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恨之名

　　那天，昏暗的天际，骤然的大雨，浓重的药水味道充斥在各色人声的间隙里，走廊过道里奔跑叫喊声，重护病房里人们的悲戚，嘶喊，懊恼，抱怨………鱼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心像是放空了什么，喉咙里似乎卡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不出一丝声音。鱼以为真的这天到来时自己是不会难过的，至少在前面的十几年中鱼这样坚定的相信，如果哪一天，母亲真的离开了自己，一如自己被教育，被告诉的那样，依然地不管遭遇面对什么，喜乐，悲伤，恼怒，都是一无是处的东西，要么沉默，要么继续往前走。母亲便是良好的范本，不悲不喜，不恼不怒………….鱼在心里怪母亲，也许是恨更多一点，鱼以为自己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便学会恨某个人，表面平静坦白，内心自有一口深井，幽暗，不相信，有所顾忌……….隔岸观火，不动声色……….舅舅们竭力安慰开导鱼，让她不要难过，甚至说出来，生者应该替代亡者在这个世上好好生活的哲理，鱼是是想告诉他们，没什么，自己很好的，可是，鱼竟然忽地哭了出来，并且旁若无人，再也抑制不住，像是此刻窗外的那场暴雨，不眠不休，筋疲力尽，一阵一阵抽泣…………原来一切只是自己以为的以为。母亲就毫无气息地躺在那儿，与这个曾经她与之百般周旋的地方再无交涉，没有隐疾，没有伤痛，只是突然的死亡，消失，然后像初生婴儿般躺在那儿，干净并且清绝。没有任何预兆的从鱼的世界里抽离，前一刻母亲还在鱼的跟前默然地侍弄那些生生不息的绿色盆栽………鱼再无气力，却仍然每时每刻都想放声大哭，虽然不知因何雨停了，她也挤不出一丝泪。送母亲去殡仪馆火葬的那天，鱼亲眼望见完整肉体化作一坛死灰不过短短几十秒的事，鱼抱着母亲的骨灰，还是不敢相信，只觉一阵一阵呕心，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折腾，鱼就这样在母亲的骨灰盒面前干呕了很长时间。被埋进土里，竖起墓牌，在纸钱燃烧的呛人烟雾里人们又开始哭泣，所谓的和尚道士嘴里念念叨叨…………这样，所有的，一切关于一个人最后的送别仪式，所有的关于这个人的一生便已结束。那些活着悲痛过的人，还是回到自我的生活轨道里去。
　　鱼其实一直痛恨母亲不够爱自己，不像一个母亲该有的样子，动怒，抱怨，发泄……….都显得捉襟见肘，母亲依旧如此。鱼在别处看见那些亲密说笑的母女，母子，就会专注地看清那些母亲的模样，鱼以为他们一定比自己的母亲看起来更和善慈爱，实际上鱼看过那么多张母亲的面容，早已忘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也没有看出谁又比谁更加和善慈爱。鱼在心里总是嫉妒这些与她无关的陌生人，这些嫉妒的情愫时时刻刻如上万只病虫吞噬着她内心的某处地方，于是，她觉得痛苦极了………….鱼在所有人面前掩盖自己所不想暴露的真实情感，她假装宽济无私，假装得到很多爱，假装有一位与众不同并且对自己过分宠溺的母亲……...鱼执泥，奇怪，连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故意同母亲唱反调，争执，针锋相对，周围的人都说她长得像极了母亲，说是一眼看出是谁家的闺女。鱼听到类似的话总是不高兴的，从小她反驳那些人，是我妈长得像我。终于，那个不饶不休，被母亲比作是一根刺的女孩过了几十年，到了如今这个也可为人母的年纪，鱼才发觉原来自己竟然更像母亲，性情，脾气，情感。到底是越来越随了她眼中的母亲。鱼现在并不是母亲，也不知道自己如果成了母亲又会是怎样一副样子。鱼在回想母亲的种种时，感到很累，她又做梦，有一个母体，在孕育，鲜活真实的场景，鱼感到害怕。鱼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篇小说，小时候就拥有一段悲哀不可及母爱的女孩，母亲常常同不同的男子交欢，过分的在意经营自己的生活，女孩不知道关于父亲的一切……..后来这个女孩也作了母亲，一样是只身一人，孤独地站在飞机场，目睹好友的身亡，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占有了好友爱人的爱，然后不能自控……..她果断地拉着好友，说带她离开，不管自己的朋友有多不情愿，她只说是为了她，然后，便亲眼见证了朋友在机场的自杀。实际上，女孩杀了自己的母亲……….后来，她在每一处依然和孩子的父亲写信，孩子的父亲是爱她的，不知道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并且在日本又有了自己的家庭。是不是尽管自己厌恶拒绝长成像母亲同样的模样，到最后，也会通过也许截然不同的道路，渐渐地依了母亲的宿命，无数个女孩其实不过成了同样无数的母亲，不能抗拒，不能改变，殊途同归。既然命运将母亲与女孩的生命以这样的关系从此扣在一起，那么不管这个女孩在自我的命途里如何挣扎着想要改变，最终，不过是徒劳无力的事，血缘关系所带来的不仅仅是在彼此肉体内微妙的相似交错之处，还有从一开始持续到最后的不可避免的重蹈覆辙。这本来是不能用理性科学的方法来分析的，即便作为个体的本身曾竭力想要与众不同。
　　鱼到底领悟，自己其实是以恨为爱，她以为自己是对母亲持有恨意的，母亲的消亡让她有的绝望比难过更多，鱼一心想要与母亲这个范本背离，却没预料到自己是把他在无形中当做了一种制成的力量，她在一直不断与之抗争的过程里，自省，克制，停滞，前行………相生相克，但，相依为命……..这是与获取路途的力量，不可丢失，早就成了鱼的一部分，现在母亲带走了鱼一直以它为参照的另一个自己，带走了鱼一直游离边缘企求与其相悖之力，鱼于是遁空，感到了绝望。
　　以恨之名，原来即使是痛苦，也没有绝望，即使是恨，也没有失去对爱的期望。那么，终于要以此为代价，换来彻悟，也有了绝望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