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春生担了两个水桶,去给奶奶送水。 自从上了初中以后,每个周末给奶奶送一次水,成了他的一个习惯。 担着水桶走近奶奶的院子时,春生看到奶奶正一个人坐在南墙根儿下,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她的双手抄在衣袖里,抱着那根已经磨得明晃晃的桃木拐棍,花白的头发在午后的阳光里闪着刺眼的光芒,胸前挂着的那条脏兮兮的小手娟随风摆动,像一面白旗在飘扬。 春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奶奶就习惯了这样一个人在墙根下坐着,默默地对着远方发呆。 她的眼前是一座大山,村里人称作南山。 但春生知道,奶奶真正望着的并不是这座山,而是山的对面。山的对面有她的家乡,她五十多年没有回去过的家乡。 她看到了什么呢?是不是看到了她走过的每一条石板路,推过的每一盘石磨、石辗,趟过的每一条小河、小溪,摸过的每一棵槐树、榆树、香椿树?是不是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还有每一个童年时的小伙伴? 春生的心里始终有一个迷:当初奶奶是因为什么同整个家庭闹翻的,以致几十年来有家不能回?要知道,这个小山村和她的家乡之间,只不过隔了一座小小的南山。 这个迷,小时候他不想问,长大了他不敢问,始终没有解开。 也许,它就像奶奶身上众多的谜团一样,永远不会再解开了。 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下,奶奶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她的南方,望得那么专注,那么忘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担着两桶水来到自己身边的小孙子。 春生没有打扰奶奶,他悄悄地从奶奶身边经过,将井水倒进奶奶的水缸里,然后又悄悄地从她的身边返回。 奶奶始终一动不动,就像一尊在风雨中静默了上千年的雕像。 这尊雕像沉沉地压在春生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天晚上,春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他看见在一个大雪飘飘的夜晚,年轻的奶奶正在大雪覆盖的山路上没命地狂奔,身后一群恶狗嗷嗷狂吠,死命地追赶着她。山路那么难走,她不停地摔倒、站起,再摔倒、再站起,身上已经伤痕累累。有好几次,跑在前面的恶狗差点就咬住了她的裤角。但她还是用尽全身的气力,拼命向着山顶爬去。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她终于看到了那个身影,那个她无比熟悉的、望眼欲穿的年轻的身影。 奶奶一下子扑过去,虚脱了似的瘫倒在年轻人的怀里,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急切地对他说:"哥,你快带我走吧,我爹爹为了给哥哥换亲,要把我嫁给一个傻子。" 她紧紧地抱着年轻人,生怕他再次离她而去。 年轻人也紧紧地抱着她,柔声安慰着她。 但是什么都来不及说了,那群疯狂的恶狗已经追到了他们的脚下,他们甚至可以看到那些通红的、贪婪的狗的眼睛。 年轻人脸上露出了决绝的神情。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抛下怀里的姑娘不管了。 没有任何的犹豫,他抱着奶奶,纵身跳下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但其实那并不是什么悬崖,他们跳下去,却来到了他们自己的洞房。 洞房就在那座古老的小石屋里,里面灯火通明,床上铺着大红床单,桌子上也蒙着一块红布,上面点着两只红色的蜡烛。桌子的左边坐着奶奶,一身大红的嫁衣,蒙着红色的盖头,右边坐着那位抱着她跳崖的年轻人,穿着红色的马褂,胸佩红花,头上戴着红色的礼帽,红光满面,神采飞扬。 婚礼已经结束,客人已经散去,华丽温馨的洞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年轻人站起身,来到奶奶跟前,缓缓揭开了她的红盖头。奶奶的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牡丹。她将自己的脑袋伏在年轻人宽厚结实的胸膛上,泪水汩汩而出,打湿了他的红色马褂。 她柔声对年轻人说道:"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了,你再不能离开我了。" 年轻人深情地抚摸着奶奶的头发,轻轻说道:"不会了,你放心吧,我永远不会再离开你了,除非我死了。" 奶奶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赶忙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说:"不许你这么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的一声,石屋的门被人一脚踹开,一群拿着红缨枪、戴着红袖章的人闯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抓起年轻人的胳膊,硬生生地将他拖了出去。 奶奶跳起身来,伸手去抓自己的丈夫,却什么也没有抓着,他和那群红袖章一下子从她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奶奶大叫一声,晕倒在了她那铺着红被单的宽大的木床上。 春生看到,爷爷被戴着红袖章的人拖到了南河沿的老柳树旁边。那里已经聚焦了成千上万的人。一个同样戴着红袖章的、个子不高的中年人正拿着一张纸在念:"查,地主分子刘永杰(春生知道,这是爷爷的名字),不思悔改,霸占良田,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大业。着即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话音未落,两个穿着军装、手拿枪枝的人架起爷爷,来到了老柳树旁边那个早就挖好的沙坑前,让他跪在那儿,然后拿枪指着他的后脑勺,只听"砰"的一声—— 爷爷的身子就像是一个装满稻草的麻袋,软软地倒在了沙坑里! 春生看到,就在枪声响起的一刹那,那座小石屋的屋顶和房门一下子消失了,又变成了现在那残破不堪的样子。里面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奶奶的第三个儿子在父亲被处决的枪声中降生了!春生知道,这就是奶奶经常念叨的他的夭折了的"三叔"。 随着婴儿的哭声,春生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他又出了一身的透汗,双手在不听使唤地微微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