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爱一

　　在这个世界上，最冷的莫过于雪，最凉的莫过于冰。然而，雪与冰，却始终如一地会随着天气的变暖而消逝，冷与冰，也只不过是他们停留在这里的一个小小的影子。然而，有这么一种爱，终其一生，也不改其冰凉与寒冷，唯有的，只能是以人心的绝对温度，去慢慢地消逝那种温度，慢慢地提升那种温度。千万不要心急，因为，哪怕一丝的急躁，也会引起另一个生命的檀变，甚至走向陨灭。
　　……
　　（一）
　　苏晓晓出生那天天上正好飘着白白的雪花，纷扬的雪花宛如漫天飞舞的白色花瓣，仙仙飞旋，转转即落。那种纤白一素，毫无瑕疵的美丽景观，或许，就是人们所谓的纯洁的世界吧！只是，纯洁的世界必会有不纯洁的人心，纯洁的人心必会遭不纯洁世界的欺凌，这是苏晓晓在若干年后得出的最有警示的一句话。
　　自苏晓晓懂事那天起，他便清楚地知道自己比别人少一样东西，那就是源于男性的父爱。别人都有父亲与母亲的关怀和照料，而在他的记忆里，他所拥有的，只是源于本体的母爱，那种从骨子里的最深处散发出来的母性的慈爱。
　　他并不是没有见过父亲，但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只是现身为一个陌路人，一个连他自己也不能清楚描摹出其大致轮廓的另一个世界的人，正如同两条直线，只是相交为见时的一面，留下朦朦胧胧的一个忆不起的剪影，随后便再如同直线一样，各自延伸，永不相交！或许，命运对他来说，本该如此，人生中的那一次相遇也就够了吧！只是，时间的齿轮总在往往返返，记忆的编织者也在不断重复着原有记忆中的那一条条丝线，仿佛永恒的戏剧不住扣打命运的樊篱，正如同春日的花香与秋天落叶总是触手可及却又遥遥无期。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但谁人又说得清呢？
　　那一天，也真是巧，他就那么得近距离地看到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带给他此生宝贵生命和今生痛苦的男人。只是，那一面，让他有撕裂心肺的痛楚。
　　那是在学校的门口，正好是放学的时间，大年级小年级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地放学回家。大年级的同学开始有了＂小大人＂的风范，已经不再要求让家长接送，往往是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而小年级的同学则是会被焦急等候在校门口的刚刚下班的父母接走。那天，他也刚放学，与几个同学一起，就在他刚刚跨出校门口的一瞬，他被惊住了，他看到了那个记忆深处模糊的剪影开始浮现出来，并慢慢即转清晰。他，就那样近距离的看到了他，或许，他尚在襁褓中时，早已与他近距离地接触了上百次上千次，但自他懂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他的生命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个父亲的身影，也是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了：原来，自己与别人一样，什么也不缺少。那种小时候因为缺少父爱而萌生的自卑感仿佛倾刻间便烟消云散；那种馋馋地看着玩伴被父母互拥互抱地赶去吃饭时的妒意也瞬息消失；那种每每夜深人静总会魂迁萦绕永无休止的梦魇也随即一去不复返…他，仿佛看到了时光倒流，仿佛看到了自己小年级时曾缺少的爱被人一股脑地全部塞进来，然后一点点地、慢慢地去享受那如惠风拂面般的温柔。那一刻，他竟下意识的想要以一个小年级学生的身份冲入那个人的怀抱，他，应该一直在渴望着被那个男人即刻拥入怀抱的爱恋吧！只是，下一刻，他明白了，这一切，原来，都是一个永远也圆不了的梦，一个永远也不会成为事实的幻想。因为，他随即便看到了他身边那个妖艳的女子和冲入他们怀抱的那个小年级的女孩。原来，所谓的梦，终究是要破灭的，正如同，你所眷爱的春天永远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地方。他，仿佛再次听到了来自心灵最深处的破裂之声，带着常久的期待和瞬间的绝望；眼中的泪水，早已似断了线的珠子般流了下来；那僵挺挺的身躯，也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起来。那一刻，他好想好想，就此放声大哭一场，让全世界所有的人，都听到、感受到，他那长久以来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悲创与哀恸。只是，他没有，他静静地看着那个怀念而又陌生的身影，伴着身边的幸福慢慢离去，那种触手可及的幸福啊，应该是属于自己的吧！只是，彼岸的光明永远照耀不到己身的黑暗。自己，原来只是一个在阴暗脚落中不断向前匍匐的人，妄图以虚假的言辞获得前进的动力，卑鄙、懦弱得如同一条狗，这样的自己，真是可耻！
　　直到那几个身影消失不见，直到身边再无一个人，直到这个世界让他感觉静得可怕，他才大喊一声，带着凄迷的无助和绝望，放声哭着奔出了这个伤心之地。只是，天大地大，又该奔向何方，觅向何处呢？
　　那一天，他独自一个人，躲在学校的角落里哭了整整一个中午，没有安慰，没有关心，也没有祝愿，唯有的，只是万赖的俱寂和世界的荒芜。一颗心也在慢慢地破碎，一种期待也在逐渐地破灭，光还在照，风仍在吹，只是，曾经做过的梦想过的事都已不再，远去的终归是要远去，留不住的也总是留不住。原来，一个人，说到头，永远都会是一个人。那么，一个人的世界，应该不会再有纷争和烦恼了吧？
　　从那时起，苏晓晓习惯了一个人走，习惯了生活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习惯了背负痛苦一个人去默默承受……只是，每每放学他最后一个跨出校门时，心底的落寞和愁怅仿佛早已侵蚀了他的整个身心。终于，这一生，就该完结了吗？
　　（二）
　　苏晓晓每半年都会去一次经神病医院，不为别的，只为看望他已经神失常的母亲，这事苏晓晓从不跟人提起，连抚养他的姥姥也不知道。
　　苏晓晓每天都会竭尽所能地攒下一点钱，有时是向姥姥小姨要来买铅笔和本子的零花钱，有时是从破烂堆里捡出的废铁废易拉罐卖掉后所得的钱，更有时，则是为镇头老伯伯拔掉头上仅有的几根白发而得的钱。每半年一次，苏晓晓都会用他自己存下来的钱买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早上，花一个上午的时间，走到神经病医院，送给被关在里面的自己的母亲，然后，再空着肚皮，走一个下午回家。
　　他每次见到母亲，母亲都是满头的乱发，手舞足蹈地胡言乱语。见了自己，也总是＂龙龙，龙龙＂地不住呼喊。她，似乎早已忘记了，站在她身前的这个日渐成熟的大男孩，就是她一直在朝思暮想并为之疯为之狂的宝贝儿子。每每看到母亲的样子，他都会有一种撕裂心肺的感觉，不管平日在家里自己觉得多么委屈多么悲惨，但一见到母亲，见到这个最亲爱的人，见到她现在的样子，这个世界的大悲大痛，也寞过于眼前这个人儿了。毕竟，她是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一个真正爱自己，唯一一个可以为自己发疯的人。就算倾尽自己的此生，也无法偿还那份沉甸甸的爱吧！
　　所有的母亲，在她们生下自己孩子的同时，都会消耗很多的体力，而且，在生孩子之前补得的许多营养，也全都给了腹中的胎儿。因此，在生下小孩后，母亲们都会去做近百天的月子。在这期间，不去工作也不会干活，只是静静的休养身体，这即是为了给自己补充体力，也是为了能够储备充足的奶水，去喂养襁褓中的婴儿。
　　然而，苏晓晓的母亲在生下苏晓晓一个月后，便面临着不得不去工作的选择，因为她狠心的婆婆不但天天骂她白吃白喝不干活，还经常不理会尚在啼哭中的婴孩，竟自顾自的一个人跑去别家串门歇脚，有时连饭也不去做，自己在别人家摸完嘴回家倒头便睡。
　　苏妈妈所在的单位是一个钢铁加工厂，她所干得完全是力气活，每天都要与沉甸甸的金属打交道。苏妈妈就这样在全厂工人的诧异下上了班，每天，都去操动又凉又重的大铁块，那种有泪不能流，有苦不能言，有冤不能喊，却又要独自强颜欢笑的痛，也只有彼时彼刻的苏妈妈才能够体会到吧！
　　本以为，可以在忍受无情的婆婆的同时尚可以享受到家庭的幸福温暖，再苦再累，只要有那两个人的陪伴，心里也会是暖溶溶的，只是，这一切，变得太快，自己的付出，往往回抱不了，反而让自己又悔又苦。或许，爱付出了太多，到了极限，那就是该痛的开始了吧！
　　尽管苏妈妈为这个家付出了所有，但还是不得不去签下那份离婚协议书--那份因丈夫出轨而提出离婚的协议书。这一切，对她来说，原来是如此的不公平。只是，苏妈妈同意离婚的前提条件是要回自己的孩子。或许，她知道，此笔一挥，此言一出，今生与这个男人，再无刮割，星星永远是星星，朝霞依旧是朝霞，两者是烂到骨子里的不会相遇。从此以后，人生路上，便要开始一个人的独行。她唯一想做的，就是紧紧握住眼前这个小生命的手，就如同握住了自己曾经温暖的心一样。至少，抓住了这个小生命，自己能感觉自己还是活着的，还是一个幸福的人。
　　当一个生命因为另一个生命而存活时，他会竭尽全力地为这个生命去付出，会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身心交托给这个生命。就像此时的苏妈妈一样，或许，在对那个男人爱恋的破灭之后，曾经女性的温柔与爱恋，便全部给予了眼前这个小生命，女性与母性的爱，最终汇成了一股更加强大的爱河，将之包容，为之吸收。从此以后，他与她，便可以在两个人的世界中，共同享受一个人的生命。
　　然而，当另一个生命的叛逃或者离去时，剩下的那个生命，又该如何呢？是继续以往的生存路线？还是，会走向一种陨灭？
　　苏妈妈疯掉一个月后，她的婆婆才从老家回来，连同因失踪一个月而令苏妈妈找疯了的苏晓晓。只是，物是人非，一切都已改变。不管无心也好，有意也罢。事实终归已成定局，无法改变的终是无法该变。如果说，手中能够握有一把利剑的话，真希望用这把剑，不断地去挥下：一次，一次，又一次……希望每一次，都会斩断身上所有的束缚和不平；希望每一次，都能找到心灵的慰藉点；希望每一次，都能获得安静的解放。只是，弱小到此，只能任人屠戮任人宰割。永远，永远，也无法去改变！
　　原来，苏晓晓的奶奶没有告诉苏妈妈，便把他私下里带回了老家。她在一个月内，带着苏晓晓走遍了大大小小的亲戚邻居，不住地夸赞自己的小孙子怎么好怎么乖，苏晓晓当时也是年幼无知，竟跟着她去了。那一别去，仿佛亘古的绝决，凄离惨淡般得，永远永远，也收不回的，让自己今生今世都无法忘怀的举动。这一个月，让找他许久许久都没有找到的母亲发了疯！从此，他的妈妈，被关进了一所经深医病，他的母爱，也因此断送在了自己的无知中。原来，就是那扇铁门吗，硬生生地将他与母亲隔断，将他尚在成长中的母爱残忍地扼杀在摇篮里--竟，是没有一丝的血腥味。
　　只是，当他再度回忆起时，满心都是溢满了悲痛的酸楚。究竟，是谁害了自己的母亲，是抛弃他们的父亲？是那个狠心无情的奶奶？应该，都不是吧，害了她的，应该是自己吧，被作为她一生活下去的希望的自己吧！赠予自己的爱太多，自己却没有珍惜，反而忽视、淡漠她。等到自己明白过来，费尽心力地想要再去珍惜时，却追悔莫及，一切早已晚矣。或许，那份爱，永远是冷冰冰的吧！就像母亲做月子时，手中紧握的铁块一样，又冷又沉重……
　　自己的这一辈子，都是母亲给的；自己所有的爱，都是母亲赠予的；自己能够走到今天，也全都是因为母亲。只是，自己亏欠得实在是太多太多，对那份暖溶溶的爱恋，竟不知该如何又从何还起！
　　也或许，那份爱，本就是发自母亲内心深处不想寻求回抱的无私付出吧！可是，那样沉重而又耗尽一生的爱，谁，又能承受得起呢？谁又能不去想要倾尽此生去回复呢？
　　更何况，那是一份，迄今为止，自己能够完完全全拥有的属于自己的爱--唯一一份能够值得自己去珍视的爱。
　　镇上知道苏妈妈疯掉的人很多，但大家都讳莫如深，从不在苏晓晓面前提起，只是私下里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谈，但就是这样的闲谈，却比当面说起还要让人心痛，让人抓狂，仿佛自己成了一个异于他人的另类。苏晓晓完全可以从大人们看自己的眼神里读出种种复杂的表情：时而同情，时而诧异，时而鄙夷，时而厌恶。
　　苏晓晓也从不跟别人提起自己母亲的事，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唯一还能珍视的东西，就止有这一点了。他，真的不想再伤害或失去这仅存的微弱的爱恋。即使被嘲笑，纵然遭鄙夷，他都会默默地去背付这份爱，舍不得再次丢弃，就像摔过一次的花瓶，哪怕一丝小小的碰撞，也会用心去呵护，亦如曾经被呵护着一样。那种与生俱来的羁绊，应该是无声和无言的吧！牵连彼此，相互守望，从此以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不分彼此，不分你我。
　　有时候，他经常想，母亲会不会憎恨自己，但他随即便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母亲恨他，那那份爱又将至于何处呢？
　　或许，全镇子的人，都会骂他；全天下的人，都会怪他，他为何如此狠心地不辞而别，舍弃他的母亲呢？
　　但他却明白，即便如此，就算这个世界也抛弃了他，他们还是会有一个可以避风的港湾，一个可以投入的怀抱，一个可以回归的终点，一个会爱他、原谅他、包容他，为他而赴死的人。
　　就算时光磨去了粗砾的砂石，朝霞覆灭了斑驳的云影，她，还是会一如继往地站在那里，静静地守护着他，祝福着他，深爱着他。
　　人生竟会是如此得脆弱不堪，只是，那心中最珍贵的东西，却往往能经得住时间无情的拷打。而且，越是长久，越是深刻。仿佛人间的沧桑变化，越是隔得久了，越是明显易见。
　　在这个世界上，最冷的莫过于雪，最凉的莫过于冰。然而，雪与冰，却始终如一地会随着天气的变暖而消逝，冷与冰，也只不过是他们停留在这里的一个小小的影子。然而，有这么一种爱，终其一生，也不改其冰凉与寒冷，唯有的，只能是以人心的绝对温度，去慢慢地消逝那种温度，慢慢地提升那种温度。千万不要心急，因为，哪怕一丝的急躁，也会引起另一个生命的檀变，甚至走向陨灭。
　　或许，每一个受伤失落的人，都在期待着那种温度吧！是遥遥无期，还是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