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窗的蔷薇花

　　             爬上窗的蔷薇花
　　幼小又苦涩的心田突然开出一朵花来，生活变得亦真亦幻。我渴望有个妈妈，渴望拥有一朵这样美丽、芳香、神奇的蔷薇花！
　　一
　　现在的医院越建越大，病人却像赶集一样人满为患。
　　星期一早上，当第一缕阳光从窗户射进房间的时候，窗外的鸟叫声终于唤醒了昏迷了一天一夜的蓝兰。我睁开眼：墙是白色的，屋里飘散着淡淡的药水味，我躺在柔软的病床上，照看我的爸爸坐在病床的左边，靠着床沿像小孩样睡着了。我将脸转向右，我不愿见爸爸的怂样，是他伤透了女儿的心。我大滴的眼泪一颗颗滚落到床单上。
　　我想起来了。昨天是星期天，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日子，我却和榆木脑袋的爸爸大吵一架。
　　昨天早上，好几天没回家的爸爸终于归家，他很高兴，大概是做了一笔大生意，赚了坨银子。他将大屁股放进沙发，点起一支烟，又打开电视看新闻。
　　正当爸爸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关心国家大事的时候，我关掉电视机，站在他面前，怒目而视。我和爸爸的吵架又开始了。
　　＂宝贝，我又犯了啥错？＂
　　＂你好好想想？＂
　　＂你是不是病了？＂
　　＂我得了单相思!我的后妈找到了没有？＂
　　＂哈哈，乖闺女，你是赶鸭子上架，哪有女儿逼爸爸满世界去找女人的事？＂
　　＂我只想家里多个人，我只想有个伴，我只想有个后妈！＂
　　＂都说后妈不是妈。她不疼你怎么办？她打你怎么办？兰兰。＂
　　＂她不疼我就让我来疼她。我生下来就是给后妈打的，我乐意。＂
　　＂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心中只有你亲妈，我想再等她五十年……＂
　　＂你混蛋。再等五十年她就是一具骷髅。生我的女人是妖精，是我家的仇人。我恨！＂
　　＂是妖精也罢，仇人也罢，这个家的大门永远为她敞开。后妈的事你就别再做梦了。＂
　　＂一块死铁疙瘩。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摊上这样的爸妈？我反抗，我要出走、绝食。＂
　　爸爸被激怒了，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像刀砍到我的脖子上。
　　＂要出走，要绝食，我也没力气拦你。＂
　　我甩门而出，沿街溜达，觉得自己刚从一座新棺材里爬出，丢魂落魄。有一条大黄狗＂嗷嗷＂朝我扑来。我一头扎向柏油路面，身子像树干倒到地上，手指在地面上轻轻地抓灰。大黄狗也被我独特的打狗方式吓得立马掉头，落荒而逃。
　　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我昏厥在街道一隅，是好心人将我送到医院，并通知我爸爸。
　　想起来又怎样呢？只会让我更心碎：谁能说服爸爸改变主意，再给我一个妈妈！我在木木地流泪。
　　我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在我八个月大的时候，爸爸不听妈妈的劝阻，和人合伙做生意，结果被人骗去了十万元钱。那是爸爸妈妈辛辛苦苦打工赚来的呀！妈妈留下一纸离婚协议，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
　　爸爸太爱妈妈了，他是世界上最傻最痴情的男人。他开始等，等待妈妈像仙女下凡。那段时间，他脸上的青春痘又发芽，眼睛通红，眼眶里像有两堆炭火在燃烧。
　　爸爸太可怜了，他像只蚂蚁拉一头走出森林的大象。爸爸没拉回妈妈的心，身心俱伤。他的状况越来越差，话越来越少。爸爸妈妈结婚用的漂亮新房，像沉入海底世界，见不得爱的阳光……
　　想到这些，我＂呜呜＂哭出声来。
　　爸爸像瞌睡虫样美美地睡了一大觉，终于醒了。见我心口在微微的起伏，头能侧向一边，眼睛会流泪，他像放下重担，像终于完成了一次考试，长长嘘了口气。
　　爸爸对着我的后脑勺在说话。
　　＂兰兰，你醒了？醒了好！医生说你的病不要紧，是神经衰弱，吃吃药，打打针，在医院休息几天就会好。＂
　　＂兰兰，我有笔生意要去外地，马上得走。柜子里吃的喝的都有，我嘱咐医生会照顾你的。＂＂兰兰，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等爸爸回来。＂
　　我和爸爸吵够了，懒得搭理他。
　　爸爸站起来，拎起他早已放在床头的宝贝提包，用手指假惺惺地理了理我的秀发，走了。
　　走了好！一路发财。
　　伤心的白天匆匆而过，黄昏一到，我身心俱累，就沉沉地进入梦乡。
　　我开始做梦了。
　　一阵大雨过后，靠墙边的一株蔷薇开花了，满树珠光宝气。有一朵粉红的蔷薇花爬上窗，轻轻地走了下来 ，转个圈，变成一位微胖的、美丽的女人。她来到我的床边。
　　我连忙介绍自己道：＂我叫蓝兰，今年十一岁，在镇小学读五年级，是个没妈的孩子。＂
　　她说:＂这些我都知道。可怜的孩子，你最想有个妈妈，我是来给你当妈妈的。＂
　　我第一次喊妈妈了：＂妈妈！妈妈！＂我坐起来，将头伸进妈妈的怀里，双手抱住妈妈。妈妈身上温馨的气息让我陶醉。
　　妈妈说：＂宝贝女儿，我是来和你作伴的，我是来照顾你的。＂
　　我说：＂谢谢你，妈妈！＂
　　我第一次有妈妈了，就像蜜蜂飞进花海一样忙乱和幸福。
　　我是病人，多么需要家人的关爱呀！
　　妈妈拿起桌上的梳子，坐到我的身边，开始梳理我凌乱的秀发。
　　＂孩子，病了更应该将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你应乐观起来，只有心中向往美，生活就会变得更美。＂梳子在我的秀发间滑动，妈妈温柔的话语钻入我的双耳。
　　＂妈妈，你小时候是什么样子?＂
　　＂妈妈小时候和你一模一样，是一个靓妹，也长一头秀发。＂
　　理好秀发，妈妈又拿出小剪刀给我剪指甲。我有一个多月没剪指甲了，指甲又长又脏。
　　妈妈抚摸着我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臭脚丫，抚摸我焦渴的心。我第一次享受母爱。
　　＂妈妈，你是蔷薇花变身，我就叫你蔷薇妈妈吧。＂
　　＂这名字很美，妈妈爱听。＂
　　剪完指甲，妈妈起身打来一盆热水，开始给我擦身子。好几天没洗，汗味药味刺鼻，我的身子脏得像个垃圾桶。
　　妈妈手托温热的毛巾擦拭我的脸颊、脖子，腋窝，擦拭我的前胸后背。我像一条脏泥鳅，隔着湿毛巾，妈妈温暖的手在我凉凉的肌肤上一一滑过。她脸上沁出汗珠，我脸上绽出花朵。
　　我望着妈妈明亮的眼睛，动情地说：＂妈妈，你真美！也真好！＂
　　妈妈不好意思说：＂你也很可爱，妈妈喜欢！＂
　　随后，妈妈削了一个苹果递给我。就在我享受甜苹果时，妈妈收拢我的脏衣臭袜放入盆中，细细地洗起衣来……
　　妈妈也累了，我心疼她说：＂妈妈，你也躺下来和我一起休息吧。＂
　　妈妈高兴地说：＂那我就和宝贝女儿一起睡。＂
　　妈妈脱掉外衣，钻进我的被窝里。我抱着妈妈，妈妈抱着我，母子偎依，甜甜蜜蜜。不久，我和妈妈就睡着了……
　　二
　　现在的楼房越造越漂亮，土崩瓦解的家庭却越来越多。大人们拼命地闹着离婚，他们的孩子却泪流成河。
　　我住院的第二天，早上八点，负责照看我的护士阿姨唤醒了我。我猛地坐起，四处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可我失望了!我傻呆呆望着窗户。
　　护士阿姨着急地对我说：＂兰兰，你睡着的时候，脸上微笑，心口轻轻的一起一伏，呼吸匀畅。可你醒的那一刻，双腿猛地搐动两下，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兰兰，你要学会快乐，快乐是治病的最好药物呀！＂
　　我喃喃地说：＂阿姨，我知道快乐是美好的东西。可我身上只有焦虑、忧伤、等待、哀求……快乐从未在我心上停留过。＂
　　护士阿姨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好配合医生治病。＂
　　我摇摇头说：＂我没病，我只想有个妈妈，像昨晚的梦一样。＂
　　见我在说梦话，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他们以为我的病加重，在我身边忙碌起来。
　　一上午，量体温，测心跳，抽血化验，服药，打针，拍片……这一切结束之后，我躺在病床上，又默默流泪了。
　　我三岁大的时候，爸爸思念妈妈发了狂，竟丧心病狂丢下我，南下广州去寻找野兽妈妈了。
　　手捧家门的钥匙，我手脚冰凉，茫然失措。爸爸离开我的第二天，家突然停了电：风卷着长长的窗帘，像花蛇一样扭动；光滑的地板像平静的湖面，涌出一些怪影。我像站在地狱的边缘：没有爷爷，没有奶奶，没有面包，没有大米，没有温水……锅里煮着寂寞，冰箱堆满想象，桌上摆着空气，我饿得眼冒金星。大门洞开，家中有着无穷的魔力，将我推了出去。 我摔倒在一家超市的门口。
　　那半年里，我乞讨的眼睛在超市里四处闪烁，肮脏的双手在地上摸索，瘦小的身子跟着人群晃动。超市不是家，却比家热闹。更重要的是，这儿有吃的：角落堆着被老鼠啃过的食品、烂了一半的苹果、过期的娃哈哈……超市旁是公园，吃饱了，我就到公园的椅子上美美睡觉。
　　夏秋易过，冬天难熬。隆冬里，一大阵一大阵的寒冷像火车一列列驶来，天地震颤。我单薄的身不断发抖，我估计熬不下去了！天啦！
　　爸爸终于回来了，当然无功而返。他在家大睡三天三夜后才猛然想起我。他跑到大街，踉踉跄跄，大喊大哭，撕心裂肺：＂小兰兰，我的宝贝，你在哪儿？＂
　　爸爸在公园的长椅上找到我，我已傻呆傻呆，神志不明。当我终于认识眼前是亲人时，父女抱头痛哭。
　　爸爸胡子长，头发乱，脸起黑皮，倒了眉毛，伤了元气。他像和女妖纠缠而败下阵的武士，颓废至极。我呢？衣服破烂，脚丫化脓，眼睛浑浊，目光呆滞，牙齿黄黄，嘴流苦水……
　　妈妈抛弃家，抛弃爸爸和我，让我跌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慢慢地我长大了也懂事了，我赞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爸爸英俊勤快会做生意，我的家会东山再起，爸爸完全可以再谈恋爱结婚娶新娘。
　　可爸爸的心太小，装下了妈妈，就装不下别的女人……
　　我孤独寂寞 ，希望有个弟弟。没有妈妈，哪来弟弟？我渴望有个后妈。
　　人们都说后妈坏，我不可能有亲妈妈了，就渴望有个后妈。坏后妈也可，像一根稻草也可，像一条蛇也行。
　　如果我有后妈了，爸爸必须天天回家，就会像正常人了。
　　我苦口婆心做爸爸的工作，说：＂秦桧坏吧，可他毕竟帮皇上处理了好多政务。后妈再坏，打我骂我不给东西我吃，可毕竟还会和我说话，还会在家里走来走去，像一个伴！运气好的话，后妈还有可能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这样，家里就会有笑声，有快乐。＂
　　我甚至厚颜无耻对爸爸说：＂爸爸，网上说娶老婆是最划得来的事，比如：娶一个老婆花五万块钱用四十年，每天成本只三元钱，刚好值一碗热干面。她给你做饭洗衣，陪你睡觉生孩子，帮你开店做生意，说不定能赚回一百万……＂
　　祈求、哀告，我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爸爸不同意，不行动。我想有个妈妈的愿望彻彻底底破灭。
　　我看不惯他一个人自由自在。只要他一回家，我便像一只爱斗的公鸡，迎了上去。
　　＂宝贝，又怎么啦？＂
　　＂你答应过的事。＂
　　＂哦！想起来了。我说过，你长到十岁如果你亲妈还没回的话，我保证给你找个后妈。＂
　　＂后妈呢？＂
　　＂是这样的，后妈就不需找了。你已经十一岁，再过几年便是大姑娘，就可嫁人了，到时你自然有个妈……＂
　　＂闭臭嘴！你混蛋！＂
　　大家看一看！听一听！这是亲爸吗？一个高大、健康的父亲整日敷衍打马哈，这样无情折磨他的宝贝女儿，我焉能不病？
　　下午，医生又来查房，说：＂兰兰，大家都害怕见别人流泪，可在医生眼里，流泪是治病良方。你流泪了，感情发泄出来，病好了不少。但你还是需要宁静，内心的。＂
　　我说：＂谢谢您的关心！我也想宁静，可一整天我想七想八，无法拴住内心的那匹惊马。＂
　　医生说：＂白天不能安静，那晚上就必须安静，一定要睡得香。＂
　　医生走后，他的话提醒了我。昨晚我睡得香，那是最幸福的时光：梦给我香甜，梦给我妈妈！我渴望起夜晚来，等待夜的降临。
　　时间过得极慢，一小时、一小时地走，它们就像一群麻鸭拦在我面前，一摇一晃踱方步。我恨不得轮起一根竹竿，给它们一下，让它们飞起来……
　　终于到黄昏了。天刚黑，我迫不及待地进入神奇的梦乡。
　　我开始做梦了。
　　这些年爸爸一门心思做生意，成为小财主，也没女人找他要金要银，钱都躺在银行里。鸟枪换大炮，我的家是一栋二层的小洋楼，我的卧室在二楼。
　　我正在写作文。不知什么时候，蔷薇妈妈来了，她微笑着站在我身边。有香风从窗吹入，窗外一轮皓月。
　　我连忙起身，拉着妈妈的手，高兴地说：＂妈妈，这是我家，欢迎来做客。＂
　　妈妈害羞了，红着脸说：＂昨晚就做了你妈，还对我客气啥？＂
　　我撒娇说：＂昨晚在医院里，您是病床前的妈妈；今晚在这儿，您是家里的妈妈。家里的妈妈更亲！＂
　　妈妈说：＂那‘更亲的妈妈’就参观参观咱们的家。＂
　　妈妈拿起桌上的本子，读起我的作文来：＂我出生在一个美丽的小镇上，有两条小溪从这缓缓流过，一座像彩虹一样的石桥架在两溪的交汇口。你知道石桥的名字吗，它叫双溪桥。你知道我们小镇的芳名吗？她叫双溪桥镇。……＂
　　妈妈真像一位语文老师在课堂上朗读我的作文，她音质甜美，感情充沛。文字从她口中出来，仿佛活了，可爱了，让人陶醉。
　　读完我写了一半的作文，妈妈惊喜地说：＂写得真美！我的女儿将来一定是位作家！＂
　　我是班上的大才女，老师把我的每一篇作文都当范文在班上读。老师赞美过我，同学赞美过我，邻居夸奖过我。可爸爸从未看过我的作文，从未表扬我半句。今天家中终于响起表扬声，是蔷薇妈妈献给的。
　　妈妈还在继续赞不绝口：＂有位教授说过，写文章就是把自己见到的东西用最美的文字表现出来。看，你的作文里，‘美丽’、‘缓缓’、‘像彩虹一样’、‘芳名’就是最美的文字。我说的对吗？＂
　　我瞪大了眼睛，张圆了嘴巴，吃惊地说：＂妈妈，你该不会是一位大童话作家吧？我以为你的赞美是表面的，想不到是这样的深入本质。妈妈，谢谢你呀！＂
　　放下作文本，妈妈的眼球被满满一墙的奖状吸引了。在我的卧室，有一面墙专门张贴我获得的各类奖状。
　　妈妈太高兴了，内心的喜悦无法掩饰，她大声读起奖状来，像在朗读一篇篇感人的童话。
　　＂蓝兰同学在四年间期末统考中荣获年级语数总分第一名，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在校歌咏比赛中，蓝兰同学获得第二名。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蓝兰同学荣获第十届全市小学生作文大赛冠军。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蓝兰小朋友获得小太阳幼儿园优秀小朋友称号。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妈妈念了一张又一张，像一个吃不饱奶的婴儿拼命吞吮奶汁。她边念边说：＂好，好，好！＂
　　妈妈有些失态，像喝了一杯白酒样开始头晕。我赶紧拉了她，让她回神：＂妈妈，别念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妈妈说：＂大导演冯小刚说: ‘生活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吃了亏还是占了便宜。’ 孩子，你太棒了！这一张张奖状就是身份证！这一张张奖状就是一个个笑脸！＂
　　新奇的比喻！新鲜的赞美！妈妈的夸赞像一口口蜜，让我嘴上甜、鼻中香、心里热。
　　我跟爸爸生活了十一年，从未听到爸爸的夸赞。和爸爸生活十一年，抵不上和蔷薇妈妈呆上一夜。
　　妈妈还在赞我：我的被子叠得整齐，床单铺得平，我的卧室整理得像皇宫……
　　妈妈说＂兰兰，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我说：＂是2014 年7月8日。＂
　　妈妈说：＂7月8日是你的是你的生日呀！＂
　　我哭了，说：＂我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从未给我过生日，我从未收到生日礼物。妈妈，您今夜是来给女儿过生日的吧？＂
　　妈妈说：＂我是你妈妈，但我只是一朵蔷薇花，不能给你什么。对你的赞美就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这礼物好吗？＂
　　我揩干眼泪，露出笑容，说：＂妈妈，你的赞美太珍贵了。谢谢您！我今后会更加努力。＂
　　十一年啦，我终于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我幸福、感动！妈妈的赞美像五颜六色的烟花，在我的夜空朵朵绽放，让我浮想联翩。
　　最后妈妈高兴地说：＂今夜我和宝贝女儿一起睡在家中。＂
　　我兴奋地跳起来：＂我又可以和妈妈一起睡觉啦！＂
　　熄了灯，母女一起上床， 床铺柔软，被子暖和，床上有阳光的味道，有妈妈身上淡淡的体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