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有人说鬼话 周桂欣带着一帮青工学员搞机车洗修练兵,要求学员每天早半个小时上班,对前一天扣下的洗修机车进行状态检查,带着大家爬车底,钻火室,进锅炉,看烟箱,然后现场碰头,分析机车存在的问题,研究维修方案。有时遇到难题,晚上,甚至半夜,都蹲在车库里看车。除此之外,机务段值班室的叫班员通知有紧急任务时,无论春夏秋冬,也不管刮风下雨,周桂欣都随叫随到,处理故障,排除险情。经过一段时间的培训学习和实战训练,几名具有高中文化、好学上进的年轻人脱颖而出,基本上能独立开展工作了。周桂欣出色的工作业绩得到上级的表彰,学员结业的时候,他自己也顺利通过了职称考核,被评为工程师。 丽芬和丽芳一天天长大了,周桂欣想把两个女儿好好培养出来,让她们掌握文化知识,做一个自食其力、对社会有用的人。她们的母亲翠翠之所以胆小懦弱,缺乏自信,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没有文化,不能让女儿们重蹈覆辙。丽芬不到七岁,周桂欣就将她送进了铁路小学,对她的学习提了很严格的要求:必须保持每门功课都在95分以上。丽芬学习很刻苦,但成绩有些偏科,语文经常打满分,数学不太稳定,天性活泼好动。每天作业一做完,书包一甩,就出去玩了。桂欣下班一到家,就抓丽芬做功课。如果姐姐成绩上不去,今后妹妹就没有榜样了,所以,他对丽芬的期望值很高。 "周工,你把手头的事放一放,跟我到段里去一趟,有事找你。"政办干事来技术室通知周桂欣。 "好的。"周桂欣以为又有生产任务要下来了,二话没说就跟去了。一进会议室,看见有三个人正襟危坐正等着他,其中一个是段长兼党委书记,另外两人他没见过。政办干事跟他们坐在一排,四个人面前都放着笔记本和材料。 段长朝他摆了摆手,指着对面的位置说:"你坐吧"。然后,介绍说:"这俩位是从江南理工大学来搞外调的同志,有些情况需要找你了解,你跟他们谈谈"。 看这架式,好像是审问一样,周桂欣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他们要问什么。江南理工大学是自己曾就读过的母校,离校多年已经没有什么联系,连教授都三年没有回信了,能有什么事呢? "周桂欣,我们今天的问题,请你必须如实回答,这是对你革命立场的考验。"这句开场白,让周桂欣打了一个寒噤,清醒了许多。 "我问你,你认识孙振德吗?" "认识"。 "你跟他什么关系?" "他是我们建筑系的教研主任"。 "你在大学四年里,孙振德安排你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您的意思是……" "孙振德是国外派来的敌特分子,他以教学作掩护,从事反党反社会反人民的勾当!把你知道的情况,都交代清楚,这对你有好处!"对方的语气很强硬。 周桂欣这才明白过来,他们是来调查孙教授的情况,可是,可是……教授怎么可能是敌特分子呢?怎么会反党反社会反人民呢?他从来没有听教授说过对政府不满的话,也没有见他干过什么"勾当"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你不要有侥幸心理。我们已经对你作过详细调查,你本人出生地主阶级,你的妻子也是富农成份。你在大学里跟孙振德来往密切,是他的得意门生。孙振德为了帮助你掩盖阶级成份,在你的简历表‘成份’一栏里有意留下空白。他以自己岳父母的草药铺作联络点,安插了一名女特务作联络员,与敌特频繁往来。后来,孙振德怕女特务暴露身份,将她转移到其他联络点,不知去向。这些情况,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都参与了?" 哈哈,听说过天方夜谈,也看过聊斋志异,没见过说人话的鬼,今天倒遇见说鬼话的人啦!他记不清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没有必要跟说不清楚的人说清楚,也没有必要到不清白的地方搞清白。现在,他只想保持沉默。 "你还是不想说吗?你看看这是什么?这些足以说明你与孙振海一直保持联系。你向他报告国家铁路建设的核心机密,暗中密谋破坏活动!"对方把一堆纸张推到周桂欣面前。 这,这不是我写给教授的信吗?老天爷,难怪教授一直没有给我回信,原来信都被他们扣下了! "你们……"周桂欣猛地站起来,横眉怒目,真想冲上去,狠狠揍他一拳,让他满地找牙!段长朝他频频点颌,示意坐下。他拳头紧捏,忍住了,重新坐下来。 "这些,你都想起来了吗?"对方继续逼问。 周桂欣抬起头,坚定地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不知道,我在大学里学的是知识技能,不是学搞阴谋鬼计!" 对方问不下去了。段长笑了笑,站起来,打圆场,说:"这样吧,你们刚到,先休息休息。事隔那么多年,周桂欣也许一时想不起来了。回去后好好想想,写一份专题汇报材料。怎么样?"对方交换了眼神,表示同意,谈话草草结束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教授怎么成了敌特分子? 夜空中,悬挂着一轮血月,过去听老人说过,这是一种不祥之兆。他感觉一股冷气从背脊骨一直透到脚跟,又打了个寒噤。我该怎么办?突然,他想起了一个人——彭立军!对,找彭立军,毕业的时候他留校任教,应该了解教授的情况。桂欣连夜给彭立军写了一封信,为慎重起见,他在信封上没有写单位和自己的姓名,只落了一个与荆阳县相邻的地名,详细地址留在信里面。 信写好后,他想了想,回忆自己这些年来走过的路,总觉得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从何说起,汇报材料只写了题头,就写不下去了。他抽开抽屉,拿出黄雪梅留给他的书《论共产党修养》,一页一页地翻看,直到下半夜,他合上最后一页的时候,心里才有了谱。他蘸满墨水,铺开信纸,一口气写下去。 在材料中,他这样写道: ……我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这是无法更改的,也是无法逃避的事实。我从小失去母亲,父亲思想传统守旧,是善良的祖母一手把我养大。 这些年来,政府不计前嫌,信任我,培养我,送我上大学,进工厂,学技术,从实习生到生产组长,从技术员到工程师,一步步提高。七年前,我还是一个穷学生,带着妻子女儿带到荆阳这个陌生的地方,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举目无亲,是组织向我伸出了温暖的手,不仅安排了工作,解决了住房,而且落实了户口。这些,都是过去我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一家人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好,自己人生的道路也越走越宽,对未来充满了信心。 我深深地感谢组织,感谢政府,感谢领导和同志们对我的关怀和关心,也深感自己所做的贡献实在太少,跟生产一线的共产党员和英雄模范比起来,还有很大差距。 在革命的洪流中,我愿意接受组织调查,接受组织的考验,并用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担保:绝没有剥削阶级的流毒,绝没有参与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恶活动,绝没有与敌特分子暗中勾结,绝没有干任何见不得人的勾当。 今后,我一定严格要求自己,努力工作,加强革命实践的锻炼和修养,加强无产阶级意识的锻炼和修养,用实际行动和工作业绩来回报政府,回报组织。 …… 东方透亮的时候,桂欣站起来,推开窗户,深深吁了一口气,…… 不久,桂欣收到了彭立军的来信。这封信,像飞来一把秋刀,扎得他痛苦不堪;像凄冷的秋雨,把他的心淋得透湿。彭立军告诉他,红卫兵搞串联,学院早就停课了。孙振德教授主张学生勤勉治学,专攻术业,被红卫兵揪出来,扣上"臭老九"的帽子拉去批斗。后来,红卫兵发现他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从家里还搜出大量外文书信,说他里通国外,是敌特分子,将他隔离起来。孙教授拒不承认,一再狡辩,抵抗,还扬言要上告中央。谁知,一天夜里,他为了逃避文化大革命运动,畏罪跳楼,自杀了。师娘许静茹闻讯后,神志错乱,已被红卫兵送到五七干校参加劳动,俊俊也被他的外公接走了。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教授是一个沉稳刚毅的人,曾经教导周桂欣做男人"何惧眼前的悲苦得失!"他怎么会自杀?走上不归之路呢?教授啊教授,你教学生要学司马迁忍辱负重,为什么自己没有挺住呢?这些年来,学生远在他乡,勤奋工作,苦恼的时候想你,开心的时候想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想你,工作顺利的时候想你,取得成绩进步的时候更想你,总以为离师徒重逢的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总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告诉你,等啊,盼啊,可是,可是……你怎么就这样不辞而别呢?你走了,师娘怎么办?俊俊怎么办?还有白发老人怎么办?…… 周桂欣泪流满面,心情跌入了低谷,悲伤,困惑,茫然,纠结,在心里交织、冲撞,几天不思茶,不思饭,辗转反侧,夜不成寐,支气管炎老毛病再次复发,剧烈咳喘,痛苦不堪。 车间里,一名技术员与机车乘务员发生争吵,来找周桂欣处理。原因是机车检修后排除了故障,而乘务员坚持说有问题,不能出车。俩人公说有公理,婆说有婆理,互不相让。 周桂欣来到现场,经检查,心里明白了八九分。机车各部件状态良好,运作正常。乘务员一方面是担心故障处理不彻底,半途再出事故,不敢接车;另一方面是他已经连续出了两趟车,刚回来,想休息,故意找茬子。 周桂欣说:"这车没问题,可以走"。 机车乘务员一听,火了,冲着周桂欣嚷起来:"没问题?你敢担保?你有几个脑袋?" 周桂欣想,乘务员没有休息好,又正在气头上,吵也没用。现在正在调查自己的问题,不出事也罢,如果出了事,又那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那些人会说我周桂欣是蓄意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他脚一抬,爬上机车,说:"我就一个脑袋,我今天提着这个脑袋跟你一起出车,怎么样?" 机车乘务员顿时漏了气,乖乖办理了交接手续。 这次事情,周桂欣告诉技术员: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我们检修机车,就像医生给病人把脉看病一样,不仅要有高超的医术,还要善于做病人的心理辅导。病治好了,只解决了一半问题,另一半是要做人的工作。乘务员驾驶着机车在野外风里来雨里去,让他们愉快上岗,安全操作都是很重要的。同时,周桂欣自己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夹着尾巴做人,是懦夫的表现,只有实干才能让人信服,只有实绩才会让人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