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汽车,一条既熟悉又陌生的柏油路便在脚下了。在我儿时的印象中,这原是一条黄土路,不很宽,倒也平坦,两旁爬满了青藤绿蔓的蒺藜秧。孩子们光脚在这路上跑着玩,常常被蒺藜扎出血,啼叫不止。现在变成板油路了,心里便生出了一缕兴奋之感。 正值盛夏的中午,华北平原上的天气热得要命。田野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绕过一片棒子地,忽见一女人正推着满载青草的独轮小车顺着一条黄土路走着,屁股随着车子一扭一扭地摇摆着。我料想此人该是本村人,于是赶忙上前搭话。她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阵,而后十分惊喜地说道:"你可是小旺吧?" "哦,你……是柱嫂!"依着照片上的模样,我终于就认出她来了。其实我和柱嫂只是匆匆的见过一面,那还是三十年前,我随母亲回老家看望姥姥的时候。那时柱嫂还是刚过门不久的新媳妇。她个头不高,体型倒很苗条,赤红脸儿,一双滴溜溜直转的小眼睛透露着几分精明,一张灵巧的小嘴说出话来像团火似的叫人心里暖烘烘的,旺弟旺弟的叫得那个亲劲就甭提啦。如今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黧黑,眼角也刻上了几条浅浅的鱼尾纹,只有那双透露着几分精明的小眼睛依旧那么炯炯有神。我说:"柱哥在外头还好吧?时常回来探家吗?" "唉,他不回来倒也心静,回来就事多。反正这个家有他是五八,没他也是四十。"她话锋一转说:"你怎么也没提前来个电话呢?我也好去车站接你呀。" 我说来时很匆忙,电话也忘带了。 "你呀"她努努嘴瞟了我一眼说,"就光想着教书啦,难怪是个大教授呢!" 我们边走边说话。我问她现在正忙什么。她不好意思的笑笑说:"还不是整天价穷忙,光拾掇棉花就忙得喘不过气来。有嘛法啊,为了这个家,早晚得落个累死。" 我说:"拾掇棉花怎么还推着车子呢?" "回家时也好顺便割点青草喂驴啊。" 他长吁了一口气笑笑说:"柱嫂就这命,天生是个挨累的虫儿。可不比你们摇笔杆的人哩。" 跟随柱嫂进了那座古朴的青石门楼,门楼里的墙上有个小方洞,里面供奉着门神的画像。还是过去的老风俗,这里的人始终还是那么迷信。我小的时候,每逢春节,家家正房南墙上都要贴上天地爷的画像,堂屋里的锅台上方供上灶王,连场院里也要垒起一个小砖屋,当地人叫它"财神垛";里面铺上棉花和鲜艳的彩纸,再用白菜根做个棉油灯点上。不管有神没神的,也是活人一种祈福的方式吧。一进院就看见靠西墙的地方拴着一匹毛驴儿,正唳唳地叫着直朝柱嫂点头。他麻利地从车上拽下几缕青草扔过去,然后带我进屋。堂屋里,年老力衰的姨正蹲在灶下烧火,苍老的面孔淹没在一片烟气之中了。我激动地呼唤着姨,恭恭敬敬地向她鞠了一躬。她这才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拉着我的手说:"呦,是俺旺子吧?" 柱嫂叫老人家陪我说话,她自己便忙着烧火做饭去了。老人问过我父母的身体状况和家里的生活情况,似乎再无别的话说。她只说我坐了几千里地的火车一定很累了,便铺好了褥子要我歇息。我说不累,我还算年轻,不像姨这么大年纪的人不禁折腾哩。姨大约八十四五的人了,即今头发已经全白,枯皱的脸上纵横交错地刻满了核桃纹,两腮凹陷,下巴愈发显得尖了,两只大眼睛也深深地眍了下去。无论从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她年轻时候的影子了。在我的记忆里,姨年轻时是个十分俊俏的女人,高高挂挂的个头,亭亭玉立的身材,白白净净的脸庞,两弯细长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单是脚小了点,走起路来一踮一踮的。听母亲说,姨十五岁就嫁给了在北京出外的姨夫。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只是好景不长,结婚三年姨夫就猝然病故了。姨便守着刚满周岁的柱哥过日子。她昼夜不停地纺棉花、织布。单靠卖粗布维持生活,养育儿子。后来成立人民公社了,她就到生产队参加集体劳动,每年挣下的工分不比一般男劳力少。柱哥长到十八岁时,也到北京工作去了。家里只剩下姨一个人过着清锅冷灶的日子。那时候我还是个刚懂事的孩子。母亲大概是怕姨一个人太孤单,便常常打发我到姨家做伴儿,在姨家一住就是好几天。日子长了,姨和我就像母子一样了。有天晚上,我躺在被窝里,好奇地盯着她那双畸形的小脚丫说:"姨的脚怎么会长成这怪模样儿的呢?" "还不是小时候裹的。" "干嘛要裹呢?不疼吗?" "傻孩子,疼有嘛法呦,那时候脚大找不着好人家哩。"她见我一直盯着她那双扭曲得变了形的小脚丫,有些难为情了,紧忙扯过被角遮盖上了。 "姨长得这么好看,还会找不到好男人吗?" "别尽说些傻话啦。"姨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态忽而异常冷静起来,柔柔的目光痴痴地盯着那棉油灯跳动着的火苗不言语了。不知这样地呆愣了多久,她从胸腔里悠长地吁出一口气来,然后就催促我说:"赶紧蒙上被子睡觉吧,要不老马猴子该来逮小孩啦。" 我蒙在被窝里睡不着,把被子掀开一角,从缝隙里悄悄地观察着姨的动静。夜深了,她依然没有一丝睡意,又呆坐了好一会儿,便悄悄地从炕厨子里掏出针线,刺啦刺啦地纳起鞋底子来,我疑惑不解地说:"姨的脚这么小,干吗要做这么大的鞋呢?" 姨见我还醒着没睡,似乎有些诧异。便吞吞吐吐地说:"是给你柱哥做的啊。" "撒谎。"我想,才不是呢,柱子哥个子长得那么小,无论如何他的脚也没这么大的,"你一定是给哪个老爷们做的哩!" "别瞎说啦,小孩子知道个嘛呀!"姨的脸上顿时泛起了一团掩饰不住的红晕。她见我还要往下追问什么,便有意岔开话题说:"你睡不着,姨就破闷给你猜吧。" "行啊!"我拍着小手坐起来。 一条腿的梗梗梗, 两条腿的叫天明; 三条腿的佛前站, 四条腿的挖窟窿。 不知为什么,每当我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情景时,心里就要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如今,姨已经变得老态龙钟,年轻时候的丰韵全然消逝了。我愈发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梗在喉头。 柱嫂是个手脚麻利的女人。说话之间她已经把饭菜端到桌子上来了:白面油饼,四蝶炒菜。伺候好我们,她便回西屋领着孩子们吃去了。我要喊她和孩子们过来一块吃。姨阻止我说:"甭管他们,咱吃咱的。" 我觉得刚来第一顿饭大家就分开吃总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吃了几口就撂下筷子走进柱嫂的屋里。一迈门限我就愣住了,饭桌上竟是上顿剩下的馒头,米饭和咸菜条子!我嗔怪柱嫂说:"干嘛这样呢,好歹大伙也该吃一样的啊。" "嘛不一样的啊,给你做嘛你就吃嘛好啦。"她嘻嘻哈哈地笑着,顺手给我搬了把椅子,让我坐下。柱嫂屋里家具很齐全,只是电视上布满了灰尘,看样子很长时间没人动过了。西墙上挂着一面相镜子,里面多是她和孩子们的照片,我以前寄给她的那张单人照也在里面,且放置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上。北墙上挂着一张杨柳青的老画,画的两侧挂一副对联:上善若水,厚德载物。她说这字幅是本院里三爷写的。我说我还记得那个老人呢,我娘也总提起他。三爷是柱嫂院里辈分最高的一个老人。老人有文化,为人正直,在本院里也算是德高望重了,只是三年自然灾害时编了两句顺口溜:山药叶掺糠皮,永远忘不了毛主席。因此坐了二年牢。 我在柱嫂屋里刚坐了不大功夫,姨就招呼我回去吃饭。饭后姨对我说:娘亲舅大。要我一定先去看看舅舅,然后再回来住着。我点头答应了。尽管柱嫂不愿意让我急着离开,但也没什么理由留我。她对我说:"去了也甭住下,看看就回来。咱妗子抠得很,舍不得东西给人吃,咱舅又是个老顽固,见了晚辈也没点热乎气儿。" 姨和舅两个村子相距十多里地。我到舅家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这时舅和妗子刚赶着牛犁杖从地里回来,大概是才耠完棒子。舅舅依然壮实,穿着还像当年那么朴素,一身藏青色的衣服已经褪色,一双圆口布鞋也踢踏得没好模样了。妗子穿着一条灰不叽的裤子,一件无颜落色的背心子也穿得麻花了,大大小小的窟窿里露出肉来。她的体格似乎不很好,走起路来左右摇晃着,酷似一台将要散架的木车子。进了屋,我便从提包里拿出给老人的东西来,妗子立刻乐得合不拢嘴了,直夸我懂孝道,有出息。舅舅掂量着我给他的那两条"紫云"说:"这是在哪里买来的?" "集上。"我说,"一家食杂店里。" "唉,咱一个普通百姓怎么能抽这么好的烟哩?"说着便打发孙子把烟退回去了。自己从烟荷包里捏出一捏旱烟,用旧报纸卷了个喇叭叼在嘴上。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舅舅当了几十年乡干部,为工作奔波了大半辈子,如今退休了,也该好好享受了。想不到他连这么几盒香烟也舍不得抽。他问我几个儿子,我说三个。他脸上顿时出现了笑容:"这就好,过的就是小子的日子哩!" 我顺便问起表兄弟们的情况。舅说都挺好。三个大的都在城里工作,家里三个侍弄点地,日子都混得不大厘,而且每个屋里都是有个小子。眼下就剩小六没成家了,不过房子也给他预备好啦。 "小子多当吗?"妗子插进来,"结了婚都一个个地像燕子似的出飞啦,撂下一大堆饥荒还得叫老人还。都是些个要账鬼哩。" "老娘们家就是头上长见识短!"舅舅白了妗子一眼说"不管怎么说,还是膝下有一伙子人好,起码死了有几个上坟燎草的。"舅又问我这次回来上过坟没有。我瑶瑶头说:我家那些老坟都在闹洪水那年压到大 埝底下了,如今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了。记得我们家也有一片很大的坟茔地,里面除了大大小小的土坟包子,再就是零零星星的枣树、杜梨树以及狗尾巴草、黄花菜之类的杂草;刺猬、蜥蜴、长虫不时地在杂草间出没。茔地下边是一片板结的河滩地。地面上泛着一层白花花的碱渍,生长着丛丛簇簇的红荆和芦苇。其间有一个荒芜的土岗子,土岗子上有许多碎砖烂瓦以及瓷器的残片。父亲每逢带着我到茔地上坟时,总要指点着那片土岗子告诉我说:那是早年间六十年还甲子时遗留下来的。据说古时候的人很讲究孝道,儿女们不忍心把六十岁的父母活活埋葬,便偷偷地在这地方挖个地窨子把老人藏在里面,每天给他们送饭食,直到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为止。原来,这土岗子下面不仅深埋着前人的骨骸,也深藏着这么神秘的传说呢! "家里没人照顾着就是不行!"舅对我说,"你退休以后干脆搬回来吧,落叶归根啊!你们的祖坟可都在这里哩!" "咦,那可不是说着玩里!"妗子又插了进来,"咱旺三个小子,回来就要三处新宅子,得多少钱?拿得起吗?咱要是有钱帮外甥一把倒也行。" 我知道,妗子不希望我搬回来,大概是怕我沾着她什么。其实我压根也没做过搬回老家的打算。在东北生活了几十年已经习惯了,根本不想再挪动了,况且折腾起来又没那么容易。我见舅有为难之色,便把话题转到柱嫂家的日子上来了。 舅舅说:这几年柱嫂家的日子可是没比的啦。家里要嘛有嘛,手头又有钱。单是给大儿子盖那处瓦房就花了十几万块。不过柱嫂着实吃了好些累,光垫房身就花了十多年的功夫呢。 我不解地说:"怎么费了那么大的劲呢?" "不记得了吧,那房身地原来是个大坑哩。"舅说,"你柱嫂一有空就用小推车往坑里推土。后来生叫她一点一点地垫平啦。" 我想起来了,柱嫂那老宅子旁边的确是个大坑,大约有两三人深,里面蓄满了水。蛤蟆、泥鳅在里边生息敷衍。水面上浮着一层暗绿色的藻类植物,时时散发出腥臊的气味。我简直不敢想象,一个女人把偌大的水坑垫起来,该付出多大的力气啊! "甭看你柱嫂是个女人家,可一般男人也比不上她的武艺子哩"舅舅告诉我说,柱嫂不但能干,而且很有心胸。盖房子,娶儿媳妇都是她一手操办的,一点也没用柱哥插手。前些年孩子们小,日子不行,柱嫂除了在生产队劳动,还开了个小卖铺,常常一个人半夜起来推着独轮车到镇上进货,回到家鸡才叫头遍,早晨下地干活一点也不耽误。 "嗨,哪个老娘们家不是那样干的呢?"妗子不服气地说。 我早就听母亲说过,妗子也着实有一身的能耐,也很孝顺。前些年舅工作在外,常年不着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靠妗子一个人撑着。她一个人当女又当男,可是受了点好累呢。据说我姥姥去世时,正赶上舅南在方出差,等他赶回来奔丧时,老人的尸体已经腐臭了。丧事都是妗子张罗着办的,吹吹打打地热闹了好几天,好风光呢。 "操心受累你应该的!"舅不耐烦地说,"不然俺要你这傻老娘们有吗用呢?" 妗子立刻哑了,赶忙默默地生火做饭去了。 听母亲说过,妗子是舅舅订婚时在瓷壶里抓阄抓来的。那时候舅舅家的光景蛮不错的,明三暗五的大瓦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青砖大门楼,家里有地又有马车,日子很红火,加上舅舅是个独生子,并且在本村学堂里念书。于是主动上门求亲的人很多。最后老爷想了个主意,选出三个姑娘,把他们的名字分别写在纸条上,再团成团儿放在瓷壶里,让舅舅伸进手去抓,抓着哪个就娶哪个。结果舅一伸手就把妗子抓出来了。结婚那年舅才十六。婚后第二年,舅就到乡政府工作去了。后来妗子相继生了六个小子,坐了六回月子,舅舅从来也没帮妗子洗过一回戒子,也没给妗子倒过一回尿盆子。妗子从来也没抱怨过舅舅。 晚上,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了,总觉得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缠搅着,倒不像小时候住姥姥家那么踏实了。 第二天刚吃过早饭,柱嫂就打发闺女来接我了。妗子并不阻拦,舅舅也没有强留。于是我便跟着侄女回柱嫂家了。 柱嫂见我回来了便很兴奋:"这回就哪也别去啦,柱嫂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这天晚饭没再分开,全家人都在堂屋一张桌子上吃的。饭还没吃完,柱嫂就开始分派第二天的活计了:大小子去东地耠谷子,二小子去南地浇棒子,她领着媳妇、闺女拾掇棉花。孩子们都顺从地答应着。吃过晚饭已经十点多钟了,柱嫂抱过一套没沾过身的被褥给我铺好,叫我早些休息。把我安顿好了,她才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柱嫂早已呼喊着孩子们下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姨两个人。姨在家也闲不着,踮着尖尖的小脚在院子里摸索些零碎活儿。姨的脊背已经驼得很厉害了。我依稀觉得她宛若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大包袱,整个身躯俨然一只弓着腰的黑猩猩,正步履蹒跚地走在一条荆棘丛生的山路上。我默默地凝视着她那佝偻的身影,猛然意识到,她在这条路上已经跋涉了很久,很久,如今已奔波得精疲力竭了。说不定哪个早晨后晌就要猝然倒下再也爬不起来了。我甚至恍惚觉得,她的灵魂已经脱身而去,只空留下一具驱壳等待着时间的侵蚀。我深深地感到岁月的残酷。一种无可抗拒的悲凉之感袭上了我的心头。人啊,匆匆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要匆匆地离去,而一辈子忙忙碌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人都是这样的。"姨笑着对我说,"少不省力老不省心哟。" "姨老了也并不省力啊。"我不无感慨地说。 "还不是生怕他们把日子混到人眼下哩。"接下来便絮絮叨叨地评说起柱嫂来了,"你柱嫂倒是能干,也不怕吃辛苦,待人热心肠。你铺盖的被褥就是她特意为你预备好的。这娘们就是不知节俭,爱穿戴,连媳妇带闺女光是穿衣裳一年到头就浪费很多钱哩。这么大手大脚的,也不想想,眼看着二小子也该寻媳妇啦,不多积攒点钱行呗?" 我劝姨说:"都是黄土埋到脖梗子的人啦,尽量少管他们的事吧,保养好自个儿的身体要紧。"她却不服气地说:"那怎么行哩?由着她们的性子胡来,非把日子混杂了不可哩!" "你这是何苦的呢,操心费劲也不见得叫人家满意啊。" "管她满不满意呢。反正有你柱哥在,那娘们好歹不敢拿我不当。回去跟你娘说吧,我嘛都挺好,甭惦记我。现在我嘛也不缺,连装老衣裳也预备好啦。"说着,她把西厢房的门推开,指着里面的一口大红棺材说,"这是你柱哥给我预备的。" 我茫然的望着那口棺材,只觉得许多话梗在喉头,一字也吐不出了。 "还是柏木的哩!"姨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莫大的满足与慰藉。 我顿然感到一阵酸楚。姨守了一辈子寡,受了一辈子累,难道就是为了这么几块破木头板子吗?我简直要歇斯底里的狂吼了。 这几天来,我总觉得和姨在一起便是一种无端的痛苦。于是我常常独自徘徊到大街上。街上空寂异常。不必说年轻人,就连老人和孩子也没有闲逛的;只有几颗孤零零的老椿树默默地站在路边上,枝头上偶尔发出一两声蝉鸣,是那么单调,那么无力。 这天柱嫂从地里回来得早,但天也傍黑了。她匆忙地洗了把脸,就吆喝着闺女抱柴禾烧火,让儿媳妇喂驴。自己去食杂店买挂面。回来便笑嘻嘻地对我说:"一定叫你这教书先生挨饿啦。要是饿坏了你,柱嫂可担待不起哩!" 柱嫂似乎觉察到我抑郁的心情,吃晚饭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旺弟在家里干呆着也没意思,我看明天干脆跟我上地里转转吧,免得在家里闷得慌。"还没等我开口,姨就忙阻止道:"俺旺小子坐椅子坐惯啦,才不跟你们去地里吃那个累呢。" 我说没事,庄家活儿我也干过的。柱嫂也赶紧附和着说:"是啊,旺弟当农民时可是个了不起的棒劳力哩。就是现在放假了还常常帮着弟妹干地里活呢。可不像你那儿子懒得像只猴。" "就是你嘴会说!"姨白了柱嫂一眼不作声了。 第二天我便兴冲冲地跟着柱嫂下地拾掇棉花去了。这天上午天气格外好,柱嫂的情绪也格外好。她换了一身新衣裳,白底碎花的衬衫,蓝地暗条的单裤,似乎一下子年轻了许多。她告诉我如何给棉花掐尖、打叉子、抓虫子,我很快就会了。在棉花地里,有说有笑,一边干活,一边唱歌。我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到了下午,天空忽然阴沉下来了,没有风,天气闷热,一钻进一人来高的棉花棵子里就觉得透不过气来了,柱嫂见我热得大汗淋漓,便用近乎命令的口吻对我说:"赶紧把上衣脱了,光着膀子吧。"她自己也扒去了花衬衫,只穿件贴身的小背心儿,胸前那对奶子一颤一颤地支棱出来。这时候侄女和侄媳妇已经干到前面去了,只剩柱嫂和我在后面边干活边说话。她说今年棉花特强,粮食作物不行;来年人们肯定还要往棉花上怃,而她却要多种棒子,保准有账算。我说怎么不种点山药呢?她说现在人都往钱上盯,种那玩艺儿出不了几个纸儿,不上算。我说小时候我最爱吃山药,常常睡觉时还要搂在被窝吃。她见我对山药感兴趣,便笑着对我说:"旺弟想吃那东西还不容易吗,明年咱就种它二亩。到时候你来了,柱嫂专门给你煮着吃,烀着吃,准保叫你吃个够哩!"我说:"那好啊!" "过二年你再回来看看吧。到时候咱再盖上三间大瓦房,给二小子娶个媳妇,小两口生个大胖小子。咱家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柱嫂请你上城里吃大酒店不成问题。"说着,她便开怀地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自信与自豪。她接着又说,"只怕旺弟走了,再也不会回来,把柱嫂忘到脑后去了啊!" "怎么会呢,嫂子待我像亲兄弟一样,我又怎么会忘了嫂子呢!" "嗬,真不愧是个大教授啊,说出话来也叫人心里暖和哩!"她瞟了我一眼笑了,笑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我这才发现,她眼角的皱纹已是那么深,那么密了:"柱嫂也显老了啊。" "哪能不老哩,成天价牛马似的卖命,还要事事操心。"说到这儿,她长叹了一口气,"咱这种家庭的女人难哩。" 柱嫂说的是实情话。华北这一带一直沿袭着一种风习:大凡在外工作的男人往往在当地寻个农家媳妇,大概是为了照顾老人。而大闺女们偏偏愿意嫁个在外工作的。双方结婚不久,男人便去城里上班了,家里所有的活计都扔给新过门的媳妇了。即便逢年过节回来一趟,住上十天半月的也帮女人干不了什么。于是,女人就成了家庭的支柱,什么活都得干,什么心都得操,像这类家庭的女人又谈何容易呢?柱嫂告诉我说,这些年柱哥一直在外头工作,家里的担子都由她一人来挑,整天价起早贪黑忙活,可家里外头的活也没完没了。单是棉花就缠死人,左一遍又一遍地掐尖、打叉、抓虫子、喷农药,简直叫人忙死。特别是棉铃虫生长的旺期,农药桶就得整天长在后脊梁上。她曾好几次打药中毒,险些丢了性命。我劝她说:"如今日子好过了,往后千万别再那么拼命了。" "不拼命行吗?混不出个名堂来叫邻居们瞧不起哩!" "可也要注意身体啊。"我不无同情地看着她,"再这样下去,柱嫂的体格就完了啊。" 听了我的话,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她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我说,"旺弟,柱嫂这辈子活得冤,心里苦啊。"说着,她一头扑到了我的怀里,两行热泪扑簌扑簌地流了出来。我下意识地把她推开。她转过脸去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家里,有谁把俺当个女人啊。" "柱哥对你不好吗?" "他,他是心疼人的男人吗?每次回来,不是俺这不好,就是俺那不对的,急了眼还要伸手打人。倒不如他不回来,家里清静些。"柱嫂还对我说,她虽然念的书少,可她特别喜欢有文化的人,起码知书达理,知冷知热的。 "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过了这么些年呢?"我有些为柱嫂不平了。 "你是说俺俩离婚吗?"她马上转过脸来,睁大了眼睛说,"那才不能哩!俺娘在世时常说:好马不备双鞍,好女不嫁二夫。两个人好歹事小,名声事大呢!" 多么荒谬的理念!我觉得,在沉重的生活面前,她无愧于一个坚强的女性,而在因袭的世俗面前;他却是一个懦弱的女人。我忽然觉得,她的灵魂深处有一只弱小的蚂蚁,在一方狭小的天地里漫无目的地爬行了许久许久,始终也没爬出她为自己划定的那个圈子。可我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 "旺,你要是真的理解柱嫂,心疼柱嫂,退了休就搬回来吧,咱姐弟常在一起说说心里话,俺心里也敞亮啊。" 看着她那充满了渴望与期待的目光,我点点头,算是给她一份安慰。 天空渐渐黑下来了。突然炸响了一声闷雷,紧接着铜钱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打得棉花叶子哗哗作响。顷刻间田野里变得一片迷茫,各种农作物都淹没在雨雾之中了。我们只好踏着泥泞的小路朝村子走来。经过她家首蓿地的时候,柱嫂叫我和孩子们往前走,自己把小推车停了下来。我以为她要解手,就不回头地跟着孩子们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回头看时,只见她推着满满的一小车首蓿一步一滑地往前移动着。我看着她那吃力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了,便返回去帮她推着车子,不料这一推反而把小车推翻到了路边的水沟里,我慌忙不知所措了。 "哟,瞧你急得那样子!"柱嫂一边笑着一边下到水沟里,用肩膀一抗,那车子便上来了。接着把翻下去的首蓿连泥带水地装到车上,自己一边推着,一边笑着说:"旺弟就是比你柱哥强,知道疼人哩。" 回到家的时候,我们都被淋成落汤鸡了。柱嫂放下车子,赶忙给我打来了一盆洗脚水,随后又从衣柜里翻出柱哥的衣裳叫我换上。她一再抱怨自己说:"这是怎么说的呢,叫旺弟跟着俺受罪,柱嫂过意不去哩!" "反正你就是嘴巧。"姨狠狠地剜了柱嫂一眼。柱嫂只是笑笑,没再言语。 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了。柱嫂似乎也很久没能入睡,她屋里的灯一直亮着。直到熄灯以后,还隐约传来她那沉重的叹息声。 到了半夜光景,姨霍地坐起来,打开电灯就往柱嫂屋里闯。很快又回来了,自言自语地嘟哝着:"都是王八羔子们把人吓破胆啦。" 我问姨出了什么事。她说刚才做了个恶梦,梦见柱哥回来了,又跟柱嫂打架了。姨告诉我说,柱哥一回来两个人就又打又闹,闹得叫人害怕。我说:两个人常年过着牛郎织女似的生活,难得到一起一回,亲还亲不过来呢,为什么还要不和气呢?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柱嫂是个不很安分的女人,前些年村里办了个笔厂,从外乡里请来一个师傅,那男人识文断字的有文化,收了几个徒弟。柱嫂也去跟人家学徒,没想到后来就跟那个野小子勾搭上了。"姨叹了口气说:"这娘们年轻时不守本分。你柱哥知道了就要拿刀捅了她。一直闹腾了好几年。" "现在柱嫂还那样吗?" "现在不啦,岁数也大了,都当上奶奶了啊。"姨告诉我,那年出事时惊动了很多人,连院里的三爷也出面了。至于柱嫂的出轨,我也曾听母亲说过的,柱嫂是个聪明人,念初中时学习很好,只是家里不认可供一个闺女家上学,等到中学毕业不久,也不问柱嫂愿不愿意,家里就生把柱嫂嫁给在外工作的柱哥了,柱哥是个没多少文化的大老粗,又不知道疼爱柱嫂。柱嫂产生异心也就不稀奇了。 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我在柱嫂家也住了半个多月。在这十几天的时间里,我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一直压迫着我的心,让我常常感到烦乱不安。无论如何我也决计返回东北了。柱嫂十分惊诧地问:"干嘛这么急着走呢,是俺家条件不好,还是柱嫂没待承好你哩?" "不是,学校就要开学了,我该回去上班啦。" "那……你啥时候再回来啊?"柱嫂紧紧地盯着我说,"退了休能搬回来吗?" 我不知可否地笑笑说:"尽量争取吧。" 晚上,柱嫂给我送过来一个布包。里面是她给我和孩子们做的几双布鞋,还有一件红格子衬衫,是她特意到集上给我老婆买的。她说:"千里捎鹅毛,多少是俺的一点心意吧。" 第二天清早,她又亲自去枣行里打来一筐大枣,选了些又大又亮的装进我的提包里。她说东北没有这东西,带回去让孩子们尝个鲜儿。我拎起沉甸甸的提包,心里也忽而沉甸甸的了。 柱嫂和孩子们一直把我送到村口上。我临要上汽车的时候竟发现她的眼睛湿润了,分明有泪珠在眼眶里转动着了。她最后有力的冲我挥了一下手说:"你走吧。" 我的视线也不自觉地模糊了,眼前依稀现出一条泥泞的黄土小路来,一个女人正推着一辆负荷沉重的独轮小车艰难地移动着。那吱呀吱呀的叫声仿佛一支古老的歌谣伴随着她。渐渐地,那女人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仿佛一只蚂蚁缓缓地蠕动着。那或许就是柱嫂的身影,或是姨和妗子的身影吧。我的心顿然往下一沉,滚烫的泪水潸然而下了。啊,女人,黄土地上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