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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路第六澡食事惊魂


  第六章 食事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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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旱造成秋粮减产,已成定局。   由于"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全年的征购任务,在早稻时已经提前完成,秋粮主要是农家的口粮和战备粮。秋粮减产,社员的口粮需保证,储备粮的任务难以完成,这关系到"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国家战略,这对矛盾,患肿肤无论如何必须解决好。   患肿肤虽然粗鲁,政治头脑还是清醒的,秋收冬种还没结束,他把班子人马召集起来,传达了县革委会关于做好战备粮储备工作的指示后,斩钉截铁地作出决定:本公社各生产大队,秋粮入库后,首先完成粮食储备任务,少一斤不能分社员口粮;哪个大队没完成战备粮任务,革生组长立即撤职;革委会成员分片监督实行,对违反这一决定,先分口粮后交战备粮的大队,由公社治保组执行该村革生组长的禁闲,直到完成任务为止。如果走资派干扰破坏,立即斗倒批臭。旱情严重的后半公社,患肿肤亲自督阵。   政令一出,麦杆矮子领了令牌,就像接了尚方宝剑,威风凛凛地召开生产队长会议,如法炮制,命令大队会计,按照上级下达的任务数,把各生产队的储备粮数目核算清楚,上报革生组和公社革委会备案。各生产队必须完成战备粮任务,不完成不能分口粮,硬闯红灯,那是一定要"吃生活"(方言,意思是受惩罚,吃苦头)的。村里还没成立治保组,你们也不要高兴得太早,拉起个队伍来,为时还不晚,关禁闲的事也可实施,我麦杆说到做到,你们无论怎样吹胡子瞪眼,我还是要做下去的,决不手软!兄弟们都互相抬爱,不用我说狠话吧?   吃饭问题,真的儿戏不得,麦杆的结拜兄弟队长,嘴巴张着难开口,心里有话说不得,个个口嚼黄连。招生队长开完会回家,手脚都软了,全村数二队旱情最重,社员一年辛辛苦苦下来,分不足五六成口粮,日子怎么过?冬种的劲头都没有了。老婆见他愁眉苦脸,肉痛起来,怯怯地问他:看你眉毛打百结,啥事体来,让你发愁?   男人的事,女人不要多嘴!   喉咙像台炮,生米吃咚咯?白了他一眼,自己去了养兔间。她养有三雌一雄四只兔,一只母兔要临产,她也记挂着它。   招生起身就走,他要找成均商量,怎么办?招生婶追出门来:吃夜饭了,不能吃了饭去?   招生没有理她,自顾自去了,她轻声唠叨:倒牛!不知要等到啥辰光回来,你勿肚饥,小人饿呀。勿回头的倒牛!   招生与成均商量半天,拿不出好法子对付。阿世吃了夜饭,也过来串门,坐下来参与讨论。村里人都知道,阿世歪主意出名,以前匠人交钱买口粮谷,也是他当队长时的主意,阿林书记还支持他,当了他的后盾,因此战胜招富斫头,各生产队纷纷效仿,出尽风头。这时,听完招生讲的事情,他当即有了主意:今年我们队旱情重,减产也多,首先得跟麦杆矮子讲清,储备粮任务我们应轻些,不能按田亩硬摊。我们种的旱地六谷,别组是没有的,我们拿六谷当饲料粮分,腾出稻谷分口粮,这样至少可多分一成口粮谷。六谷成熟期,防止贼偷,要组织一支巡逻队逻夜。这事让宋军去做好。现在要去浇一次水,保证它正常结实。家家户户都有猪,每卖一只猪一百斤谷,数字不小呢,有了六谷抵饲料票谷这一手,我们的口粮,可望与别队持平,差来也不大。   阿世今年死过一只猪,到年底都不会有成栏猪出卖,他家没有饲料票,已是铁定事实,六谷抵了饲料票,可多分一些稻谷,他盘归不盘出,这一点,会计成均最清楚,从他口出,好事也要变点味。   成均内心不悦。六谷抵饲料票谷,卖猪多的户头必有意见。队长安排的事,你来指手划脚,被人暗中笑话,自个还络头不清(方言,意思是头脑勿清,没自知之明。络头,经络的头,指大脑。),以为自己是队长啦?   招生当了多年队长,这点肚肠当然有的,显出不大在乎的样子,说道:也是。其实六谷也是粮食,哪家都不会拿它当饲料,只不过不算主粮。不当口粮分,此事做得。我跟麦杆还价去,等大队会计算好就来不及了。   招生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没吃过晚饭。阿世说:你跟麦杆矮子讨过相骂,你去说,一定说不成,还可能再讨场相骂,他不会给你面子。他看着成均,没说下去,心中早就派定了:成均,你跟招生一块去。   招生当然理会得,但成均始终没开口,招生只好硬着头皮,直奔麦杆矮子家,阿世也走了,成均这才悄悄地尾随招生,暗中做个策应。他不想让阿世明了,这人嘴多不靠谱,转过背,恐怕半村宣传到了——招生成均到麦杆家评理去了,为储备粮。此人天晓得半地晓得完,喜欢充好佬,容易惹出事来,成均有意防着他。   麦杆用完饭,麦杆老婆收了碗筷,桌子还没抹完,招生就迈进门来。麦杆老婆还算乖巧,招呼招生坐,麦杆剔着牙,只看过招生一眼,屁都没放个。   小孩呢?招生找个话头。   大猢狲去外婆家过夏,还没回来。小的还没睡醒。麦杆老婆说着,进灶间去了。麦杆望着她背影,不冷不热的说:招生,今天的会,没听懂啊?啥事体搞不清啦?   招生笑道:没有搞不清的事!我是来提个要求的。   会上不说,会后放什么屁!麦杆一棍子过来,夹头夹脑的,料想招生无法招架。   招生不慌不忙,摸出支烟,点燃了,喷了口烟雾:这事同今天的会议不搭界。我是说,各生产队的土地田坂,应当重新分过,重新撮阄,换换田坂,这样合理些。   麦杆矮子小眼睛一斜,说道:总得有个理由,叫别人服你,要不,你是圣旨口啊,说分就分?   嘿嘿,你晓得,村里除了下溪滩坂,坂田都搞了园田化,田丘大,大小划一,拖拉机耕作方便;水渠到田头,踢脚放水,保产保收。下溪滩七高八低,田丘大小不匀,拖拉机耕作不方便;天一晴,就得提水灌溉,多支电费不用说,旱涝不保收。一比较,咸淡太不一样了,好歹大家尝尝么。况且,园田化是全村共同搞的,不是小队自搞的,我们付出了相同的气力,我们为啥不能享受一下?   麦杆矮子一时没搞清招生葫芦里卖什么药,他要重新分田,总是有目的的,得让他把内底亮出来。于是笑道:那我再召集队长开次会,叫队长讨论,你说呢?   讨论个屁!锅里有大肉,连锅都掇了,谁管你吃到吃不到?自个肚皮饱了,哪顾别人死活?   哟唷,和尚前头骂贼秃,你倒当面骂起我来了?当年阿林分田坂时,也是撮过阄的,下溪滩是你亲手拈来的,你怨谁?   招生知道,麦杆是瘟猪不怕水烫,握着权力不肯放的那种人,别人若没有顺他的风,讲得再多,至多当耳边风吹过,只有挑战他的权力,才会死命地护。   招生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态,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地说:阿林是圣旨口,田地分过那么多年了,谁敢动它?伊被打倒这这么长时间了,他定的规矩,哪个敢动半根毫毛?   说完,站起来,擤鼻子咂舌的,斜眼眇了麦杆,哼!忿忿不平地要走,根本不把麦杆放在眼里的样子。   站住,你把话说清楚再走!你他妈的满嘴臭话!麦杆感到被招生污辱了,一下子气冲顶门,情绪有点激动。   招生心中暗喜,一触到他痛处,便熬不住,适可而止吧,过头了事闹僵,麻烦就大了。招生顺势重新坐下,说话语气缓和多了:我说的是实话。既然田地动不得,他定的规矩,不合理的地方,动一下改一下,总没问题吧?   就是全部推倒,他还能怎么样?   那好,我问几个问题。在我们村,凡派社工什么的,都是按田亩数摊到生产队。按田亩数就那么公平合理了?   怎么就不合理了?   当年阿林分田时,挑明了说,下溪滩坂田质稍差些,不应当跟园田化标准田等同,因此附加了十亩山湾田,作为补偿。这样说来,下溪滩田亩数倒成为最多的了,可是产量呢,哪比得上标准田?所以,储备粮按田亩摊,不合理。   麦杆终于清醒过来,招生拐弯抹角耍嘴皮子,为的是这个。他说的,是事实,不是没有道理。不过,这招生是个猴子,没急着他,他怎会来找我?你急我不急。于是,心里扎起马步,稳坐钓鱼台,蓄势不发,静等招生出招。   问题是,没人敢动他定的规矩。招生再将一军,我们二队,注定了吃阿林的亏。阿林是书记,在村里,是道地霸王,哼哈二将,都动不了他半根毫毛。他把成均讲的《封神榜》中的故事都用上了。   麦杆矮子心烦,他从来没想过怎么分储备粮任务,那是会计的事,现在听招生唠叨,书记长书记短的,明摆着拿阿林杀我,不理会他,不知会喧喧到什么时候,于是借机顺势问:不按田亩,那怎么分?   储备粮是备荒的,那得按人口分任务,以后分粮也是按人口嘛。   二队人口最少,招生明白得很,你麦杆肯定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这倒也是一个办法。麦杆矮子心里盘算,也算得上破了阿林的规矩,只是便宜了招生,如何敲打他一下?要不,长了他的志气,总想骑到我头上拉屎。   依你这么分,你还叫不叫屈?   招生队长大声叫苦,说:我不叫屈,还有哪个更比二队屈?今年下溪滩旱,有二十多亩田几乎断收,大面积减产,总产量只是别队的三分之二短,社员口粮分不到五成,我们二队还是像别队一样承担储备任务,我们的眼睛巴眨巴眨叫屈,我们的嘴巴啊呀呀叫屈,我们的肚皮咕噜噜叫屈,别人吃饭我吃粥,别人吃肉我汤都没得喝,我不叫屈谁叫屈?   麦杆矮子眉头紧皱,正想发作,成均走了进来,麦杆老婆也洗刷完毕,从灶间出来。麦杆见成均进门,便吆喝婆娘泡茶。成均客套几句不麻烦,掇条凳子,桌子边坐下,你们在讨论什么?   你来得正是时候。刚才招生叫了一万个屈,又拿不出真凭实据来。你说一下二队晚稻产量情况。   成均说:二队征购任务已完成,早谷分有二成口粮。晚稻大减产,总产只有六万二千斤上下,留下种子,按每人平均六百斤口粮谷,二百多人口,全年要有十二万斤上下,除了早谷口粮数,不留储备,晚谷也分不到五成。今年,是发五风后最困难的一年。大哥队可分到八折,合上早谷,全年差不多够口粮数。别的队都差不多,昌运摸乱队最好,的确是二队困难些。   麦杆嚷嚷道:招生这个队长没用!开会时你把这数字抖出来,让队长讨论,你队储备粮存多少,就平摊数再减你五千斤,大家都没意见的。   招生马上接上,响响亮亮的说:我和二队全体社员,感谢革生组减去二队五千斤储备粮任务。   被招生套了口风,麦杆脸都变了,谁减你储备粮任务了?你招生拿起鸡毛当令箭,误伐三天!   招生嚷道:你刚才亲口说的,成均都听到了,哪有革生组长说话不算数的!   这时,麦杆老婆捧着茶杯走出来,笑吟吟地叫声:喝茶。麦杆斜着眼,像要吃了她似的。   66
  麦杆矮子执政来,这是第一次承接公社革委会的硬任务,第一次至关重要,完成得好与坏,在领导眼中留下的印象,直接与以后的官运关联,战备粮必须完成,而且必须宣示革生组的权威,不能由招生作梗而后退半步。   会计算好了,报到麦杆矮子手中,还是按田亩平摊,麦杆矮子没有告诉过会计更改算法,二队田亩最多(包括补偿的山湾田),灾情最重,产量最低,总产最少,交储备粮却最多。麦杆冷笑一声,你招生抓不好生产,有田种不出稻谷,没用的东西,还到我这里叫屈,耍花招,拿阿林来要挟我,挑战革生组的权威,哼哼,告诉你,招生,就是没有口粮,战备粮任务也得不折不扣的完成!   麦杆矮子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了一个显示权威的绝妙主意,亲自授受会计,摹拟中央文件样式,发布一个通告,全文如下:   宋家大队革命生产领导小组关于战备粮任务的通告   [宋革字第一号]   名生产队:   根据伟大领袖毛主席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最高指示,县革委会下达了战备粮任务,公社革委会作了具体部署。为完成公社革委会下达的战备粮指标,革生组详细讨论并决定,各生产队必须按时完成任务,通告如下:   1。能不能按时完成战备粮任务,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忠与不忠的分界线,我们必须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完成任务。   2.各生产队在完成战备粮任务前,不得分口粮。如果不完成任务分口粮,生产队长关禁闲,直到完成任务为止,并报告公社革委会再作处理。   3.各生产队的战备粮任务,由大队会计负责核算,具体数量见附表。此结果已经革生组审批,各生产队必须照此完成,不得有误。   4.公社革委会要求,在本月底前完成任务,逾期将追究责任。   5.本通告公布的同时,已上报公社革委会备案。   × 月 × 日(革生组公章)   尽管招生走娘家样往麦杆家跑,上开封府那样诉屈,麦杆没来得及升堂,患肿肤已亲自赶到,坐镇催粮,慌得麦杆吆喝生产队长,判官催命,无常吊魂,一刻都不许延期,务必在近期内完成任务,让范主任放心。   这一次招生铁了心,不管你麦杆死催,还是患肿肤督阵,我二队完不成就是完不成。毛主席天下,总是讲道理的,粮藏起来,让种田佬的肚子空瘪,于情与理都不通。毛主席说备战备荒为人民,哪有让老百姓饿肚子交储备粮的?你麦杆昧良心,讲黑话,不把社员的生死放在心里,我当队长的,决不能让社员种了粮食饿肚子,饿着肚子搞生产。社员靠的是生产队哪。   这天太阳当头,各生产队都把谷摊晒在晒场上,壮劳力推了独轮车,妇女们帮着灌麻袋,粜储备粮。招生队长也派出十个壮汉,宋军也在其中,准备了五千斤谷,交这个数,余下的任务,来年完成。麦杆亲自到晒场查督,招生不理会他,与成均一袋袋过磅。麦杆见二队谷少,问招生:招生,你打什么算盘?仓库里没谷了?   招生笑道:谷还欠燥点,今天先粜这些,还担心能不能收下,余下的以后再粜。   麦杆无话可说,斜了一眼,只得走开。患肿肤去别村催督,今天不在场。   壮汉们把谷袋搬上独轮车,发一声喊,上路啰!推起独轮车,那是个壮观的场面,一路运粮的车子,六七十辆,排成长队,一眼望不到头,壮汉们头戴草帽,肩脖上挂着擦汗的毛巾,脚穿独轮车胎做的草鞋,推着车子,健步如飞,送粮到五里路外的粮仓,也就是收购站。招生队长亲自上阵,他要去粮站看一下形势,别村的情形如何。   车队浩浩荡荡,路上也没有歇息,穿过邻村后山头时,招惹许多妇女小孩观看,有认得的,招呼一声,喝口茶,也是常事。宋军遇上了中学时的同学,正到田坂去,歇下聊了几句。   嘿,你们粜谷啊?   嗯。你们怎没有响动?   我们晒死了,没谷粜。没道理饿着肚子粜粮吧?   哦,有道理。宋军拉了车,追上队伍。   粮站里里外外,挤满送粮的车子。招生歇了,挤过车辆,让过人群,到粮站准备好的茶桶舀茶喝。茶桶边人气最旺。招生找了口碗,大口地灌了两碗六月霜茶,温的,最适口不过了。招生跟旁边已喝了茶、站着歇凉的人,聊起天来。   兄弟哪里的?还初次碰面。说着递过去一支烟。那人接了,两个点火抽烟。   沈村的。阿哥哪村?   宋家。前半公社收成好吧?   我们这里有南山水库水,渠道到田头,园田化踢脚放水,晒不着,今年阳光足,产量还特别好。你们后半公社,旱情很重,还交储备粮?   上面有任务。口粮都分不到五成,的确有些难。   那还交什么储备粮?后半公社……我交了几次了,好像只碰到你们宋家交粮。我们多储点没啥,干吗挖你们的口粮交储备?说不通。   兄弟讲话在理。   招生在人堆里转悠了一阵,也去过磅开票的工作人员处呆了会,也没打听出后半公社交储备粮的村,心中有底了,我们村交储备粮,肯定是麦杆矮子鲜朵朵(注:鲜朵朵,方言,意思是出风头表现自己),为讨好患肿肤,才死逼我们交储备。后半公社遭灾,别村的干部,是好赖则赖,好推就推,好拖就拖,为社员想着呢。哼,这种人当得革生组长?他官当好了,老百姓苦头也吃饱哉!   招生回到自己的车位,跟自己村的人聊起来。阿兴阿旺的,几句话后,就问他们,你们看到过没有,后半公社哪些村来交储备粮了?这一提醒,大家都四顾起来,果然找不出熟识的面孔。妈拉个屁!许多人心中骂娘,辱麦杆矮子的祖宗,怎么养出这种畜牲?成均也暗暗叫苦,他熟读三国隋唐,说岳镇西,西游封神,懂得得民心者得天下的道理,麦杆兄弟做出格了,如此必然失去民心,以后的日子难了。   宋军听着大家的议论叫骂,心里也有所感,毕竟他们都是肩挑生活重担的当家人,忧虑嘴巴肚子,为口饭,落的难,粮食重要,他们都是有体验的,哪像自己,躲在父母的大树下,脚骨伸在桌底下,轻松吃现成饭,哪知当家人难哪!只是想不通,麦杆也是当家人,而且是一村的大当家,怎么就不想想村民百姓油盐酱醋的事呢?村里许多人饿起肚子来,你作为当家人得负责任,民生不顾,还顾什么?   67
  六谷胡须开始转黑,招生眼中的一成粮,就指望着它呢。这一晚,他召开了社员大会,提议组织一支巡逻队,夜间巡逻,防止窃贼盗窃。这一提议,马上得到大家的赞成,七嘴八舌的,建议前后夜两班巡逻,直到六谷掰回,最多半个月光景,辛苦也值得。这个意见也得到了赞和。最后确定人选,是固定好,还是男劳力轮流?意见未能统一。   招生让宋军成均,把男劳力统计一下,年纪大的不适合,除出,身体不行经不住熬夜的,有特殊情况不能参加的也除去,分成两组,拍板道:集体的事大家做,为公平起见,男劳力轮流值夜。一组我当头,每夜值勤人员我通知;另一组成均负责,值勤人员由他安排。今天一组,明天二组轮流。有意见的,现在提了,没意见就这样定了。   要不要贴点工分呢?绍棠很认真的,绝不像平常那样嘻皮笑脸。   要得,很辛苦的,算一天工分不枉。汝根砸着老烟盅,我们年纪大的,不能揩年纪轻的油,委屈了他们。   汝根伯说的有理,记天工分值。   好的,该记。   阿世却说:让他们歇半日好了,值夜归来好睡觉。   很多人都愣了神,阿世讲的也不错,一夜未睡,睡眠的确需要。汝根不以为然,说道:要是第二天下雨做不了活,或者这天大家都休息,那上一夜他们不是白熬了吗?   那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阿世笑道。   说白了,你是不想出工分,沾他们的便宜。汝根揭他的底了,自顾抽烟,不再理他,许多人都笑起来。   阿世一下子白了脸,急腔腔辩道:汝根哥好不通理,工分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干嘛沾他们便宜?那我也逻夜去好了,还沾他们便宜不?   嘻嘻,阿世哥,走夜路可不是望田水,碎石头踢脚扳倒,跌倒了中风了你自己受罪。绍棠来劲了,拿阿世调侃,小队屋里全是笑声。   招生不好拍板,问:宋军,你的意见哪样?   宋军看了父亲一眼,说道:集体的事,又是大家参与的,就是不计工分不睡觉,也应当做,亏不了谁家,计较什么呢?   嗯。成均应和。   后生好,为大家,不计报酬,觉悟高。绍棠拍起手来,会场一下子掌声雷动。   招生宣布:那好,不计工分,也不歇半天,壮劳力轮流逻夜,分上下半夜,半月下来,最多轮到二次嘛。保证六谷有种有收,不受糟蹋,其实是为我们自己。有意见不想参加逻夜的,现在还可以退出。   没有意见,也没人退出。招生宣布,我们队值夜逻坂的事,外面不要宣传,因为村里没有组织,我们自己搞起来,肚量小点的头,会有想法,找我们麻烦,犯不着。散会。   宋军分在成均组,这一晚宋军忠棠成均云鹏值前半夜,四个人分成两组,先左右两边绕六谷地坂巡查,有没有被牛羊弄掉的,有没有人为搞掉的,有没有玉米穗被掰走的,心中有底。几番巡回,夜也深了,四个人会齐了,钻进六谷地中间,摊了蓑衣,坐下歇脚。   那三四十亩桑园地,如今套种六谷,茫茫一片,里面坐三四个人,外面往里看,连影都见不着。这里离村不算远,靠来龙山北边,称为茶亭背后。以前这里是小山坟地,大队集体开发桑园时,坟拆个精光,连来龙山边大路旁,以前供行人茶水和歇脚的茶亭,麦杆他们十结拜的观音庙,统统夷为平地。深秋的月光惨淡,绿叶反射,幽幽地很有些阴。偶尔,阴森森的来龙山,传来猫头鹰凄婉的叫声,令你汗毛直笃,三魂悚然。这种地方,没人会夜里来,宋军想。坐乏了到外面转转,走累了又进去坐坐,熬夜的时间特别长,特别慢,瞌睡虫使宋军的眼皮粘合难开,上下睑打架次数逐渐增多,好在成均提着的闹钟,钟面上的那只鸡,不厌其烦的啄着什么,嘀嗒嘀嗒没歇着,提醒和示范着大家勤勉。宋军有点羞愧,咬了下嘴唇,回应瞌睡虫。   时间已近午夜,无须半小时,就可交接换班了。宋军打起精神,却见忠棠倒在蓑衣上,呼噜呼噜睡着了。秋风凉,吹得六谷叶寒抖抖,发出沙沙的声响。宋军怕他着凉,想把他弄醒,成均摇手止住,让他睡一会,我们上心点,不误事。只听得沙沙声大起来,好像比风吹叶子碰擦声更大更响。成均做个手势,大家蹲下,心里明白,剡中平原,一派平川,抑或有座小山,有些树木,长些杂草,但绝对藏不下野猪獐麂,就连野兔都难得见到,因此,能发出这么大响声的,不大可能是生产队的牛,更不可能是家养的猪,只能是某些不眠的人了。   成均让宋军守在这里,意在护住睡着的忠棠,他与云鹏左右两边包抄过去。宋军悄悄地摇晃忠棠,他睁大眼睛想说话,宋军做个手势说有情况,两个人也蹑手蹑脚地向前摸去。   却说阿福自批斗阿林来,再没有得到麦杆的重用,更不用说赏赐,哪里还有整包的"大红鹰"香烟可炫耀?生产队劳动是不参加的,队里人早忘了还有他这个劳动力,自然也没有工分,劳动报酬连口粮谷钱都不够,因此他也不敢去分口粮,家里没吃的,反正整天整夜地游荡,田坂上有什么就食什么,别人家的都是我的,谁还分你家我家?虽然多次被阿林他们抓获,多次挨骂,也吃过志兴的" 马肉"(方言:吃马肉,即吃苦头吃辣头的意思。),阿福肚量大,骂骂又不痛,打打没有洞,肚子一催,又到田坂悠转去了。他没爹没娘没妻儿,灶头打在脚踹肚,家里萝卜头样光,吃你一点拿你一点,你有什么办法?认个悔气算了。这阿福还是有点"道"的,大件的东东不拿;窜家入门掏点吃食,他绝不在自村作;挖壁撬洞的事他不干。今晚他从仁镇回来,路过这里,看到那一片六谷地,飘来一阵阵清香,又听到肚子咕噜噜地叫他,一时心血来潮,便拐下大路,往六谷地走来。   六谷长得穗长饱满,阿福确有点眼馋。这是二队的,阿福想,二队今年晒煞了,晒煞年庚种出这么好的六谷不容易,少拿几蒲,只拿四蒲,今晚当点心二蒲,明朝早饭二蒲。不能在外面地边掰,开了头,小人看了也手痒,这块地的六谷就保不住了,可怜的招生割子就要骂娘了,到里面去掰。于是,他大摇大摆地向里面走来,发出很大的响声。   阿福挑了几个满意的,掰下来,放在地上,干脆把掰掉的六谷杆扳倒,批去叶,拿六谷杆当糖梗吃。他以为深夜田坂无人,吃得正写意,不料两边冒出人来,倒把他吓了一跳。依他的本能,拔脚往里窜,前面也有两个影子挡路,咦,真是活见鬼了。阿福不敢造次,知道中了招生的奸计,四个人团团围住,于是定下心来,看看他们是什么人。阿福定神听得,成均手中有的答的答的响声,不晓得是什么物计,四周是渐渐合拢的大汉,眼下就得吃亏,今天的晦气大了,只好涎下脸,装笑道:哦,是成均哥,云鹏,宋军忠棠三位老弟。嘿嘿,我只掰了四蒲,四蒲还不够吃一顿,小意思哦……   68
  旗开得胜,捉了偷六谷的贼,人赃俱获,成均押解到队屋,交给队长处理。招生队长为难了,阿福不是本队社员,巡逻队也是本小队级的,大队没有授权,哦革生组没有授权,这村内队外的贼人,没有本队社员容易处理哦。自村人,偷我们队的东西,当然得按我们的队规来处理,人赃在,由不得他。招生主意拿定,巡逻队按照原定规则,照样逻坂去,自己要连夜审贼人,临时加派了一人替换。招生把队委们召来,还要了宋军做记录,连夜审问偷六谷贼阿福。   阿福没有把事情看破,觉得掰蒲六谷,弄点萝卜鲜菜葱韭大蒜,哪门子事呀,值得兴师动众,连觉都不睡地审问,笑都笑死了,你招生没当过官,想开个官瘾哦?阿福有点鄙视,内心上很看不起招生,阿福我连阿林都不怕,还会怕你吗?   队屋是两间连屋,只有一张两斗桌,四五条板凳,社员开会,通常自带凳子,因此显得很空荡,电灯光也不算明亮。两斗桌一头靠墙,抽屉那面朝里,坐的人正好面对大门,队会时常是招生成均两的座位。墙上有"毛主席来到我们村庄"的宣传画,两旁对联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简单而庄严,也不失农家气味。   招生让成均宋军坐在桌子上,自己掇条板凳,坐在桌子旁边,仁才就坐在招生一边。阿福也自个掇条凳,大列列地坐在招生对面,脸孔似乎有点微笑,很有点挑衅的味道。招生没有理他,掏出烟,发给仁才成均,并问宋军:你也来一根?宋军谢绝后,三个人抽起烟来,烟雾茫茫,很有点呛鼻。那烟味钻进阿福的鼻子,倒像是鼓风机向灶堂,把他的烟瘾给鼓足了,喉咙有虫爬,满脑袋想抽烟的念头,就是手中没烟。半支烟过去,他终于忍不住了,向招生伸出了手:队长,给我一支,我以后不掰二队的六谷了,我保证。   招生摇头:我怎么相信你?空口说白话,能算数吗?   你咋样会相信我?说明白么。   除非你明朝敲铜锣,全村喊一遍。   这……   成均接下话:这什么?敢做贼,就不敢承认?不像你阿福大好佬模样。斗阿林时,你还有些人样,哪像现在这付贼相!   你给我根烟抽,成均哥,明天我敲铜锣。   仁才也摸出烟亮了亮:烟是有,就是不相信侬张嘴巴。   我要是明天赖掉,嚼舌头死。   招生摸了一根烟,掷给他:阿福哎,你年纪不小了,为啥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去做这种勾当,食迟饿顿,何犯着嘞?   阿福借火点烟,狠命地吸了一口,吞进肚里,憋了好久,才缓缓从鼻孔喷出,身子似乎有点汗出,舒服极了,全然没有理会招生问话的样子。   半支烟下肚,阿福有了精神,骨头轻起来,眼睛睁得老大,傻三骨相(注;方言,轻骨头,油腔滑调,假痴假呆的样子)又显了,瞅住招生,洋洋得意地说:队长,生产队我不是没劳动过,我种田(稻)不会比你差。一年下来,争三四千工分也有过,可是,一个工有多少钱?二三角,三四角算好了,还不够抽烟。日头出来到日头落山,牛都要做倒,我不想干,不愿干,不要干……   那你就得饿肚子。招生喝道。   嘻嘻,饿肚子?田坂这么大……   放屁!别人的都是你的,到处偷,是吧?仁才发火了,他最恨阿福拔他的鲜菜萝卜,私有地上,经常有人眼红,他早就断定,是阿福做的好事。   我肚子饿时,拔个生萝卜摘个黄瓜吃是有的。你家的私有地也摘过。   阿仁老二家的鸡是不是你捉的?成均很和善地问他。   阿福急了:偷鸡摸狗的事,自村里绝对没做过!连金水阿婆这种人家,我都不去动一个手指头的,绝对不去动一个手指头的。   招生又给了他一支烟,语气也和善了:阿福,你看见了,金水阿婆没粮吃,带孙子去摸螺蛳捉鱼当饭吃,最困难时,到邻村去讨点米,想尽法子养两个孙子。她的两个孙子,肚皮再饿,也不去拿别人一点东西。她一个孤老太婆,没了劳动力,都很有骨气,你好手好脚一个汉子,比不上一个孤老太婆,也比不上她的孙子,怎么说得过去?   阿福低头无语,看得出,他也不是没有思维的人。   招生继续说:今年二队遭旱,粮食减产,两百来人口粮成问题,种点六谷,也可增加点食粮,你现在开始糟蹋,到成熟时不就完了?二队社员喝薄粥薄汤饿肚子,那许多田地,叫哪个来种?   阿福吱唔着说:我……路过,肚子叫,一时想起来,顺手掰了四蒲,让我的手烂掉好了。我以后连茶亭背后都不去,六谷气都不去闻一下,你可放心么!明天我敲铜锣,我说话算数。   你诚心吗?你改错就……   宋军插话道:阿福哥,你归生产队劳动去。   阿福打断说:其实,我也不只一次地想过,我没有办法,我没有粮食吃,哪有力气干活?我哪里还归得去?死活都只能这样过了。   招生说:你苦头也吃够了,悔过了,果真有心归生产队,那这样好啦,明天你敲铜锣完毕,到我家畚一畚斗米去,把火房开起来,归生产队劳动,下年口粮钱有了,谷也就有了,再不要荡来荡去,偷东偷西。   成均也说:我跟大哥说一声,生产队先赊你一担谷,你去劳动,争工分还口粮钱,再不去做不正当的事,你答应么?   仁才也说:你归生产队劳动去,若没下饭菜,只管到我私有地上拿去。   阿福跃起,呆了一刻,我日盼夜盼有这一天,真有这一天,是菩萨显灵了!我阿福是头牛,也晓得好歹,走错路,也晓得回头。他跪了下去,向大家拜了五拜,又对着毛主席画像叩了个头:我阿福向毛主席发誓,我归生产队就好好劳动,再做坏事,出门跌倒就死;偷来东西,食了烂肚肠死!   宋军很感动,走过去扶他起来,眼睛都湿了。   这一晚,二队队屋的灯,一直亮着,谁知道招生把贼案审得怎样了?   69
  各位乡亲,我在二队偷六谷,做了错事,大家不要看我样!当,当,当……   许多人还在睡梦中,被阿福的锣声和喊声吵醒,麦杆矮子问老婆:哪个在敲锣?麦杆老婆迷迷糊糊地听了一会,听声音,大概是阿福吧?她又倒在床上。   哪个作的主?麦杆矮子愤愤地下了床,哪个?   老婆听了,也敏感到事情严重,翻身坐起:哪个人……自作主张,叫阿福敲锣游街?阿林?   放屁!麦杆怒吼。   阿福的锣声和喊声渐渐远去,两个人你觑觑我,我觑觑你,谁都回答不出,麦杆矮子来回踱着,脑子转得飞快。老婆眼睛失神了,瞪着窗户,只等天快些亮开来,   起来,烧早饭,麦杆矮子命令道,多烧半升米。   这么早烧早饭?老婆嘟哝着,又不敢不起来,只好穿衣下床,多烧半升米为啥呀?   麦杆矮子指头点着她鼻子,骂道:猪脑子!叫阿福来吃早饭,什么都清楚了。   这倒也是。她被骂得心服口不服,那也不用这么早嘛。   你比猪脑子鸡脑子都不如!阿福起早天亮敲铜锣,敲落就会逃到外村去,铳都打不着,其是什么人?   她无语,看起来真的心服口服了,披了衣服烧饭去。麦杆矮子开门出去,遁锣声,穿弄走巷,追寻阿福。   这时阿福飞风样敲过喊过,已经绕村一圈,完成了使命,他挟了铜锣,来到招生家门口,招生也是遵守诺言,早已预备了一畚斗大米,阿福脚步声一到门前,门就开了,探出头来,招呼阿福进门。招生婶虽没讲话,倒也没露出不高兴相,把一畚斗白米挟起,递给阿福,阿福放下铜锣,向招生婶揖了一揖,接畚斗的双手有点发抖。   接牢。招生婶说话了:你苦头吃够了,能回头我们都高兴,以后你好好过日子,婶还望你讨个老婆,儿孙满堂呢。   我……谢阿婶金口,我爹妈死得早,我从小……   我们都清楚。接了米,趁早回去,让人看见了,又会生出许多话来。招生说。   阿福听话的接了米,匆匆地迈出门去。他暗自发誓,锣敲了,全村人都知道了,我阿福真的要回头了;有了吃,我再懒汉骨子,下世做狗食屎。   挟着二三十斤米,走起路来就没敲铜锣时轻快了。阿福回头看了一眼,招生夫妇还站在门口看他,他心头一热,昨天晚上,他与成均哥,仁才叔,没把我当贼处理,还苦口婆心,数落我逃避生产队劳动后,吃了多少苦头,是自作自受,好手好脚的,何苦受人白眼,被人唾?当不得人?敲锣认错,是改惰的第一步。我本来就没脸皮,敲锣怕什么?饿,冻,挨骂挨打,哪样没吃过?是没食没粮肚子饿,才到这地步。没粮他送大米,他自家……,我,良心不能让狗吃掉。猛觉得墙弄有人影闪动,阿福记起招生的话,被人看见了,又会生出许多话来,便不去理会,加快脚步,向自家茅屋走去。   麦杆矮子目睹阿福从招生家走出,还挟着一个大畚斗,这里头必有蹊跷,终要看个究竟的,于是不声不响,远远的尾随着。   转过几个墙弄,阿福走到村东头,自家的茅草屋门前站了,回头四顾,不见有人跟来,便一脚踢开门,进去了。   天已经放亮,麦杆矮子躲在墙旮旯,听阿福动静。麦杆矮子何等机灵,心中已经料定,招生收买了阿福,而阿福是我利用的人,一定是让阿福做我身边的奸细,探听底细,另有图谋。不错,招生是阿林赏识的队长,此事与阿林有关?嗯?查查阿林最近的动向。   麦杆矮子正胡思乱想,疑人疑鬼,只听得阿福家门吱了声,阿福提了个茶瓶,去井埠头舀水。麦杆怕被他看见,把头缩了进去。阿福脚步轻盈,看起来他心情极好,这倒让麦杆有点奇,阿福这种人,呼狗吃热屎,招生给了他一点好处,就轻飘飘不知西东了,可是招生抓了他,罚他敲锣游街,为啥会高兴呢?真是狗肚肠难理,这阿福哪里知道好歹。   不一会阿福提了瓶水回家来,麦杆听到他擦灶洗镬,看起来要开火仓了,果然,不一会烟囱冒烟,麦杆简直不敢相信,招生给了他一畚斗粮,阿福自个烧饭吃了。这个招生,昨天还到我家叫苦叫穷,分田分地闹不清,今天捉了个偷六谷的贼,反给了他一畚斗;这个阿福,偷了人家挨了罚,反倒天落馒头狗享福。他们要做什么呢?麦杆摇头,这种鬼把戏,做给谁看呢?   麦杆打消了叫阿福吃早饭问事的念头,招生不经我同意,竟组织了逻坂队,谁出的主意?招生有这胆量?分明是小觑我,搞独立王国!范主任开会时说过,村村都要有基干民兵班排,备战备荒为人民,我怎么就忘了,没有拉起来?这下好,被人钻了空子,心底隐约感到一种危险,也道不出是什么,搁搁动地不舒服,阿福,招生,阿林……的影子,不停地在眼前晃荡。麦杆哼了一声,吊眼翻翻,向阿福的草屋白了一眼,扭头挪身回家去,脑子里一团浆糊,这个招生,总是跟我过不去的,哪有什么好事!妈拉个屄!   70
  阿福回生产队劳动了。   宋家村子本不大,二三百户人家,挑同一井塘水吃,同一条水圳埠头洗涤,出门相见,呵声相闻,晚歇下来,穿家走户的,这一新闻,马上就在村里传遍了。   消息传进麦杆矮子的耳朵,简直是五雷轰顶,他绝不认为,这是阿福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开始,他听说,招生给了阿福一畚斗米,而老大——生产队队长,竟然同意赊阿福一担口粮谷,成均五弟做了担保中人,如此大事,兄弟们不打声招呼就做了,老麦我真的成了觑不见的麦杆矮子不成?不,是招生用计,生分我们兄弟,存心与我作对。上次斗争会前单挑,引来众人围攻,分明是替阿林撑腰,杀我威风,是阿福帮我脱的险;这次拉阿福,用了些手段,敲锣游街断了其后路,一畚斗食米拉他走了起步的路,一担谷保证他年前有吃,就没有退路,到年底分红,再牵一把,明年就死心蹋地为其耕田了,那时,阿福就成了招生的人,也就是阿林的人,我就少了一个马前卒,挖走一个少一个,这盘棋定输勿赢。说实在话,除了结拜兄弟,还有谁对我真心?我心里明白着呢。现在结拜兄弟做事都不协调了,那不都是因为中了招生的计谋?我出去,有人点头有人笑,进小店有酒喝,那是我头戴的革生组长帽子闪光,别人看过来亮晶晶的,河东三十年阿林坐大,河西三十年我麦杆坐大,岂容他人搞龙虎斗,抢闪亮的帽子?招生呀招生,你白脸唱罢唱黑脸,明目张胆,替阿林撑大旗,挖我墙脚,大刀阔斧砍过来,我不接招那还了得!我知道,招生你多年队长,阿林又启重你,村里影响不小,可我老麦,从卵子拖门槛起,就在村里走动,兄弟十结拜,同心协力,专门跟阿林作对,阿林没敢奈何我,还怕你招生么?哼哼,自不量力!麦杆矮子的胆气马上粗壮起来,不过,兄弟间需要互相沟通,不能出点差错,被人钻空子,就会闹出麻烦事来。   麦杆的脑子果真灵光,他想,老五头成均在招生身边,怎么没把详情报告我呢?成均会帮招生,但他决不会反对我,更不会帮招生反对我,所以其中必有难言之隐,这隐情,最大可能还是粮食问题,成均与招生利益相同,帮招生也难怪他,家中老人小孩一大群,粮食不够吃,都得饿肚子。成均可以原谅,那招生就不一样了,他是有余粮给阿福嘛,他会做手脚,会耍花招,我暗中盯住,到时候我也该弄些手段,你就等着吧。   阿世吃过晚饭,就往成均家串门去。成均家是村里人喜欢的坐处,成均常讲《说岳》《镇东镇西》《隋唐》,《封神》等传,讲口又好,岳飞薛仁贵秦叔宝等英雄好汉,精忠报国,仗义疏财,已经同他们共命运了。阿世也是热(念ni)乐的听众。   阿世常客,随便地跨进门槛,随口问候:吃夜饭么?说话间已进了屋,却见桌子已收拾清爽了,小孩与成均妈,成均妻等,都不知去了哪里,成均与麦杆矮子两人对坐,轻轻地谈论着,似乎在商谈什么事情。   成均听到,便扭头招呼阿世:你坐。   阿世与麦杆曾经是一个队的,阿林坐政时,阿世还是队长,麦杆反倒了阿林后,当了革生组长,把阿世调进了二队,队长当然也撤了,阿世忍气吞声,不敢反抗,谁知道他心中有没有气呢。阿世迟疑了一下。   坐吧。麦杆和颜悦色地,用下巴指了指桌边的凳子。阿世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说实话,到二队半年了,没跟麦杆坐一起过,好好的话都没讲过一次,麦杆挨揍后,还冷嘲热讽,心底很有些高兴相,现在麦杆主动招呼,赶忙拉过凳子,稍远离点桌子坐了,以示不能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好个阿世,长麦杆十多岁,居然卑谦起来,可麦杆并没有正面看他,吊眼缝隙悄悄地瞟着他的动静,机灵的脑台马上闪过一个主意,利用这个人,他有让招生日子难过的本事。于是主动跟阿世侃道:阿世哥到二队半年多了吧,招生让你当了放水员。今年下溪滩坂晒了,晚稻听说减产,大约减了几成?   阿世不明深浅,不敢实话直说,也不能虚与委蛇,便推道:这个么,成均最清楚了。   麦杆当即拉下脸来:成均自然跟我说了。我要你到二队来,是让你熟悉二队的情况,当生产队长,连队里的情况都摸不清,用不得用不得,不能胜任的!   阿世亲耳听麦杆这么说,又惊又疑,当时你没明说,我哪知道你打什么算盘?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你早跟我说让我过来当队长,我早就把招生拿下了,招生这点本事我捏在手心里。麦杆你把我当人看,我也把你当人看,你现在说这话还不算迟,阿世我好歹分得清的。于是说道,阿世不是阿三,能不知好歹吗!   麦杆见第一斧头见效,便抡起板斧,直砍过来:招生是阿林的红人,这队长是迟早要换的,只要机会一到。你不能胜用,叫我再到别队去调人?   阿世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不心颤,回过神来,便柔柔地说道:我心里明白着呢。   麦杆矮子也当即放缓口气,带点微笑地说道:明白就好。二队有点自讲自话,这次阿福敲锣游街,跟革生组打个招呼都没有,把革生组放到哪里了?嗯?招生的眼睛只盯着阿林,还认不认革生组啊?   有道理,招生是太自讲自话了。阿世顺水推舟,眼巴巴的说,你要乘机撤他的职?   麦杆诡诡地摇摇头,笑道:凭这事,还不能撤。   阿世点点头,眼睛斜向门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心里明白麦杆话中的意思,他是个聪明人,响鼓无须重锤。   成均一直沉默不语,看他们演双簧,更不想插嘴,他知道麦杆,也了解阿世,对招生的为人,心中也有杆秤,他站在圆心,到圆上各点的距离都相等。   阿世兴匆匆地告辞后,成均对麦杆说:阿世是马谡,不可重用。   麦杆笑道:他是捅火竹棍,二队的火,要他捅,才旺得起来。   71
  阿福事件之后,招生心里有点美滋滋的,原来阿福也被冻饿折磨怕,早就想回头了,就是找不到靠帮,大伙这一帮,或许能让他回心转意,重新做人,那倒是一件大好事。不过,他懒散惯了,能不能坚持下去,还说不准呢。在我队就好了,我好时刻提捏着点。   夜巡继续着,的确,阿福遵守诺言,再没在六谷地周围出现过,也没有任何其他情况发生,直到六谷完全成熟,收掰进仓,招生宣布二队的夜巡结束。   招生是个勤奋的人,他决策补种六谷,虽然迟了些,但今年天旱,天气凉的迟,六谷还是完全成熟,而且产量不错,给了他一点甜头,全队的一成口粮,硬是从老天手中夺回来了。他盘算,社员的粮食还成问题,坚持不到春花出,这如何是好?必须补点短生快长的蔬菜,闲时多加点瓜菜,可节约主粮,就能坚持到春小麦出。冬种大小麦、油菜按计划,另外增加三亩萝卜,三亩青菜。招生与成均仁才一碰头,大家都觉得好。招生召开社员大会,把队委的意见说了,让社员们讨论一下,有没有别的意见。汝根伯说,种萝卜青菜很好,不过,青菜萝卜对半开不太合适,冬天青菜难储藏,生在田头易冻死。萝卜易藏,也不太怕冻,还是多种点萝卜为好,二亩青菜四亩萝卜,不晓得大家怎样看?这个意见马上得到大多数人的赞同,招生与队委们统一了一下看法,同意大家的意见,事情就正式定下来了。   招生布置冬种。妇女们先把六谷杆砍下,晒干,作为过冬牛饲料。汝根与仁才,用牛耕麦田,其他社员挨家挨户挑猪粪到田头。   分派完毕,招生正要宣布散会,阿世开口说话:招生,我家饭都没得吃了,口粮几时分?饿肚皮怎能冬种?   这的确是大家头号关心的问题,民以食为天嘛。招生说:这事大家别急,我们队里的粮,别人挑不去。等到别队开始分了,我们马上就分。我知道现在大家还不会饿肚子。我们考虑,六谷可以先分……   阿世一听分六谷,急了,拦下招生话头道:六谷抵饲料票谷的呀,怎能分了呢?   谁说六谷抵饲料票谷?谁说的?嗯?绍棠独眼照千里,当然洞穿了阿世的心肝,阿世今年倒了运,猪死了,没有饲料票,饲料票用六谷抵还,那口粮就分了稻谷,阿世占了两点便宜;而绍棠去年留下个半成栏猪,上半年已卖掉,下半年又卖掉一个,卖一个猪国家奖一百斤饲料票,可抵生产队的征购任务,生产队就补他一百斤稻谷。六谷与稻谷不等同,国家抵征购时,六谷是稻谷的八折,二百斤六谷,只抵得一百六十斤稻谷,拿二百斤饲料票该得的稻谷,换成二百斤六谷,如此吃亏的事,绍棠如何肯放过?许多社员都感到惊讶,不明白阿世说的事,也要队长澄清。   招生讲的!招生亲口对我讲的!阿世斩钉截铁地咬住了招生。   绍棠把目标指向招生:队长,今年的六谷当真作猪饲料分?   招生笑道:六谷当饲料分,你绍棠就不能吃了。队屋里顿时笑声一片。   待大家笑过了,招生才说道:今年晚稻减产,口粮不够,我们种六谷为的是弥补口粮不足,哪能当饲料分?我们按国家标准,当口粮分,谁家会拿六谷去饲猪?   对,合情合理。赞许声齐起,冷言冷话飞向阿世,瘟猪么,哪怕饲六谷,还得瘟。嘿嘿。   阿世悖然大怒,直接向招生吼:招生你算盘打得不错,盘出勿盘归!明明我队晚稻减产最严重,战备储备粮反而我们任务最重,这么不合理的事,你当队长的,哪会去答应归来呢?你是怕被关起来,就不怕社员饿肚皮?   这事社员都有意见,阿世拿这件事向招生开刀,可谓击中要害。不过招生已在社员大会上,详细讲述了事情的因由,大家已经有底,因此也掀不起大浪。成均心中明白,阿世已经完全相信麦杆的话,开始向招生发难,创造取而代之的机会,招生你可要小心,千万别应对失误,被他抓住辫子,麻烦就大了。   招生感到有点奇怪,阿世怎么没头没脑的,说到储备粮事上去了?他今天为啥多事,东一榔头西一斧头乱砸乱砍?大约他说的六谷抵饲料票,我没睬他,他觉得没了面子,就找茬寻事?这好办,社员讨论一下,少数服从多数,你就没有话说。于是招生说:阿世哥别急嘛。你提出饲料票用六谷抵,也是一个方案。这事牵涉面很大,差不多每户都养猪,那就让大家讨论一下,大家发表意见,少数服从多数,由社员大会作决定。成均宋军你们记下来,形成一个决议,大家都要签字的。   这样好。成均表示赞成。   每户的家长都要发言,表明自己的态度。招生又说。   汝根伯伯也觉察到阿世有点异样,招生是拿大家的意见堵他的口,那当然要支持招生啦,于是第一个表态:饲料票可以抵征购任务,征购任务都粜稻谷,饲料票兑还稻谷是合理的。我不同意六谷抵饲料票。   绍棠嘻道:汝根伯伯讲得好呀,活人听起来,是明明白白的。我赞同。   我也赞成。   嘿嘿,我家没死猪。我也赞成汝根伯伯的意见。   哈哈哈哈。我赞成绍棠吃六谷,不赞成六谷当猪饲料。   绍棠鼻子一搐,笑骂过去:半死半活,半阴半阳,半人半鬼!   阿世气得脸色铁青,又不能拿人出气,现在又轮到发言,他不是胸无城府的人,到了紧要关头,脑子也是挺灵光的,他走到汝根伯前面,摸出一根烟,递了过去,拿自来火就要点火,说:汝根哥见多识广,说得在理,比我的意见有道理,我也先赞成汝根哥的意见,再收回自己的意见。   汝根伯拿旱烟盅杆推开香烟,笑笑说:那不是我的意见,是大家的意见。   成均高声说:宋军已经记下了,现在开始签名。   72
  招生先别队两天开始冬种,挑猪粪的人流车水马龙,好不闹猛,像个轰轰烈烈搞生产的样子。此时麦杆矮子踱出村口,正好与患肿肤范主任碰个当面。患肿肤劈面便骂:你这个革生组长当到头了,村里那么多壮劳力挑猪粪,就是没有一个人去粜储备粮,你准备一下铺盖,关禁闭去!   麦杆矮子惊出一身汗,连忙堆笑道:范主任骂得对,我正要找招生论理去,二队只粜了五千斤,就搁下了,别队都看样,就停下来了。   哪个?招生是什么人?   二队的队长,就是阿林最得意的那个。   一个队长你就被难倒?你这个革生组长真是白当了,干脆让他当是了。   患肿肤眼珠暴出,真的动了杀气,吓得麦杆矮子尿头滴落,半晌说不出话来。患肿肤可没有半点同情,硬梆梆抛出一句话来:给侬三天时间,完成储备粮任务,完不成,你自己到治安组的禁闭室来,别让成千麻皮来铐你。   麦杆矮子的脸比天空还要青些,腿肚子不自主地抖起来,吁吁地说:范主任,范主任!我保证三天内完成任务,我保证,我保证!   范主任这才缓下脸来,语气平和了些:对付一个队长都没有办法,你是忌惮阿林是不是?亏你还是个造反派,走资派敢动,你就斗他呗!队长发难,你就不会撤掉他?   有范主任撑腰,我怕谁?麦杆矮子振奋起来:范主任到我家喝茶去。   患肿肤看了一下麦杆那期待的眼睛,露点笑容,说:喝茶免了吧,我还要到别村走走。记住,你只有三天时间。   是,范主任。   麦杆目送患肿肤走远,才舒了口气,摸了摸内衫,全湿了。麦杆矮子愣了一会,大晴天的,兄弟们都下田坂了,想叫阿福通知一声,到家里碰个头,连阿福这跑腿家伙也下田坂了,麦杆很觉丧气,只好等到夜里再做市面。   再说招生一天劳动下来,今晚要分六谷,仓库要整一下,也不去自留地了,叫老婆早点烧饭,只等读中学的大儿子,从五里路外的学堂回家,就可吃饭,节省点时间。   阿世也早早地吃了晚饭,不去仓库,一直到麦杆家。麦杆矮子已吃过晚饭,老婆正啪啦着风箱烧茶。阿世一进门,便急慌慌地说:二队要分口粮了。   什么?麦杆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分谷?   今晚二队分六谷,六谷当口粮分,不当饲料分。   麦杆斜了他一眼,沉着脸,招生,你是存心跟我作对了,你分粮,让我去坐禁闭,有那么便宜的事吗?范主任已经有过态度,他要完成战备粮任务,比我们更急,利用好这点,你招生就吃不了兜着走。好一会,麦杆阴阴地点头说:好,好!   阿世愣了,麦杆居然叫起好来,提醒说:二队的储备粮任务没完成……   麦杆矮子挥手道:你回去分六谷吧。   阿世觉得没趣,心里有点丧气,还没有落座,就被赶了出来,热面孔贴了冷屁股,这个麦杆矮子!怏怏地走了。   麦杆老婆从灶间跑出来,气急败坏地说:二队真的要分口粮?那不是把我们往禁闭室送?   此事由不得他。麦杆矮子冷冷地说,我看他是自投罗网。   麦杆老婆不明白,愣愣地望着他,麦杆说:你只管烧茶去,兄弟来了,你也别多嘴。   成均是不会来了。她噘着嘴走回灶间。   老五勿来最好。麦杆应了一句。   二队仓库换上二百瓦大灯泡,金光锃亮,成均把二斗桌移到灯头最近的地方,广义夹与算盘放在桌上,人在长凳上稳稳的坐落,面对小山似的六谷,金灿灿的诱人。招生从箩堆中挑出两双,回称,每只箩都是十斤的,就合适。他掌杆称,秤钮上穿根木棒,仁才与他合作,抬,称,生产队里没有磅秤。宋军的任务是畚六谷,倒在箩内待称。分的次序,撮阄为定,成均一一记录在册。仓库内外都挤满了人,男女老小,笑语杂沓,好不热气腾腾的样子。   六谷,明天就去磨二斗,烤个六谷饼吃,香。   六谷饼躁乎乎有啥吃头?清六谷糊那才爽口,完了烤个六谷锅焦,比六谷饼香脆多少也说不清。   嘿,水磨六谷果,那味道甜咪咪糯糕糕,才真是好吃。   妈,我要吃水磨六谷果!   别吵,妈磨给你吃。   招生听社员们议论,心里像吃了水磨六谷果一样舒坦,他看着笑容可掬的成均:开始?   好,开始。仓库内外马上静了下来,1号。   我。绍棠屁股抖抖就要往里面挤,大家马上让开一条道。   绍棠,一百一十斤净。   有社员主动过来,把宋军畚好的箩筐抬到招生面前,招生与仁才抬起,招生把秤铊拉平,喝道:绍棠来过目,连箩七十二斤。   横棒过嘛,一目了然,看个屁!绍棠把自家的箩放下,有社员帮他倒进。   成均录码在册,算盘一响:还剩连箩五十八斤。   完毕,绍棠骨头轻轻,飞风样挑回家去。   人们一担一担地挑回家,年纪大的,壮实的小伙子替他挑回去,又折回来等自家的。   25号。   我了。汝根伯走了进来。   汝根,一百五十斤净。   这样好了,一担一百斤,另一担五十斤。   爸,一担好了,我挑得动的。   汝根伯没理睬,叫:忠棠,你替他畚一会。   好嘞。宋军把畚斗交给忠棠。   爷俩把六谷挑到门外,汝根轻轻对宋军说:别做声,这五十斤你挑到金水阿婆家去。宋军呆了一下,汝根挑起担子,顾自走了。宋军赶忙挑起来,脚底生风地去了。   73
  宋军把六谷挑到太婆家门口,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心中暗暗庆幸,太婆家门关着,宋军歇下担子,用手轻轻推门,只是虚掩着,吱的一响,就开了进去,只见太婆一家三口,在松明的光亮下,围坐在堂前,干活呢。   太婆!   是宋军哥哥。潮潮首先看清楚了,对奶奶说。太婆就招呼:是老三?快进来。   哦。宋军应着,回头挑了六谷,进屋歇在太婆身边。太婆,我们队分六谷了,我爸让我给您送五十斤来。   什么?太婆从凳子上站起,走到宋军前面,汝根疯了?二队晚稻晒死了,能分到几颗粮食,还说不准呢,家里儿子个个年轻力壮的,真是饭会食力气壮的年段,满口粮都不够吃,哪有余粮救济我?真的神气勿清!老三你挑回去。   宋军走到潮潮身后,看清楚了,他们围着一只箩,正在捋稻头。宋军伸手从箩中抓出一把,是杂七杂八各种稻穗。宋军早就听说了,从早稻晚稻收割开始,太婆带着小孙子洪洪,每天去捡稻头,潮潮放学回家,放下书包,也是马不停蹄,直奔田坂,哪里稻割了,就往哪里跑,无论你割打多么小心,不丢掉一个稻头是不可能的。晚上把捡到的稻谷捋下来。   宋军放下稻头,回头对太婆说:我爸说,比起太婆来,我家好多了。我爸说,太婆的孙子正在大骨拔高的时候,没东西吃下去,人要饿僵的,以后也长不高了。六谷不多,给太婆的孙子,弄口六谷糊吃。   太婆张口合不拢,半晌,骂道:这个汝根,刀子捅到我心里了。说着进里屋,拿出一只箩,好,六谷我收下。   宋军把六谷倒进箩里。   太婆喝道:潮潮洪洪起来,到爷爷前面跪下。   两个孙子马上站起,在金水太公遗象前跪倒,太婆也走过去,说道:老头子你听着,招富打汝根的儿子,算你救了,你只做了一次好事,汝根是一辈子记下了,二十几年来,还报你的儿孙,已记不清多少次数了。这次,他又挑来六谷,帮我养你的孙子。我对你说了,你记下来了吗?你要保佑他家无灾无祸,他的儿孙个个出息。   宋军木呆了。太婆让孙子叩了三个头,又回过来,向宋军叩了一个头,宋军竟然不知所措,只见到太婆老泪纵横。又听她说道:你们两个睡觉去,奶奶与宋军哥哥有话要说。   两个小孩上楼去了。   太婆手袖口抹去眼泪,笑着对宋军说:老三你坐下,见到你,我眼泪也多了起来。我们边捋稻头边说话。   在太婆面前,宋军像潮潮一样听话。太婆说:我们家的事,还没有说完,上次讲到儿子投江的事,都是麦杆矮子害的。今晚我把媳妇嫁的事,讲给你听。   太婆一边捋谷,一边轻轻地讲述往事,要宋军记住转告给孙子的伤心事。   讨饭佬的丧事很简单,我也没有让结拜兄弟来帮忙,更不收他们一分吊礼,硬是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只是把家底翻光了,粮食一光,那日子就难熬了。   招芹也是哭天抹泪,见饭就呕,知道她有孕了。我正式对她说,自家人不说假话,你只管讲真话,如果是讨饭佬的,说什么我总让你安全生产,如果是麦杆的,你自己思量怎么办。招芹没有说什么,一直掉泪,我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   头七之后,这天北风呼呼叫,天气又要变了,我叫她下楼来,坐在堂前,让她面对讨饭佬遗像,招芹,你怀的不是讨饭佬的种,你把自己的打算,明明白白告诉讨饭佬。   招芹流着眼泪,我心里说,是你与麦杆作的孽,害死了讨饭佬不说,还留下个孽种,天天在我眼前,我能受得了吗?   招琴只是哭,什么都不说。   二七后的一天,招芹偷偷地与麦杆会面,告诉了她怀有他的孩,该怎么办?麦杆一下子虎了脸:你怎肯定是我的?   招芹哭道:讨饭佬去卖牛前几天,你我之后,当月就没来月经了。这后,讨饭佬没有碰过我,到死都没有。二个多月了。   那……你把他生下来。   我婆婆已看出苗头了,迫得好紧,问我怎么处置,还要在讨饭佬前头说。   这老太婆该死了。别的也没有好法子,你干脆把她弄死算了,这样我们也安宁。   招芹擦干眼泪,说:这种坏良心的事我不能做。你要我把他生下来,那我只好去嫁人。   嫁人,嫁人,嫁人!麦杆恨恨地说。   不嫁人,我成了什么?你仔细想想,死了老公,还会生小孩子,那是额角头贴字,明明白白告诉别人,我做不了人。   麦杆一甩手走了。   五七之后,招芹去了娘家,不久就找到了一户人家,邻村一个死了老婆的汉子,身边有个女儿,招芹准备嫁给他。   招芹要嫁人,我也不反对,她要带小孩去,我坚决不答应,招芹跪下来求我也不答应。临走前,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回娘家,向兄弟要来一担谷,暂时解决粮食问题。第二件事,他跑到公社,向裘书记讲了她嫁人后,老小三口生活没有保障,公社能不能照顾。裘书记得知后,向县里要来照顾款,月月都是裘书记送来的。生产队要找出,没钱买粮,口粮款都是公社照顾,上面拨的。一直下来,祖孙三口坐享毛主席共产党的恩德,直到麦杆矮子掌权,我没钱了,口粮也就没有了。   太婆,您就是靠捡稻头……   只要天宫不落雪,不把田坂盖掉,我们就去捡,捡一个是一个,总比去讨米劳烦百家要好。   宋军差点就要哭了,太婆太苦太苦太苦,受那些本不应该受的苦。麦杆不是人,比狗都不如;招芹也不知好歹,丢下自己的两个儿子,还有白发苍苍的婆婆,嫁人遮丑,为麦杆开脱罪责。太婆要面子做啥呢?已经被弄得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揭露麦杆的丑恶,让大家看清他的真面目?   太婆说,招芹嫁人后,再没有踏进这个家,也没见她进这个村,她没脸进村,更没脸进这个家。麦杆矮子知道招芹与讨饭佬把事情瞒下了,村里人不知情,知情人只有我一个老太婆,他要我死,早些死,特别他当了头后,生产队口粮一斤都没有,他要饿死我们。我们老的老,小的小,哪里去说话?公社去说过,患肿肤不见,更不用说照顾。我们只有靠自己,用自己的方法活下去。我也想揭开,让全村人都认得麦杆的丑恶,麦杆会放过我吗?我还不能死,孙子还小,我一死,他们也活不长。我只能忍着。天下总是好心人多,我去讨米,都一二升三四升地给我。村里人,都暗中接济,我心里都记着的,我也叫孙子们记着账,你们是吃百家米饭长大的,日后要像汝根伯伯那样,去报答助长助养的恩人们。好心人支撑着我,我才不怕麦杆矮子陷害。我得咬着牙齿活下去。   眼前的这位老太太,让宋军肃然起敬,自己没经历过这种劫难,感到有点读不懂,模模糊糊地觉得,她是一个古今中外少有的善良女人,好奶奶,好太婆。   74
  第二天,麦杆结拜兄弟当队长的,都安排车辆粜粮,也有跟随的生产队,乘冬种前粜了吧,杀猪赖刀头没用,反正迟早得完成。招生是昨天劳动时田头安排好的,今天继续挑猪粪,那长长的挑担人流与车队互相辉映,也是一道别样的农家风光。   麦杆换了光鲜的衣服,洋洋洒洒地向公社走去,当然,得让车队走远后。患肿肤找上门来斥责,麦杆知道个中利害,好歹把兄弟们说通了,兄弟们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决不会在危急时刻,做出异样的举动。今天这个场面,老范来了也不会责怪,只会翘起大拇指,夸我老麦的工作效率。麦杆从心底里讥笑招生,你抗拒交粮,先分口粮,以为别队会看你样?公然与范主任唱反调,让范主任把你作个典型,你就倒霉了,哈哈,现在你孤零零地,自不量力了吧?我是必须真实汇报的,你自作自受,怪不得我老麦狠,这一刀你得受。   后半公社没完成储备粮任务,成了患肿肤的心病,他多次亲临各村催粮,只有宋家村响应,其他村是粒谷不交,患肿肤也想不出好办法,即便把这些村的革生组长都"禁闭"起来,生产队还是不交粮,你还有什么办法,治得那些抗交的队长?抗拒的人多了,事情就不好办。   正当患肿肤独自苦思良策的当儿,麦杆矮子风尘仆仆地进了办公室。   范主任,我们村今天粜粮了。   是吗,都交了?患肿肤不冷不热地说。   只有一个生产队没有交,口粮倒先分了。   什么?不交粮分口粮?哪个生产队?   患肿肤本来就暴烈,现在又正窝火,有人当头泼油,不冒大火才怪呢,他双眼直直地瞪住麦杆,手指头点到他鼻头,吼道:你没有贯彻公社革委会的会议精神?   啪啪两个响,麦杆两颊留下两扇指印。麦杆没动,我是落镪老鼠,到了这地步,冤屈也没用了,掐住了又挣不脱,就得死。你打我越凶,说明你心里越急,那我成功的希望越大。于是,脸上半点都没有痛苦或委屈的表情,你打够了我再说话。   老患停手后,麦杆说,我是原原本本地传达了,范主任。那个招生队长,会议一结束,晚上就来我家吵闹不休。现在不交粮的是他,分口粮的也是他,他真的胆大包天。   麦杆知道,患肿肤最受不了"将",将一军必有事。   胆大包天?他包得了吗?患肿肤双眼喷焰,脸上肌肉抽动起来,他自己跳出来,公然与公社革委会作对,公然与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作对,十足的现行反革命!   麦杆心中暗喜,乘热打铁道:关他禁闭!   我看他该判刑。   麦杆矮子吓了一跳,说:判刑?   他串联后半公社各村,拒粜战备粮,罪孽还不够大吗?   患肿肤眼睛远眺,若有所思,连烟都不吸一口,显出深谋远虑的神态。麦杆记得,当时谋斗"撑船人"时,范主任也是这种神情,相信他又有重大谋划,麦杆佩服他的正是这一点,于是连连应道:够大够大。   他受走资派指使,纠集打手,把革生组长打成重伤,住院医治一个多月!   是他?麦杆矮子先是一惊,又马上心领神会,应道:是他,对,是他!   偌大的公社,还怕找不到一个目击证人?就是他!   是,就是他。   患肿肤把目光移到麦杆身上,脸上带点微笑,继续他的谋布:他在巡斗大会前寻衅,目的就是破坏这次巡斗,也就是破坏县革委会部署的反击翻案风的斗争!   不错!麦杆大叫道,范主任英明,断事如神。   我马上组织写手,把材料整起来,报县公安局革委会。你要配合好。   麦杆精神倍增,范主任帮我,真的帮在节骨眼上。   患肿肤警告,不许声张,更不能打草惊蛇。只要把蛇头抓住,整蛇就散架了。杀一儆百,后半公社的战备粮任务,一定会顺利完成。   范主任高招!招生你吃不了兜……猛然觉得事情严重,范主任是下杀手,欲置招生于死地,超出了自己的预想,竟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患肿肤抽着烟,没有注意麦杆表情的细微变化,心中考虑这一计划有什么缺漏,细节上怎样处理,大丈夫干大事,是无所顾忌的。这次,麦杆矮子有助我破难的贡献,就给他一次说话的机会吧,于是说道:你还有好的建议吗?   麦杆冷静下来,感到惶恐不安,怕的成份占了七八分,范主任今天对付招生,说不定明天又对谁呢?小心为是。患肿肤再问,哪里还敢说什么?急急地摇头说:我听范主任的,一切按范主任的决策办,一切。   那好,稳住他,别惹他。你回去吧。   患肿肤居然拍了拍麦杆矮子的肩膀,似乎叫麦杆放心大胆,他的手像泰山,把麦杆的腰压跨了,麦杆不是石敢当,扛不住,顺势鞠了一躬,退出门去。   麦杆矮子也不敢去粮站,看看那些粜粮的弟兄们,心里总有点七上八落。他知道,这事不得了了,一旦事发,不知会闹成什么样,招生会搞成啥模样,都难以预料。二队我也惹不起,就决不能让人们知道我与此事有关,绝对没有沾上边,好歹都让范主任承担。近期不可再跑公社,坐观为好。看来,村里将少个难缠的对手,这就够了。   75
  半个月过去了,各队的冬种都忙得没日没夜,真是连喘气都得找个隙儿。招生指挥全队男女劳力,种罢大麦种油菜,再种小麦,蔬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宋军还是第一次全盘参与冬种,他跟随在绍棠一边,细心地揣摩他的各项操作,把每一项活都做一遍,农活嘛,一回生二回熟,宋军哪有学不会的?一冬下来,眼看宋军也成了农活高手。   这天上午浓霜,天气有点寒。宋军到溪边去挑水,刚穿过竹园,看见溪那边,有五六个人向下溪滩走来。宋军有点奇怪,这么忙的时候,还有谁那么空闲,到田头荡游?定睛细看,认得走前头那个,是公社革委会治安组的成千麻皮,感觉有点蹊跷,赶紧放下粪桶,回到田头,对绍棠说,成千麻皮来了,不知有啥事体发生了?绍棠说,没事,他走他的,你只管挑水去。宋军也觉得自己慌忙,回去挑了粪桶,下溪挑水,这时成千麻皮一行已经过了便桥,看得见最后那个,是麦杆矮子,共有五个人,中间三人不认识。宋军赶紧舀满水,赶在他们前头挑到田头,在化肥袋旁歇下,按量撮取化肥。   这时,成千麻皮一行已走到田头,只听到成千麻皮驴叫:哪个是招生?   招生正在点播种子,听得叫唤,便直起身来,应道:我是,有事吗?   过来。成千麻皮说。   大家都停下活计,看着这群不速之客。招生放下麦种,拍了拍手中的泥巴,走上田塍,向他们走去。宋军手中拿着撮勺,心里捏着一把汗,他们要干什么?   招生走到麦杆旁边,正想问话,中间那人走过来,忽的一闪亮,咔的一声,一把明晃晃的手铐,锁住了招生的一只手,还没等招生回过头来,另一手也被铐上了。   我怎么啦?犯了哪桩法啦?招生莫名其妙地被铐,瞪大了眼睛。   那人从便装口袋拿出本子亮了下:警察。   招生婶哇的哭了,跑上田来,拉住招生与那警察,哭道:招生倒究犯了什么罪?你们不能冤枉了好人!他没偷没抢没贪没占,更没偷女人,又不是地主富农反革命,你们去问问村里人,哪个人说招生是坏人?你们抓错人了!   成千麻皮拦开招生婶,另两个警察也站出来,夹在招生两边,心怕招生婶把招生劫走似的。   全队社员都呆住了,就像木头钉在田上。   招生婶哭天抹泪地说:招生种田犯什么罪?你们说清楚,冤枉好人天打杀!   招生反倒平静下来,他对那个为头的警察说:我跟大家说几句话。   警察放开手,招生面向木呆了的社员,大声说:我招生白天走大路,晚上睡眠床,堂堂正正做人,着着实实种田,会有什么事?大家只管放心。我走后,仁才你担当队长的责任。今年口粮不足,接不到明春春粮成熟,二百来人要活命,明年还要生产,老天靠不住,二队还得靠自救。千万不要影响冬种,完成冬种,明年才缓得过气来。   听他一说,大家似乎清醒过来,丢下手中的锄头铁铲,乱纷纷涌上田头,把他们围在中间。成千麻皮有点紧张,嚷嚷:你们要干什么?   仁才首先发话:招生犯了什么罪,要戴手铐?   你们要说清楚,不说清楚甭想带人!   说清楚!   乱哄哄全是喊声,毛主席天下,哪有不讲道理乱抓人的?   你们不讲理,别怪我们也不讲理!   妈拉个屄,欺人欺到田头,不把老百姓当人了?你们不把事情讲清楚,甭想走出这个田坂!   男男女女的吼叫声,在竹林边回荡,把雀群都惊飞了。汝根伯伯在远处犁田,看到这边有事,放下犁,手中捏着牛呼梢鞭,急匆匆地走过来,一见这副情景,就挤了进来,站在成千麻皮前边,歪着头问成千麻皮:你们要把招生带到哪里去?   成千麻皮早就觉出路头不对,我们五个,被五七十个男女围住,恐怕要出事,听得这位老伯,讲话不算凶巴巴,或许正好是个台阶,便和下脸说道:我们带他到公社问话。   带到公社问话都铐手?汝根伯伯沉下脸来,喝道:把手铐下掉!   成千麻皮看看虎着脸围成铁桶的人群,自己们是群鸟困住的蚂蚱,飞不脱,逃不掉,只有挨啄的份,这时,他用眼神巴巴地向那个为头的警察求询,那警察似乎也觉察到这一触即发的局面,众怒难犯,于是来了个顺坡下驴:这位大伯说得对,带到公社去,不用铐手。当众把招生的手铐开了。   招生摸了摸手腕,苦苦地向汝根哥笑笑,对大家说:大家干活去吧,我去去就回。走吧。走了两步,看到阿世在人群外围,便叮咛一句:阿世哥,帮着仁才,冬种不能放松,噢?   阿世点了点头,脸也是阴沉沉的,看得出心中也很痛苦,不知道这出戏的因头。   成均面对这场面,看着站在一边看闹热的麦杆矮子,觉得做着一场白日恶梦,寒天雾霾,昏昏沉沉,搅得头晕目眩,心痛口苦,人像被魔鬼魇住似的,望着麦杆发怔,咋分得清真假虚实?哪里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二队五七十个劳动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队长,在田头被带走了。   76
  当晚,招生并没有回来,也没有任何消息。招生婶像热锅上的蚂蚁,茶饭不食,方寸大乱。村里也炸开了锅,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全在议论此事,私下猜度,是麦杆作的祟。   成均一下工,马不停蹄赶到麦杆家,询问此事,麦杆赌咒罚誓,与此事毫无关系,毫不知情,也不知道警察抓招生的缘由,成均虽满腹孤疑,还是相信他,不致于兄弟间不说实话吧,说句实在话,他也没有置招生于死地的仇怨,更没能耐让警察来抓招生,为他出气。   仁才召开社员大会,会场移到招生家,二队社员没一个缺席,商讨营救队长的办法。他宣布,招生回来前,招生家就是队室,大家聚集在这里,给招生婶以安慰,也是防止麦杆他们抄招生的家,保护招生家的安全,更表示我们二队社员团结一致,支持正义,不怕任何压力的决心。现在招生不明不白被抓走,我们大家想办法,出主意,把招生救出来。   阿世平时最看不起仁才,大小事说不准道道,只好屁都不放,跟在招生后面屁颠,如今听他这么说,倒要刮目相看了。他想到招生临走时的叮嘱,要帮仁才,此时当然不能去为难,便应和道:仁才哥讲得有道理。我想,革生组一定了解情况,去问一下,我们心中有个底。   成均说:我去问过了,他说此事毫不知情,毫无关系。招生做事很本份,没有仇家……   阿世打断说:那我们只好派人找公社范主任去,成千麻皮是公社治安组的头么,没有范主任派遣,会到这里来?   成均内心非常反感,阿世又要喧宾夺主了。阿世见大家没有反应,便指派道:我看此事宋军去最合适。   宋军说:招生叔是警察带走的,已不可能还在公社,找患肿肤也没用。我想,关键是找到诬告招生叔的是谁?整了什么罪名的材料?我们才能正确应对。   有道理。仁才首肯,招生没有仇家,没有哪个人会去告他,那只有单位了?   招生得罪了……大家都明白,为储备粮的事,有人嫁祸于他。无须说出口,绍棠有数,阿世心中也有底,二队人都有数,成均连想都不敢想下去,目标,在十字路口,那是不该锁定的,不该是他。   宋军站起来要走,对大家说:对不起,仁才叔,我有点事,先走了,大家想出了好办法,需要我时,我绝不会推却的。   宋军一直来到下庵堂。袁老师一个人在看书,宋军一到,他就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为招生的事?   就你诸葛亮!宋军掇条椅子,坐在他对面,招生叔的蹊跷事,你怎么看?   运动中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以前武斗时,抓人枪毙了,到现在都没事。抓个招生,你有什么可奇怪的?   那是武斗时,现在成立了革委会,动乱已结束。他是警察抓走的。   袁老师放下书,我也听说了。那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刑事,要么是政治事件。招生是有名的本份,不可能出现刑事,可他只当个队长,官场权利之争够不着,政治事件没他的份呀。   所以我说蹊跷嘛。我看,八成是嫁祸于他。以前听说过,储备粮任务不完成,革生组长要坐禁闭,二队今年旱情重,还没有完成任务,听招生叔说过,后半公社都没完成,有人把祸祟泼到他身上了。   嗯,杀鸡儆猴。能动用警察,那必定是患肿肤们,至少与他们有关系。   我想也是。不过患肿肤是个粗人,没多少文化,有预谋也组不成材料,一定有写手,他身边的人没这种能耐,你觉得写手会是哪些人呢?   袁老师笑道:好狡猾的宋军。你说是老师,是吧?患肿肤比较贴近的……我替你打听一下,但,即便打听到了写手,我只告诉你材料内容,不能告诉你写手是谁。   谢谢袁老师。宋军站起来,深深地揖了一揖,我代表二队全体社员,代表招生叔,谢谢袁老师。   这我就不敢当了。好,时间还早,今晚我就去,我知道你急,大家都急。   我跟你一道去,来回路上有个伙队?   袁老师想了一下,摇头道:还是我一个人去好,你明天还要干活,家里人也不放心。我不会有事,这条路我熟悉,夜路,我也不是没走过,你只管放心。   这就是军人,时时刻刻为别人着想,从不考虑自己。宋军心里默默地说,   辛苦你了,袁老师。明天一早,我过来打听消息。   几经周折,袁老师果然得到确凿消息。据撰稿人员披露,公社革委会成立了一个机构,专门整理有关材料,包括被打倒的走资派和挨批人员的揭批材料等等。印象中,招生的材料,是公社治安组提供的,主要的罪状有三条,一是为首串联后半公社各村各队,抗交战备储备粮,公然对抗毛主席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最高指示;二是破坏反击翻案风的斗争,公开对抗县革委会组织的巡斗;三是仇视新生的革命政权,组织人手,对革生组长实行暗算,打成重伤,为走资派翻案招魂。定性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这些材料怎么处理,撰写人员不得而知。   事实证明,这些材料,已送到县公安局革委会。这是无中生有,捕风捉影,张冠李戴。招生受此莫须有的罪名,真是够冤的。袁老师心情沉重。   宋军点头称是:我们必须揭穿它,为招生叔洗冤。   我们一起动动脑筋。你也要注意,保护好自己。我想,这不可能是一件单独的事件,肯定另有隐情,草率不得。   宋军感谢袁老师提醒,冷静下来,对可能发生的变数,两人商讨了应对的策略。   宋军把这个消息,以及商讨好的应对策略,悄悄地告诉了仁才。冬种现场,仁才公开了这个消息。   妈拉个屄!绍棠骂道,水库有水放不下来,患肿肤管过没有?明明知道后半公社遭旱,我们口粮都不足五成,还迫我们粜储备粮,还让不让我们活?这么困难的情况下,招生已安排粜了五千斤,哪里抗交了?   嚼舌头死的!招生打人?招生连田鸡都勿打,没人相信它放屁!   对!我们联名替队长申冤!   我们也来个状告患肿肤,抗旱无方,造成旱灾,粮食减产,我们才交不起储备粮。   仁才说:好主意!不知大家有没有这个胆量?   饿死不如打死,死都不怕,还怕患肿肤?   状纸上我签名!   我也签名。   不用说,我们全队每个社员都签名!   下溪滩田头,连竹梢上的鸟群,也叽叽喳喳地应和着:申冤申冤申冤,申冤申冤申冤!   好,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请袁老师写起来,我们签名。仁才当场拍板。   77
  仁才派宋军去县种子公司买蔬菜种子。为赶时间,宋军坐早班车进城,正赶上机关上班。宋军询问值班门卫,老谢有否上班了?得到肯定后,宋军直奔老谢办公室。   几个月没见,老谢十分热情,立即泡茶让座,笑逐颜开:小宋这么早进城,特地来看我?   出了大事情,特赶来向您请教,讨个主意。宋军开门见山,说明来意。   别急,先喝口茶,慢慢说。   宋军把袁老师了解到的消息,和招生被抓的过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最后说:我叔真的很冤枉,肯定是被人陷害了,百分之百的冤假错案。如何才能救他出来?   老谢听得十分仔细,没插一句嘴,宋军说完后,他问:村里有什么反响?   我们队全体社员,准备联名上诉,替队长申冤,今天就会签名按手印。   你们准备送到哪里?   一份送公社革委会,一份送县公安局革委会,一份送县革委会。   老谢沉默不语,吸了一支烟。宋军知道,这是老谢思考时的习惯。良久,老谢分析说,目前,老干部出来工作后,原来的造反势力,竭力维护既得利益,对老干部的工作干扰极大,不断地制造麻烦,真是花样百出,领导班子中两种不同的声音,几乎形成了不可调和的局面。你们村发生的事,很荒唐,可是公安部门居然立案,抓了人,其中必定有人为的因素,跟一些人的某种利益搭上了界,他被作为牺牲品,这就很难办。我分管文卫工作,很难插手,我与老魏商量一下。说完挂了个电话,让老魏过来一下。   老魏很快到了老谢的办公室,与小宋热情了一会,老谢把宋军反映的情况复述了,老魏也称荒唐,他告诉宋军,公安部门他会去周旋,尽量阻止判决。运动中的许多冤假错案,都是人为制造的,我们也无奈。村民联名上诉很重要,要快,不要送公社革委会,这样我们会多一点回旋的时间,因为当事方一定不会闲着不活动。邮寄为好,避免人员出头露面,防止牵连起来,打击一大片。   宋军心中有了点底,略感安慰,内心充满感激。两位前辈,为普通老百姓的命运操心,承担起莫大的风险,令人敬佩。有他们的援助,招生叔的冤情有望昭雪。   老魏先走了,宋军也告辞,去种子公司买了菜籽,也没心情去邹文静处走走,径直走回村来。   宋军到家已经过午,草草地吃了晏饭,便找仁才报告情况。他知道午间一定在签名,便往招生家走去。   果然,忠棠已把申诉书读完,仁才问大家有什么意见,没意见就签字。成均已把印泥准备好了,仁才第一个签了名,按了手印。   一个接着一个,自己签了按手印,秩序井然。年纪大的眼睛不好,或者不会写字的,都请忠棠代写,自己按上手印,他们都只有一个想法:我们联名申诉,一定能救出队长,根本不考虑,今天按了手印,那是表明了站在招生一边,与欲置招生死地的人对立,祸福灾眚,实难预料。   成均就明白这个道理,内心矛盾得很,虽然四哥一口咬定与此事无关,但从抓招生的三条罪状分析,麦杆不搭界是不可能的。招生的三条罪,是经不起调查的,作为会计,二队的情况当然很清楚,口粮的确不足,队长要顾及全队社员的生活,还要保障明年正常生产,想方设法度过难关,从当家人的角度,他是好队长,也没有抗交储备粮,不用说已交了五千斤,余下的,也没有说过不交呀,说他抗交也是冤枉的。另二条,更是明显硬加于他的,他绝对没有对抗巡斗的意图,更没有打人的可能。三条罪,定他现行反革命分子,他反了谁呀?让告状者自己说也说不清说不圆,全队社员的公愤,个个都签名,为队长申冤,也是情理之中的。此案好断。我不签名,就是是非不清好歹不分;若签了,站到招生这一边,四哥肯定不高兴,口中不说罢了。我们结拜时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叫我怎么办呵?   成均犹豫中,签名继续着,这时宋军进来了,招呼仁才:仁才叔,菜籽买回来了,放在仓库门口,你把门开一下,我拿到里面去。   仁才马上出来,两人走了一段路后,仁才已耐不住了,问道:情况怎么样?有希望吗?   老谢老魏都答应干预,不过现在新老干部内部矛盾很大,能否保证队长无事很难说。他们都很赞成签名申诉,叫我们直接邮寄到县公安局与县革委会,公社革委会别送去,这样更好些。叫我们等消息。   我们照办。我担心抄招生的家,那藏在他家的家谱,就危险了,别人破四旧,他藏四旧,或许还会增加他的罪名。   家谱不能毁,有人可以不要历史,我们不可以不要祖宗。我们想法子,把箱子转移出来,藏到我家去,怎么样?   你家不能藏,麦杆对你很有看法,会惹麻烦的。藏到队屋里,没人去的。   也好。   两人把菜籽收进仓库,回到招生家,这时签名已近尾声,宋军毫不犹豫,签名按了手印,就剩成均。成均看着密密麻麻的手印,就像一张张怒目而视的脸,耳边好像响起一阵阵吼声:为队长申冤!为队长申冤!成均有点脸孔发热,拿起笔,端端正正的签了自己的大名:宋成均,按下鲜红的手印,细细品它,那是一张关公的红脸,威风凛凛的,代表着良知与道德,代表着正义与尊严……   麦杆矮子步不出门,躲在家里,让老婆做耳朵,村里有什么动静,随时报告。二队午间签名的事,早轰动全村了,麦杆老婆也及时报告了麦杆。麦杆暗忖,我借患肿肤出手,招生你能不倒霉吗?仁才你十八般武艺都用尽,斗得过公社革委会吗?好人让你做,我也不会来认个恶人,众怒难犯。招生威风一杀,村里肯定不会有触眼的人物再现,不会有剌耳的声音入听,这才是彻底打败了阿林,江山坐稳,可以像梁山好汉那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英雄排座次了。   麦杆老婆还报告,宋军到城里买菜籽去,中午回到家,赶上签名。二队十八岁以上男女,都签名了,一个不少,包括成均,都要替队长申冤。麦杆笑这些痴人不识时务,凭百来人签个名盖个章,就能把招生救回来,那还要公社革委会干什么?成均当然得签名,不签名队里就没人信任了,他是识时务者,嘿嘿,我的兄弟都是随机应变的能手,都是好样的,他能在二队安安稳稳地做我的眼线,这就是他的本领!招生是自作自受,别队都去粜谷,你搞冬种,用积极的办法抗拒交储备粮,我心中明白着呢。跟我作对,不就是想看我关禁闭吗?好在范主任明察秋毫,处理起来快刀斩乱麻,爽!那宋军去城里,要防止仁才使诈,去会招生。探监?不可能,他中午就回来了,这个毛头小子,干事不可能这么利索,这监也不是那么容易探的,况且,泥鳅翻不了大浪。得考虑二队队长谁接任,仁才肯定不行,阿林的老婆舅,还能让他当队长?阿世其实也不好,花花肚肠太多,风大随风,雨大随雨,靠不住的。最好是成均,他不愿当,不能硬揿牛头喝水。没有合适的人可选,没有!必须想出一个两全的法子,让泥人宓捏个凡事能干的田螺姑娘,让孙悟空吹口气,活脱脱到二队去,既能安抚好二队,又能为我做事,那有多好。嘿嘿。麦杆雾里梦里瞎咕咚着。   麦杆矮子深居简出半个月了,还没听到招生的消息,知道底细的他,已经判定,招生要坐牢了,范主任下重手整治后半公社不交储备粮,招生被当出头鸟打了,活该他倒霉,只要不惹到我的头上,管他呢。可笑招生老婆,去公社哭诉,范主任连面都不见一次,哭天抹泪有何用?联名申诉有何用?范主任举着革委会的大旗,此举就是要威慑一方,谁都撼不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二队的冬种,已经按照招生队长的部署,不折不扣的完成了,抗灾自救已迈出扎实的一步,社员们白天见太阳,晚上望北斗,心念人间冷暖,盼着队长回来,让他与妻小团聚,与大家一起生产自救,共度难关,可是,一点音讯都没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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