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打电话向我求救:"我正与一对夫妇见面,男的打老婆出名,像个随时要爆发的炸弹,正在大吵大嚷;老婆躲在椅子背后,一句话都不说。我毫无办法,你能不能见他们一次?" 说来就来,当天晚上,同学就带着这一对夫妇前来诊所找我。他们还有一个五岁的女儿,长得十分可爱,只是神情紧张,如同惊弓之鸟,不断打量着父母的一举一动。 我问小女孩:"你父母如此吵闹,有没有把你吓着?" 女孩不语,瞪大眼睛望着我,然后慢慢点头。 母亲代答:"我其实并不常骂人,只是有时她们把我气得忍无可忍,才会爆发一次,打人的时候更少,都不是故意的…" 这是一个典型的暴力家庭,男女双方都认定是对方不妥,尤其是打人的一方,总是把自己的暴行轻描淡写,只强调被打的该打,才导致自己打人。 因此,我也刻意强调丈夫的虐妻行为。我问女的:"他打过你多少次?打的有多厉害?" 女的说:"前前后后有几十次,严重的一次,把我耳膜也打破了,住了好一阵医院。" 我对男的说:"把她打成这样还说不是故意的。你从哪里学来这样用拳头对待妻子的?" 男的争着为自己辩护:"我其实是个爱护家庭的人,只是她对我毫不谅解,动不动就带着女儿离家出走,有时她们好几天都不回来,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不过她,才收不住手…" 我说:"无论她有多错,你都不能动手打人!" 权利失衡 我们这一番谈话,其实是一种对打老婆男人典型的辅导方式。处理这种夫妇双方权利缺乏平衡的暴力家庭,辅导者往往要扮演一种法官的角色,为弱小的一方打气。 只是,夫妻间的权力平衡和控制,往往是微妙而复杂的,好像一场探戈舞蹈,每人的步伐,其实都是紧紧地被对方的脚步扣住,互相拖动,彼此穿插。 就像这一对夫妻,男的虽然长得高大威猛,但是对着妻子的消极抗拒,却是全无办法。妻子虽然貌似弱者,但是却明显地知道怎样去打击丈夫的要害,她的不理不睬,足够把无法应对的丈夫变成发狂的野兽。 但是,无论如何,打人的一方终归是理亏的。 我向男人:"你知道吗?你打伤的不单是妻子,而且是整个婚姻。如果你真的不想放弃家庭,就得想办法向妻子求和。" 问题是,丈夫和妻子两人都只是与我说话,要他们互相交谈,立即变成僵局。 妻子说:"他每次都求和,过后还是照样打人,我再也不相信他!" 丈夫说:"她完全不肯给我机会,只会逼我行凶!" 我说:"那么,你们为什么还有继续在一起?" 二人不语,整个气氛充满敌意和怨恨。幸好我之前就把小女儿叫出来房外,免得孩子难受。只是,拥有如此夫妇关系的父母,女儿一定已经习惯了他们之间的矛盾。明显地,母亲是那样熟练地把女儿卷入至夫妻的战场。 很多人认为男人打女人纯粹是以强欺弱的行为,是一种性别不平等的社会问题。时下很多专业的处理方式,不要再容忍丈夫的横蛮。乍眼看来这种处理好像很有道理,但是大部分的婚姻问题,都是基于夫妇相处的摩擦,矛盾相依,无论个别的辅导有多成功,两人走在一起很快就会恢复本来面目。 因此,当我问他们为什么要继续在一起时,我并不是示意他们离婚,那只是一个实际问题,因为如果他们已经无意继续,又何必互相指责?应该在最少伤害对方的大前提下解决一段再也不想留恋的婚姻。但是,如果他们仍然不想分手,就得设法改变现有的相处方式。 丈夫望望妻子,似在等她表态,妻子却垂头不语,好像并不关心这个切身问题。 男人看来又要发作,结结巴巴地说:"我一生最珍惜自己的妻女,维持这个家庭是我唯一的愿望,我当然不想散。" 我支持他说:"不想散,就得设法挽回妻子的心,问她是否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她已经心死,你想不散也不成。" 一切从对话开始 我说来说去,都是希望这对夫妇互相面对,学习怎样交谈。只是,我费尽心思,他们都只肯对我说话,大部分时间连眼角也不望对方。 这个打老婆的男人此时已是火气尽消,一点儿都不像个暴力丈夫,反而像个不擅辞令的小男人,面对妻子的冷漠无计可施。 我问他:"你以前怎样向太太求婚的?" 他摇摇头:"没有求婚,是她自己要嫁我的!" 这才发觉,这男人的妻子并非毫无主意;相反地,她对丈夫的工作选择,以至生活方式,都一定意见。 她的沉默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男的说:"我给你送花,你说我浪费;我给你买糖,你又说坏牙。我不知道怎么对你才好。" 女的说:"你万事不与我商量,一切只是自己决定…" 用尽九牛二虎之力,他们终于开始对话。 丈夫说:"我答应以后不再打你,但是你千万不要再带着女儿不辞而去,你最少也要留张字条,让我安心。你知道,我见不到你们立即就会发狂。" 妻子说:"你不打人,我当然不会带着女儿出走!" 我看这男人确有诚意,能不能办到是另一回事;女人却好像有点敷衍。而我知道,如果没有她的支持,他必定一败涂地。 果然,一个星期后,同学告诉我,男人又再闹事。这次,他倒没有动手打人,只是大吵大闹,把妻子及女儿吓得反锁于房中,不敢出门。 原来夫妻二人早已分房,妻子把杂物堆在房间外的走廊上,丈夫就为这一堆垃圾气得破口大骂。 同学是位谦谦君子,凡事讲理,无法与这个以拳头及嗓子解决家庭问题的粗汉沟通。 我却有点为男人可惜,他的暴力我们当然不能接受,但是暴力背后,躲藏着的却是一个无助的婴孩,他无法处理被妻子拒绝的悲恸情怀,可是已答应了不再打人,只有放声狂叫,骂的是垃圾,悲哀的却是一段不能放弃却又无法挽救的婚姻。(摘自李维榕《为家庭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