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老家后山坡上,有一片郁郁葱葱的竹子,全是水竹。稀稀密密的竹林,无论是严寒,还是酷暑,四季常青。每株翠竹细细长长的叶,疏疏朗朗的节,雪压不倒,风吹不折,高耸挺拔,顶天立地。我们每每回去,都要在竹林中留连,竹林中仿佛闪现着父亲的身影。他俯下身子,挥起篾刀,砍下一株竹子,手起刀落,像砍断压在心头的忧愁,卸下重重的包袱。没事的时候,他微驼着背,在竹林中松土,开心地望望这株,摸摸那株,心里总像打着什么算盘。父亲一生都系着这片竹林。 父亲早年是湖北沙市洋铁厂的工人,做了整整五年钳工,厂里的技术比武或劳动竞赛,他总是拿第一。回到家里来务农,他总说都是为挣口饭吃,在沙市当工人一人吃得饱,回来耕田全家吃得饱。其实不然,他回家来,心里是颇有点怨气的。在洋铁厂上班,体力上轻松许多,可靠一个人工资要养活家里六七口人,是万不可能的事情,但又不能把家庭的重担长期甩给我母亲,母亲带着我们一家老少到沙市生活一段时间,找不到更好的谋生路子,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若长期呆下去,全家可能陷入乞讨的境地。再三权衡,母亲果断拍板:回老家耕田养活人。父亲辞工回家后,洋铁厂像个回音壁总在心里闷响着。他不大说话,见了人也只是在鼻子里轻轻"哼"一声,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经意或不经意,抑或在意不在意,转身又常常一个人默念着什么。后来我们都揣想他,一身技艺派不上用场,心生艾怨,也是对生活逼迫的无奈。他这性格的变化全来自他的那颗匠心,善良、节俭,总想做第一。这也使他平时很大度很随和,但时常也会很执拗而一点也不随和。我母亲根本没当回事,她说:"雪融化了不就是春天?过段时间就会好的。"我们几个兄弟却天天兴奋得很,不仅仅是一家人的团聚,家里有了父亲这个正劳力,再不愁断炊了。 因了那颗不眠的匠心,父亲开始对水竹如痴如醉,其程度与考古学家对文物发掘的痴迷相比,也毫不逊色。虽然身份转换,开头还感情深敛,几分羞怯,但也不至于消沉。不久,他把屋后的山坡翻垦了,除净杂草孳树,埋了农家肥,走三十多里地,到亲戚家挖十多根带长鞭的良种水竹挑回来,小心翼翼地栽好,不间断地浇水。第二年一开春,山坡上就发出许多新笋。以后,每年五月十三竹醉日,他又移栽老竹子,仅五六年的时间,一株株挺拔秀丽的水竹就长满了山坡。让人费解的是,每年除夕,他都要挑几株最大的竹子系上红丝带,年夜饭,他亲手剪几片柏枝,放在用剔肉的骨头汤炖好的一大锅萝卜中,凉好了,埋在新栽的竹鞭上面。见他那般虔诚,我们问他原因,他说,一叶一花一世界,竹子也是生命,过了年,新笋发得快,长得大;老的会更翠更油亮。这是道德经。他还说,以后,全家还靠这片竹山吃肉,过好日子呢。我们不知道德经,但每年都这样给山坡上的竹子过年。 新竹生长三四年,都二丈多高了,一看金光浏亮的竹皮就知道成熟了。每年过了霜降,父亲就亲手间伐一些,堆在堂屋里。他白天出集体工,中午晚上歇工回家,系上钳工的帆布围裙,忙开了他的手工活。每根竹子经过他劈竹,卷节,刮青,破篾,过剑门等,慢慢变成一根根柔软轻盈的篾条,堆了满屋子。我母亲盛放食品、衣物的箱盒、篮盆,须让竹篾更加坚韧耐用,他就把篾条拿到盛水的大锅中,经过蒸煮来防蛀防霉,再简单染色,使编织出的物件漂亮极了。不久,我们家主要日用品和生产工具,如篮、篓、箩筐、簸箕都换成了竹制品,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编织的品种花色增多,家里的桌、椅、茶几、床,席、沙发、凳、箱、屏风等,一应家具,就连我们的玩具、果盘、饭碗、量米用的升筒,靠垫、动物挂件等,全成了典雅玲珑的竹制品。他在编织好的物件上,用不同规格款式的篾条插、穿、削、锁、扎、套等,使编出的诸如菊竹梅兰和福禄寿禧图案,花色变化多样,精美不俗。需要配以其它色彩的,就用染色的竹片或竹丝互相插扭,形成各种色彩对比强烈、鲜艳明快的花纹,刻字钩画了了。 也许父亲从来就不懂什么是艺术,却一生追求着艺术的价值真谛,坚韧执着,无怨无悔;也许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做一件工艺品、艺术品之类,但他制作的每一件物品都让人惊叹,它不是一般的艺术品。他用柔韧、粗糙、灵巧的双手,激活了乡村色彩斑斓的生活。尤其是他编出来的各类竹篮,因造型美观,结实耐用,长期受到家家户户的喜爱,成为抢手货。 竹篮要上眼,父亲说圆则浑圆,无一接口,方则有棱有角,看不到插头。篾线细腻光滑,厚薄均匀,每种一致,差不得分毫。框架薄到极致,左右扭动不变形。他把漂亮出相放在打底和锁口上,大篮都用杂篾编个福字底,小篮底一般都是雪花或菊花或金光闪闪的太阳花。而锁口的一根全篾,往往会打磨好几遍,精插精收,拍拍捏捏一阵后,安好系篾,放桌子上一看,可以了,才露出微微一笑。尽管大家都说,父亲编的竹篮又轻巧,又好看,又耐用,但谁也没有想过换钱什么的。而且竹篮送给谁,是我母亲说了算,父亲概都不管,他显得很大度很随和。乡村的头头脑脑,帮助接济过我们家的左邻右舍和朋友,所有亲戚家都得到了一二个竹篮,高兴的满口夸赞,父亲则说是在沙市拜了武当山下山传艺的吴道士,取得了真经。经常还有来讨要竹篮的,说是订了,却好久望不到,母亲说既然大家都喜欢,也好,那就按我们喜欢的去排档。我的记忆里,往往是养女儿的人家都先得到。我问母亲为什么这样做,她说是父亲手艺好,当然都想要,也都排得到。她说,"花篮迷乱女儿心,你们将来好订亲。"回过头想想,当时,我们家贫如洗,四兄弟一年比一年大,在农村怎么成家立业是大事,用现在时髦话说,母亲是有战略眼光。 果然,本家德高望重的三奶很快来给我大哥提亲了,对象是本队丁姓人家的。我大哥早就想得不得了,跟着两个舅舅在外面学木匠,拼命挣钱了回家娶亲。母亲张罗着,过了两年多,大哥二十岁那年,请八字先生一掐,好家伙,有日子宜大婚。请三奶说捏,合八字、扎花酒、除麻、彩礼、嫁妆,就连过礼报期的酒水香篮钱都说定了。一家人沉浸在娶亲添新人的幸福里,忙着各项准备工作。年初,父亲搭汽车到一百多公里远的宁乡,买了两只宁乡花猪仔,预备到时一头交了换钱,给女方折妆礼一应的礼节,一头自家杀了赈酒款待客人。那时真是风调雨顺人齐心,才二三个月,两头猪就长到一百多斤了。早稻秧一插完,三奶就来说事,吃完我母亲做的蛋茶,说端午节要报期,所有的酒水礼节要提前送达。父亲一口就应允了,说要给亲家送最好的礼物。我母亲打断他的话,有点犯难,家里的猪还不大,不交猪哪里来的钱置备礼呃。"接亲是你们的事,要想点办法。"三奶吃完饭回去时,也一直说着这一句话。 挨端午节报期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母亲忙着到亲戚家请客,筹钱置备各项赈酒的大小应物及亲家的礼品礼薮,她见人总笑着说,家里再没钱,长子大婚,冷落不得客人,还有新娘新郎新房的穿戴布置,虽然没有高级的,新床新厨,锦幛绣幕,也是少不得的,各种压岁钱,打发,细节都要商量透,连厨房端茶端酒的红漆茶盆,她也要亲自定,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父亲则早早把房前屋后整理了,把板壁清洗后上了桐油,看上去崭崭新新的,神龛上的牌位供台供桌,都早早预备。之后,父亲就专注于他的竹子篮子的事了,却显得很执拗而一点也不随和。他在竹林里揣摸着,看竹子出土第一节,节生一枝是公竹,节生二枝为母竹,砍了一堆码放在堂屋里,才开始破篾。他口里默念着,薄如纸,欹小指,云纹底,金线收。问他什么意思,他说是武当山吴道士告诉他的,每根水竹都有匹花篾,用它编的什物都金贵,公竹是金线,红色或蓝色;母竹是云纹或水纹,大多数篾匠一生破不出这匹篾。他做梦都想着要达到篾匠竹艺的最高境界,发誓要编出这个花篮送给亲家。差不多有个月多的时间,他只破篾,没编出一个篮子,说母竹的纹篾一直没完整的。母亲答应过一些人的,等到来取篮时,都空手而归。这可惹恼了我母亲,趁父亲出集体工回得迟,她做饭时,将堂屋里一堆破好的篾片全烧了。父亲回来后四处找,她说,"鸡光叫不生蛋,摆个鸡窝做么用。篾被我烧了,省得占了地方。"父亲错愕,许久没说出一句话,要知道,他平时连半截黄篾也舍不得丢。他跺跺脚,欲骂无声,欲哭无泪,委屈极了。半晌,他清两件换洗的衣服,提起篾刀,声也不吭,出门径直走了。俩佬从此结下"梁子",赌了一世的气。 治办收媳妇婚事酒筵,母亲万事亲历,本来肺病淹身,又气又急,常常一个人边做事边抹泪,从不向外人说起。好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父亲回来了。他左右两肩背着两圈破好的竹篾,手里提了一大一小两个竹篮。他把篮子放在我母亲面前,半句话也不讲,就去整理他的竹篾去了。我们都揪心,料定母亲雷霆电雹发作,两人会吵架。母亲开头还满脸怒容,手拿着大竹篮一瞧,怒气即消了大半。竹篮散发着淡淡的竹篾馨香,每根篾条都精心打磨过,薄如柏纸,青色的云纹篾片织的福字底,又薄又平,人字身的上端一条红筋圆篾线锁口,宽仅一二毫米,对称的花样齐整又柔软,外面则是黄篾穿出的雪花图案,篮系也是一气呵成。小竹篮底是金色太阳花,锁口一律是红筋圆篾线。竹篮很密实却轻巧,手摸则柔滑如皂,从里望地上清晰了了,透过篮子望天空,愈远似看得更真切。用手旋转,万千碎花即开成一团若隐若现,青青淡淡的莲花。"两个篮子盛得下一个世界",我母亲高兴地说。 接着,母亲把三奶请来了,央她送给亲家并去求情,说:"酒水和彩礼请亲家多宽限几天,大婚前一并齐礼。三奶拿了那两个竹篮,看了好半天,只问了句:"你们家的货?"见母亲点头,就二话不说去了。 父亲那天心里高兴却没有显露,担心我母亲不放过他。我们和父亲在堂屋说话,知道这几天他是去我三叔家,那儿安静。六天时间,他破出每根竹子上的一匹一指花篾,才凑齐编两只竹篮。"关键是第一刀开竹不能撕坏了纹路",他说。话没落音,三奶就一脸激动跨进门来,狡黠笑道:"你两个竹篮立了大功,亲家得篮子得面子,捡了银子,说你们要送的酒水礼行不要了,免喽!" 母亲像是不相信自已的耳朵,又怕三奶开玩笑嘲弄,从里屋出来问"是真的?" "裁缝指顶的针,还有假?"三奶用大拇指顶着自己的嘴巴说:"也有她的功劳,不会白吃了你家的,千方百计都要把这亲事办圆满!免啦!" 听到这真真切切的话,母亲激动得说不出话了,一把扯着三奶坐下,留她吃晚饭,吩咐父亲去杀鸡。三奶口里说不吃,拉着我父亲的手,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挪步了,千叮万嘱,要两个一模一样的竹篮。父亲连连点头,感激万分。收大媳妇,欠点帐也要礼行周至。母亲本来早就盘算好的,这下弄明白了,花钱买的酒水,到底不如两个竹篮体面,一下就沾恩锡福了。她边炒菜做饭边念叨。 晚饭时,母亲安排父亲一人坐在油光闪亮的八仙桌上首。三奶喝着鸡汤,说了好些恭维的话,大抵是我们一个幸福家庭,都有出息,又觅了个好媳妇,父亲不当工人成全了家,手艺保全家吃喝不愁,神仙难做到。父亲早已止不住激动,敬了一杯酒,满面红光,口口声声,感谢三奶的恩德。对三奶的恭维话,他则讲了什么竹的本色,竹的风韵,未出土时便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又说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我的印象里,这是父亲一生最得意的一次。说到激动处,他脱了外衣,只着一件打了补丁青土布衬衫,说:"做人就要像竹子,文静率直,虚心守节。穷死不借一分钱,饿死不借半升米。"直到他神彩飞扬对我们说,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说"桂兰,我们要把后山几十亩全垦了栽竹子,摆脱家里的穷根子。"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听他叫我母亲的名字,那么亲切。 世事无常。本来以为竹子会让全家摆脱穷根,花竹篮面世,能使家境获得改变,却不料父亲的憧憬只是黄粱一梦。第二天起来,这梦就被击得粉碎。天还没亮,家里刚打开门,就听母亲亲家长亲家短叫着,要亲家和三奶进屋坐。"我们把幺妹儿嫁给你家,你们却送两个竹篮作礼,不怀好意!"只听那亲家一肚火气说:"你们是想要我一家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我们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见母亲和父亲不停地陪笑,反复解释没有他意,父亲竭力掩饰心坎上的创痛说:"我一根竹子,一劈两开,一清二白。"但亲家就是不依。他背着一只手,边扯着三奶往外走,边撂下一句话:"所有节礼酒水都不免不少了,按风俗全要!" 只过了个晚上,一件顶好的事,又坏成一锅粥。我们都替父亲处境担忧,料定母亲要和他算帐。好在三奶返身,当着父亲和母亲骂了亲家糊涂,有意见又舍不得把竹篮退回来?说退了来我就拿走了,歪门邪道讲面子。这才让母亲消了点气。不过早饭时,母亲硬是拽着我坐八仙桌的上首。父亲妙想没图个好报,想不通,为什么两亲家会竹柏异心,心里难受,却很大度很随和,口齿钝拙,没说一句话。 每天打左眼划右墨,七扯八拉,终于把长媳收进门,又添新劳力,家中光景一天天好起来。乡里看上父亲的篾匠手艺,征调他到镇上的大桥指挥部,记一个正劳力的工分。说是修桥,他却只是在政府机关食堂里编竹篮,编好后作为礼物送给县里市里省里的客人,或由后勤分配给干部家属。村里木匠胖儿要结婚了,岳家什礼节都不讲究,就要父亲编的两个福字底竹篮。胖儿和我也算竹马之友,无论如何都要帮他这个忙。我们走十多里路到乡政府,找到了父亲。在政府机关的后院,一排简易的工棚里,整整齐齐,堆放了三四座小山似的竹子。父亲依然是系着作钳工的帆布围裙,脚上穿着大头皮鞋,总是弯着身子,让人觉得他微驼了背。他吃力地把水里浸泡了两天的一捆竹子捞出来,利索地挥舞篾刀,哗啦啦地将竹片劈成一条条,又咝咝咝地将篾条咬着,用手轻轻一撕,竹条变成一匹匹柔软纤薄的篾片,用蔑刀再刮光后,他端起那茶垢污黑的搪瓷茶缸,猛喝一口,含在嘴里,扑一一地喷向那一把把篾片,潮湿的篾片摇摆着,更显得软柔筋道。一匹匹竹篾麻利的在他长满老茧的灵巧的双手中上下舞动,左右翻飞。巧竹弄丝,每走几路篾,他就用那竹尺伸进竹篮里叭叭叭地击打,摧紧每片每箍。见了我和胖儿,一听来意,他嘿嘿一笑,对胖儿说:"我来当你的泰山。" 胖儿一惊,总以为泰山就是岳父大人。望着他:"你们家里又没有养女儿。" 父亲又一笑,便问胖儿,知道鲁班吗,胖儿说是木匠祖师。他说胖儿也算得东南竹箭,就招呼旁边正在破篾的三人过来,这是指挥部安排他带的徒弟。他说,相传泰山是鲁班的徒弟,因为长久不见长进,被鲁班辞退了。几年后,鲁班闲逛集市,忽然发现一个货摊上摆着许多做功讲究的竹制品,技艺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鲁班很想结识一下这位竹器高手,当听说这是泰山所作时,大吃一惊,想起当初错辞泰山,不由叹道:"有眼不识泰山!"。几个人听了,望着胖儿哄堂大笑。我看到,父亲的笑声攫住了他整个结实强壮的身子。 末了,父亲手拿个正在收口的竹篮说,就像一根篾丝不能从竹篮里抽出,一个竹篮则是由每一根篾丝织成,每根篾丝长短厚薄都马虎不得。他忽然正色起来,对三个徒弟说,学徒三个月,专攻破篾,破出花篾了就出师。三徒弟摇摇头,面面相觑。一个年长的说,你都弄了几年,我们怕是鲇鱼上竹竿,永远出不了师喽。父亲黑着脸,挥手让他们做事去,嘴里没说半句话,面孔执拗得一点都不随和了。我不知道他们最后怎么出师分开的,但父亲晚年了,几个人都有来有往,每次相会似乎领悟了澄澈的传承之心,说话很投机的。那天,他给政府管后勤的负责人说,送给胖儿两只花竹篮,作为结婚礼物,自己以后加班补上。 为家里一点琐事,父亲和母亲常常赌气,往往好长时间不说一句话。但在母亲患绝症早逝后,他悔痛难当,再没半点心事去钻研篾匠竹艺了。他突然苍老了许多,皱纹爬满脸上,我们陪着他不知怎么熬过来的。长期的思念,累积成永不能相见的痛楚,那种痛,只有父亲亲历过,只有他才知道,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痛,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它牵连了他的每根神经,深入到骨髓里面,伴随了他一辈子。每年清明节,我们一起去上坟,父亲总是提着花竹篮,摘了满篮的鲜花,放在母亲坟头,他一边除去坟包上的杂草,筛着黄土,一边对着坟里头默念着,你吃没吃过好的,穿沒穿过好的,一个人挑起全家的万千磨难,为这个家吃了苦,又分了我的苦,几十年,我换下的每件衣服,你都亲手搓,你做的肉炒香葱,世界上再尝不到这个味了,你做的每件事,你想的每件事,都为这个家,几个孩子的身上,都是你不屈服不低头的影子,你放心躺着吧,累了一世,该歇歇呵!说完,他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老泪纵横。我们陪在旁边,一任热泪滚滚流下,常常要费好长时间才能把他扶到家里。 我和二哥先后到城里工作,都有了小家庭,父亲也少操了份心。但小弟十几岁的时候,放弃了上学,成为家里的突出问题。万不得已,父亲只得辞了乡里做了七八年的事回家。家中事无巨细,他总是亲历亲为,哪怕半点小事未曾安插,他也要到堂了才放心,常常累得整天忘了歇脚。一门心思想给小弟订亲,家中却是没有半文钱,使他百般压头。好在他用布满老茧的双手,默默地守着一份手艺,一份生活的幸福。于是,又不分日夜编起竹篮来。邻里亲友,偏爱他编的花竹篮,都要给钱,他总是说,随便给两块买竹子钱,他觉得收了人家的钱,像是亵渎了他的那颗匠心,浑身不安。散金碎玉,省吃俭用,日积月累,几年后稍有点积蓄,他就急着为小弟办完婚事。因了他的手艺好,村里村外家家户户,请他上门编制花篮及各类竹器,他也乐意展露手艺,替人家修治胜业。大家对他的一日三餐尽心侍服,尽管赖着鸡鸭生蛋换油盐,再舍不得,中餐也是要杀一只的,晚餐常常还会喝一杯酒,干枯的笑常荡漾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每每一户做完活后,又利用晚上时间,给编个竹簸、竹筛、撮箕、饭盒、背篼、焙笼、鱼篓等小物件,算是对精心款待他的回谢。回家路上,他背了双手握着篾刀,兴致来了,一路哼着不知什么小曲,"甚荒唐,到头来都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好逍遥的样子。 九〇年正月才过,父亲精心织完了他一生最后一只花篮后,便卧床不起了。医生说是支气管哮喘,什么药他都吃了,什么偏方都试了,道士巫师都行遍,却不曾见有效果。那天晚上痰堵咽喉,不能出声,只翻眼看了大家一遍,头摇了一摇,口里轻哼一声,便瞑然仙逝。留下痛苦的我们,只有哀嚎,却再听不到你的轻声说话,低吟小曲,再见不到你一声不发,那种大度,那种随和,再见不到你系着帆布围裙,穿着大头皮鞋,微驼的背,挥舞篾刀,破竹撕篾,再见不到你繁重的压力下,乐观豁达的爽笑了。而面前那花竹篮里,永远盛装着你牺牲自己带给全家的幸福,盛装着你善良节俭执拗的求索,盛装着你无声的期待和祝福,盛装着家家户户千百张笑脸。不,这花竹篮里,永远也盛装不下你一生的心血和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