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鞋掷地(44) 女娃娃们旋到舞台中央,手牵手婷婷地站成一排,两腿拧个麻花鞋尖交错着戳在地面。大嘴唇左右相连形成一道鲜红的波浪墙。娃娃们真是舞得太用力了,额角还有鼻翼间淌下的汗水在灯光下闪着亮,胸脯一挺一缩地气喘,我隐隐约约都能听到她们的喘息声。 喇叭形的光柱变成三条,一条从左一条从右一条从头顶聚焦在女娃娃们中间,慢慢地一条身影从女娃们身后升起,他在舞台中央渐渐被举高再举高,直到膝盖超过红嘴唇他才停了下。他一身笔挺的西装,一条鲜红的领带和那些红嘴唇正好相配,他左胸上别着一朵小红花。他好像稍稍有些不习惯,聚光灯照见他的双手不断抻着衣角。 后主男的双拳悬在我们的鼻梁上,我听到他的拳头咯吱咯吱响,他的气喘也加快了。我们身后有了些声音,是小公务员和司机的影子!两个大黑影拦下他们,他们指着我们的方向,在微弱的灯亮中和大黑影们连比划带说。我扯扯后主男的裤腿,我的右鞋玩命似的跟他喊,要他当心后边。可他却无视身后的危险,雄狮看水牛一般不错眼珠地盯着舞台中央的人,就等着猎物进入自己的伏击圈。 芳姑娘的声音出来解围了:"观众朋友们,我们都在期待着故事的主人公,现在有请深情一吻的主人,海龟湾黄水谷的好村长,走到我们面前,跟大家直抒胸怀吧!"那些女娃娃们闪到一边,那穿西装的人快步从梯子上走下,来到小鲍和芳姑娘中间,三条光柱交错着照着他们三个人。黑暗之中三步之内后主男就能跨上舞台,就能跨进光柱里面,就能拦腰抱住村长,逼迫他当着台下所有观众的面,掏出放一次巨龟的钱给山里的娃娃们盖学堂!他不会不同意,因为他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自己的脸。那样犟老头子这辈子的念想就了了! 猎物走进了伏击圈,雄狮做好了启动的准备,我们的牛筋底被一双干瘦的大脚在沙地上碾得生疼。村长在光柱里深深地鞠躬,他看不见台下的景象,只是用耳朵搜集着掌声。他的眼圈湿润了,这么多年来他的冒险、他的劳累、他的辛酸、他的筹划、他的算计、他的委屈、他的悲伤,总之他坚持到底决不后退!一个大男人当众擦拭眼泪,彩色的雪花突然大把大把降下来,落在芳姑娘头发上,落在小鲍肩膀上,落在村长的深色西装上。又是热烈的掌声,光柱里村长再次噙着激动的泪花深深鞠躬。他所有的努力今天得到了报答,五十年后人们依然会赞扬他,一百年后人们还会记得他,一千年后他就是这里的传说,他就是眺望大海的一尊雕像。 无论光明中的人们如何辉煌,黑暗中雄狮嗅到的只有猎物的味道。他霍地站起身一个健步跨到台下,双手按住舞台的边缘抬腿就要翻上去。村长和小鲍看到了光柱边缘伸进来的一双大手,猝不及防脸上就是一怔,芳姑娘双手攥成个疙瘩紧紧按住胸口,脸上跳出一抹惊慌。雄狮就要冲上舞台了,黒暗中闪出一条黑影一双粗大的胳膊将他拦腰抱住,往后用力一扽,借着惯性两人同时仰面摔倒在第一排马扎儿和舞台中间的空地上,后主男还压在了那个人身上。前排有人尖叫,但被后面热烈的掌声盖下去了。这是第二次我们被摔得鞋底朝天,上一回还是跟着先主男摔倒在海关大门旁边。 又一条黑影闪出来抱住后主男的头强按在地上,后主男的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唔唔唔唔喊不出来。压在下面的黑影疾速翻过身,两个人猫着腰就把我们往舞台边上拖,后主男奋力挣蹦着,我和我的右鞋拼命在地上踢蹬着。但是无济于事我们挣脱不开两个健壮的小伙子。我们被越拖越远,我听见舞台上下恢复了正常,村长缓慢的语调伴着芳姑娘银铃一般的笑声。 我们已经被拖出了会场,又是几个黑影窜上来。"快快快!公路上人太多,你们沿着沙滩往东去,越远越好别惹事儿!"我又听到了小公务员喘吁吁的声音:"别伤了刘爷爷,他只是气迷心窍!"唔唔呜呜呜呜!后主男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的胳膊被人紧抓着。我们俩一个劲儿在沙滩上挣扎着踢蹬着。我们被拖行了很远,终于停了下了。后主男喘息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周围四个壮实的后生也喘息着,他们东南西北站定把我们圈在里面。愤怒而衰老的雄狮被冷漠而健壮的群狼包围。他努力让自己站直身体维护着狮子的尊严。 "头儿,这老家伙疯了,把我手都咬出血来了!"我们身后的壮汉说。"闭嘴!"我们前面的壮汉喊道。他又看着后主男说:"大爷您别误会,我们不是警察,我们不抓您。这是现场直播!您砸场子可不行。我们签了合同得履约。"后主男吼道:"我教训自己重孙子,干你们个屁事儿!"壮汉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您这是跟谁我不管,我告诉您演出还有半小时结束,散了场您就自由了,可是现在得委屈您在这儿陪我们哥儿几个待会儿!" 又是鞋底子踩在沙子里的声音,村长的司机扽着小公务员踉跄着跑过来。小公务员摘歪到我们身边,俯在后主男的肩头吭哧带喘地低声说道:"大爷,村长不容易呀!韦驮寺用的全是锡兰进口的莹雪玉,还有河北一大片新房,都是靠贷款,放龟的收入根本不够用。房价上不去银行逼债,村长凭市府的批文向开发银行要贷款,可是现在银根紧呀,银行咬死了拆迁不完成,项目不启动一分钱不给,市长求情都没用。村长没辙呀,真断了资金链那就全完蛋了!" "大爷,那帮他妈的天使投资,听说咱是省里确立的转型经济示范园,打破头都想掺和进来,可听说银行不放贷,他们他妈的扭头跑得比兔子还快。大爷为您一个人您甘心看着全村破产吗!咱现在把项目搞起来,那北方的大导演就会签合同来拍贺岁片,到时候咱一炮打响就全活了,过几年大把大把现金流来了,别说建一所竹梯小学,十所八所也不成问题呀!" 我的右鞋说:"老头子,村长够阴够狠呀!欠一屁股债还花大钱请大明星搞大庆典死撑门面!"我说:"人都是这样,不撒小钱捡不到大钱,不成捆烧钱,谁打破头往你兜里塞钱。嘿嘿,老早以前先主男就说过的,涉险滩发横财靠的就是这么一本经!" "好你个臭小子!"我听到后主男痛骂着。"原来你们没钱天天在村民面前他妈的装蒜是吧!"我们衰老的雄狮再一次进攻了,他双膀一搡小公务员砸在正面那个壮汉身上。后主男猫着腰撞向西边的大汉,当初小皮箱就是这样在海关门前放倒了先主男。突围成功了,我们被他扽着在细细的白沙上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舞台方向奔跑着。脑后有气喘声,他挥起胳膊肘向后砸去,又一条黑影痛苦地翻倒在地上。后面的大汉紧追不舍,后主男突然侧转过身,左腿像蹦起的弹簧一样踹向身后,我看见眼前一张大脸越来越近,一尺,五寸,一寸,我居然触到了他的络腮胡子。 砰一声响,一条黑影从我身下蹿上来,和我剧烈地撞到一起,那是黑大汉粗大的胳膊肘。我用尽了所有摩擦力,还是从后主男瘦骨嶙峋的左脚上脱了出来,疾速旋转着飞向繁星密布的夜空。我听到我的右鞋在喊我:"老头子你快回来呀!" 我看到了满天星星。 我看到后主男倒栽葱似的倒在沙滩上,两个壮汉把他压倒。 我看到了满天星星。 我看到有人急急忙忙抬着一副担架冲进沙滩,那担架和先主男当初躺过的担架一模一样。担架后面小公务员搀着婆婆,婆婆哭喊着踉跄着往前跑。 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 我看到后主男被抬上担架,所有人都离开沙滩向公路跑去。 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 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重重地砸在棕榈叶上,弹了一下滑落到棕榈叶和树干的夹缝间不动了。 远处的舞台上传来女高音百灵鸟一般动听的歌唱,我听到了热烈的掌声,而我却在凄凉苦咸的海风里失去了我所有的亲人和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