走乍来陌生,便赶着话说,"那天焦老师带领乐队伴奏,实令学生我眼界大开。那时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井底之蛙;什么叫做山外有山楼外楼"。   焦易桐一听这话,记忆中浮出那个白面书生的模样来了;由此又联想起郑京仁和他的那只大狗;胡音来的瞎胡闹。心里又投进一丝阴影。   向尚蟠见焦易桐打开琴盒要摸琴,便一手拦住说:"今晚先不扰焦老师指教。学生我先行一下晋见礼。明天中午我在银河大酒店为焦老师特摆一席,让楼哥陪同,也算是个正式拜师的仪式吧。万望焦老师勿负秋水之望。"   "不!我不去银河大酒店。"焦易桐语气很坚决。   "焦老师是嫌那儿档次低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完全可以另找个地方。"   "学生明白了。"说罢,向尚蟠拿出两条中华牌香烟放在茶几上,又巧言话语一番后告辞离去。   第二天中午吃过酒席之后,焦易桐把向尚蟠带到家中来,以老师带学生的姿态,按教程对他言传身教。他想,两条中华牌香烟折合人民币近仟元,这比直接收取学费要高多了。于是他认为:一开始教,就得正规一点,严格一些,这样才能对得起人家。   向尚蟠自己带了一把琴来,焦易桐让他先拉一段熟悉的曲子。向尚蟠冲着酒席上的那点余劲,大着胆子拉了起来。焦易桐听出来了,是那首《老鼠爱大米》;又拉了一首,焦易桐也听出来了,是那首《猪之歌》。拉完后,向尚蟠仰着脸等着焦老师评判。   "拉得熟是熟,就是音律不准。"焦易桐拿起自己的琴说,"你把音阶拉一遍我听。"焦易桐的后一句话,用了对女儿教琴的口气说。   "什么?音阶?音阶是什么东西?"   "哦,刀、来、米、法、扫你不会拉吗?"   "不会。没拉过。"   "这可就奇怪了!你连基本音阶都不会拉,怎么能拉准曲子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曲子我会唱,自然就能拉,我管它什么音阶不音阶。"   "这样不行!"焦易桐说,"如果一开始,你不把音阶基础打好,这课是没法给你上的。"说完便持琴运弓,上行下行,各拉了一遍音阶,做示范给向尚蟠看。   "这有什么难的。"向尚蟠模仿了一遍后,歪着嘴角说。   "刚才我拉的时候你没注意。音阶体系中,这米和法,西和刀是半音。"焦易桐压着火气说,然后又示范了一遍,特意把那两个半音多拉了几下。   "怎么这么复杂!"向尚蟠把琴往沙发上一竖,说:"这比拉曲子麻烦大了,你不如直接教我拉几段名曲好。"   焦易桐没再搭理他,心想要是换成檀姝,那耳光早就递上了。又一转念,古人云:击蒙不当,咎。用教女儿那水平的方式和态度来对待眼前这个成人学生,显然也不大适宜。不如先缓一步,慢慢启发他。   焦易桐硬往肚子里咽了两口唾沫,然后找出一本《怎样拉二胡》的小书来递给向尚蟠,要他先回去把音阶拉熟练后再来上课。向尚蟠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刚走下一层楼阶,又听到焦易桐追出门来叮嘱,要他务必注意那两个半音。   向尚蟠背着二胡快步来到村委办公楼,用密点似的指关节敲开了书记办公室的门。从背上卸下二胡,往长沙发上一扔,像泄了气的皮球那样瘫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学这个东西也不见得轻松是吧!"郑京仁提着毛笔正在写一副对联,见向尚蟠进门后那副熊样,心里就明白了个七八分。   "哪里是不见得轻松,简直就是活受罪!"向尚蟠哭一样地说道:"早知如此,那两条大中华香烟就省下了;也不至于再费上一桌酒席,搭上一整天工夫。"   郑京仁心里明白:这小子在工作上想些巧事,到还能对村上的大局有利;若是在艺术上想巧,那是非弄拙了不可。就像他自己练了这么多年毛笔字一样,如果不靠着帖子一笔一划地写上几大捆报纸,一下手就飞云卷雨,龙腾虎跃,那么,尽管你是一个多么灵巧的人,写出来的东西都是不成样子的。   "好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郑京仁把笔一扔,说:"这事谁也没有勉强你去做,是你自己打肿了脸充胖。"   "那……那墨霸的事怎么办?"   "你先去把胡主任叫到我这里来,越快越好。"   望着向尚蟠关门出去的背影,郑京仁用四个手指轮流敲击着桌面想到:   "看来墨鞋这事,还得指望胡音来拿些主意。"   原来,自从那天晚上,焦易桐提起琴,一步跨出活动室不辞而别,郑京仁立刻就傻了眼。才见墨鞋吃东西有了依靠,一转眼又没了指望,郑京仁不能不焦火攻心。他立刻把胡音来找来质问。胡音来一时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忙又跑到医院去找曲敬文。   曲敬文拿出活动室的钥匙扔给胡音来说:"胡主任,你也是搞音乐的。昔人云:音乐乃天地之精,得失之节。难道你不知道,上帝让人类创造出音乐来是干什么用的吗?所以你回去告诉郑书记,让他尽早死了这个心!"   胡音来一听这话,知道这个事被郑书记弄砸了,没再多说话就回来对郑京仁说明了曲敬文的态度。   "那可咋办?"郑京仁愁着眉问。   "老曲这帮人是不能指望了。我现在就写一个招聘民乐队的广告,明天一早打发人张贴出去。我敢保证,不出当日就能找到拉二胡的人。"   次日一早,招聘广告的事,自然就由向尚蟠来安排。向尚蟠一听胡音来的交待,忙说:"这事还用得着贴广告么。这二胡我就能拉。"胡音来和郑京仁一听,意出望外。忙让向尚蟠到财务科拿了钱去琴行买回把好二胡,三人一块急着去了郑京仁家。   墨霸正懒洋洋趴在院子里的假山石前,享受着杨小意为它梳理皮毛,见郑京仁带着两个老熟人进来后,涮地立起身来摆动尾巴。郑京仁蹲下抚摸了一番它的大头顶后,胡音来和向尚蟠依次学了郑书记的样,亲热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动作的熟练程度就相差甚远了。   "一直还没吃东西吗?"郑京仁问杨小意。   "还没呢。自从昨晚上吃了您喂的那点酱牛肉,牛奶还没喝一点呢。"   郑京仁抬起左臂看了看手表的指针,对杨小意说:"快过中午了,还不快拿出东西来给它吃,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已经拿出来两次了。"杨小意忙解释说,"它连看也不看。打开音乐给它听,它也只是闻一闻罢了。您来之前,我刚把喂它的东西收拾了。"   "现在这二胡不是来了么!"   郑京仁亲手搬来座位请向尚蟠坐下;向尚蟠拿出二胡来;定弦的一霎时,见杨小意已经把喂狗的东西,般般样样摆在了墨霸的面前。   向尚蟠拉了几十弓子后,院里的人才似是而非听出了是《世上只有妈妈好》。起初那狗没多大反应;听出是二胡的响声后,耳根一动,伸出红舌卷了几口牛奶。郑京仁伸出大拇指朝向尚蟠晃了晃,向尚蟠便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于是大动右臂使了些牛劲。突然,那狗朝他狂吠了起来,杨小意迭忙拽住。那狗仍奓着胫毛挣着链子要咬他。向尚蟠吓得往后一挪,扑通,仰面跌倒在座位后面。他赶紧爬起来,二胡没顾得上拿,撒腿逃出郑家大院。   "这还怪墨霸要咬他么!"郑京仁老婆从窗口探出头来说,"也不听听那二胡是个什么动静,就领到家来硬拉。我听了,我还想咬他呢!"   从那以后,向尚蟠每时每刻都想,无论如何要在二位村领导跟前讨回脸面。他以为,凭他在银河村独一无二的灵资,向二胡高手取点经、盗点艺,那还不是件易如反掌的事!于是,他想到了焦易桐。正巧有一天,满楼风为拆迁的事请他喝酒,他就问起了焦易桐的情况。满楼风告诉他,焦易桐正在招收学二胡的人后,他就顺着话茬让满楼风带他去引见引见。他又去请示了郑京仁,准他一些时间去焦易桐那里套些艺,保证尽快让墨霸,听到他的琴声胃口大开。   郑京仁乍一听不以为然。心想,这小子啥也想得容易。但当他见向尚蟠满脸是"取经不到誓不还"的样子后,态度便一下子转了过来。又心想到:这小子何许人也!别看他那天出了丑,反败为胜例来是这小子的特长。官场上的游戏绝不拿到黑道上用;黑道上的规矩也不拿到官场上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对上头是百依百顺,对下头是说人话拉狗屎。人,圆滑的像条泥鳅。这几年还多亏有这么一个助手,否则很多事自己还真应付不过来呢。说不定他去见识一下那二胡高手的拉法,回来后就该换一副耳朵听了。   "没想到,这小子学了一天的二胡,就沭头了。"见了胡音来,郑京仁故作生气地说,"还不尽给我耽误正事吗?"   胡音来先是替向尚蟠开脱了几句,又说了些安慰人的话,最后还是建议以村上活动室的名义张贴广告,招聘二胡高手。   招聘广告贴出不久,与曲敬文是邻居的那个叫画眉舌头的女人见了,一下子就揭了下来,急匆匆跑着小碎步来找胡音来。   "哎呀!胡主任。找几个二胡高手还用得着贴报子么!我跟我表哥说一声,他一招呼就是一大群。"   "你表哥是谁呀?"   "孙启韵呀!"   "孙启韵是谁呀?"   "啧啧,"画眉舌头一拍手说,"这孙启韵是谁,你还不知道呀!在咱们银河村,不,应该说在咱们全区甚至全市,一提我表哥孙启韵的大名,谁人不知!就是中央级的人物还有认识他的呢。"   "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呀,说出来吓你一跳。他是……他是……,"画眉舌头眼珠朝上翻了翻,一伸大拇指说,"他是咱们文艺界的这个。"   "他能为咱银河村招几个二胡高手吗?"   "刚才不是说了么,一招呼就是一大群。"   胡音来一听这话有来头,眼珠子来回逛了逛,说:"这事你若能办成,咱村上是亏待不了你的。但话必须跟你交待实了,我们找二胡高手来,不是拉给人听的,是拉给一只狗听的。这话你必须如实向你表哥说明白。如果有愿意来拉的,每天可以给他开一百块钱的工资。"   "什么!每天开一百块钱工资!"   画眉舌头惊得她那细长的舌头,全伸出来了。   "这么优厚的待遇,谁听说了不赶紧争着来!就是那干专业的,一天才挣几个钱?请主任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告诉表哥,明天,让他招呼十个二十个来。拜拜!"   七
  半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从曲敬文那儿回来吃过晚饭,焦易桐仍惦念着向尚蟠来学琴的事,便揭着日历盘算起天数来了。他记得向尚蟠设宴拜师的那天,晚上是个月圆之夜,到今天却是月底了;而向尚蟠一直都没再来。这使他心底一股一股地生出凄凉来。待到脚跟有些发冷的感觉时,一种漠然处之的心态便油然而生了。虽然如此,但他并未把心中的余火扑灭。因为那两条大中华香烟始终像两条驱蚊虫用的燃火绳一样,一见便会引烧起内心的良知——人家就此不来学琴了,这两条香烟自然受之不安。于是他找出向尚蟠的名片,照上面的电话号码想拨通一下,问问这么长时间为什么没来学琴。即使遇上对方不客气的答复,这也表明自己尽心尽力了。   他刚要伸手拨键,那电话却突然响了起来。他吓了个冷哆嗦,心脏突突地急跳起来,沙沙的心音从耳底听得很清楚。稍定些神后,他拿起电话筒送到耳边。   "爸爸,您好吗?我是檀姝。"   焦易桐听出是女儿那清脆圆亮而又亲切娇气的声音后,父女俩自然是先寒暄一番。当听到女儿这次来电话,是为了让他尽快给她准备一笔挂名费后,心脏便戛地一下停住了。   "什么?挂名费。是学院让拿的吗?"   "算是,也算不是。爸,你听我解释。"檀姝的口气似乎很难为情,"爸,您也知道这名和实的关系,如今的社会更是讲究这个。能攀上名人做自己的老师,已经是女儿的幸运了,花点挂名费就成次要的了。你没见,有多少有钱人家的子弟,拿着钱送还没那个缘分呢,所以……"   "那是为贵族们挖的坑,咱不去攀那个!"焦易桐口气硬了起来。   "但是如今社会兴这个。爸,咱家的经济情况我清楚,但这笔费用女儿是非花不可了。它关系着女儿将来的发展方向,谁让咱是学这项专业的呢。所以爸,女儿求您了,你务必想想办法,尽快把这笔钱给我汇来。"   "得多少钱呢?"   "至少也得万儿八仟。"   "万儿八仟,万儿八仟!"   放下电话后,焦易桐默默地念着这个数目。刚才他的话还像铁石一样;现在他的心却像海绵一样的柔软了。   在死去的妻子的冷眼威逼下,在奋争的女儿的恳求召唤下,在始终内疚的心情驱动下,焦易桐决定去医院找曲敬文。   "不管怎么说,老曲还是檀姝的干爹呢。"   仿佛这样认为,才能使他又多上一层借钱的根据和信心。   他穿上一件稍厚一些的上衣,要到医院去找曲敬文。刚走下楼来,被迎面平房邻居轻易不放出来的一只大黄狗挡住了去路。他只好走那条轻易不走的连接柳园后门的小道。刚走进柳园,他就看见活动室的后窗通亮,再走几步便逐渐听清了里面的管弦声。他感到诧异:难道是老曲来开了活动室的门吗?难道是大云他们沉不住气要了钥匙来活动了吗?他紧走两步想过去靠近后窗望个究竟,不料被脚下的一块石头拌了一下。他抬头一看,离他不远,竟是那尊立在养鱼池边写有"银河"两个红字的大山石。这尊几丈高的大山石,像头立起身来朝天咆哮的怪兽,森森然像要搏击人的样子,夜黑人见了怪吓人的。焦易桐定了定神,刚要再走,忽然听到"怪兽"身后一男一女的说话声。只听见女的说:"这回可让村上这帮屌领导见识一下表哥的能耐了。我说这些吹拉弹奏的,表哥一招呼就是一大群,他们还不信呢。"又听男的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嘛。著书都为稻粱谋,何况这些管弦之人!即使那所谓的艺高之人,也岂能摆脱那蝇头微利,蜗角虚名?就拿你我来说,不为了拿些好处费,谁去管这等闲事!我招呼来的这帮人,甭说每人每晚能拿到一百块钱,就是拿十块钱,让他们奏给死尸听,他们也愿干,何况是为一只活生生的狗呀。"女的又说:"难怪那姓焦的二胡高手,一个劲地往医院跑呢,他这是盯上曲敬文的钱了。听曲敬文家里人说,他还让自己的女儿硬拜了曲敬文干爹呢。这一拜干爹,曲敬文的钱,怕就不是自己的了。"   "是啊,村上让他拉琴他不干,跑到医院为那个曲敬文一个人拉,其人之用心不是很显然么。"   "别人都说这个人清高孤傲,老是摆着一副高雅的神态。依我看,他肚子里尽藏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真是卑鄙无耻!"   "应该再加上‘至极’二字。"   焦易桐听了,忍住的恶气憋出一身虚汗。他极力命令自己那双发软发颤的腿往回家的路上走。怎么上的楼他也不知道,满脑子尽是一男一女的胡说八道。进门后,他感到一阵胸闷,忙从药匣里找出几粒地奥心血康配上些B1Vc和安定,服了,慢慢坐在长沙发上,沤起背,低下头,以免那可怕的心绞痛发作。   "也怨自己往老曲那儿跑得过勤了,招得外人说三道四。难道我是为了老曲的钱吗?"   "难道不是吗?"突然又一个声音问他,"你哪来这么多精力,整天跑去为老曲拉琴?因为他欣赏你的琴艺而投了你的情趣吗?仅只如此吗?刚才你下楼要去干什么?"   "卑鄙!难道不是吗?"他仿佛有些自我承认了,身子感到一阵发软,捋着沙发背躺了下来。女儿那恳求的声音又在他耳际回响了起来。"爸,女儿这是从小到大第一次开口向你要钱!现在,这项挂名费女儿是非花不可了,它关系着女儿将来的发展方向。"   "发展方向,发展方向……"焦易桐重复着这话想到,"如果自己出生在一个经济条件好的家庭,小时候就懂得挂名费的作用,父母双全,又肯舍得花钱,那么,自己毕生的这项爱好,还能落到今天这个结局吗?说穿了,干啥事还是个经济条件的问题。前车之鉴后车之师啊!如果继续不拿这挂名费当回事,檀姝的前途有可能会因此而偏离飞向太空的航道;更有可能还会因此像自己一样连飞都飞不起来。"   想到这,焦易桐感觉脑子一阵昏沉……   他似乎看见一大群猪,围着一个乌黑的木槽挤着争食。一辆大车开走了,又开来一辆。饲养人拿出一把现金冷笑着点了后,递给开车的人。开车的人也冷笑着开始点钱。突然来了一股带有血腥和苦涩的狂风,把那钞票刮了个铺天盖地。乌云深处闪出一条银龙,随后即是一个惊人的炸雷。大雨倾盆而下。那些钞票都淋湿了,化成烂泥淤在地上。霓虹映照的地上长出了草禾。无数的红颗粒,沙流般地跋山涉水,最终变成无数个晶莹的肥皂泡充天斥地;硬的、软的建筑材料都轻轻飘了起来,组合着一个又一个的高楼大厦。它们全用锁链连接着,东西南北织成一片一片的网。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网里钻出来,眼前却是灰与白的世界。灰的是网,白的是冰山。他爬上空无人迹的冰山,见有一块平坦如砥的冰湖已经裂开冰层,便走过去往下一瞧,里面飘着的全是钞票。他想捞出几张,又怕掉下去没人救。正犹豫着,忽听见背后有个女人喊他,急回了头,见正是自己的妻子。   "我说焦易桐啊焦易桐,你站在这冰窟窿边上干什么?"妻子走过来,指着他的鼻子说,"放着女儿的正事你不去办,到有闲心跑这雪山冰湖来玩耍。我说,你活到这么大岁数,还不知道啥叫丢人吗?你要功没功,要利没利,要名没名。整天就知道挑弄那根弓子拉你的二胡,别的事你一项也做不来。你知道吗?作为一个男人,无业就意味着无家,无家就是无妻无女。这还能怨我三年前就离你而去了么。当初,我嫁给你就是个错误的选择,现在更无脸再去见我父母。悔不该当初不听我父亲的劝告,嫁你这样的人!现在,我不在人世了,可女儿是你自己的。难道也让她落个像你这样的结果吗?难道你就一点做父亲的责任心也没有吗?难道你让我在阴曹地府都不能安心吗?"   "弟妹言之过重了。"焦易桐见曲敬文走过来劝道,"这人谁不想往好处奔呢。易桐老弟身体状况不佳,又遇上下岗,实乃时运不济。所以你不能这样责备他,两口人更应感情为重。"   "什么?感情为重!"妻子冷笑道,"啥也指望不上的一个人,他能给俺娘俩带来什么感情!"   "话不能这么说,"曲敬文又劝道,"不就是几个钱吗?易桐老弟与我相识,也算是命中有缘。"说着,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两万块钱。我早就让易桐老弟来拿,到现在他也没提钱的事。我料着他是不好跟我开口,就从医院赶着来了。弟妹,听我一句话,家和万事兴,不要因为钱彼此伤害感情。"   "借你的钱吗?"妻子把那包钱接过来,拆开看着说,"借别人的钱总不等于是自个挣的。焦易桐,这钱俺不同意借,有本事你自个挣去!"焦易桐见妻子把那包钱往曲敬文身上一摔,只听轰地一声,那包钱响了。哎呀!焦易桐惊叫一声醒了过来,一定神,才知道刚才是做了一个梦。又听到窗外那连续作响的礼炮声,知道黎明已近,银河大酒店又要忙活一天,为人结婚庆典大摆喜宴了。   焦易桐醒来,把腿盘在沙发上凝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神,然后,捋了一把脸,自言自语道:"孩子的未来总还是重要的。我不能在她这个节骨眼上误事,自己这一辈子的不幸,不能再让女儿重演。外人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卑鄙就卑鄙吧,为了孩子将来有个好的前程,担些骂名就担些骂名吧。"   于是,他决心还是去找曲敬文。   他打开窗口探了探风向和势头,感到寒冷的季节到了,便从衣橱里找出那件银灰色的风衣穿上。刚要出门,突然那电话机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电话筒,那边传来了大云低沉的声音。   "是焦易桐老弟吗?告诉你个不好的消息,老曲昨天夜里去世了。今天一早尸体已拉到火化场火化了,估计这个时候快到家了。今天一大早,我和朱籁声已赶过去了,正等着你呢。"   焦易桐听了,整个心扑通一下掉在了地上,借钱的事立马飞出九霄云外。曲敬文那熟悉的音容笑貌和许多的好处,一下子浮在了眼前,他叫了一声,"老曲啊,好人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焦易桐迎着顶头的小北风向曲敬文家走去,这是他第二次去曲敬文的家。上一次,是曲敬文出院不久约他来家作客,并让他拿走了不少的音乐资料。到现在那些资料还在他自己家里放着呢,檀姝考学那阵子用着了不少。   这是一套二层楼式的住宅。这一片的相邻住户都是同样的模式,和银河村开发的银河小区毗邻,一派的日本古建筑风格,当地人都叫做将军楼。刚走近院大门,焦易桐见一个很大的花圈已经立在一旁,上面写了曲敬文原单位的名称。大门两边贴了白,右旁立着一个全白的花圈,这是曲义的全孝。焦易桐没马上往里进,含了泪站在门口凝视花圈。小北风刚停,银灰般的天上就夹着雨点飘起了雪花。焦易桐见开来了一辆白色汽车,知道是曲敬文的骨灰拉回来了。大云从车上跳下来,急匆匆走过来跟焦易桐握了握手,沙哑着嗓子说了句,"我去迎了迎殡仪车。"就没再说话。焦易桐见大云两只眼睛已经是又红又肿,也就没再说话。大云约焦易桐进门去房里坐。焦易桐跟进房来,见大云在一张摆着祭簿笔砚的桌子旁坐了下来,知道了这是账房。他没坐,走进里间。一群女眷们便都一齐跪了下来,嘴里呜咽着说:"老曲再也不能跟你们一块玩了!"焦易桐赶忙把她们扶起,宽慰几句后出来,默坐在大云身旁。   "呀!是焦老师到了。"孙启韵从祭簿上抬起头,一边摘下老花镜,一边向焦易桐递过一只手来。"鄙人只顾写账,失瞻尊驾,望祈海涵。"   焦易桐本来不想理他,见有其它人在,处于礼貌,他只好欠了欠身。   "蒙主家信任,权坐账房先生之位。云师傅出纳,鄙人记账。"孙启韵把手缩回去说。   丧事由曲敬文本族家的一个二大爷总理,大云把焦易桐向他做了介绍。   一个女人乍乍呼呼地跑了进来,焦易桐一眼便认出,是画眉舌头。她一进账房就冲着孙启韵嚷道:"哎呀呀!你看这事办得!灵棚扎好了,灵位也摆好了,曲义在那儿守灵,见一周遭光秃秃一个字也没有就发脾气了,骂账房和大总办事不周哩。"   "灵棚扎好之前,这挽联账房就该写好,难道孙先生不懂吗?"曲二爷背着两手在房子里转圈,愤愤地说;画眉一看架势,便推说去拿神食走开了。   "写之容易。"孙启韵说,"鄙人原本想与主人家商量了后再动笔,早写了,怕主家相不中。"   "我到是在来的路上想好了两句。"焦易桐接了话说,"不知中不中二爷的意。"   "说说看。"曲二爷停了步,说。   焦易桐用桌面上的一张便笺写了,递给曲二爷说:"不管怎么说,老曲总还算得上是文艺界的一员,一生的主要兴趣还是文艺。所以我认为,挽联的内容应该体现死者的思想情趣。"   曲二爷举起那张便笺仰头看了,念道:"泪洒九曲黄河溢;悲压三峰华岳低;乘风归去。"   "乘风归去?"孙启韵迭忙接了,摇头晃膀唱道,"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呐。"紧接着又变了个腔调说,"老曲有生之时,畏寒极甚。何况乘风乎?不妥,不妥。又况时已临冬,君欲置老曲之魂为冻死鬼耶?"说完自己写了个便笺递给曲二爷,说,"窃思之,如此甚合情理。"   曲二爷拿着看了,念道:"一生勤劳泪如雨;今朝一别辞严亲;跨鹤西归。"便回过脸来拍了一下孙启韵的肩膀头,一竖大拇指,夸道:"好!这挽联是正写法。看来还是账房先生在行。"   于是,孙启韵就以不可一势的架势坐了,提着毛笔开始一笔一划地写。看哪一笔不合适,他就再补一下,直到看着自己满意为止。   焦易桐跟大云说了声"明天再来"便离开了。刚出大门,遇见朱籁声两鞋黄泥走来。朱籁声说他刚从墓地回来,今天一早,随着打坟工去了一个叫马头马腚的山旮旯。在那里,坟穴打得还算阔气。焦易桐问了明天起灵的时间,朱籁声说,当地的风俗是男不过晌,中午12点以前就得把公事做出去。又相互惋惜了老曲几句,两人散了。   到了明天,雨夹雪停了;天还是极阴,小北风刺人的眼脸,使人走路不得不斜着身子。不到上午10点,焦易桐就又急匆匆地赶来了。刚走近将军楼区,就看见曲敬文的灵位前边已经聚集了几大堆人群:有本族家的;有亲戚门上的;有曲敬文原单位的;有文艺界的;还有左邻右舍的,都一堆一堆的聚在一起。焦易桐透过人群的空隙向灵棚里一望,见老曲很大的一张遗像已经立在灵位上。他没和一个熟人打招呼;既不管现在是什么时候,也不管周围的人群怎么看他,他叫了一声"老曲啊!"便几步跨到灵位前,跪下身,失声痛哭了起来。曲义陪哭了一阵,见焦易桐趴在地上迟迟不起,忙搀扶了起来。焦易桐揩干眼泪,见盛骨灰的灵柩上已盖好一块铭旌,上面写着:中华市民曲敬文(享年五十有九)之柩。文艺界知名人士弦管之友孙启韵顿首拜题。焦易桐看了后,脸色一下子转悲为怒。曲义拿过一个板凳让焦易桐坐了,说道:"焦叔,虽然咱爷俩没打过交道,但我却听父亲说起过你。我父亲说,您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让他崇拜的人。他佩服你的琴技,你的知识,你的修养。你是他心目中的偶像。所以,我清楚您哥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是亲儿子,但实际上我是个什么东西呢!"说着,便捂起脸呜呜的大哭起来。焦易桐迭忙劝住。曲义又说:"实际上,我只是一个只知道挣钱的蠢物罢了,对咱民族传统的孝悌之道一概不懂。父亲活着的时候,我不知道他真正的需要是什么,只知道一个劲地往他身上仍钱,仍贵重物品。然而竟不知道耐心坐下来,听他拉一首二胡曲子。实际上,父亲是多么希望,我们这些做儿女的,能够欣赏他拉一段曲子啊。但是没有!从来没有!一个也没有!至他死都没有!焦叔,你说我们这能算是尽孝的子女吗?所以现在我才明白,父亲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郁郁寡欢。自从结交了你们,他这才真正有了乐趣。没想到,他竟走的这么急。"曲义抹了一把眼泪,又说,"所以,焦叔,为我父亲送终之前,我想拜托您两件事。一是起灵送殡之前,您和大云叔他们,为我父亲合奏几支他生前喜欢的曲子;二是把父亲生前玩的那把二胡,给他埋到坟里去,这是他最稀罕的一件东西。这两件事拜托焦叔去操劳了,也算是我这做儿子的,尽一点正孝吧。"说完就要给焦易桐磕头,焦易桐迭忙劝住说:"你刚才说的这两件事,头一件我在来的路上已经盘算好了;第二件我也一定办好。"又问道:"只是不知道是哪一把二胡?是那把向阳红吗?"   "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价钱。就是那把一万六的二胡。"   "好吧,我亲自带着这把琴去安排殉葬。"说完便拜辞了灵位去了账房。   焦易桐把曲义的意思跟大云说了,大云便找了个人,让他去林上把朱籁声叫来。朱籁声来到后,三人又同曲二爷商量好了,安排在吊唁拜灵仪式完毕后,为曲敬文合奏三首曲子。一首是《赛马》;一首是《江河水》;再一首是《二泉映月》。曲二爷又让家里人把那把向阳红找出来交给焦易桐。焦易桐先是擦掉琴盒上的灰尘;又用一条崭新的白毛巾把向阳红从头至尾擦了一遍;锁好琴盒,拔下钥匙装进风衣口袋,预备最后一次用完后带到林地上殉葬。   事情刚商量定,只见一个瘦老头,背着把胡琴走进账房来。黝黑的面皮,戴一个破黄帽,穿着一双沾满污泥的黄球鞋,反穿一件秋衣,腰间扎了根粗草绳。进房后见没人理他,便悄悄在一张闲椅上坐了下来。   这时,画眉舌头跑进来,尖着嗓子叫道:"哎呀,大少爷又发火了。嫌到现在,还没把感谢信送到他父亲的原单位去。让我来账房催呢。"   曲二爷又迭忙让孙启韵拿大白纸来写。孙启韵把大白纸铺开,提着毛笔让曲二爷说内容,他写。曲二爷低下头呻吟片刻,开始说感谢信的台头。正文最后说道:"为此,感谢单位领导的鼎力相助。"便拿眼朝大白纸上看了看,见鼎字涂抹了,改成了一个"大"字后,脸上便不高兴,指着,对孙启韵更正说,应该是鼎字而不是大字。孙启韵说:"大力相助就是鼎力相助,大者鼎也,鼎者大也,二者一也。"   "这位账房先生此言差矣!"   只见那位瘦老头站起来说:"鼎者为鼎者,大者为大者,二者绝不为一。鼎者为三足,大者是两腿。鼎力相助乃全力相助,余力不遗;而大力相助总不能穷其之力,焉能说二者一也呢?请问这位账房先生,这两条腿的力量能和三条腿的力量相比吗?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鼎字不会写,就该老老实实说,老老实实问,老老实实学。不要‘自知其陋而谨护其失,宁使学终不进,不欲虚以下人’,这样遮遮掩掩,没什么意思。来,让老混蛋我写给你看。"说着便提笔把鼎字写了出来。孙启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比划着,在大白纸改了,然后极不自然地问那瘦老头:"请问您老贵姓,台甫尊称?"   瘦老头从腰里摸出一个小白纸包来,说:"贱姓司马,草名乐山。是曲敬文的老朋友,今天特意来吊丧照应。"说完便把小白纸包递给大云。大云把小白纸包拆开,说了声:"司马乐山照应祭金200元整。"孙启韵便提笔在祭簿上写了。瘦老头看着祭簿摇了摇头,说:"不对。不是月山,是乐山。"孙启韵把月字改成岳字后,瘦老头还是摇头说:"更不对了。"孙启韵一连又改写了好几个发yue音的字,瘦老头仍摇着头说不对。   "是个月字就可以了。一个名字,哪来的这么讲究!"孙启韵早已不耐其烦了,笔一扔,沉了脸说。   "哎?我说这位账房先生呀!"瘦老头语气有些冲动,"话怎能这么说!你是真没文化,还是装文盲?名字这东西是随便写的吗?《论语》你没读过吗?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乐字(老头的乐字,他自己读作yue)不知是哪个字吗?"说着便蘸着唾沫在桌面上写了。孙启韵扭着脸,只好比着在山字前填了。大云沉不住气,放开大声哈哈笑了起来。随后满屋人都捂着嘴笑了起来。   瘦老头见自己把全账房里的人都逗乐了,便又指着孙启韵的鼻子说:"你是个账房先生吗?是账房先生,乐(yue)山的乐字不会写么!顶不了这个活,别厚皮脸壮,坐在这个位子上,人模狗样冒斯文充先生。"然后把脸转向其它的人,又说,"你们看,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没有!蹲占着个茅屎坑拉不下屎来,在这里硬憋,这岂不要给主家误大事么!真不知道丢人多少钱一斤!"说完,紧了紧腰上的草绳,背起胡琴扬长而去。   司马乐山走后,焦易桐附在大云耳边,悄悄更正说:"这个乐山的乐字,不该念yue,应该念le才对。"   "这老头怎能不知。他这是故意糊弄咱们这位……"大云拿一只眼朝孙启韵挤了挤,说。   焦易桐见孙启韵被司马乐山臭骂了一顿后,像吃了屎一样,扭了头,缩起身子不再吭声了;又见满账房都像凝结住了一样,便大声问道:"刚才走的那个老头是谁呀?怪有意思的么。"   "这个老头!可不能小瞧他。"曲二爷白了白眼,说,"别看他现在这副脏样,走到哪儿,哪儿人嫌。想当年他可是咱们全县城有名的文曲星,是建国后的第一批师范教员。他原先的名字叫司马真诚,师范学校一毕业,担任山里头一所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文体教员。那一年上体育课,他吹了解散的哨子让孩子们自由活动;有几个男生就跑到附近的水湾游泳。待他又吹哨子把孩子集合起来后一点名,发现少了一个男生,便问其他的同学。同学说,刚才还都在大湾浮水来着。他一听便慌了手脚,忙带着那几个男生去了水湾。几个男生下水一摸,就把那个孩子的尸体拖出了水面。   为这事,教育部门撤了他校长的职务,把他打发回原籍种地。回去后,他吓得拉了半个多月的绿屎。打那以后,神经就开始有些不正常了,整天拿了把破胡琴这里拉了那里拉,逢人便说阿炳是他的老师,刘天华是他师兄。有一回,他见一帮人在一个露天舞台上合奏曲子,便也拿着自己那把破胡琴凑过去坐在地下随着拉了起来。当时是区文化馆,为庆新春举办文艺节目,正在室外排练。见一个穿破棉袄扎草绳的人混了进来,几个人就把他抬了出来。说他简直是个老昏蛋,不看他这把年纪早就报警了。但他似乎一点怕情都没有。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骂完后又诌出些诗来大声地念。后来我听曲敬文说,老混蛋还把当场诌的那些诗写了寄给文化局。曲敬文听说后,跌忙去了文化局,解释说这个人精神有些毛病;又怕惹出事非来,就硬把那些诗要了回来。拆开一读,觉得没牵涉到什么政治和人身攻击性问题,便又让我看。昨天我来的时候,在曲敬文书房里还见到过那些诗稿呢。各位都是些文化人,现在我去拿来,让各位也开开眼目。"说完,曲二爷便去了曲敬文的书房。一会儿拿一个牛皮纸袋出来,打开,从里面拿出十几页诗稿让在坐的各位看。焦易桐接了过来,各位也都围过来瞧。曲二爷指着诗稿上的题目,说:"曲敬文曾对我说,司马乐山就冲那些人骂他是个老昏蛋,他就写了这首《我发昏》。"   焦易桐念道:   我发昏   发昏在知识与艺术的海洋里   乘风破浪;   脱离声色犬马   不喜富贵荣华;   我发昏   发昏在枝繁叶茂的大树上   勿我两忘;   养育浩然正气   沐浴金色阳光;   我发昏   发昏在艰难辛酸的人生中   奋发向上;   寻食他人残羹   化作自我琼浆;   发发昏   发昏在秀丽清美的山川之间   唯智乐水仁乐山;   我发昏,我发昏。   "就凭他爱扎这根草绳,就又做了这首《兰草》"曲二爷又指着说。   焦易桐又念道:    都说草本不挨冬   偏吾家兰赛劲松;   阜立堂前迎素客   专随梅腊斗雌风。   "冲别人都叫他夜猫子,嫌他尽夜里外出游逛,他又做了这首《夜莺》"曲二爷又说。   焦易桐又念道:    夜幕降临    百禽归巢之际    你就要腾飞了。    人们把你的歌做成了梦;    你把人们的梦唱成了歌。   "他又硬凑到人家的乐队里去混,人家把他撵出来,就做了这首《俗离》"。   焦易桐接着念道:    怀惠坠巴人    谁来送阳春    土鸡老鸹骄雉唱    岂让好鸟闻。   "有时他也往年青人堆里混,年青人讨厌他。于是他又写了这首《老来少》"。   焦易桐念道:    秋暮青黄观复根    妍开苔面独精神    仍招蜂蝶好鸟恋    直拌冬雪送阳春   "这一首,听曲敬文说,是他喝醉酒满嘴‘之乎者也’的时候做的。旁人都说听不懂,他来不及讲究平仄格韵,只好随口一诌"。   焦易桐忙又念道:    历来说透不为文   洺汀大醉是假昏;    君未读通《红楼梦》   勿言诗皆为秀阃。    "当有人问他,为什么反着穿衣服。他便又摇着头诌出这首诗来。"   焦易桐往下念道:   文能读出几层味   饭能嚼得几口香;   十里重人谁不识   岂只让人看衣裳。   "偶尔一次半次去照应红白公事坐席,有人想灌他几杯,出他的洋相,他便又做这首诗来回挡。"   焦易桐最后念道:   如若平素互谦让   何必席间硬劝酒;   常存孝廉与仗义   不会独坟没荒丘。   "各位听听,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疯疯癫癫50多年了,没有一个人愿搭理他。偏偏曲敬文,竟成了他唯一的一个知心朋友。别人都把他当疯子躲远远的;可曲敬文偏要把他当做亲哥哥来对待,每逢过年过节都送些钱和吃用的东西给他。一开春,两人便带上胡琴爬山玩水,成好几天待在一起。累了,就拉上几曲,饿了,就在路上买一块烤地瓜两人分着吃。别人经常开他俩的玩笑,说曲敬文也得道了,整天跟着那个‘司马真人’到处云游。司马真诚听说后,立即把名字改了。就是现在他叫的这个名字:司马乐山。"   曲二爷说到这里,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又埋怨到:"不知道这家里头,是谁给他报的丧?曲敬文好几次住院都没让告诉他。人死了,这样的人还招呼来干啥!各位没见刚才他那发疯的样吗?多亏人家账房孙先生有涵养,不跟这疯子一般见识。否则又要乱上添乱了。"   焦易桐、大云、朱籁声三人碰了一下眼色,都会意:你曲二爷当不了这个大总,也别再和孙启韵似的,坐在这间屋里活受罪。人能吃几碗干饭,还是事先心里有个准数为好。   "俗话说,编筐编娄难在收口。"曲二爷向在坐的作了一个揖,说,"这丧事就差今中午这一哆嗦了,务求各位办事严谨一点。拜托了!"   孙启韵和大云赶忙开始对账;焦易桐和朱籁声准备好乐器和谱台,等祭拜仪式完毕后,三人好为曲敬文奏上最后的曲子。孙启韵总计了个数给大云看。大云把收纳的祭金点了三遍,与那祭簿上的总数一对,不多不少正好长着800元。焦易桐和朱籁声又帮大云细点了两遍,还是那个数;孙启韵抓耳挠腮又重新总了几遍账,见也还是那个数----现金长出800元,便滴着黄豆大的汗珠坐在账桌边直眨眼皮。曲二爷又跺着脚埋怨了一番。   祭拜、奏乐、起灵后,大云随着送殡的队伍,滴着热泪,看着曲敬文的灵柩被抬上汽车送往墓地。然后,他转身回到账房等着向主家交账;焦易桐和朱籁声跟着安葬的队伍来到林地。   这是一块四周林木围绕的坟地,约有几十方丈大,已有七八座坟头立在上面了。曲敬文的墓穴选在林地的西边。打坟的人透过稀疏的树林往上一抬头,能望全整个马头马腚山。这马头马腚山,远远望去极像个小孩玩的木马玩具;马头和马腚紧连着,没有马身子;马腚光秃秃的,即没长树也没长像样的植物,只长了些细密的小草;马头可就雄壮了,白天,那一块块直立着的长石,大小长短不一,看上去相互排斥,摇摇欲坠;而又相互拥抱,互依互靠。谁也不想离开谁;谁也想搞点分裂,独自形成自己的小山头;一到晚上,尤其是明月顶在马头上的时候,阴冷的月光往下一照,坟林就格外阴森可怖。   墓穴早已打好。包工包料的人,持锨握镐站在坟边,等着监工查看落柩后盖顶填土。   朱籁声围坟穴边转了一遭后,让抬灵的人开始下葬。灵柩落定后,他跳下墓穴,要焦易桐指个恰当的位置来殉放那把向阳红。焦易桐干脆也跳了下来,把琴往棺盖上一放,说放在这上面老曲用着方便。两人刚爬出墓穴,几块水泥板就把坟口盖了,眼看着填土堆起个大馒头来;人们便招呼着开始往回返。   安葬的人刚收起工具离开坟头,就见司马乐山从树林里闪了出来。他一手持了那把破胡琴,一手攥了个烤地瓜,一头栽倒曲敬文的坟上号啕大哭。哭了一阵,又开始拉他那把破琴,拉一阵又哭。焦易桐见没人理他,便过去把他扶起来劝道:"您老这把年纪了,就不要太悲伤了,身子骨要紧。我也是老曲的琴友。"   "琴友?"司马乐山抹了一把鼻涕,朝焦易桐瞪起怪眼问,"你也拉琴?"   "是的,我也拉琴。"焦易桐又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好了,回去吧!老曲虽然走了,以后,我抽空陪您老人家玩。我那胡琴比老曲拉得还好呢。"   "啥?!你说你那胡琴比老曲拉得还好?还要抽空跟我玩?玩你娘个屌蛋吧!"司马乐山把焦易桐一推,趔趄着说,"比老曲那胡琴拉得好的人多着呢,我稀罕谁呀!"说完便又捶着胸,叫着曲敬文的名字,一屁股坐到坟头上大哭。焦易桐讨了个没趣,只好摇着头,跟随上安葬的人们,走下山坡来。   刚走到马腚山左右分岔的道口,迎面坡道上又来了一支上林安葬的队伍。只见队伍前头,两个人一前一后抬了副半大的朱漆棺材;后面紧跟着一伙背乐器的人。焦易桐两眼一亮,见向尚蟠急匆匆从队伍后头赶到前头来,几乎打个照面。刚欲张嘴主动打个招呼,却见向尚蟠昂首疾步从他前面过去,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焦易桐立住脚,望着向尚蟠的背影呆楞了起来。待队伍过后,末尾的几个人中,焦易桐又见一个人,背影极像孙启韵,手里拎着那个装有七只竹笛的帆布包。是的,是孙启韵,没错!焦易桐看到的这个背影,从曲敬文坟上回去的这些人,对他来讲,他是一个都不理,一个都不认;仿佛他根本就没参与忙活曲敬文的丧事似的。   "不是他是谁呀!天下还能再找出第二个孙启韵。"朱籁声见焦易桐问,便说。   "他一天能同时忙两家丧事,确实也是个能耐。"   "只要有名有利的事,他哪里不掺合。"   "今天上午在账房,那屎他可吃了不少。不知这样的人,有没有记性?"   "哼,这狗能改得了吃屎!"朱籁声擤了把鼻涕说,"这不,老曲这丧事还没交待完,他就又掺合进郑京仁家的丧事上来了。"   "噢?刚才过去的那帮人是为郑京仁家里忙丧事的?他家什么人死了?这几天可没见村上有什么大举动呀。"   "嗨!这也叫丧事罢了。不是他家的人死了,是他家那条狗死了。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就开始给他忙活这样的丧事。这还少得了孙启韵!"   "是他家养的那条藏獒死了吗?"   "就是那条叫墨霸的藏獒,死了!是让人给毒死的。昨天我在监工打坟的时候,听打坟的人说的。还听说,银河村早已在这马头马腚山西麓,开发了一个规模比较壮观的宠物公墓。为这件新奇事,报纸上还发表评论褒贬不一呢。有些人写文章赞成,说现代社会就得以高效益为标准开发项目,这样才能拉动GDP的增长;也有人写文章反对,说经济社会开发项目不能只为了赚钱,也应兼顾一下民风民情,据说到现在还在报纸上争论不休呢。可人家银河村不管你争论不争论,投上资就建起来了。那些养宠物的富贵人家听说后,一家家争相购买,开发多少买掉多少,连墓花都有人买了。有的人看准了,一次竟买下好几个空墓,一转手还又赚了不少钱呢。听说郑京仁早就为他的藏獒占下了一个----近水楼台么!这回算是用上排场了。"   "那么,孙启韵跟去干什么?"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柳园活动室,你拿邪走了吗?"朱籁声笑了笑,又说,"你走了后,我和大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们是在为一只狗演奏。后来才知道,那狗听不到优美的琴声,再好的食物也不稀罕。为这,郑京仁又让胡音来悬重金,让孙启韵招呼了一帮人,大概就是刚才过去的那帮人,来为他那条狗击鼓奏乐。谁也想不到,这狗福深命浅呀,才享了几个日头就一命呜呼了。孙启韵和他招呼来的这帮音乐大师们也得跟着出殡, 送葬----这也算是善始善终吧。"   两人谈着这件事,不觉已走下山来。伴随着微风,隐隐飘来几阵鼓乐合奏的声音。朱籁声拍了拍焦易桐的肩膀:"你听,像是开始了。"焦易桐立住脚,仔细听了听,笑着说:"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听清楚了,奏的是《长恨歌》。"   八
  焦易桐在曲敬文的丧事上忙了两三天,回家后感觉气短胸闷、心焦阵痛。服了几片药便伸腿在床上躺下了。应酬这样的丧事,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简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焦易桐来说,等于干了几天的装卸工。满身腰疼不说,那惹不起的心肌炎又开始卖关子了。他辗转反侧,改善着心肌的缺血,一时难受得睡不着觉,满脑子像过电影一样,浮现着这几天治丧的各路情景。想到了曲敬文的溘然长逝;司马乐山的不幸人生以及两人的非凡友情。又想了想向尚蟠的举动、孙启韵的嘴脸;临窗洒泪,对壁伤怀,一时竟也有了虚无人生、慨叹世故的悲凉心境。一句"好人无长寿,祸害一千年"的俗语,从他的舌头尖上轻吐了出来。   "难道做一个好人,真就不能长寿吗?"他又在脑子里想。   突然电话机响了起来,他的心又跳成了个蛋。是女儿檀姝打来的,还是催问那挂名费的事,焦急的语气里透着坚定和央求。他一时无措中,竟含糊其辞地答应女儿说,这几天就汇款给她。他没把曲敬文去世的事告诉她,生怕她分心。   "死了的人两眼一闭,什么事也不管了;活着的人,只要还喘最后一口气,就得去考虑和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或许,这就是死和生的区别吧……"   焦易桐想吸烟,见桌几上都找不到,就去风衣的口袋里摸。一摸就把一把拴了红绸绳的小钥匙扯了出来。这是曲敬文的遗物,是那把已经埋到坟墓里的向阳红盒子上的钥匙。焦易桐把它放在手心里托着看。突然他全身颤了起来,一个让他吓了一大跳的念头闪了一下。这个念头又一闪,他全身抖得更厉害了。他极力控制住自己,让沸腾的血液平缓下来后坐到沙发上,提着这把小钥匙思考了半天。   "活着是朋友,死了更是朋友。死了的应该为活着的活!"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道:"老曲啊,你活着是个好人;死了也是个好鬼。我去拿你那把琴来应应急,你不至于见怪吧,这不都是为了咱们的女儿么!再说了,那样名贵的一把好琴,大半年后就会腐朽掉了,不如现在让它起点正作用。"说完便双膝跪了下来,朝着曲敬文坟头的方向,连磕了四个响头。   等到夜深,焦易桐带着锨镐来到曲敬文坟头上的时候,月亮已经从马头马腚山的头顶上落下去了。说来也怪,平时胆子很小,处事谨慎的他,竟一点也没感到害怕。好像是曲敬文乐意此事,特意邀请他来拿琴似的。他一口气把曲敬文的坟头刨开,掀开水泥板,用手电筒往墓穴一照,那把向阳红的琴盒,正光芒四射地静趟在曲敬文的棺材上。他跳进坟里,打开琴盒一照,那张写有一万六千元字迹的发票就插在盒盖的平绒兜里。展开又一照,纸面油光,字迹清新。他忙装进口袋,然后取出向阳红,换上自己预先带来的那把二胡,盖好琴盒,爬上坟来。这些麻利的动作,上下坟只用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他盖上水泥板,重新把土堆好,然后跪下重重地磕了四个响头。嘴里说:"老曲啊,对不起了!那把不值钱的二胡,你先将就着玩吧。这把向阳红我拿走了,改日我再来给你上坟。"   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大黑。焦易桐看不见回去的路,手电筒又不敢开,怕让人发现,只好凭感觉摸索着道往前走。一声猫头鹰的突然瘆叫,让他快走了几步。呼啦啦一声,他脚   踩活了堰边石,连人带琴一块跌了下去。幸亏不很高,人没伤着骨,只把屁股跌得生疼。他猛地站起身来,一提琴盒,开着,琴早已不知跌到哪里去了。他伏下身摸了半天,才在草丛里找到向阳红。   回到家来,他把琴往沙发上一扔,衣服没脱便栽到床上,拉开被子蒙上了头。因心脏跳得太急,他只好转侧了身,让嘴巴露出被头来喘气。脑子也不去想任何事了,只用耳朵听四周的动静。   惚兮恍兮之间,他见曲敬文带着司马乐山站在了自己床前。他迭忙起来,见司马乐山瞪着怒眼像要质问他的样子;刚要解释,又见曲敬文微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说:"你还是躺着吧,看这几日把你忙活的!琴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你用不着惊慌。我临走之前,就该嘱咐家人,把这把向阳红留给你。可我也不知道走得竟这样突然。我来是特意告诉你一声,这琴留给你用了,你怎么处置它也是你的事了。不要有所顾虑,也不要有所内疚。这琴我是心甘情愿送给你的,要不,在那里面烂了也是白烂。只是有一件事要拜托老弟了。就是我这个司马老兄,老让我放心不下。我回去以后,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他。"说完便带着司马乐山去了。焦易桐想喊住他俩再做些解释,但任凭他怎样用力,那声音就是不从嗓门眼里出。他想追去,身子却像灌满铅一样,一动也动不得。挣扎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醒了。眼一睁,才意识到刚才是个梦。   焦易桐不吃不喝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早晨勉强起来,洗了把脸急忙把琴盒打开。一看,他那心又凉了一半,原来那琴的杆顶弯脖没有了。他明白,是那天夜里掉到堰石下把琴的杆头跌去了。他忙又急赶到那堰石下的草丛把杆头找了回来。先是用强力胶液粘了,拿着看了看,然后又用细砂纸打磨了一番。见多少有些改观,便坐下拉了几弓。觉得声音比以前更加厚实明亮,琴的音质并未因此受到损害,这才安心把琴放进了琴盒。   他出门买回些菜肴、黄裱纸和香。摆了,给曲敬文烧香上完供;把纸拿到楼下念诵着烧了,便带上向阳红,坐公交车去了尚古镇那家旧琴回收行。   琴行老板接过焦易桐拿来的这把琴,眯细了眼,上下大量了一番,说:"是把好琴。"焦易桐又把发票拿给他看。琴行老板看了,说:"是的,一点都错不了。这是上海第一届民族乐器博览会上展出的那十二把二胡中的一把,没想到,这一把就来到了咱们山东。我听后也去了趟上海,可惜去晚了,十二把名琴已经全卖完了,只能等开第二届民族乐器博览会的时候再去一趟。买下这样的名琴,什么时候也赔不了账。哎呀!这样的名琴,你们怎么不知道爱惜?你看这琴的弯脖是给弄断了粘上去的。哎呀!可惜了,真可惜了!"   "是孩子不小心跌断的。"焦易桐解释说,"我试了,并不影响音质。"   "但这琴的品相完了。"琴行老板愁着眉说,"看来你不像是个玩琴的行家。这琴和你上次拿来的那把不同。它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它现有的价格上,它还有名牌的价值,民族乐器博览会纪念的价值,绝版不可复制的价值等等。现在你把它那完整的品相给毁了,我只能给你估一半的价了,否则我给你估两万都不多。"   "给多少吧?"焦易桐迫不及待地问。   "一万。"琴行老板伸着一根指头说。   "一万就一万吧,快把钱给我。"   焦易桐卖掉了向阳红,带着那一万元现金赶着回来,打算先回家给女儿去了电话后再去邮局汇款。他刚进门换上便鞋,就听到楼下响起了警笛声……   出过一身冷汗后,他听着不像是敲他自己家的门,便大着胆子从门的猫眼里向外窥视。只见对门那边,几个警察带着满楼风出来了。他见不是自己惹的事,便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又见满楼风刚走下楼阶几步,又转身上来跟警察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听见了敲门声。他迭忙把们打开,只听满楼风不紧不慢地说:"桐哥,我犯了点事,要到局里待几天。满雨就又要烦桐哥照顾了。拜托!"   焦易桐没敢多问,目送着满楼风往楼下走。满楼风刚走下一层楼阶便又急急折上来对焦易桐说:"哦,对了桐哥,有件事忘了对你说。你还记得以前你曾跟我提到的那个高个子老曲吗?"   "他叫曲敬文,刚去世不久。你提他干什么?"焦易桐心里一阵发毛。   "我跟你透个实情。他那次发病住院,不就是因为看到柳园你们拉琴的地方,那对联让人给偷改了吗?你知道这偷改对联的人是谁吗?是堂堂正正的郑书记,郑京仁!"   "啊?!"焦易桐听后感到很意外,"这不大可能吧。"   "是向尚蟠亲口跟我说,这还能差得了。"满楼风急着说,"那天向尚蟠请我喝酒,谈起柳园大门楼拆迁的事,要我这边的老板多给他点好处费,他就亲自去剃郑书记的头,保证把大门楼的价格拿下来。我多给他竖了几个大拇指,他就借着酒兴说起郑书记来了。说郑京仁没什么不好对付的,只要能投其所好,他那个鉄硬的头就好剃。还说郑京仁有个癖好,专好偷着舞弄点文墨戏弄别人取乐。又说那天他送给郑京仁一方好砚台,郑京仁就高兴得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了,指着办公室窗外对他说:小向啊,看见咱柳园活动室那副对联了吗?我现在把它该了,晚上没人的时候,你悄悄去贴了,保证明天就会有好戏看。结果,向尚蟠偷着贴了后,你们那个曲敬文不就住院了么。操!桐哥,你说,像郑京仁这样的屌人也配当书记!"   警察见满楼风啰嗦起来没完,便拍着他的肩膀让他快走。满楼风又回过头来说:""桐哥,没事!这回不是惹人的事;是惹狗的事。我把郑京仁家的狗给惹了。哼!联起手来操划我,我也得让他付出点代价。我的事,我向局里说清了,顶多呆几天。拜托了!"满楼风被警察带着走下楼去了;焦易桐也跟着下了楼。满楼风刚被摁进警车,就见满雨飞跑了过来,胸前抱着一个大红皮本子。他刚喊了两声爸爸,那警车就闪着警灯开走了。   焦易桐把满雨揽过来,擦去他脸上的泪,哄着说了几句好话。然后拿过那大红皮本子一看,原来是一本荣誉证书。打开,见上面写着:满雨同学在今年全省少年儿童民族器乐大赛中获少年组二胡银奖。   焦易桐把满雨带回自己房里,先做了点饭让他吃了;满雨回自己房里做作业去了;焦易桐拨通了女儿檀姝的电话。   "爸,你先听我告诉您一件事,"电话刚接通,只听见檀姝抢着说,"本来考虑给你去电话,没想到您竟先打过来了。今天一早,我收到曲敬文伯伯汇给我的两万元汇款单,现在刚提了现金到学校来。"   "什么?!"焦易桐的回声像个炸雷。   "今天一早,我收到了曲伯伯给我汇来的两万元汇款单!"焦檀姝大声地说,"刚收到汇款单,我也有些吃惊,不过这确实是曲伯伯给我汇来的。那留言栏里还一再叮嘱我不让我告诉你呢。曲伯伯把留言重复了两遍,最后一遍还用了三个感叹号呢。我再三考虑,这是件大事,不能不让您知道,所以我只好违了曲伯伯的嘱咐了。"   "檀姝,你不是在和爸爸开玩笑吧?"焦易桐又颤着嗓子问。   "爸,看你说的。这样的大事,谁敢和家里开这样的玩笑!"   "……"   "爸!您怎么了?听上去您好像是在哭啊。"   "檀姝呀,"檀姝似乎看到她爸在声泪俱下,"你曲伯伯前几天刚去世了呀!而我最近又做了件伤天害理的大事,我真是愧对你曲伯伯呀!檀姝呀,你回来,你现在就回来!无论你怎么和学院说,你都要马上回来!我要带你到曲伯伯的坟上去磕头认罪!"又叮嘱说:"回来的时候,别忘了带上你那把琴。"   焦易桐挂上电话,立即又去了尚古镇。他要把曲敬文那把向阳红再买回来。他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苍蝇,一个在阴暗里鬼鬼祟祟吸吮腐臭的苍蝇,虽然自己做得非常隐蔽而机巧,但三尺头上的神灵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决定尽快把这桩不该有的罪孽全部赎清。   "什么?你想把那把琴再买回去。"琴行老板生气地说,"你这个人有点不懂道理,是不是?这做成的买卖岂有反悔之理。"   "我确实是一时轻率。我可以再给你加些钱。"   "不是加钱不加钱的事!今天下午,那把琴已被人买走了,你加钱又有什么用!"   "被人买走了?"焦易桐浑身一阵冰冷,"是个什么样的人买走的?您能不能再帮我买回来?"   "这个忙我可真帮不了。"琴行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后,耷拉了眼皮说,"一天到晚来这琴行的人不断,哪一条路的人都有。卖出去的东西就像泼出去的水,哪能想收就收。"   焦易桐一时没了辙,两只眼围着四周扫,想从旧琴堆里找出那把向阳红来。   突然他两眼不动了,盯着一件乐器看。   "这不是大云玩的那件中阮吗?怎么也来到了这里?"他疑惑地走近琴货架,把那件中阮拿下来仔细看。"是的,是大云的那件。"他确定无疑后,转过身来问琴行老板:"请问,这件中阮的原主是不是个大高个?"   "是呀。"   "脸色黝黑?"   "是呀。"   "他没说他姓什么吗?"   "他说他姓宋,叫宋什么霄。"   "宋云霄。"   "对。是叫宋云霄。"琴行老板笑着说,"个头极高,腰背挺直,真有些耸云入霄的样子。听他说,他当年曾打过篮球,还是个主力呢。看来你跟他认识,那也是个怪有意思的人。"   "哦,我俩是琴友。"   焦易桐嘴上应着说,心里却一阵阵发虚。他担心那把向阳红有可能被大云发现,便又急着问:"那把二胡是不是被我那个琴友买走了?"   "不是的。"琴行老板说,"你那个琴友来的时候,你那把琴我早已收拾起来了,他连见也没见过。"   焦易桐听了,心下仍是不安,便又找着话头进一步问:"刚才听你说,我那个琴友也是个怪有意思的人,何以见得?"   "嗨!今天邪了。"琴行老板在椅子上坐了,拍了下大腿,说:"这不,你走了后,又来了这么一个。看得出,你们都是些极爱乐器的人,却偏要硬拿来卖,卖了就又要后悔。你那个姓宋的琴友更是古怪得让人没法理解。"琴行老板冲了一壶茶,摆了两个盅子。招呼焦易桐坐下后,又说,"今天上午,你刚从这离开不久,他就来了,把这件中阮往柜台上一放,转身蹲在地上说:‘老板,收了吧,钱不钱无所谓。’我把琴拿起来鉴定了一下,虽然也是修理过的,但也确实是件好乐器,就对他说:‘该值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只见他转过身来,两眼含了泪,抚捋着这件琴说:‘老板,实话和你说,这件东西给我多少钱,我都舍不得卖。可是不卖又不行啊,我是感情上受不了,才狠下心拿到你这儿来的。’他见我不明白他的话,又说:‘最近我一个琴友去世了。这琴就是他给我拾掇好的。我那琴友活着的时候,这件东西不知陪了我俩多少时间。现在一看见它,就像见了我那琴友一样,心里非常难受。按说有这么件东西,对我来讲应该是件纪念物。可是我受不了,不见不要紧,一见就会彻夜难眠,所以我狠了心拿到你这儿来了。但我必须跟你讲明白,我这把琴拿到你这儿来,一不是卖,二不是送,三不是……’他说不下去了,只看着这件琴来回摇头。当时我明白了,我也有过触物生情的经历。就对他说:‘是了,咱不叫卖,也不叫送,更不叫收;咱叫它藏,你看中不中?’他听了我的话,眨巴了几下眼皮,然后把我给他的钱接了。连点都没点,就一把装进口袋,说了句:‘那么……,这琴就放在你这里藏着吧。’又摸了一下琴,低着头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吗?"焦易桐呷了口茶,问道,"没再说些什么吗?"   "说说还真有意思。"琴行老板下巴骨动了动,嘴角撇出一丝笑来。他欠了欠身,又说,"今天我店里不忙,没事也是闲着。我这人健谈,说开了就拉不住了,权当是和你拉拉呱吧。   "吃过中午饭以后,我把这件琴拿出来只顾低头细看。只听柜台上啪地响了一下,抬头一看,你这个姓宋的琴友又回来了。喝得满身酒气,拧着腰伏在柜台上,那脸上的悲伤比他今上午来的时候又添了几分。他见我两手刚离了琴,便一把抢了去抚摸着说:‘老曲啊,我还是把你带回去吧!’眼里的泪就哗哗淌下来了。我见他这个样子,知道是那酒起了作用。再说,我不能眼见着刚做成的一桩买卖就泡汤,迭忙又劝他几句,说:‘朋友遗下的东西呀,不见不伤心。这琴还是放在我这里为好。一来你眼不见,心不动;二来它又有了个好归所,你看是不是这个理。’"   他抬起醉眼望了望我,又看了看这琴,叹了口气说:‘老哥,你也是琴道上的人。你能听我聊一聊吗?你若能耐心听我聊聊,尤其是听我说说这琴的故事,也许我这心里就不这么别扭了。’   "我当然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那段时间正巧又没顾客上门,赔上些时间还是有必要的,便又重新沏上壶茶,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他说:‘老哥啊,这人就得信个缘分,光有缘还不行,还得有份。就拿这件琴来说吧,今天把它拿到你这儿来,也算咱们有缘,但有没有分就难说了。既然有缘,咱总得套个姓名吧。我叫宋云霄,你记清了,是九天云外的那个云,是气冲霄汉的那个霄。我那个刚去世的琴友叫曲敬文,你也记清了,是敬重文化的那个敬文。我俩曾在一个单位篮球队当主力队员,友谊是那时候结下的。他对我可真有天高地厚之恩,海枯石烂之情。我陨首结草恐怕都回报不了。还是拿这件琴来说吧,你看,这琴的背面有几处伤痕,你若不用放大镜光凭肉眼看是发现不了的,别看你是个行家。这是三年前的事了。那天,我那女人刚从她开的那个宠物美容院回到家,一进门见我抱着这件琴在弹,便火冒三丈地指着我的脸,说我整天拨弄这些玩意,烦死人了。当时我还比较委婉地回敬了她几句,说你什么东西不烦?狗嚷猫叫你不烦!她就又上了更大的火气,手指头逼近我鼻子,说她狗嚷猫叫是为了挣钱。说我玩这玩意能拨弄出钱来吗?烧火连个煎饼都摊不下来!一个大老爷们,自个不去挣些大钱,尽指望一个女人家!整天跟那些琴朋瑟友刁刁刚刚。我见她喷着唾沫星在我面前没完没了,就顺手打了她个反巴掌。她劈手夺过这件琴,往地上咔嚓一摔,又用脚狠狠去跺。我赶紧趴下把琴护起来,那女人的脚竟向皮鼓似的在我脊背上猛跺起来。老哥,你说,这天底下还能再找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吗?我一气之下带着这件琴跑出来租了间破草屋住。时间一长,就有人劝我,说我再不回去,那女人可就成别人的了。于是傍晚的时候,我就躲在一旁盯那个女人的梢。果然见我们住的那楼下,停了一辆乌黑的轿车。一个扎着领带亮着油头的家伙,探出头来,摁着喇叭直朝我们家那亮着灯的窗户望。不一会儿工夫,就见那个女人描眉画眼地下楼来了,一屁股蹲进轿车走了。以后我又去盯了几次。刚开始那女人还能被送回来,一个人走上楼去。但后来两人竟一同上楼灭了灯,单留下楼下那辆轿车守夜。我望着那辆轿车发恨,只想摸块石头把它砸了。但又一寻思,这还有意思吗?便回到那间破草屋来。老哥,你能想像得出我当时的心情吗?我是好几天都茶不思饭不想啊!好几次都有了轻生的念头。没几天老曲听说了,来到破草屋,见我在一个烟灰缸里清拌黄瓜吃,立即从家里拿来了锅碗瓢盆和刀板杯盘。没过几天,又见我孑身一人,过的日子不像杆胡琴,就把储藏室整理出来让我搬过去住。没过多久我就收到法院送达给我的离婚起诉书。离婚时家庭财产我一丝都没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老曲陪我吃供我用。白天用温情的话语滋润我那干涸的心田,晚上则用琴声激活我那凝固的冷血。就是这件被糟蹋坏了的琴,老曲不知用了多大工夫把它修复好,又用二胡陪伴它重新奏出悠扬的琴声。从那以后,我又开始了崭新的生活,白天我拼命地干活这钱,用劳作来消解内心的苦闷;晚上就用琴声荡抚我流血的心伤。所以呀,老哥。你得十分透彻地理解我的心情,理解我对这件琴的感情,理解我受不了这种情感对我的折磨。只有这样,我才能放心地把琴交给你。’我听了这段故事后,也受了一些感动,便去找了一块丝绸把这件琴包起来对他说:‘你看!我会比你更加珍爱它的。我理解你,我已经彻底理解你了。’他瞪起两眼盯了我一段时间,又把琴抚摸了一番,然后把杯底的茶水一仰头干了,一跺脚去了。"   琴行老板用四根指头弹弄了一下柜台上的计算器,又说:"人都有同情人的一面。按说应该把这件琴收藏起来,等他后悔了再回来拿,不该放在琴架上把它卖掉。但话又说回来了,情总归是情,买卖总归是买卖。我开这个贱行做得是生意,挣的就是一进一出,即不是个心理调治所,也不是个货物寄存处,哪还管得了什么卖、送、收、藏。他收了我的钱,那就叫成交,琴自然就属于我的了,我爱想如何处理那是我自己的事了,谁也管不着。"说完,见来了顾客看琴,便起身应酬去了。   焦易桐用手背揩去眼角的泪,昂头朝天叹了口气。他咬着嘴唇断定,要想把向阳红重新要回来,恐怕是没门了。他听得出,琴行老板最后的几句话,实际上是特意说给他听的。但他的心还没彻底死掉,他还想在价钱上再试探一下琴行老板。   "唉!老板,我再最后咨询一次,请不要嫌烦。你能直言不讳告诉我,要想再买回我那把琴,估计得多少钱?"   "这个么……"琴行老板狡黠地瞟了他一眼,说:"也很难说,这卖出去的东西,价钱就由人家说了算了。"   "那么,假如这把琴还在你这里,你打算卖多少钱?"   "这个么……"琴行老板没立即做出答复,他眼珠子转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说,"哎呀,老弟!你就别在这里跟我兜圈子了。你那把琴,我确确实实是卖给别人了。"   "你卖了多少钱呢?"   "这个么……"琴行老板长吸一口气,说:"对不起,这是贱行的营生,恕我无可奉告!"   焦易桐的心彻底灰了下来。茫然之中,他又看了看大云的那件中阮。突然,他的心又亮了一下,随即周身已凝滞的冷血开始温活了,一个使他感到欣慰的念头在心底慢慢沸腾起来:他要不失时机地替大云买回这件琴。不!确切地说是替老曲买回这件琴;带回去,通着大云一起到老曲的坟上烧掉。让那薪尽神传的琴韵,带着他俩的哀思,去追抚九重天外老曲那孤独清洁的灵魂。只有如此,或许才能摘除他内心的十字架。   可惜没了那把向阳红!   焦易桐带上大云的那件中阮,回去的路上走着,步履是有生以来最沉重的一次;整个的天和空气都凝固得像水银灌了一样;没有一丝风,但极阴冷。脚跟抜着的凉气,时不时窜到鼻孔中来。他朝去车站的方向望着,看见一只断了后退的狗,三条腿跑着,在往来汽车轮的狭缝中寻找着自己的希望。这条狗,不要命了,满大街这样乱窜!若能安心呆在家里,也不会饿死。焦易桐联想到自己;又联想到向阳红;琴行老板的话音又仍在耳底作响。他的脑子乱成了锅粥。他干脆不去想事,眼前只浮现着向阳红,由向阳红引发开去,再去联接其它相关的物件:倘若能找回向阳红,把四件曾经伴随他们四位琴友合奏过的乐器合起来,拿到老曲的坟头上烧掉,那该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义局!然而,这却成了一个梦,一个本来能够实现,却因他的一时迷昏,而成为了一个永远无法醒来的梦。即使找回了向阳红,这个梦也将要永久地做下去了。因为,原先的向阳红已经成为过去;如今的向阳红已经成为遗憾,而且是终生的遗憾!让人活着,带着不安,带着谴责,带着罪孽。   檀姝回来后,绝不能将向阳红的事告诉她。就让这件丑事永远埋藏在自己心底的深处吧!宁可得到神灵的判罚,也不能让任何一个世人知晓。   他还是下定了决心:要不惜一切代价找回那把琴。找回那把曾几度把他们交合在一起,被他跌伤了、黏结痕迹永远无法抚平的琴。为了怀念与慰藉,更为了消除他那惭愧和遗恨。   然而实际上,他心底很明白。他不止一次地责问自己:"我还能找回那把向阳红吗?"   2010年4月16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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