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吵声是从16床传出来的。 "我死了你们也不管吗?"一个声音很无力,临洮口音。这个病人住进来有两个月了,矽肺,是一个煤矿的工人,五十多岁了,瘦骨嶙峋,显得有六十多岁的样子。 "我怎么管,我都六十多岁的人了,弟弟们呢?大哥呢?"同样的口音,声音也很像。 "他们不是离的远吗?咳咳,咳咳咳......" "我近,我管,你死了我就把你烧了,那你女儿怎么办?" 紧接着就是咳嗽,越来越无力的咳嗽。 "啪!"门开了,一个六十多岁的矮个子老人出来了,很生气的样子,由于动作的用力,使得自己的步子有些不稳,差点撞上来打扫卫生的保洁员。 病房正对着护士站,几个小护士静静地坐着,手中做工作记录的笔不断地晃悠着,她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吵,输了两个月的液体了,这种病是好不了的,病人在这里就靠着氧气维持着呼吸,一旦离开氧气,活着的几率几乎为零。 此时的16床低着个头,黑黑的暴着筋的手指抠着脚背,两个鼻孔都插着氧气管子,穿着一套丝绒的蓝白图案的睡衣,就那么坐着,没有靠背,也没有盖被子。这套睡衣穿了也有两个月了。 "唉,这是你哥吗?"14床是个女的,新来的。在这个床上,陪16床的已经有四个了,都病愈出院了。 16床翻了一下眼睛,他的眼睛已经枯竭到流不出眼泪了:"我二哥,在本地,咳咳咳 咳咳咳……"一句话未完,就咳了起来。 "那你哥哥不来照顾你,你女儿这么小,放弃念书怎么行?"14床同情地说。 "唉,他们都嫌弃我,想当初我年轻的时候,给我大哥没少帮忙,现在连个人都见不上,二哥两个月来还见了两次。"16床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你女儿怎么那么小啊?你都五十多岁了。"14床的女人问。女人就是爱拉家常,要么是非的源头在哪里呢? "女儿可怜啊,捡的。"16床又翻了一下眼睛,头耷拉着,手不住地抠着脚,兴许是有日子没洗脚了,脚上蓄了很多脏东西。 小刘护士进来在给16床扎针,一边说:"要交费了,不然下午就不发药了。"16穿麻木地接受着针头刺进自己僵硬的血管,已经没有了感觉。 "等姑娘回来去交,咳咳,咳咳......"越是激动的时候,咳嗽越是厉害。16床配合着说道。 "这个人死了也就死了,活着也是受罪,单位听说也被私人买下了,药费要去都吃力。"刘护士调好点滴的速度,走出病房,对护士站的小琪护士说着。 低头做记录的护士叫小琪,她说:"小姑娘呢?是不是跟小潘又出去了?"小潘属于她们中间,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护士,说话总是带着笑,声音很轻,是跟小姑娘走的最近的一个。 "我给小姑娘带了一件衣服,我穿过的棉衣,她凑合穿吧。在这个桌子底下,她回来了给她,我要下班了。"说话的刘护士脱了白大褂挂在墙角的衣架上,走了。 小琪知道,她们几个护士已经捐献了好几套衣物了,小姑娘长得很可爱,人也机灵,虽然只有八岁,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所考虑的、所做的,都已经是大人了,她很讨人喜欢,护士们常常请她一起吃一些小吃和零食。 这时候听见从电梯那里传来了稚嫩的声音,"姐姐,今天的烧烤真好吃,明天我还去,给我爸爸带一些回来。"话音伴着奔跳的脚步声,小姑娘回来了。她确实长得好看,黑黑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圆圆的脸蛋,皮肤虽然不是很白,但长的很干净,中长的头发微黄,很乱地束在后面,用黑色白点的布皮筋绑着,皮筋显得有些脏兮兮的。她穿着长长地拖到了小腿的红色马甲,黑色白点的打底裤,一双又旧又大的短靴,显然这一身打扮都不是她自己的,是出自护士姐姐们的捐赠品。她看起来很高兴,今天吃了烧烤。后面的护士还没有换上白大褂,看起来就是十八九岁,长得清纯可爱,穿着很时尚,长筒靴、短裙,敞开着白色的大衣,梳着马尾,别着别致的小花,看小姑娘的眼神充满了喜欢。 小姑娘风一样地跑进了病房,整个护士站和病房立刻有了春色,活跃了起了,所有的人似乎都从刚才的争吵声中逃了出来,转入了一种说不清是属于哪一种的的美好中来了,因为小姑娘的纯真和可爱,更因为她的聪明机灵和会讨人喜欢的嘴巴。 "爸爸,我今天跟小潘姐姐吃烧烤去了,很好吃哎,下次我给你也带些回来。"扑闪着漂亮的黑眼睛,小女孩对父亲这么说着,一改刚才的普通话为地道的临洮话了。 "你倒好么,霞,不管我了呀?一个人吃饱算了,咳咳,咳咳......"16床抬头怜爱地看着女儿,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药费又没有了,你下去交钱,顺便给我买个牛肉面回来。"说着话,16床翻开裤腰带,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皮夹子,拿出了500元钱给女儿,又从睡衣口袋里拿出5元钱。 霞接过这些钱出去了,对于这些工作她已经轻车熟路了,医院虽然不大,但各项程序,就是大人也得多跑几趟才能掌握,别说一个8岁的小女孩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她拎着个塑料袋回来了,里面装了牛肉面,这是给父亲的午餐,父亲几乎每天都吃这个东西,大部分时间晚餐是不吃的。她没有看着父亲吃饭,自己又跑出去跟护士姐姐玩去了。 小琪拿出那件棉衣给她:"去穿上吧,看把你冻的。" 小姑娘霞接过棉衣,嘻嘻笑着,笑的很好看,"这是刘姐姐的吗?" "是的,你试试。" "她的超短服就是我的大棉衣,我喜欢。"说着,霞就把长马甲脱下,换上了"短"棉衣,这看起来比马甲顺眼多了,显然霞已经习惯了接受别人的东西,根本不说谢谢。 她今天确实很高兴,是因为她还有一件令她特别愉快的事情。 那是在上一周,他结识了一个叔叔,叔叔给他的母亲办住院手续,都是她带着去的,她也是在无意中玩的时候帮了叔叔,她毕竟熟悉医院的渠渠道道,叔叔很喜欢她。后来叔叔带她去了他的家,见到了他们家漂亮的大房子,这是霞长了8岁从来没有见过的大房子。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家。父亲小时候带她住着一个又黑又小的破屋子,她要上学了,父亲又带她到省城兰州租了一间120元每月的小屋,见到这个房子她是第一次。她见到了叔叔的媳妇,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长得很漂亮的阿姨,她甚至差点叫她姐姐了,看起来阿姨也很喜欢她,开玩笑说让她给自己做女儿呢。她悄悄告诉阿姨,她的妈妈在她三岁的时候就失踪了,她恨她的妈妈,是个没良心的东西,说这句话的时候,霞的眼里没有一丝悲伤,有的只是冷静,这对一个8岁的小女孩来说像是在叙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故事。她回到病房把这一切告诉了父亲,父亲又和那个叔叔阿姨谈了一下,他们基本谈好了收养的事情,这几天叔叔每天开车接她去他们家学习一个小时,阿姨还给她洗了澡,洗了头发,阿姨说等这一星期就去给她买新衣服,快过年了么,说不定还去他们家过年。因为有时候阿姨会过来带她出去吃东西,带她玩,阿姨给她买她喜欢的东西,当然她很懂事,不想买贵的。霞毕竟是个孩子,她甚至憧憬着自己美好的未来,只是有一点,她放心不下父亲,然而这件事是父亲同意的,父亲的病看起来不会好,可能很快就会离她而去,父亲都同意把自己的姓名改为叔叔家孩子的叫法了。这样她没有顾虑了,所以她很高兴。 "霞,过来把尿壶给我,咳咳……"16床已经吃完了牛肉面,要方便了,伺候他吃喝拉撒都是女儿的事情,他根本自己去不了厕所。 小女孩霞把床周围的帘子拉好围起来,好让父亲方便。 每天重复这项工作,空闲的时间很多,她总是楼上楼下地玩。这两个月来结识的病人家属很多了,能跟自己玩的小孩几乎没有,因为谁家的跟她年纪相仿的孩子都是爸爸妈妈的宝,还在怀里撒娇呢,她想着,这样的日子离自己也不远了,因为她试着跟那个阿姨撒了一次娇,阿姨很心疼她,当时就亲了她的小脸蛋,使她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一种妈妈的温暖。明天就是星期六,叔叔阿姨答应她星期天带她去买衣服。板着指头数着,盼望着。 "爸爸,后天叔叔阿姨带我去买新衣服。"霞这样对父亲说着,等待着父亲的指示。 "去吧,爸爸以后就管不了你了,你去……咳咳……给人家当孩子,爸爸……咳,咳咳咳……出院了就给办手续,你在这儿上学。" 16床的话不能说的太多,他心里清楚这个手续办起来的难度,他给人家夫妻俩撒了谎,孩子不是他生的,他根本就没有结过婚。跟二哥吵架就是因为孩子没有人领养,弟兄们都不管,妹妹要管,妹妹的公公不愿意。所以他自己死了都是小事,这个孩子怎么办?这是个大问题。现在既然有人收养,看起来那夫妻俩对孩子很喜爱,尽管他们有一个大霞7岁的男孩。他们这一个多星期每天开着车来接送霞,家里条件肯定不错。霞要是能到他们家,那是享福了,前途不用耽搁了。这么想着,但他也清楚自己的病,离开医院,离开氧气,这一切他都就不用再想了,手续,他也不用管了,孩子,就看他们夫妻俩怎么办了。浑浑噩噩中,他闭上了眼睛,因为他也无力去想了。 霞奔奔跳跳地出去了,跟护士站的姐姐们扎到了一起。她告诉姐姐们,阿姨对她很好,还陪她玩翻皮筋,玩拍手掌……护士姐姐们祝福她找到了好人家收养,因为像这么大的孩子,被人收养,纯粹是属于献爱心、做好事了,霞已经不是什么都记不清的年龄了,她不但什么都记得,她还比普通的小孩早熟、早知,这说明收养她的那夫妻俩根本不是为了养个女儿将来图个回报什么的,小潘告诉霞,姐姐们都祝福你,希望你好好学习。在霞的心里,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了,只要能住大房子,坐小轿车,她还想学跳舞、学钢琴……很多小孩在做的事情她都想做,当然这些都是那个漂亮阿姨告诉她的,她的心里充满了想象…… 但是没有等到星期天,星期六叔叔阿姨还有哥哥就来接她了,先是去了叔叔家,叔叔负责在家做饭,阿姨开着车,带着她和哥哥去了好几个商场,从里到外地给她买了很多套衣服,从袜子到帽子,从玩具到内衣,裙子,皮靴,毛衫,羽绒服,保暖衣……然后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阿姨帮她洗澡,换新衣服,把现在脱下来的脏衣服全部扔掉了,提着她的脏衣服的时候,她看见阿姨是捏着鼻子的 ,因为她的内衣两个月没有换了,味道很是刺鼻。 洗完澡,换上了新买的内衣和外套,霞感觉自己轻飘飘地舒服,坐在这么宽敞的饭厅吃饭,她想爸爸要是能来该有多好啊!叔叔阿姨对她好,不能对爸爸也好一些吗?她这样想着,一边吃着饭。吃饭的时候,她听见叔叔和阿姨商量着回趟老家,可能就是下午的事情,所以提前带她去买新衣服。 她下去照常去医院了,焕然一新地出现在父亲面前时,16床的眼里放出了少有的光芒,原来自己的女儿可以有这么漂亮:"你先不要穿了呢么,等不到过年了呀?"满眼的怜爱和不舍。人一旦心情好些,连咳嗽也少了。 "爸爸,阿姨给我买了好多衣服呢,过年还有漂亮的裙子呢。"她的话就是父亲所期待的。 兴高采烈的霞比划着商场见闻,把穿着小短靴的脚抬得高高的让父亲看:"这个鞋走起路来很轻,我都不用抠着脚趾头了。"想来大鞋子穿久了,霞已经习惯了走路时抠着脚趾头,不然鞋子会掉。 父女俩沉浸在幸福的包围中,具体地说是霞沉浸在幸福之中了,而父亲,则很沉重。 之后的日子那个阿姨每天过来带霞出去,买鞭炮,买气球,吃烧烤,玩运动器材……还带她去跟朋友一起吃饭,带她去观看音乐会,认识的人都以为她是她的女儿,因为她们很像母女俩,长的也像,她还对阿姨说过这样的话:"是不是我到你们家做孩子,改了姓名,我爸爸也要改呢?我爸爸就变成我爷爷了吗?"霞的小脑袋始终还是放心不下她的父亲,因为根据年龄结构,他们的关系应该是这样。这个可爱又可怜的孩子呀,怎么知道大人们的想法呢? 可是这样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 在叔叔回来后的第三天,她去了叔叔家。她看见叔叔躺在床上,阿姨在旁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是有意地避开她的,还给爸爸打了电话。叔叔阿姨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好像很生气。 她正和哥哥抢电视遥控器呢,要给了往常,阿姨会告诉哥哥让着妹妹,她绝对是占着优势的,但是今天当她去给阿姨告状时,阿姨沉着脸对她说:"收拾你的东西,回去吧。"霞立即意识到了什么,她什么不懂呢?在她经历的8年当中,她被同学欺负过,被老师打的流鼻血,她像个孤儿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8年,父亲,那又能怎样呢?女儿没有妈妈的庇护,永远都是个孤儿。霞什么都没有说,提着自己的东西走了,从阿姨家到医院,要走30分钟的路,平时都是坐车,这一次,她要自己走,阿姨都没有回头,叔叔送她到了门口。 她走了,她要去照顾自己的父亲。这两周的生活就像个气球,彩色的气球,说爆就爆,她还要去继续守着自己的父亲,她就不该奢想自己的生活会有任何变化,她不会哭,她只有坚强,她习惯了坚强,父亲还等着她呢,小潘姐姐还等着她呢,护士姐姐们都等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