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18日,为庆祝中国改革开放30周年,时年98岁的科斯(1910~2013,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饮誉世界的"科斯定理"创立者,西方最关注中国经济改革研究的经济学家之一,也是张五常的师友),在芝加哥大学举办"中国经济改革研讨会议",邀请张五常写一篇开场论文,发言时长2个小时。时年72岁的张五常,2007年接到任务,用了一年时间,完成了这篇《中国经济制度》,作为他学术生涯的封笔之作。 "多年来我担心思考能力走下坡路自己不知道,写出令人尴尬的学术分析。一些老了的朋友遇到这样的不幸。就算自己得天独厚,跟大自然斗法是斗不过的。《中国》一文是得意之作,向前看,这样水平的学术文章自己无法重复,再向前走,下坡必然,就此终结,仰天大笑,不亦潇洒乎" 科斯以研究产权理论和交易成本著称于世,张五常上世纪70年代末,受科斯关注中国经济改革的鼓励,回香港大学任教,从此成为中美经济理论沟通的桥梁。其学术以新制度经济学,现代产权经济学为主要方向,以基础价格理论解释世事,纵横天下。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取得举世瞩目的发展。张五常说:"如果来说这其中的问题,我可以在一周之内写出一本书;但是,如果来解释中国这些年到底作对了什么?才有这样一个经济奇迹,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极其艰难的。"因此《中国经济制度》,是他在近距离观察中国改革开放30年后,集中解释中国究竟作对了什么的学术终结之作。 他在该书中"放弃自己多年来用惯了的产权分析,转用以合约约束竞争的角度,而交易费用则变为约束竞争的费用了。"因为他意识到"中国经济制度是一连串的承包合约的组合——整个国家的经济制度是一个庞大的合约组织。"因此有了第三节《合约的一般概念》,这是他在制度经济学上的原创思想。 这里介绍的合约概念是广泛的,"一个国家的宪法是合约,私有产权、等级排列、法例管制、风俗宗教,等等,都是不同的合约安排。" 中国在改革开放前的经济模式是以等级排列(即中国的干部级别和行政设置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权利和义务)为主要的合约约束,这是在"资产本身没有权利界定的情况下,需要有这种排列界定来减低在竞争下的租值消散。"解释中国三十年来发展的重心,"是中国经济改革必须有一种转移:要从以等级权利的制度转到以资产界定权利的制度,或者说要从一种合约安排转到另一种合约安排来约束竞争。""没有经过流血的革命而做到这种合约转移,可以视为奇迹,而成功的关键,是中国用上一种刚好坐在上述两种合约之间的另一种合约,后者称为承包责任制。真正的奇迹可不是他们做到这重要的合约转移,而是他们达到的一种前所未见的经济制度。" 张先生称赞不已的经济制度,就是拉开中国改革开放大幕的农村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这是第四节《承包责任合约的演进》的主要内容。他认为,这种承包合约的出现,是中国市场形成的基础。这种承包在农村的不断推进和深化:从1978年承包责任合约开始出现,起初的承包合约中用于生产队,1981年合约由生产队到包干到户,附带着指明的产出目标,1983年合约条件改为农户担保交出一个定额,余下来的归农户所有。90年代初取消价格管制,直到2005年国家取消农业税。合约在农村的成功,提高了农业生产效率,解决了大部分人的温饱问题,并为后来的工业发展创造了大量廉价的剩余劳动力。承包合约引用到工业领域时,遇到不少困难,但中国也很快找到了促进工业发展的方法——县际竞争。 第五节《承包合约的扩张与县际竞争的兴起》。在这一节中,张五常指出:"中国的地区从上而下分七层,每层由地理界线划分,下一层必在上一层之内。最高层是国家,跟着到省、市、县、镇、村,最后到户。这七层从上而下是以承包合约串联起来的。上下连串而左右不连。地区竞争于是在同样承包责任的地区出现,即是同层的不同地区互相竞争。" 为什么在这七层中竞争的重点落到县级了?理由是:决定使用土地的权力落在县之手。对于一个发展中国家,决定土地使用的权力最重要。没有土地就没有什么可以发展。土地得到有效率的运用,其他皆次要。 中心问题仍在:为什么县与县之间的竞争会是那样激烈呢?其他国家不是也有不同层面的地区划分吗?在中国经济制度的合约结构中,究竟是哪些基本因素促成地区之间的激烈竞争的局面,从而出现了大家都见到的近于奇观的经济增长?回答这些问题是第六节的内容——《县制度的佃农分成》。 张五常在1969年以名为《佃农理论——引证于中国农业及台湾的土地改革》的博士论文轰动西方经济学界,并获得芝加哥大学政治经济学奖。其核心理论是只有界定土地为私有产权,在明晰的产权制度下,允许土地自由转让,这是使生产要素与土地发挥最大效率的不二法门。他引用到《县制度的佃农分成》中,是在明解县有土地使用权利的基础上,通过增值税与上级进行税收(他认为是租金)的分成,是最符合经济效率的经济制度设计。 在第八节《县现象的经济解释》中,张五常这样描述,由于县的经济权力最大,这一层的竞争最激烈。火上加油,权利的界定的原则无处不用。县的地理界线划分当然清楚,而县干部的权力与责任的划分来得那么清晰,县干部的奖赏按成绩算,资金率足以鼓励他们东奔西跑的招商,对他们的应酬费用也相当慷慨。今天的县无疑是一级商业机构,性质类同的商业机构必然互相竞争。 "一个县可以视作一个庞大的购物商场,由一家企业管理。租用这商场的客户可以看作县的投资者。商场租客交一个固定的最低租金(等于投资者付一个固定的地价),加一个分成租金(等于政府收的增值税),而我们知道因为分成,商场的大业主会小心的选择租客,多方面给租客提供服务。也正如商场给予有号召力的客户不少优惠条件,县对有号召力的投资者也提供不少优惠了。如果整个国家满是这样的购物商场,做类同的生意但每个商场是独立经营的,他们竞争的激烈可以断言。" 张五常认为县际竞争的制度设计,是中国经济高速发展的原因。他认为中国经济问题主要在县无权过问的事项:货币制度、外汇制度、对外政策、言论与宗教自由、国家操控的教育与医疗,传媒通讯,以及庞大的在垄断性的国企。第九节和第十节他主要讨论了这些问题,特别是汇率问题。 结语中他说:"我坚信私产与市场对社会的价值,不止四十年了,但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中国共产党的存在。从第一天起我反对通过民主投票来改革。""党领导与指挥了改革行动。然而,成功的主要原因是中国人民:刻苦、聪明、有耐力。只要能看到明天有希望,他们可以在今天忍受着巨大的艰辛。我不想在这里赞扬中国人,但我没有见过一个民族可以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那样拼搏——而还在笑。" 转眼又一个十年,科斯先生斯人已逝,但张先生在十年前写给他的这篇论文,今天读来依然让人震撼。2008年一场金融危机,影响了全球经济发展的进程。2018年,我们又要庆祝改革开放四十周年了,按照现在的说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已经进入新时代。农村土地承包之后,农民的收入是不是保持了改革初期的高速增长?新农村建设,乡村振兴计划,一个接着一个,但我们仿佛找不到农村了。张先生在后记中担心的《劳同合同法》实施了十年了,工人的工资有了较大幅度提高,但制造业衰退的问题可能已被您言中。县际竞争依然激烈,但唯GDP的考核正在改变,县际领导已不满足于制造业招商所带来的佃农分成利益,他们找到了一个让土地发挥更大价值的产业——房地产。2008年后土地财政依赖加深和房地产价格轮番上涨,给市民带来巨大的资产泡沫和精神冲击,中国经济为此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 问题还是多得让人忧愁,正如您所言,只要能看到明天的希望,这个民族依然要笑着拼搏向前。今天我们的希望——还是您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我们需要知道中国这四十年作对了什么?如何把对的发扬光大?而且不止是在经济方面,还有人民关注的其他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