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选录 五
在我们那个时候以前不久,有钱人家里流行业余神话剧[1]。挑选一些嗓音甜美的孩子,组成一个剧团。我的一位叔叔[2]便是这样一种业余神话剧团的团长。他有编剧的才能,又有训练孩子的热情。就像有钱人家里提倡这种神话剧团一样,那时在孟加拉社会上职业的神话剧团也就蓬勃发展起来。这个街区,那个街区,都在有名的剧团主要领导之下成立起神话剧团来。当团长的剧团主们,常常需要出身高贵种姓或者是受过教育的人,那也不见得。他们都是凭自己的能力来争得名声的。我们家里也常常演唱这种神话剧。可是我们想去看戏,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因为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孩子嘛。在开始排练时,我是可以去看的。整条走廊都被演神话剧的人占满了。到处是烟雾腾腾。演戏的孩子的头发都很长。他们的眼睛都是涂了黑眼油的。他们都还没有成年,可是一脸的大人习气。他们常常嚼着槟榔包,弄得两片嘴唇都发黑了。服饰道具都在铁箱里,装得满满的。大门的门开了,人群便拥挤着进来。四周是一片嘈杂声。连到吉德布尔去的马路都挤得水泄不通,更不用说小胡同了。差不多到夜里九点钟时,像老鹰突然扑到鸽子背上一样,夏姆也突然出现了。他那只长满了老茧的粗糙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肘,说:"走吧,妈妈在叫你啦,快去睡吧。"当着这么多人,这样拽着我,我的头不由得低了下来。我只好认输,走到睡觉的房间里去。外面的喊叫声仍在继续着,玻璃吊灯仍在点燃着。可是我那卧室里,寂静得一点声响也没有,只有灯台上面铜灯盏的火光在摇曳着。当舞蹈节拍的声音传来时,我在睡眠的困倦中,还不时地听到一阵阵的掌声。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许孩子们去看是大人的职责。可是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心肠忽然软了,下来命令说,孩子们也可以去听神话剧。那天演的是《那罗和达摩衍蒂》[3]的戏。我在开演之前到夜里十一点钟时一直睡在床上。一次次有人来提醒我说: 戏一开演就会叫醒你们。上面的人的习惯我们是知道的,无论如何不能听信他们,因为他们是大人,我们是小孩子啊。 尽管这身子不愿意上床,但那天夜里还是拖了它上床。有一个原因: 妈妈说过,她将亲自来叫醒我。还有一个原因是: 九点钟以后,要想使自己不睡,也要费相当大的劲。到了时候,我被从睡梦中叫起来带到外面。向楼下走去,二层楼上的彩色玻璃大吊灯,向四面射出耀眼的光辉。院子里铺着白布单,显得很开敞。上面坐着家里的主人们和他们邀请来的宾客。其他地方,随意挤着各处来的观众。到这戏院来的看客,都是些知名人士,他们肚子上都挂着金链子。在这种剧团的剧场里,大人和小孩子都混在一起。其中大部分是被大人们称之为没有用的人。剧团的台词和音乐,都是由那些用芦苇杆子的笔作为练习的人写出来的,他们甚至在英文练习本上写字都不会。音乐的调子、舞蹈以及剧本的全部情节都是孟加拉集市和街头巷尾的产物。它的语言也没有经过学者们的加工。 我在戏场里坐在哥哥们身边的时候,他们用手绢包了几个卢比,塞到我手里。在喝彩的时候,常常有向戏台上扔钱的规矩。这钱作为给剧团演员们的赏钱,同时也可以借此来传播家族的美名。 夜快要过去了,可是戏还没有表示快要结束的迹象。在观剧的过程中,不知是谁,抱住了我那往下滑的身体,不知把我抱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知道了以后,这难道不是一桩挺不好意思的事吗?一个跟大人们坐在一起的,大大方方扔赏钱的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了这样的丑!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我是躺在妈妈的床上,已是日上三竿了。阳光很炽烈。日高三丈而我还没有起床,像这样的事,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 现今城市里的热闹,好像河流的源泉,无有尽时。中间哪儿都没有中断的地方。每天,不论在什么地方,不论在什么时候,都在放映电影,随便什么人,兴之所至,便可以在那里花一点点钱进去看。可是在我们那个时候,看戏听唱,仿佛在干涸的河流里挖了二三印里才挖出来的一点点水一样。演戏的时间,只有个把小时。仿佛旅行者忽然遇上甘霖,用手舀了一掬喝了,暂时解渴。 旧时代就好像是一位王子,在喜庆的日子里,高兴的时候,便在本地区举行施舍。现今时代,好比是商人的子弟。把各种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陈列在主要马路的十字路口,等待顾客。顾客有的是从大马路来的,也有从小胡同来的。 (殷洪元 译) 赏 析 泰戈尔在开篇自序中讲述:"《童年》的特殊意义在于孩子的成长就是他生命的成长。在生命的最初一章里,孩子主要应该按照自己的情况发展。随着生命的成长,孩子不断吸取从四周自然获得的养料。孩子们只是一般地接受用现行教育制度塑造人所做的努力。"而泰戈尔所描绘的童年生活正是这样一段生命最初、最自然的成长过程。 泰戈尔出生于旧加尔各答市,之所以称"旧",那是因为加尔各答相比于现代城市是落后的。城里没有电灯,甚至连煤气也没有,但即便在这样简陋的条件下,泰戈尔的童年依旧是丰富多彩的,他的童年丝毫没有受到物质条件的影响。 泰戈尔对童年每一个镜头和场景的回忆都是精致和唯美的,有如一场如诗如梦的电影一般。在童年的记忆中,有伊斯兰王宫式的轿子,有镶着新式花边的纱丽,更有无数个有关恒河、有关《罗摩衍那》的故事。在这些悠久、动听的历史故事中,泰戈尔汲取了无尽的文学养分,奠定了日后成为文学大师所具备的涵养。 神话剧是泰戈尔童年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为了观看《那罗和达摩衍蒂》,必须在开演前到夜里十一点一直睡在床上,以便养足精力。紧接着,在睡梦中被叫起来带到戏院中。正是这种带有童真而又认真执著的态度体现了童年时代的诗人对文化的热忱。 对神话剧每一处细节的描写都表现了诗人对印度古老文化的热爱,"音乐的调子、舞蹈以及剧本的全部情节都是孟加拉集市和街头巷尾的产物。它的语言也没有经过学者们的加工。"神话剧是印度古老文化的象征,代表印度古老文明的精髓。对年少的诗人来说,神话剧无疑是一场文化的盛宴,其中音乐、舞蹈、语言都是自然、质朴的。诗人从小就是徜徉在这古老的文明中,汲取着丰富的营养成长。 如果说,神话剧是印度古老文明的精神象征,那么现今的城市就是现代文明的标志。热闹的城市中,再也不会上演神话剧,只有热闹的电影在循环放映。电影是现代都市大众化的娱乐方式,"随便什么人,兴之所至,便可以在那里花一点点钱进去看"。而看戏的感觉却全然不同,虽然演戏的时间才个把小时,但却"仿佛旅行者忽然遇上甘霖……"诗人显然是留恋孩提时代的戏剧所带来的审美享受,因为饱含文化意蕴的戏剧丝毫没有现代城市的喧嚣,作为现代工业文明符号的电影,它是物质文明的象征。所以诗人认为"旧时代就好像是一位王子,在喜庆的日子里,高兴的时候,便在本地区举行施舍。现今时代,好比是商人的子弟,把各种各样的商品,陈列在主要马路的十字路口,等待顾客"。现代社会是商品的时代,高度物质化的现代生活使人充满困惑、焦虑和浮躁。虽然,泰戈尔对现代城市生活的描写点到为止,并没有做过多的口诛笔伐,但是泰戈尔崇尚自然的文明观显然不自觉地表露出对现代文明的批判。 泰戈尔的童年是传统而又自然的,即便是屋子里院的屋顶平台都能够给诗人留下诸多美好的回忆:"傍晚时分,妈妈铺开席子坐下来,她的女友们都围着她闲聊。在这种闲聊中,不需要纯正的新闻,只不过是借此来消磨时间而已。"泰戈尔在对童年的描写中,俨然构筑起了天人合一的意境,这种境界源自诗人自小沉浸的印度古老文明。"我(泰戈尔)还给她们朗诵《梵文读本》第二册里带鼻化音和清气音的蚁垤《罗摩衍那》的诗句。妈妈原来还不知道她儿子的梵语发音多么标准,而且他的学问已经知道太阳离地球有九千万英里的路程,这使她大为惊讶。"印度博大精深的文化典籍滋养着这位伟大的诗人,为他奠定了深厚的东方文化观的基础。他在文字所建构的东方文化意蕴中,透露出传统田园牧歌式的思想。这种思想尽管与现代文明相去甚远,但这种与现代文明模式不同的价值取向在20世纪初的文化界一度引发了"泰戈尔热",甚至深刻影响了许多西方著名的作家,诗人庞德从泰戈尔身上读到了深邃宁静的精神,而叶芝则认为泰戈尔的作品才是高度文明的产物。在对童年的回忆中,泰戈尔流露出的东方文明的情感价值定位产生了深远的时代影响。 (李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