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红的发带

　　早晨是被外边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了的，温度下降了不少，穿着短袖睡都有些打颤。抬起头，寝室窗玻璃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雾气，但隐约可以看见空中密集如鼓点般飘飞的雨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是在这样绵绵的春雨中醒来了，记忆中那张充斥着童真的单纯笑容随着这朦胧的烟雨再一次地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变得越来越清晰。
　　小时候的春雨给人的印象最为深刻，几乎是每天晚上都会哗哗地下上好久，有时候直到天亮还有一层骇人的乌云笼罩在头顶上。打开门就可以看到屋外的小院子里已经浸满了雨水，大大小小的水坑被雨水冲刷的连在一起汇聚成数缕叮咚的流水流向池塘。池塘周边种了一圈我叫不出名字来的小树，在这个雨水充沛的季节里它们细小的枝干上都已经萌开了点点桃红色的花苞，有些盛开的花儿则更显娇艳。它们粉色的花瓣上密布的类似于毛细血管般的纹路将它们的柔美和脆弱彰显无遗。让人忍不住去轻嗅它的芳香。特别在这个时候，花瓣上垂着的颗颗饱满晶莹的水珠犹是惹人怜爱。
　　我家坐落在山间，外出的时候就不怎么方便了。来来回回要爬好几座山这还不说，光是下起雨来那泥泞的小路就够让人头疼。不过对于我们这些孩子来说，倒是为这枯燥无味的生活增添了一丝乐趣。
　　当时跟我住一起的一邻家小妹，粒粒，和我年龄差不多。分外的活泼可爱，不过令人最叫绝的还是她的厨艺。每天早晨她都是自己做好早餐，然后带去学校吃，有时是蛋炒饭、有时是面条，还有的时候是她自己利用晚上的时间请爸妈帮忙做出的窝窝头、包子、馍馍。虽然都是些简单的食物，但是我就愣是做不出她的那种味道来。由于是邻居，我们彼此感情很好，常常都是一起上下学。有时候她也会特别慷慨地把书包里早餐给我尝尝。我这个人一向怕麻烦，懒得去做早餐吃，经常就这样空着肚子往学校跑。所以自然是不会拒绝送到嘴边上来的食物，而且我还特狡黠地恭维她：哇！粒粒你做的真好吃。然后她就天真地冲我微笑：真的吗？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乌鲁着回答她：……恩……恩……不知道她是真傻还是确实就是那么单纯，竟然挺兴奋地看着我说：你喜欢我就天天给你做，好不好？我这个人也不是特别厚脸皮，这样一来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是看着他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我又不好拒绝，于是从那天开始我就常常到她家里帮她做饭，然后一起上学，一起吃。我给自己的理由是：反正也是自己做的，不吃白不吃。也是从那天开始我没有了贪睡的习惯，做事也不再那么懒散了。当然有时候我也会让她来我家。
　　我不得不说，她确实单纯。但傻气也不少。记得有一次放晚学的时候我们约定好明天早上由她来我家做饭。当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一声声炸雷轰隆隆的震耳欲聋。天亮之后还在下个不停，细密的雨丝朦胧了整个世界。我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想：下这么大的雨，她应该不会来了吧！于是又迷迷糊糊的躺了下去，刚刚碰到枕头，我就听见了一阵＂咚咚咚＂的敲门声，声音很细，带着一缕隐约的羞涩和胆怯。我马上清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飞快的跑去开门。我看见她披散着头发贴在屋檐下，水顺着她的头发哗哗的往下流，衣服都打湿了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她把书包抱在胸前。水在她的下巴处汇聚成一条长长的水龙。看见我开门，她眨了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咯咯的朝我傻笑。我一把把她拉了进来，接过她手上的书包，正准备骂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怎么不带伞，她似乎是早知道我有此一问，赶紧捂住耳朵委屈的喊：我没有多余的手打伞了啦！我这才注意到手上除了一个书包外，还有一个小饭盒……我抬起头，想说些什么。她迅速地把书包从我手上接过去，拉开拉链拿出了一套已经洗干净了的衣服。在我面前抖了抖，＂呃……＂。那套衣服是我的，我挺无语地接过来。
　　我从来都不喜欢在雨天打伞，有几次我也是淋着雨跑到她家里去的。只是不同的是，她没怎么说过我，而是直接给我找衣服换上。然后洗好了，另一天再还给我。至于我嘛！我家就没有什么适合她的衣服了，不过有个挺好的熨斗。前几次她还有些难为情，不过后来她看见我还有个妹妹，就直接在我的卧室里把湿了的衣服脱掉了扔给我的妹妹求她帮忙弄干。然后自己偷偷钻进被子里。我就感叹：幸好我有个妹妹，不然要我去碰女孩的衣服，我还真有些感冒。
　　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真是如胶似漆。虽然我在上九年级，而她还是一个八年级的小丫头。但是我们之间已经有了一种不知名的情愫在冥冥中开始逐渐蔓延。
　　我记得在那个时候，学校的食堂还不怎么宽敞，而且家里也没多余的钱去交伙食费了。但是无奈学校隔得又远，所以我们中午一般都是从家里带饭来学校吃的。早上先把饭做好，然后装在各自的饭盒里。到了中午就一起坐在草坪上吃。尽管如此，但在别的同学眼里总是能感觉到几分隐约的暧昧。
　　特别是我们班的同学，更是直接把她当成了我女朋友，不仅对我百般嘲弄，而且还特意在我们相遇的时候＂悄然＂离开。美其名曰：留给我们俩一个私密空间。折腾了大半个学期之后，我终于崩溃了。
　　那天中午，打了放学铃后。我心事重重地走出教室。抬起头。果不其然，她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了。我看见她手上托着两个饭盒，一个淡蓝色的另一个是一个粉红色的。她今天穿的一身粉红色的公主裙，模样很可人，正甜甜的望着我微笑。我的饭盒一般都是寄放在她那里，看着她精致的娇颜。我微皱了皱眉头，轻叹一声，把饭盒从她手里接了过去，眼睛看着地面，不说话。
　　我们在草坪上坐下。气氛有些沉闷……
　　＂你今天怎么了，不开心么？＂她有些疑惑地问我。
　　＂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没……没有不开心啊＂
　　＂嗯？呵呵＂她弓着身子把脸凑了过来从下面看着我的脸。我慌忙的躲避开来。＂你……你干嘛啊？＂＂你真的没事？＂她向我身边挪了挪，坐直了身子。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嗯，真的没事……＂
　　她这才放心地打开我们的饭盒，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卷起来的小塑料袋。递给我里面的一双筷子。我机械地接过去，把筷子插碗里。看着白米饭发呆，她把她碗里的瘦肉不住地往我碗里夹，＂吃吧！你们男孩正是张身体的时候。我哥每顿饭就要吃这么多的……＂我望着她关心的面庞，精神有些恍惚。
　　＂那个……。你吃吧！我吃不下……＂我把碗里的肉给她夹了回去。然后把饭盒放一边，头深深地埋进了膝盖。＂你知道别人在我们背后怎么评价我们的关系么！＂
　　＂知道……＂她的声音轻得像蚕儿吐丝，＂你就那么在意别人对我们的评价吗！＂她也放下了饭盒，轻咬着下嘴唇。望着我，隐约有几分伤感。
　　我浑身烦躁，猛地站起身，＂……其实我们只是朋友啊！为什么他们会这么认为，我真的受不了了，求求你以后别再来烦我了好吗！……＂我不顾一切地奔向了教室。这个时候我仿佛听到了一个落寂而又悲伤的声音开始在我身后交响，像是平静的湖面落下了一颗细小的石子，在我心里荡起一丝丝涟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舍和怜爱，而更多的是一种不知名的忧伤，我开始后悔，后悔将她一个人扔在那里，后悔我不该那样说她。然而我的脚步却还是不受控的往前奔。每想起那个声音我的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把钢刀。那个声音是＂朋友，只是朋友么？＂
　　放晚学了，我收拾书包。小a走过来在我桌上放了一个东西。好像还说了句什么，恍惚中我也没听清。我抬起头，是一个淡蓝色的饭盒……上面夹着一个小纸条，用钢笔写的，字迹很认真：对不起，原来你一直都那么讨厌我，好，如果我走了你会开心一点的话。那么我走。好吗！看着纸上工整小巧的字迹，我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个苍茫而空旷的雪原之上。四面无边无涯的孤寂和忧伤夹杂着风雪像潮水般向我涌来，将我淹没。我的心顿时凉到了极点。泪水不争气的砸在纸上，晕染开大片大片的，千丝万缕的蓝。在这朦胧的颜色中，我看见了她在对我笑。粉红色的发带，粉红色的运动鞋，还有她最喜欢的淡蓝色公主裙，映入我的眼帘。她精致的面庞边上黝黑黝黑的发丝在迎风肆意的飞舞。我想起了那条发带，那是我在她11岁生日那天送给她的，她总是很珍惜的用《儿童文学》的包装纸把它装好。然后放柜子里。只有和我在一起外出的时候她才会戴上。我记得她生日那天还红着一张脸，拿着沾有她香水味的桃木梳走到我面前，害羞地打散头发，当着一屋子大人的面问我可不可以帮她扎上。
　　我想起了她总是会在我伤心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听我抱怨，诉苦。尽管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想起了她总是会在放学的时候站在校门口带着甜美的笑容，安静地等我。尽管她的同学纷纷拉着她提出一起回家。可是现在门口只有被风扬起的塑料袋，和觅食的小鸡。
　　我想起了她总是会在回家的路上拉着我进书店去逗留一段时间，尽管书店已经要关门了。可是现在书店门口只蹲坐着一条大黄狗，伸着长舌头，摇着尾巴。
　　我想起了她总是会在每天上下学的时候到不远处的一个玩具店里看那只毛绒绒的大笨熊，尽管她没有钱买。可是现在只有那只熊依旧孤单的坐在那里，昂首眺望着远方。
　　我想起了她总是会在每天放学的时候去我们家门口的那条小河里抓鱼，尽管她实际上没有抓到过一条。可是现在只有一湾悠悠流水携带着石沙流向远方。
　　快到家了，我紧绷的脸总算暂时性的松弛下来。去跟她道个歉吧！我想。来不及放下书包，我径直走向粒粒家。
　　＂咚咚咚＂我轻叩了一下门。开门的不是那张我熟悉的渴望见到的面孔。而是她的奶奶。
　　＂请问……粒粒回家了吗＂
　　＂没啊！她没跟你一起么。＂
　　＂轰＂我的心里一声巨响，＂……我走……我走……＂我细想着她的那句话，心上的那个闸门仿佛承受不住压力了一般，轰然倒塌。无边无涯的恐惧向我袭来，涌进我的身体。周围那些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房屋此刻仿佛都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气息。我再也忍受不住，任泪水打湿我的面颊。我扔下书包，飞快地跑开。
　　沿着去学校的路，我仿佛一是具行尸走肉一般，声嘶力竭地呼唤着：＂粒粒，你在哪……你快回来吧！我不要你离开了，你快出来啊……＂直到喊得喉咙发哑。一阵阵撕裂般的疼痛象一只巨大的手，狠狠的撕扯我的声带。我的脸上都是泪水，扬起的灰尘沾在上面。把泪痕映衬的分外明显。我没有思想的喊着，像一架机器。我不知道我想要去哪，只是一直往前走，一直呼唤着她。不想停下。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她的笑脸。浮现出她拿着木梳要我帮她梳头时的羞涩。浮现出她站在雨中抱着书包，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淌的模样。浮现出她挽着我的手站在玩具店前看着那个小熊口水直流三千尺两眼放光的活泼可人。浮现出她听到我说讨厌她的时候最后留在我记忆中悲伤样子。太阳渐渐的落了下山去。天边最后的一丝光芒也伴随着习习的凉风飞逝了。我走在无人的大街上，听到新闻联播里的叔叔阿姨甜甜的说了声再见。听到了各户人家做饭的声响，和碗筷的声音。我的肚子开始叫了，可是我并没有感觉到饿，我突然想起粒粒给我夹菜时的样子，她只知道要我多吃一点，而自己从来都只吃一点细碎的青菜叶。可是她却笑的那么甜。我越想越觉得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两行泪水不受控制地掠过我的脸颊。我低着头飞快的向前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拐进了一条小巷子。周围一片漆黑，已经没有灯光了，凉风呼呼的刮过。路边的香樟摇曳着映下模糊而细碎的月影。空洞的小巷发出尖锐的鸣响。我漠然地抬起头，脑子里一片空白。七拐八拐地，我带着深不见底的思念和忧伤独自一人走在这条古巷。我的脑子里也曾出现过妖魔鬼怪的身影，可是最终还是被后悔和孤寂掩埋。我的衣服已经由于我的狂奔而摔烂了好几个口子，膝盖也流下了鲜红的血液。染红了我的袜子。风一吹就生疼生疼的，它开始发抖，然而我还是木然地走着，不停地摔倒……
　　过了一会，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些房屋。离我最近的那个茅草房，窗户虚掩着。泛黄的灯光切割开了令人沉沦的黑暗。在那个窗户外边，一个瘦弱的身影蜷缩身子依靠在仅有的一点光芒之中。脸深深的嵌进了膝盖。两肩微微的耸动。如丝的及腰长发披散着掩住了大半个身子。黑暗中，我看见她的手上紧紧地攥着一条粉红色的发带……寒风依旧，月色如水，静静的夜晚开始浮现出它应有的生机……
　　＂粒粒……＂我在她面前弯下腰去，轻声的唤她。突然，她触电似的抬起头。我看见他娇俏的脸上布满泪痕，还有着丝丝的血迹。乌黑的发丝被粘在她稚嫩的脸上，嘴唇上。她看见我，痛苦地呜咽了一声。把我狠狠地推开：你走，为什么要缠着我！！！她几乎是朝我吼出这句话的。本来就已经站不稳不了的我被她一推更是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大跟头。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躺下，她转身要跑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她喊：＂别走，我爱你。求求你……留下来＂她惊诧地停下了步伐，呆在那里。我缓缓地站起身来踉跄着向她走过去，不由分说的将她揽在怀里。任那熟悉的香水味充斥我的怀抱。再也不放手。她也不再挣扎，靠在我怀里轻轻的呜咽……
　　转眼间，我中学毕业了。
　　那天雨下得很大，我们班里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派对。今年我是班长，所以老师决定将一切事务都交给我处理。这场派对开了三节课。但是由于粒粒是八年级的学生。我没有邀请到她。哗啦啦开，满屋子的啤酒和汽水泡沫。我们吃的吃玩的玩，打起了抹蛋糕大战。一个个疯脱了形。站在一旁观看的我总是觉得空荡荡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突然伸出了一双爪子，抓着满满的油腻的奶油在我脸上狠狠的一抹。把我变成了个大花脸，我在心里大叫：啊——我英俊的容貌！！！下意识地把奶油一擦就转过身抹了一下。奇怪的是那人也没躲开，任我摸了一下。等我看到她的样子，我愣住了——＂粒粒，你怎么……好啊！你敢擦我奶油＂我愿本惊喜的脸色骤然一变，拿起一块蛋糕就向她冲去。她本来笑得挺开心的。见我那恶狠狠的架势，＂啊——＂地尖叫了一声，带着笑脸惊慌失措的跑出了教室。冲进了雨中。教室里的同学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了出来，不过我没注意到。＂这样子会感冒的＂我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放下蛋糕也冲进了雨中。从后面抱住了那个跳动着的身影。她＂噗哧＂一下笑出声来。转过身反手缠上我的脖子埋进我的怀里。
　　世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了那些刺耳的流言蜚语，有的只是细密的雨声，有的只是无尽的柔情……不知道是谁轻轻的鼓起了掌。后面的同学也跟着鼓了起来。我知道，这掌声里洋溢着的是满满的祝福，低下头，我轻吻着怀中少女的额头，她面颊绯红……
　　草坪上。
　　＂等我考上了一个好的大学，当上了作家，我就来娶你好么＂我在怀中少女的耳边轻声呢喃
　　乌黑亮丽的长发宛如瀑布一般在她手中泻开，握着那条粉红色的发带放在我的手心里。＂好，我等你……＂她笑了。笑容像清晨带着露珠的百合花一样纯洁而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