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的故事,从头到尾,是两个人的故事。 (一) 茶楼前,街头卖艺的武术表演,围观人群的叫好声中,我唯独听见他在唾骂:不知羞耻! "身怀武艺,要么去保家卫国,要么去光耀门派,不是在这里讨下贱饭,博人眼球!" 我当即决定追随他同入深山武门,不问世事许多年。 有一天他出山回来,坐在院子门口的长凳上,闷闷的说:日本人的爪子已经伸到上海滩了。外面现在是枪炮的天下,江湖上已经不认刀和剑,你我不必再勤学苦练。 一连多日无言。有天晚上他忽而悠悠地说:时代变了,我看这些还在江湖上行走的,没有侠客,只剩武夫,不过是些替官宦行凶的刽子手。徒留无益,我看我们趁早断了这个念,早日出山去,或投青帮,或入洪门,先讨碗饭吃再说。 (二)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他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突然说:兄弟保重,我走了!然后就直直地出了门。我赶忙跟了上去。 一直走出七八里,他才回过头来对我说: 我看我们还是分头开来比较好,一来免得互相束缚,二来万一将来以后一方有难,另一边还可以有个照应。 这句话果然应验,若干年后当我将他从叛徒的枪口下救出,却使他感觉颜面无存,仿佛接受一个帮外人的恩惠是对他最大的讽刺。他既不道谢,也不看我。只管坐在堂口的太师椅上,托着流血的手,冲自己的人训话道: 为什么入会?为什么开坛立誓?是信不过别人立的法律,不想被欺负被坑骗!可现如今呢,连道义也不灵了!现在是金钱的天下了,我看江湖上此后再无仁义二字! 然而他后来又改变了看法,抗战一结束他便笑嘻嘻地跑来纠正说:看来虽然世上私情不在,但人间大义犹存!你看这不是大团结的胜利吗!我们也出了一份大力! 我不置可否。他尴尬地在房间里转了转,又坐下沉默的喝了一会茶,转而又忧郁起来,闷闷地说:乱世过去了,天地虽大,却不为我们而留。你还是及早弃武从文,搞些笔墨生意吧。变天是早晚的事,要给自己留出后路。 我听从了他的劝告,却没有关注他的去留。在我重新捡起书本和纸笔,像小孩子笨拙的拿起碗筷一样努力谋生的时候。他乘着五十年代为数不多的几个航班之一不辞而别。他的飞机从我头顶的天空划过,朝香港飞去,从此再无音讯。 (三) 他的第一封信来的很晚,很突然,但也恰逢事宜。在这个俗套的江湖故事结束前的世纪末,当时我正躺在院子的摇椅里,听《东方之珠》在广播里响起。 笔墨仍然锋利,言辞犀利,读起来就如同坐在我的面前,像那些老日子里一样,抽着烟斗,缓缓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仿佛我和他从未分开过一样。 "天气无常啊朋友,我老了,所以很多事情不容易接受了。现在是个人主义的天下了,人人都是自成派别,以后再不兴帮立派了,就算有,也都摇身一变成了谈商论道的协会。学礼仪,讲文化,甚至还搞点政治。年轻人真是会玩,有觉悟,懂改造,元气不伤,钱照样赚,还三天两头请我去剪彩,客气得很,文明得很!谁还记得自己以前是干什么的呢?靠!后生可畏啊!江湖不属于我们了。 时代变了,确实是变了,没变的是我们,是我自己啊。我现在唯一挂念的是,你在江湖那边,也能看见星星和彩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