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屈原 影子 八百里的疆域有多么的辽阔,我无从查起,莽莽苍苍的关中平原南麓横依着秦岭山脉,阻断了南北的湍流,秦泉自此也就分流南北,黑河流进了关中,只有蒲川连着椒溪渝渝的流向了汉江,蜀南城中一如既往的萧条,所有的版壁门里留着两只窗眼无端的望着苍天,门口洞开,直溜溜的油条卷,打着旋儿在锅里翻了两翻,夹着葱花的香味儿诱来了无数的乞人,扛着褡裢的,背着背篓的,推着独轮的,挑着箩箩儿的,男人们叫着喊着,婆姨无奈的抚摸着将睡未醒的细伢子,含着泪给崽儿的发髻上插上草标…… 椒溪河就这样流着,数不过来的脚板子印照在了水里,同椒溪一样蒲河也是发源于秦岭南山的哪个坡上,一眼清泉流经了无数的岁月,饮饱了世代的路人,或许,只有秦岭才记得清往来的征战,北守望着关中南守望着汉源,下路听说闹了饥荒,流民不畏生死也没有目的,他们只有双眼睛看着脚下,还有双脚板踏着路面,川北的熊家梁上已经养不活人了,兄弟三个裹在流民中一路逃难,可能在历史上听说过,窄乡迁宽乡的时候是四川填的陕西吧,眼望着小麦磨得麸子,巴巴的熬顿糊糊活命,就这一袭执念,踏遍了细腰子石头铺就的巴山蜀道,磨破了脚底板子下的水泡渗血化脓,蜀道有多长能用脚板来丈量,这个我未曾走过,先人们窥测的生路,后辈只是莫名的凝在心一条神话过的脊…… 清末的天地在记忆中是一片昏暗,说不清是不是一路上还有些风沙迷眼,人们的眼里常常都带着鲜活的颜色,血红中布满了黑丝,脸上泛着土黄,牙齿直利利的暴露在嘴外,狰狞的面目上已然看不出一点中国人固有面容了,只有鼻骨,颧骨,颌骨构成的直线伦廓,咬紧了牙关,就这样走着,一步又一步,一尺再一尺,###也就是这样把生后的安息之地,从重庆开县竹竿坝子罗到了陕西南麓的那么个湾里,这个湾里放眼出去,层峦叠嶂的山场上,镶满了波光淋漓的上好的水田,苍劲的草木交辉着翠幽幽的秧苗儿在微风的四时抚育中拔节有声,水田里春秋映滟,随着一声朝牧的晨鸣,水牛在田埂上笨拙而又短促的吭出股股白雾,破冰后不论早出还是晚归,踏在田埂上都松软了不少,但却填上几脚泥泞,或许,是太早了吧,雾霭染的天山一色,春旭的日头一般都会在雾后面懒懒点上一笔石榴色的鸭蛋红,每每也就是这个时候人们才会跟随在牛的后面,扛上个犁辕,在田中错落有致的画上杂色,不管天地间的颜色是多么纯粹还是多么杂乱,然亦是无法掩盖眼前那一方墓碑,碑下芝兰相绕,左右两颗常青松鹤然而立,识字的人说:碑文上写的耕读传家的纲常,前人是个凿石头的,所以才会选到这么好的料子石打碑! 在那一方,也在身前时立下了生后的归宿给后人审阅,但我至今未曾好好审视过,我唯一能够鉴赏的只有遗留下的那一座四合天井,一排水磨石条子铺就的跑马梯上方一排"一"字三间的槽门,面东而开,昭显着紫气东来的蓬勃景象,象征着子嗣在这一方能够兴旺,也诠释着旭日未曾平明就能接受到阳光雨露!槽门里盘龙柱也是一溜儿排开的,绕着盘龙柱,木镶石砖的牙梯,隔断了进门的视线,也通向了南北两厢房上下的要道,厢廊尽头白十字匍匐雕花栏杆盘根交错的镶嵌在兀自卓然的两角楼的甍宇下方,角楼抢出院外城垣的高度,飞檐上镇着狴犴兽面,登楼依栏既有屋宇下的紧密,也有目穷方圆的旷然! 槽门里,中堂大门上直笔隶书题就的"礼耕义种"或许是先辈们对世薄窥破后的淡然,也或许是对后人单纯的警戒,匾额高出院落中间天井里隐壁插屏数倍,正堂屋檐下的穿墙游廊横通两厢房,游廊折角处扶手梯镶在墙里,转上了二层,二层壁窗落地,屋间隔着隐柱,隐柱下枕着镇磴,廊檐下的月台铺着木椽,椽下打挑,挑下立栋,栋上横梁,远观高低错落,进门屋宇轩昂! 门首两尊饕餮兽面衔吐铜环,大门终年紧闭,只有两翼门共人出入,北洋政府末年流寇肆掠,民国十二年,槽门在乱枪中被打开了…… 似曾是一个晚晴的午后,老汉们惯例巡视在田埂阡陌,余晖下的黄昏似画如梦,宛如在眼里翻开了一部历年沉静的古卷,古卷中勾勒出山峦雾霭,水墨般的写意,情景在幽风飚起的微尘里渐渐逼真,远远近近的马蹄声,踏响了枯草,为首的是一个关中汉子,魁梧,粗狂,黝黑的脸庞下面,着一领灰白的短袄,相衬着方圆的色调。汉子微微一摆手,马队缓了下来,道旁的田埂上三五几个同样佝偻老汉都在用艾叶搓着棉线点烟锅,一个老汉不知是惊了马啸,还是急于让道,一个趔趄滚下草垛,马队也是同样警惕的望着老汉,四目交视相顾无语…… 半晌过后"掌柜的,得似姓熊?"关中汉子礼貌的拱了拱手,"娃,你是哪个当子的?"老汉回敬的举了下锄把,"路过,可下华阳哩,"关中汉子顺手向南一挥"得似从这哒借道?"老汉一愣聚了一口浓烟,把烟杆在脚底上磕了磕,"借道?!"老汉的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但是周遭的空气彷佛瞬间就凝结了,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空中,马匹死一般静站着,烟锅上火星也都停止了燃烧,那个军匪难辨的年代,不同的勾当都有不同行话,谁也说不清行路的流民是在赶着哪个趟儿,老汉若无其事的,再次拿起烟锅,在布袋里紧挖着烟叶末子,"这是筹的哪家货?"火镰在手上反正就是打不着了,关中汉子跳下了马背掏了个洋火,凭空一划双手捧过来触在烟锅子上道:"毛尖,筹点毛尖。"老汉的笑容花一般绽开在脸上道:"哦,原来是茶标掌柜的。""什么标,走个散马而已。"汉子跳上马背急急的打了一鞭,一阵烟尘风般的远走了。 老汉愣愣的站在原地,望着马队离开的方向,殊不知这样的对视仅在数年里的同样一个午后续写了,然而,就这样改变了,那些当改变的和不当改变的所有…… 一
上河的郑家大院里暮色俨然,来来去去匆忙的行走的不同的人,都带着点严肃的神情,上河的郑家是几十里驿站的大户,二十里一驿站的川陕主干道随着蒲河向前蜿蜒,道旁的蒲河在这一方就这样蜿蜒的流着,沉静而无声,如同此时的郑家大院里的各色人等一样忙碌,沉静而无声,郑老太夫人仙逝,对于蒲河来说只不过是一位高寿隆德的尊考和这个世界做着最后永别,这样高寿隆德的老人每年都有仙逝的,仪式永远都是一样的隆重,神色也都是一样的严肃,街坊左邻不分贵贱都往这里紧赶慢赶,进门来先是面北在正堂上对着观音神龛点上一柱祈福香,超度老夫人在冥冥之中也可感受安康吉祥,老夫人后半世里几乎都在吃斋礼佛,此时的观音抿嘴慈爱的望着眼前的众生,对这同样慈祥的老人留了如何一程最后的挽念呢?只有两盏佛灯油油的亮着。 灵堂立在院场上,匆匆滑落的夕阳渲染过远山的轮廓,点着了一堆又一堆的篝火,驱赶着空中结冰的阴冷。一天下来人们的脚步也都慢了些许,小叶后或者是默认了老人已然离逝的缘故吧,灶头上依稀可听到女人的笑声: "他二叔家的"一个椭圆的脸,闪烁的两只眼睛豆光熠熠,"明晌的十八桌开,咋样..." "莫要盘算些少累的估摸,"灶下添柴的女人捂着面门扇开了烟尘,"明早些的就是满桌席口的势儿!" "家大业大,这些天来开桌就好比流水,一轮子一轮子的来去,一棚一棚的散人!" 诚然,"家大业大"不只是邻里的感叹,更多的是富贵的写照,正是这写照,附庸这般家业的左邻从门户相及到九流末支,在灯酒一时的又一次飨客宴席里,东方最后一颗星辰散尽了清辉,天色一层层的透明,将云霭的边缘镀上了金泽…… 灵堂上一夜的锣鼓声,没有节奏的还在回荡,此刻,在人脸上的酒意显然再加了一幕,醉眼浮赤的面色,不是余兴未尽而是憔悴,守灵一夜,晨起,主人家的装扮和来客已经相当分明了,合家男女全是淡装缟素,背后垂着长长的白绫,汉人乡俗不论显贵与否,戴孝在身,逢人必拜,以之为"丧礼",郑家院里的少年后生,逢人也就一跪拜回礼,当家的走访了近边的几位教书先生,请来司客写帖子,司客一到,安排的执事便有了主持,来客先是由司客接待,进门就是一嗓子:"来客了……" 主家内的姑娘媳妇就奉茶的奉茶,添水的添水,忙的不亦乐乎,这样的仪式多半是客招待客,人越来越多,屋里次第间也就多了不同的摊子娱乐:牌九,麻将,象棋,三五个聊闲的,七八个说笑的,更多的是与背景气氛相异的无状,在这个时候人们眼里的仪式也就只是仪式了,除了本家至亲还在棺木下上香外,其余的是一片其乐融融。 仪式最后回来的是灵堂上先人的长孙,郑家的长子,郑朝郎。观名如阅人,朝郎顾名思义是有点"无限朱门生饿殍,几多白身出朝郎"的警语,然而,郑朝郎也没有辱没这个名色,自冲龄读书,总角习武,而今未足簪英已坐到了布政司衙门的正使,换下了一身戎装,素缟的装扮却更为清俊了三分,本来端庄的脸颊也儒雅了,手里的佩刀换成了折扇,不由得风流倜傥。 朝郎亦不例外,先是在观音神龛前点上了一炷香,回身又在灵堂下点上了一炷香,四周的闲人这都渐渐的围了起来,在灵堂下把棺木合了一个圈,紧着朝郎的一个又一个的动作,目光也是一个端点又一个端点的移动,女人们则是低着脸怕人看见,却又要偷偷的转着眸子暗暗的瞧着,不知不觉的红霞染上了面容,年轻的姑娘在远远近近的掂着脚尖,拉长了脖子,投来满脸的好奇。一躲水汪汪的日头,不偏不斜的打了一道光晕,刚好泛在众人的中央。 等到所有的过场走完之后,也不免俗的,从衣袖里抽出一方丝巾,抹了抹眼角,旋即便是谈笑风生的和善。掌柜的迎了出来,顺手接过长衫,掌柜夫人撕开了白绫在身后给朝郎的头上绑去,"爹娘,儿回来迟了,莫尽下孝道。" 父亲倒是不失时宜:"自古忠孝不可两全,我儿现今身居军职,大丈夫兀自家念不断,岂可建功?" "才到屋里就是你的大道理,"母亲怜爱的扶过胳膊"一路上还安宁么?这官道又莫通,妈是不放心你再走了,就多扎些时候。" "嗯,还算顺当,路上就是崎岖了些,自个儿仔细点倒也罢了。" 说话间,掌厨的吆喝着:"安席宴了,搭桌子的执事了。"母亲扶着朝郎总灵堂出来,"陪你爹爹好好喝两盅。难得回屋一回,你大那呀,嘴巴死硬不言传,灯底下把你的信,是一个人关上门翻了又翻……" 郑朝郎闻说沉静了片刻,如何言语,只再一次形式的抽出丝巾展了展额角脸侧,母亲见状也值得玩转的话锋,面容依旧慈爱的微笑着,随众人的身影,徐步进了内堂,在内堂的一间精致的齐楚小阁里,朝郎的父亲坐上了首席,左首是本家的几位叔伯,陪着历年的世交,身边倒是同辈的兄弟簇拥着,推杯换盏。兄弟们虽是同这位仕宦如意的大哥私见且少,心内的艳慕却不少半分。 "大哥,"曹家的二小子,起身端杯一饮而尽,"咦,怎么不见大嫂回来?" "大嫂?是说我的内子么?正好未娶哩!" "大哥英俊非常还少得了女娃娃,是不是花酒喝多了,庸脂俗粉又入不了法眼?"陈家三个哥儿顿了顿,故意挑眉一笑。在这帮兄弟中最年少顽皮的就是这位三哥,读书的时候,先生没有他这个后生道理长,多半时间都是皱着眼皮挠须。朝郎自然也晓得,鉴于这个场合也只能无端的陪着笑笑。然郑家二少元卿却少了兄长的干练含蓄,接过酒杯碰了一下,"该不是花柳街上的座上宾吧,这个班熟悉的我们哥儿几个倒是少见。"话音还未落,背后敬酒的一个内家姑娘的脸上,早涨的酒红一层,站立不安的一晃,打翻了元卿手里的酒杯,母亲识趣的接过酒壶,世俗道德来说,无酒不成礼仪,敬酒的本应是主家,在这样高朋满座,又是得意荣归的当口,三分酒意七分嬉闹倒也见怪不怪,听到这时还未发一言,捂着嘴干咳了几声,警示的看了一眼元卿。 "你们兄弟多年不曾见面,多喝点,多喝点!"母亲拉起朝郎倒满酒,:"你曹家伯伯。"指了指父亲右近的长者,这位忠厚的长者满脸笑意的起身饮了一下,"这是你陈家,"翻眼看了看父亲,"叔叔,给你这位叔叔敬上一杯。"朝郎接过酒,躬了躬身,对面的中年人了,略显尴尬的一笑,父亲摆摆手:"让年轻人自个儿闹腾去吧。"母亲将酒壶放在父亲的面前,款款挽着身后的姑娘坐到别桌,陪着女眷们打着哈哈猜拳去了。酒话女人们是不便多言的。 一巡酒后,隆冬正午的天光并不是多么明亮,收拾完桌上的杯盘,朝郎随着父亲走进了里宅。 "我听说,革命风潮是一浪紧过一浪。"父亲眼神显的淡然,朝郎却还未窥破父亲心中的疑虑。 "城里的枪打乱杆了,督军衙门成天的寻匪军,镇尉各司,明以执令为由,其实都是在盘算自伙儿,各顾各的。"倒也神色自若的回答着。 "也就是一缕微风便可燎原?"尽进一步压上了话头。 "是的,但是……"没往下再说,至于但是之后哑然了。 "满洲国要去东北,我们陕南离皇恩浩荡,可是太远了。"父亲罗了罗椅子指着朝郎就叫声:"坐吧。" 朝郎便直着上身做到父亲身边,"我想说,这革命你怎么看?" "儿子以为这回不同拳匪,是一回思潮,新的历史的续篇。" "莫要文里文气的,重要的是怎的打算?" "父亲"先是一愣,接下来并不是下意识的叫:"大!"而是一改故旧的神态,"父亲,我是这么认为的,正因为我们偏安一隅,也是个机遇,革命,革过原非草木不生为咯也未必生无聊奈,革命也罢,为革也罢,不能失了这一根基。" "你是说……"你父亲开口便打断了的提议,"随则谋逆,返者背时。隔岸暂先耐上一耐。"朝郎是愈发激昂陈词。本以为一句可以搪塞父亲追问的戏言,在激昂的陈词中已是掷地感慨且无懈可击的预见了。在父亲的心里儿子大了。见底和仕途远超乎自己的想象。先耐上一耐,也就在父亲内心做出先耐上一耐的举措庄院里必定要深沟高垒的检修一翻。顺接着,便是盘算用人。庄客里哪个是新来的?哪个是跟定这个庄院的?陕南乡音乡俗都随四川,庄客叫的是客家子,至于客家子,客随主便,至于东家呢,带客以礼,主客分明,上下得当,略有君仁臣忠,大义朝国的意思。使唤起来也不至于别扭,诸事的体面周到也都得仰仗庄客。古以来都是有百客而无百主,臣工率宾,定龙为一!老头就这样沉默着,庄院在怎样的坚固,统摄的还是装晕那具体的人。 只吃一顿,良久不敢惊扰父亲,只得暗暗的退了出去。和庄院相比,当家的沉默,同大环境正好相反:门庭若市,络绎不绝,完全是人的丧礼的凝重,成桌成桌的劝酒声,猜拳的押宝的繁华一片。家内的呢,就只是要招待了,招待完了本家,招待内亲,招待完了内亲,招待世交,流水长席开了就没有再歇下来,到这会儿就只剩下所谓的百客了,郑家家内走堂的穿梭般的忙活着,为了彰显富贵仁义,在院外还设了粥棚,南来的北往的,只有驻足就进盛一碗清水粥解渴,灶台是几朵土坯临时磊的,灶台边搭了个帐棚,权且歇脚,朝郎又安排了一方板桌四根条凳,以便于路人坐下来饮之。是以孝服在身,不可强豪强于面,元卿就留在门口主持,一面接待来人回礼,再者就是厉练下阅人识色,大哥的一再吩咐下内敛了锋芒,来人敬粥必以双手奉上,以避蹴而与之,乞人不屑的闲话。就在川陕主干道上,这样的声势并不多,眼看着一车米见了底,喝粥的人在扎堆的等着。嘴里到奉承的是:富贵家道,儿孙贤德。元卿听的受活,只顾喊着添米,庄客听话的听音,少东家喜欢都是显得格外的殷勤。晚夕间回房给父亲报账目,收了一架子空车。车里挺挺的躺着一个人,衣衫褴褛的一缕一缕的挂在身上,已看不出什么颜色了,脸上布满了血泡和曾灰,头发蓬乱地盖了下来。不知道年龄,也不知道姓名,更不知道户籍。听元卿说在拆棚的时候还就在桶边捧了口热的刷锅水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