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少年春生和他的女人们第八章

　　春生的初一生活很快就过去了。虽然他是姐姐为之做出牺牲的家里唯一的希望，但他并没有把学习当回事。在课堂上，他花在天马行空的幻想中的时间，要远远多于用在听讲和学习上的时间。而且渐渐地，在他的幻想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了女人的身影。
　　班里有很多女生，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丑的，各种类型的都有。他觉得这些女同学每一个都那么好，每一个都有各自的特点，令他难以取舍。所以他的关注对象从这一个转到那一个，又从那一个转到另一个，不停地变幻着。
　　但他对小朱老师的依恋是始终如一的。
　　春生也曾下决心改造自己。每个周末，回家看到父母拼死拼活地劳碌着，他就暗自下决心好好学习，决不能辜负父母的心血。可是周一一回到学校，这一切就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该玩还是玩，该走神还是走神，一切如旧。
　　但是家人对他的学业却似是越来越关注。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春生睡得正香，忽然听到姐姐在喊他：＂春生，快起来，你看谁来了。＂
　　春生迷迷糊地披衣起床，推门一看，父母、姐姐、奶奶正和一个女人站在院子里。女人穿着一身干净的新衣服，一副城里人打扮。
　　＂四姑！＂春生惊喜地叫了一声。
　　很久没有见到四姑了，春生马上想起了四姑出嫁时，蒙着红盖头出村的样子。他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紧紧攥着四姑送给他的那几块花糖时沉甸甸的感觉。
　　四姑笑着走过来，拉住春生的手，大声说道：＂哎呀春生，这才几年不见，你就长这么高了，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了。＂
　　四姑的神情和语气都带着一种刻意的夸张，让春生很不习惯。
　　四姑的身材很丰腴，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白嫩嫩的，与周围站着的几个女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将春生搂到怀里的时候，春生闻到了一股强烈的雪花膏的味道，呛得他直皱眉头。小时候自己伏在四姑怀里闻到的那种独特的香味儿已经无处寻觅了。
　　四姑的手上还戴了一只金手镯，头上还烫了发，一卷儿一卷儿的，像波浪一样。这些在农村里都是绝无仅有的。
　　从大人们的口中，春生早就知道，四姑父是个能干的人，一个远近闻名的包工头，方圆几十里第一个百万富翁。大家都很羡慕四姑，说他找了一个好人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是荣华富贵让四姑变化这么大，这是春生没有想到的。与现在的四姑相比，他还是更喜欢小时候那个穿着小花布衣服、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身上还有一种独特的香味儿的女人。
　　寒暄过后，女人们便开始忙活起来。她们在院子正中摆上桌子、凳子，桌子上摆上香炉，还有大鱼大肉十几个菜。春生不知她们要干什么。
　　摆放停当，四姑点着了一柱香，闭上眼睛摇了几摇，小声念叨了几句，便将香插到了香炉里。然后几个女人在四姑的带领下轮番磕了几个响头。原来，他们是在搞什么祭天拜鬼的把戏，春生不由得摇了摇头。
　　母亲从屋里提来了一竹篮黄色的纸钱，四姑点着后，一摞一摞地烧着，一边烧，一边大声念叨：＂天爷爷、地奶奶，俺家孩子叫春生，在公社上学，求你们大慈大悲，保佑他在学校平平安安，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到时候俺们加倍给你发钱粮……＂
　　原来这个仪式是为自己搞的。春生心里有些气恼。同时也有些奇怪：四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神婆了？
　　仪式很快完成。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四姑笑着对春生说：＂春生啊，放心吧，在学校里好生学习，老天爷和观音菩萨一定会保佑你考上大学的。＂
　　春生轻轻＂哼＂了一声。
　　忽然，母亲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抓住了四姑的胳膊，撸起了她的袖子。
　　一条长长的伤疤赫然印在四姑那白皙丰腴的手臂上。
　　＂这是怎么了？＂奶奶心疼地问道。
　　四姑若无其事地放下衣袖，轻描淡写地说：＂还不是你那好女婿给打的，没事的。＂
　　＂他为什么要打你啊？＂
　　四姑的脸色瞬间暗淡了下来。
　　＂还不是为了孩子的事儿！＂
　　春生知道，四姑父家大业大，特别想要一个男孩，但四姑不争气，连生了两个都是女孩，为这事儿两口子经常吵架。但没想到四姑父会如此毒打四姑。
　　大伙儿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母亲问道：＂那你们还想不想再要一个。＂
　　四姑叹了口气，说：＂不要了，生不了了，随他去吧。＂
　　奶奶叹了口气，说：＂那你就让这个畜生天天这么打你。＂
　　四姑苦笑了一下，淡淡地说道：＂有啥办法呢？由他吧，他不怕累，不怕手疼，就让他打。他每回打我，我都不还手，谁让我没给他生出儿子来呢？我只是求他别打我的脸，我说我还要出去见人，破了相会给他丢脸的。＂
　　四姑说到这里，竟然还嘿嘿地笑了几声。可奶奶已经伤心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骂：＂你这个傻妮子啊！＂
　　春生也很伤心。他最初对四姑的不满和讨厌已经被对她遭遇的同情和心疼所代替。他抬头仔细看了看四姑，在她满身的珠光宝气里，他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奈和落寞。
　　四姑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着问春生：＂春生，你看姑姑的脸好看吗？＂
　　春生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是别样的一种滋味。
　　四姑离开时，春生跟着姐姐送她出了村口。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鞭炮声和锣鼓声，眼前又浮现出了姑姑蒙着红盖头，被手推车推着渐行渐远的情景。而今天，他和姐姐送走的，是一个孤寂的、落寞的、外表光鲜内心却十分痛苦的佝偻的身影。
　　春生的眼睛有一种酸涩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