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谁家的弃婴 翠翠随着身体的好转,心情也好了许多,有时从后院来到药铺里转悠,主动跟人打招呼,只是一口方言,让许掌柜和药铺里的伙计听起来有些吃力。 "翠姑娘,桂欣来了!"柜台生意正忙碌的时候,许掌柜看见桂欣来药铺了,大声朝后院喊,然后,眼镜一推,笑眯眯地对桂欣说:"进去吧,她在里面等你呢"。 桂欣回答说:"谢谢许老伯。"话音刚落,就看见翠翠正依着门框边等他。桂欣问"咋样?还好吗?" 翠翠点点头:"嗯。"说着,转身往屋里走。 桂欣跟了进去,一前一后。 "药还在吃吗?身子还觉得累吗?"桂欣随翠翠穿过院子,进屋,接过翠翠递过来的水,一口喝完,望着她说:"好像精神些了"。 "嗯"。翠翠站在他身边,始终隔着距离。 桂欣站起来,去拉翠翠的手,说:"莫性急,得好好养着。"翠翠迟疑了一下,想收回手。桂欣拉着不放,一把抱住翠翠,在她耳边温和地说:"什么都别想,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骨,听话噢?" 翠翠眼泪涌了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吐出几个字:"你……嫌弃我吗?" 桂欣突然觉得嗓子眼里有些痒,像掉了一只苍蝇,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脸和脖子都涨红了,他拼命往外咳起来:"咳,咳,咳……" 翠翠赶紧拍他的后背,边拍边说:"着凉了,抓点草药吃吧?" "不,不麻烦了。咳!咳!你,你听我说,以后别再提那事了,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 "你去告诉许奶奶,一会我跟大家一起吃晚饭"。 "?" "快去呀。"看见翠翠愣在原地不动,桂欣催了。 翠翠转过身,长辫一甩,赶紧跟老太太说去了…… 每逢周末,桂欣放了学,就来药铺看翠翠,同时帮许家干些杂活。翠翠身体基本痊愈了,也抢着帮许老太太做家务,她给许掌柜、老太太和铺里的伙计每人都做了一双鞋垫,让老太太乐不可支。许掌柜的把鞋垫塞进鞋里,试了试脚,取出来,拿着放大镜看了又看,对老太太说:"你看,翠姑娘这手还真巧,要是多做几双,放在铺里,也能换几个零花钱呀"。 老太太一听,说:"你这老头子,整天就知道钱,钱,翠姑娘身体刚好利索,可不能让她再累坏了身子骨"。 "我是为他们着想呀。你说吧,这小两口往后总得有个营生吧?要是翠翠能做些手艺活挣钱,也能替桂欣分担分担嘛。" "嘿,你这主意还挺不错的。我去跟她说道说道。"老太太一高兴,就进屋把这主意给翠翠说了。 翠翠听了,马上动手张罗起来,要老太太带她到镇上裁缝店里搜罗了一大堆碎布头,买了棉线,天天猫在屋里飞针走线。一个星期后,她做出一堆鞋垫、荷包、虎头鞋、花布兜之类的东西,大大小小,花花绿绿,挂在铺里,引来好多新奇的目光,还有不少人来购买,供不应求。翠翠忙不开时候,连柜台伙计也来帮忙。掌柜的一看这势头,索性在药铺里专设一个角落,让翠翠边做手工边经营。翠翠把收来的钱如数交给老太太,老太太一推,说:"留着吧,往后你花钱的地方多,慢慢攒"。翠翠把钱交到桂欣手里,桂欣吃了一惊,问她哪来的。翠翠说是自己做活挣来的,桂欣简直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了想,觉得这是件好事,但也有些不妥。翠翠住在许家,且不说看病、吃药,日常生活都全靠许家出钱出力,如今又在许家店铺里做起了自己的买卖,这算什么回事?他跟翠翠说,以后把挣的钱分成两半,一半交给许家作翠翠的生活费,一半留作自己用。许家有什么脏活、累活,都不能怠慢了,知恩图报,是做人最浅显的道理。桂欣和翠翠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太太一说,老太太也不再推辞了,老俩口看着这对年轻人,心里越来越喜欢了。 日子过得也真快,转眼是第二年的春天,临近毕业分配了,建筑系大四级的学生们人心思动,各显神通,托关系,找门路,到处联系工作单位。在利益分配的关键时刻,人性的自私、狡诈、诡秘或多或少地显现出来。大家早就听说学校的师资力量不足,缺基础理论教师,准备在应届毕业生里挑选两名优等生留校任教,这就意味着,这两名学生一毕业就是吃城镇商品粮、拿国家工资的人民教师,待遇丰厚,事业风光,前途光明。如果按照学业成绩来排名,周桂欣当之无愧,他年年都在光荣榜名列前茅,学术论文多次获奖,还是建筑系项目研究的骨干,深得专家教授的器重。特别是系主任孙教授,他非常希望周桂欣能留下来,成为他学术研究的得力助手。然而,事与愿违,在校领导班子讨论名单的时候,周桂欣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原因很简单:他出生地主阶级,大学是无产阶级教书育人的阵地,绝不能让敌对阶级占领!这个结论一出来,孙教授也无回天之力了。其他接收单位来政审的第一关就是看成份,周桂欣不仅不能留校任教,连出路都很渺茫。如果没有单位接收他,那就意味着他毕业后再回原籍种地,大学四年苦读将付之东流。孙教授既痛心又无奈,他帮周桂欣作了分析,只有另找出路。 何去何从呢?周桂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徘徊的时候,一个消息迅速在校园传开了,说国家要在中西部地区,进行了一场以战备为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国防、科技、工业和交通基本设施建设,叫"三线建设",需要大批的人员,鼓励有志青年踊跃报名。孙教授还打听到,去的人员可以带家属,学院应届毕业生不多,报名的人很少。这对周桂欣来说,总比回老家种地要好。教授对周桂欣说:"国家‘三线建设’需要建设人才,也需要教育资源,你去了,同样可以发挥自己的专长,干一番自己的事业,是块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再说,政治这东西,是刀上舔血的游戏。离开政治的风口浪尖,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去,对你是有好处的"。周桂欣也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就主动向学校递交了申请参加"三线建设"报告书,等待毕业分配。如果申请批不下来,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哪怕是去新疆,去西藏,去海南岛,他也不愿意回家种地。 这天下午,翠翠帮老太太干完家务活了,就坐在药铺角落里低头纳着鞋垫,听见许掌柜跟伙计说:"俊俊这孩子最近拉肚子,我拣了几副草药,你给送过去"。"哎"。伙计应了,提着药包,准备走。翠翠起身拦住他说:"哎,带我去,我……" 伙计愣了一下,望了望掌柜的。许掌柜手一摆,说:"带她去吧,今天星期五,叫桂欣下了课就一起回来吃晚饭"。翠翠一乐,赶放下手里的东西,跟在伙计后面轻快地走了。许掌柜捻着胡须笑了。 到了校园门口,翠翠要伙计进去送药,自己在外面等着。伙计到学校给周桂欣捎了口信,告诉他翠翠来接他了。周桂欣说听完最后一堂,就跟翠翠一起回去,要伙计送完药先走。 翠翠趴在铁门栏杆上,眼睛往校园里瞅。 门卫师傅走过来问:"姑娘,你找谁?" "我,找……找我男人。" "你男人是谁呀?他叫什么名字?" "叫周桂欣唦"。 "哦……我想起来,想起来了,你不就是上回跟周桂欣一起来学校的那个姑娘吗?来来,进屋坐坐,离下课时间还早呢。" 翠翠摇摇头,说"我就在咯里等他出来"。 "那好,你慢等,慢等。"门卫师傅边说边进屋了。 这时,一个穿灰色褂子的中年妇女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走过来,上下打量了翠翠,问:"刚才你说什么?周桂欣是你什么人?" 翠翠回答说:"是我男人呀。你是哪个?" "哦,我是过路的,随便问问。姑娘,你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 "我叫张翠翠,从老家来的"。 "那你帮我抱抱孩子吧,我想解手了。"说着,把襁褓往翠翠怀里一塞。翠翠低头想看看是什么,还没来得及回答,中年妇女就不见了。翠翠掲开襁褓一角,仔细看,原来襁褓里有个婴儿,闭着眼睛睡着了。 她只好抱着孩子在原地等,谁知,等了好半天,那个妇女都没回来接孩子。 下课铃响了,学生和老师陆续从校门口出来,翠翠在人群里看见了桂欣,抱着孩子迎上去。周围不少人好奇地盯着他俩,周桂欣有些不自在,再一看,翠翠怀里还抱着个孩子,就问:"这是谁的?"翠翠说:"不晓得是哪个的?""啊?!你不晓得是哪个的,怎么还抱着?"翠翠就把刚才的情况告诉了周桂欣。周桂欣一听,也着急了,帮她一起找那个穿灰色褂子的妇女。结果,校园里的人走光了,还是不见踪影。周桂欣只要问门卫师傅打听,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灰色褂子的中年妇女。门卫满脸狐疑,说:"我看见她跟你婆娘在说话,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呢"。这是怎么回事?大家都蒙了。 "哇哇哇……"正在这时,孩子醒了,在翠翠怀里哭闹起来,也许是饿了,手脚不停地乱抓乱蹭,把一张纸条抖出来,掉在地上。周桂欣拾起来一看,上面写着出生日期:1964年5月28日。 "坏了,这孩子八成是个弃婴!出生才三个多月!"周桂欣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想到了这个问题。眼看天已经慢慢黑下来,再不走就看不清回去的路了。周桂欣把字条收进口袋里,从翠翠怀里接过孩子,抱在怀里,急急忙忙赶路。 这天晚上,许家药铺热闹起来,大伙围在一起,打开襁褓一看,是个女婴,四肢完好,脐带脱落,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像两颗水葡萄,忽闪忽闪,厚厚的小嘴巴,肉嘟嘟的,可爱极了。翠翠给孩子喂了半碗米汤,把身子擦洗干净,孩子就不哭不闹了。许家老太太说,这妮子长得多好,多乖,怎么就舍得扔掉呢!我看啦,你们就把她留下来养着。翠翠搂着孩子,眼睛望着桂欣,等他做主。周桂欣拉着孩子粉嫩的小手,摸了摸,对翠翠说:"留下吧,好好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