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串风铃,是用五个子弹壳做成的。说是风铃,悬挂在风中却不怎么能响,需用手拨弄方才能发出"叮当"的响声。尽管如此,那也是我最好的伙伴,是从不轻易示人的。 直到有一天,遇见儿时的伙伴建国对我说,前些时候老家来了许多好心人,给吴大伯重新修了坟,还立了一块碑,碑上写满了文字。我这才又想起他送我的那串风铃,从旧货箱里取出,依旧是用手拨弄才可以响。 看着已经有些绿铜锈的风铃,我竭力回想着他昔日的面孔,却总也无法清晰地勾勒出来。朦朦胧胧的,只有那串风铃的响声听起来和儿时是一样的。 建国所说的老家是在太行山脉的一条沟谷里,有一个小村庄叫磨头,那便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每到春暖花开之际,村子东面的羊角坡上便开始热闹起来。一两声响鞭,几声很有力的吆喝,接着就是各种大小粗细不一的羊叫声。羊倌就是吴大伯,半间草房,三十多只羊成了他的一切。他一年四季都戴着一顶旧军帽,已褪去了不少绿色,帽沿一圈也被头油浸染成了乌黑色。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已洗的有些发白,只有用麦秸编织的腰带每年都换上一条新的。 我从不愿意走近他的身旁,长久不洗澡积累下的汗臭味和满身的羊膻味混杂在一起,几步远就能闻到。然而,他总是乐呵呵的,见谁都要点头致意,村里人回应他的不过是"嗯"、"哈"之类的敷衍之词。村支书说他本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曾经是村里的骄傲,当兵当到了营长,去过朝鲜,后被俘就失去了音讯。几年后当他又回到村里时,英雄一夜间成了叛徒,成了专政的对象,必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随着年龄的增长,儿时的记忆大多已变得模糊起来,只有那时村里定期召开的忆苦思甜和批斗会尚较清晰的印在脑海中。作为叛徒的他和一个地主阶级的后代就站在土台上,各自脖子上挂着一块大牌子,低着头,勾弯着腰,虔心接受台下贫下中农声泪俱下的控诉和声讨。 每当此时,我和建国还有铁蛋他们便异常的兴奋。虽然当时我还只有十二三岁,在大人们的熏陶下,阶级仇、民族恨是断然不能少的。建国人高也比我和铁蛋胖,在我们这群小伙伴中口号喊的最响亮,握拳的手也伸的比我们高些,偶尔他还能得到村支书赞许的微笑和点头示意。我和铁蛋不服,就尽量把喊口号的声音拖得长久些,以便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可是这样做反倒破坏了会场的整体效果,不但没有获得大人们赞许的微笑,看到的是村支书惊讶的表情和建国愤怒的眼神。 "打倒大叛徒吴××!"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 记不清是哪位忠诚的勇敢者还向台上吐了口水,以示轻蔑和愤慨,后又义愤填膺的捡起一土块砸向写有他们名字的牌子。一人这样做了,后续起哄的小孩们也纷纷不甘落后,尤其是建国扔砸的尤为起劲。喊口号已经败给了建国,万不能扔石块也不如他。我捡起一小石块,闭上一只眼睛瞄了瞄,攒足了力气,朝着写有"大叛徒吴××"的牌子扔了过去。和建国一样,嘴里还不忘咬牙切齿的喊上一句:"打死你这个臭叛徒!" 石块是扔出去了,但偏差很大,看到建国饱含讥讽的微笑,热血瞬间充满了我的大脑。我抖擞精神又捡起一块较大的石块,十分用心的又砸向那块该死的牌子。石块还是没有按照预想的砸在牌子上,由于我用力过猛,石块直接飞到了他的额头上。 我看到了他那张丑陋的脸,一张微笑着不堪入目的脸。 我愤怒了,我决不能接受阶级敌人对我的蔑视,我开始搜寻更大更可手的打击材料。父亲过来强行把我拉回了家,不由分说拿起笤帚把我胖揍了一顿。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凄惨的哭喊声还是赢得了母亲的同情,她问事情的缘由,父亲也不说,只是低头抽烟。就这样,我的革命行动生生被父亲给扼杀了。 记得有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下了一天一夜的雪,漫山遍野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棉絮。村里的大喇叭依旧唱着早已烂熟于心的革命歌曲,只是村里的人们很少出来走动,窝在家里围着火炉取暖闲聊。 父亲在一个小篮子里装了一些酱菜,两块冻豆腐,几个窝头和一些我最爱吃的粉条,又从地窖里拿出两颗白菜。我抱着白菜,父亲拎着篮子和一小袋煤炭块,父子俩就来到了他居住的那半间草屋里。 草屋大约有十几平方米大小,一张破旧的床,一张用石块支撑着的三条腿的桌子,老式的灶台上放了些简单的餐具,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土墙上挂着一个军用挎包,一根放羊的鞭子,再有就是那串用五个子弹壳做成的风铃。我不明白如此之人怎会有如此的稀罕之物。 我踮起脚尖,用手摸了摸那串风铃,发出了"叮当"的声响,我笑了。 "不许乱动,站到一边去!"父亲大声训斥我。 "不碍事的,如果侄子喜欢就拿了去。"我又一次看见了他微笑的脸,还是丑陋的。 "这可不行,这是你的念想,不可轻易送了别人。" 他半天没有说话,拿起烟袋锅子给父亲装了一袋烟。"早也没了念想。我本就不应该活着,要是那颗炮弹不把我炸晕,而是直接落在我身上就好了。" "你可不敢这样想,老天爷叫你活着,就有让你活着的道理。" "战友们大多都走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真的不是叛徒!"他突然大哭起来。 父亲不停地在安慰他,我却一直盯着挂在墙上的那串风铃。如果它是我的,一定让建国、铁蛋他们羡慕的流口水。 临别时,父亲鼓励他一定要坚强的活下去,而我依依不舍的仍是那串风铃。 为了更好地讨生活,我们举家搬到了城里。他托人送来一个包裹,包裹里除了给父亲的一件羊皮坎肩,再就是那串让我魂牵梦绕的风铃。 这之后我就很少听到他的消息,只是看到那串风铃时,还能依稀记着那张丑陋的脸,却怎么也清晰不起来。 我最后听到他的消息是在我上了大学以后了,父亲来信说他死了。他没有等到为他落实政策的那一天,因而听父亲说他走的很痛苦,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喊:"我不是叛徒!"医生护士都说他神经了。 村里人草草的埋葬了他,就在羊角坡他那间草屋旁。 "要是那颗炮弹不把我炸晕,而是直接落在我身上就好了。"我对他的回忆,也许只有他说的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清晰些。我努力想把对他的记忆串联起来,就像那串风铃,哪怕是只有拨弄才可以响,可我始终也做不到,任凭那残缺不齐的画面像落叶一般,一片一片的在我眼前飘零。 我只能说,他属于那个年代,那个许多人用生命和鲜血洗涤的年代。 我不知道发生在他身上的故事,也无法揣摩出他内心的痛苦,枪林弹雨磨练了他,即便是面临亲人的打骂、口水、还有那块不知天高地厚石块,他都能给你微笑,尽管在当时我认为那是一张丑陋的脸发出的微笑。 我是该回老家看看去了,去找寻一下当年残存的记忆,羊群、草屋和挂着牌子弯曲的身影。站在他的墓碑旁,聆听他的故事,为他摇响只有用手拨弄才能发出声响的风铃,尽量的,尽量的在脑海中勾勒出他清晰地面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