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的某天,一个叫龙门的地方,发生了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血案。这血案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发生,本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此案甚有些离奇:父亲欲杀逆子,结果却殃及了爱妻。 此人叫刘宋朝,娶富家女秦氏为妻。刘宋朝以机智果断,武功奇崛闻名乡里。秦氏天生丽质,貌若仙女。婚前,上门求婚者无数。有位叫张雄的富商,闻讯从吉峰镇外赶来提亲。在张雄想来,以自身财势,以及力战三五人不在话下的武功,捞娶秦氏轻而易举。没料想秦氏放言,唯刘宋朝不嫁。张雄求婚遇挫,恼羞成怒,扬言要与刘宋朝决斗。刘宋朝笑而应答。决斗当日,观者如潮。刘宋朝仅出手三招,张雄便趴倒在地,动弹不得。 秦氏为刘宋朝生育两男一女,女儿远嫁吉峰镇张家。大儿子几年前已去部队,只有小儿刘远智待在身边。 刘宋朝内心炽热,外表冷酷,把忠、勇、仁、义几个字,看得比命还重。 大儿子像刘宋朝一样,勇猛彪悍,传说当年进部队时,刘宋朝曾和他有过一番争议,他想顶替儿子从军。 不行!大儿子说。 父亲问,为什么不行? 儿子告诉父亲,首先是年龄问题。再说父亲您有家人要照料。父亲问,你以为我年龄很大了是吗?告诉你,我五十不到。儿子问父亲,你跑得过我吗?你跳高爬山有我厉害吗?父亲反问,你以为呢?父子俩相争不下,决定比赛分胜负,谁胜谁去!三场比赛结束,父亲一胜两败……令刘宋朝痛心不已的是,儿子进部队两年就当上了排长,在一次和八路军争抢地盘的战斗中丧命。 刘宋朝发誓要为此雪恨……并将一切希望寄托在小儿子刘远智身上。 刘远智乖巧俊秀,十岁就显示出锦绣气象。那时候的龙门还没有小学,刘宋朝请了一位私塾先生来家教识儿子。没事的时候,刘远智便骑上最喜爱的那头水牛,在门前的荒坡或稻田里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吹奏当地颇为流行的一首牛郎曲。 这天早上,刘宋朝精神矍铄地和他的妻子上山干活去了。时序九月,农忙已过,农闲不闲,虽然稻谷已经收割完毕,地里还有芋头、红薯要收。 刘宋朝妻子背着背篓,刘宋朝扛着枪,他们上后山去收割玉米。天气很好,云彩飘逸,秋风送爽。 刘远智闹着要随父母亲前去。他说,他不想一个人呆在家里。 不准去!刘宋朝说。 妻子说,远智想去就让他去吧,反正林先生这两天回家去了,布置的作业远智也早做完了。 不准去!好好在家给我呆着,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屋里干了坏事,小心你的骨头!刘宋朝虽然很爱儿子,嘴上却半点情面也不留。 刘远智低头不语,心里不服。母亲站在一旁,只能干着急,找不出让远智跟去的理由。 刘远智看着父母亲逐渐远去的背影,无奈地蹲在屋旁的石头上,一会儿看着天上变幻莫测的云层图案。一会儿看着枝头上飞来飞去的小鸟。捡起一枚石子往树上砸去,鸟儿飞走了。他又摘下一片木叶放在唇上吹奏。木叶老黄了,缺失弹性,没能发声。又过了一会,回到屋里,牵出他喜爱的水牛,跨上牛背遛弯。这时,屋子前方突然传来枪响声。不久,一个人出现在小路上。 一看就知道是个当兵的。 这个拄着拐杖、倒提着枪的人,一跛一拐地来到门前。刘远智好奇而又警惕地问他,你是哪个部队的? 伤兵喘着粗气告诉刘远智,他负伤了。 刘远智看出来了,他虽是个当兵的,但制服和哥哥的不一样。哥哥左右肩膀上各有一块肩章,这人没有。 伤兵只想找个藏身的地方。他扫了一眼牛栏旁边那堆柴禾,想,只要挖个洞钻进去,然后把柴禾掩上,或许能躲过这场灾难。 刘远智问,什么人追你? 伤兵焦急地望了一眼来时的小路尽头说,小兄弟,日本鬼子很快追上来了,你快帮帮我! 刘远智说,这关我的事吗? 伤兵说,我是革命队伍里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叫革命。 追我的是日本兵,日本兵你应该听说过吧?所以你应当帮助我。再说,我知道你父亲的大名,他是这一带的大英雄,知道他的人都很敬佩他。 这与帮助你有关系吗? 伤兵生气地说,就不怕我把你见死不救的事情告诉你父亲? 刘远智朝屋后头望了一眼,他知道父母亲一时半会不会回来。于是,他翻了翻眼珠狡黠地对伤兵说,你有让父亲惩罚我的机会? 伤兵想,这个软硬不吃的小家伙,一定想捞取些什么,于是从内衣深处摸出一枚子弹。这枚子弹很特殊,子弹的腰间套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是妻子回赠给他的结婚礼物。这份礼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刘远智是见过子弹的,但这枚子弹不同于父亲的子弹,父亲的子弹黑小,也没有戴戒指。对此,刘远智心里十分喜爱,却并不急于取到手。 伤兵急得冒汗,他说,就它了,你想要钱,我可没有…… 刘远智是想要钱,但他更喜欢这枚戴着戒指的子弹。但他知道,这是违背父亲训戒的,父亲不准他拿别人的东西,尤其不准拿陌生人的东西。陌生人的东西有毒,知道吗?父亲接着又说,如果让我知道你拿了别人的东西,可别怪我要你的小命!父亲的话字字句句如锥在耳,但刘远智还是抵挡不住眼前的诱惑。他向伤兵缓慢地、像小爬虫一样地伸出手去。没想到,小手刚伸到半道又缩回来了。他转身朝他的水牛走去。伤兵连忙拽住他,说小朋友,你帮帮我好吗?刘远智看了小路尽头一眼,小手不自主地、闪电般地把子弹抓进了手心,说,你不会告诉我父亲吧? 伤兵说,不会。 日后你会对别人说的。 绝对不会! 你用什么担保? 伤兵举枪顶住自己的下颔说,那好吧,我不想死在日本兵手里,我死在你手里好不好?刘远智的眼睛大了,连忙说愿意帮助他。说着,他把伤兵引到柴禾堆旁边。如同伤兵想象的那样,刘远智很快地把柴禾挖开一个洞,伤兵立即钻了进去。刘远智重新把柴禾掩上,又撒了些稻草在上面,还抱来一只母鸡和几只鸡崽放在稻草上面玩乐。他拍拍母鸡让它们安静下来。转身又把伤兵遗下的几滴鲜血用土末掩盖掉。转眼间,七个日本兵出现了。 小孩!走在队伍前面的应该是个队长,队长朝刘远智竖起大拇指说,小孩,你的大大的好。 刘远智好像听不懂似的摇了摇头。 你的,大大的好的小孩!队长又夸了刘远智一句。 是吗?刘远智仿佛听懂了似的。 队长说,我知道你父亲,他的龙门了不起的人,你的知道? 队长赞扬父亲,刘远智有些得意。 队长和刘远智说话时,其他几个日本兵已经冲进屋里,上下搜查了一遍。不一会,一无所获地回到队长面前,告诉队长,没有查到可疑人。队长示意再搜查。两个日本兵向牛栏旁边的柴禾堆走去,柴禾堆上的鸡们吓得四下逃窜。日本兵猛地朝柴禾堆连捅几刀。队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刘远智的脸。刘远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地弯下身子,捡起一枚石子,抬眼望着远处的大树,好像树上有鸟儿吸引着他。日本兵坚信,他们追踪的那个八路军伤兵,肯定藏进了这里的某个角落。他身上带着一份极其重要的军事情报。这份情报要是送出去,他们的部队会遭遇灭顶之灾。 队长眼睛骨碌碌地飞转着,他一直审视着刘远智的心理动向。但是数分钟过去了,刘远智的表情始终镇定如一,看不出任何破绽。队长突然拔出手枪,抵住刘远智的脑袋说,你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有!队长见来软的不行,转而使用威慑手段,企图逼迫刘远智说出他们想要的情况。 刘远智面不改色地问,我什么坏了的有? 你窝藏反皇军的人,就是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有。 我私藏什么人了?刘远智问。 队长被问住了,他想,难道这小孩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或者说,他想得到什么才肯说实话?又过了一会,队长终于发现刘远智的心迹。于是,他朝刘远智扬了扬手枪说,你的想不想有这样一把手枪?它可是大大的好玩。 刘远智的眼睛顿时绿了,他太想拥有一把手枪了。当年哥哥回家探亲,曾带回过手枪,他痴迷地玩着哥哥的枪不肯吃,也不肯睡……从那时起,他就幻想着有一天,他也要拥有一把手枪。现在,这把更为漂亮的手枪在眼前晃悠,撩得他心痒难熬。但他知道,日本兵是不会平白无故把手枪送给他的。 小孩,你的真的喜爱它?队长的枪柄已经触着刘远智的指尖,刘远智的心更加奇痒难熬。他笑着问,你真想给我? 不知队长做了个什么动作,弹夹已被他卸下。随即,手枪便到了刘远智手里。刘远智红着脸,心里比吃蜜还甜美。可瞬间,手枪又回到队长手上。 刘远智说,这枪我不能要。 那你想要什么?队长已高高吊起的喜悦从山峰上跌落下来。他烦恼地想,支那人的心怎么如此难以捉摸?不过,转眼间他又和颜悦色了。他说,小孩的,你的是不是想要钱?说着,队长从衣袋里抓出一大把银元,银元哗啦啦地在队长的手心里跳跃,就像猴子在树上翻滚那样。但它吸引不了刘远智,能吸引他的只是手枪。刘远智之所以还了回去,是惧怕父亲,要是父亲知道他拿了日本人的东西,肯定会剥了他的皮。再说,他不知道把枪藏到哪里。 队长早已读懂了刘远智的心,他说,你的小孩子的不要怕,你可以好好地把它藏起来呀。再说,这样的好枪,你上哪找去?啪!队长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这个动作姿态优美,准确有力……接着,手枪又触碰在刘远智的指尖上了。刘远智的手尖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它是如此的畅快,比第一次捕捉到小鱼的感觉还要奇特。他已经无法拒绝了,在他把手枪抓进手里的同时,他的另一只手指向了牛栏旁边的柴禾堆。日本兵立即扑了过去。很快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露出身来。因为流血过多,伤兵昏迷了一段时间,日本兵把他弄醒了。伤兵趔趔趄趄地被押到屋子前面,还没站稳,就见刘远智得意地玩着日本兵的手枪。愤怒的火焰燃烧着他,他破口大骂刘远智,他说兔崽子,你是刘宋朝的儿子吗?如果你真是他的儿子,他就枉为世人送他的英雄称号。 他不是英雄是什么?见伤兵骂自己的父亲不是英雄,刘远智的心被灼伤了。 伤兵朝地上直呸唾沫。还不解恨,他试图飞腿去踢刘远智,被日本兵架住了。伤兵抬头望了一眼队长说,你能帮我包扎一下吗?我流血太多了。 队长点了点头,下令士兵给他包扎伤口。 伤口包扎好后,伤兵说,我告诉你们,想从我身上获取什么,你们会大大的失望的。而且我走不动了。你们要是不把我就地解决,就给我扎副担架,抬着我走。 没关系,没关系的。队长皮笑肉不笑地说。 刘远智红着脸走到伤兵跟前,把他送的戴戒指的子弹掷在他脚下。刘远智知道,他不配再拥有它了。伤兵痛苦地看着他的戒指在地上滚来滚去,他伸手去捡,一个日本兵踩住他的手。他的手破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子弹上的戒指进了日本兵的手里而痛苦万分。 这时,屋后的小路上出现刘远智父母的身影。刘宋朝的妻子背着满满一背篓玉米棒子。刘宋朝背着枪跟在后面。他们看见屋子前面聚着一队日本兵。日本兵荷枪实弹,杀气腾腾。刘宋朝的第一个反应是连忙把妻子拽到一棵大树后。刘宋朝想,这些日本兵是不是来抓自己的?他迅速地举枪瞄准,并轻声地向妻子发出指令,快把背篓放下,准备战斗!他这样说,是因为妻子也能打枪,而且他时刻为她准备着一杆枪。这会,他把另一支枪交给了她。 他们借助树林的掩护一步步往前移动。刘宋朝发现,日本兵围聚的地方,坐着一个伤势很重的人。站在一旁的是他的儿子。几个日本兵正手忙脚乱地用他家的牛草绳扎担架。另一个兵往担架上撒稻草。刘宋朝非常惊诧,儿子怎么会拿着一把手枪?他一会儿痴迷地看一眼手枪,一会儿又紧张地扫一眼父母回家的方向。负伤的人愤怒地盯着他的儿子,儿子却不敢正视负伤的人。一切都明白了,儿子肯定干了什么好事!那个负伤的人说不定就是儿子送给日本兵的战利品。刘宋朝不由怒火中烧。 这时,另一幕发生了,日本兵已扎好担架,负伤的人躺了上去。刚才朝刘远智微笑的队长,让刘远智把手枪还给他。刘远智不干。队长伸手去夺,刘远智大骂队长骗人。 队长凶相毕露,举枪瞄准刘远智,说,小孩子的,你的大大的坏了坏了的有。 刘宋朝举枪瞄准队长的脑袋。其他几个日本兵回头发现了刘宋朝,他们的枪口一齐瞄准刘宋朝夫妇。事态千钧一发。只是谁也没有事先开枪。 队长的枪口凶悍而冷酷地抵着刘远智的脑袋,他扭头向着刘宋朝喊,刘英雄,我们不是来对付你的,我们对付的是地上这个八路军,他手上有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情报。我们能够抓住他,这份功劳,是你儿子的赏赐!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对我们有功。 孽畜!刘宋朝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怒火同时烧向躺在担架上的八路军,他想,我的大儿子就死在你们这些人的手里。 队长见状阴险地笑了,说,你的大大的英雄。 刘宋朝黑着脸对队长说,既然知道我,就请不要动我儿子半根毫毛,否则你的脑袋会第一个开花。 队长笑了笑问刘宋朝,我的脑袋开了花,你呢,你能逃掉我们的枪口?我想你应当把枪放下,我叫我的人也把枪放下。刘宋朝知道此等情形下己方不易取胜。再说,他也看出日本兵要的不是他这一家子。他说,那么我们同时把枪放下? 队长应允了。 这时,伤兵指着刘远智问刘宋朝,这狗崽子是谁养的? 刘宋朝说,他是我的儿子。 伤兵说,我听说过你的不少英雄事,没想到哇,原来竟是个汉奸英雄! 刘宋朝的头脸被汉奸两字顿时炸得鲜血淋淋,却找不到语言驳斥。 队长朝他的士兵挥了挥手,他们抬起伤兵,往来时的小路像退潮的脏水一般缓慢地退去,最后消失在小路尽头。 刘宋朝一把夺过妻子手里的枪,愤怒地砸在石头上,枪杆顿时折为两段。 大约三分钟,刘宋朝的怒火仍然无法浇灭。火焰燃烧着他的眼睛,燃烧着他的胸,燃烧着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他感觉自己整个儿被烧得烟雾腾腾。 刘远智脸色漆黑,浑身颤抖。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父亲。刘宋朝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也不愿看他。刘远智回头又叫了声母亲。母亲的回答声像苍蝇一样细声细气。她知道大事不妙,因而身子抖得比儿子更厉害,仿佛风中的枯枝,随时可能被大风摧折。 父亲!儿子满面泪水地移步向父亲走来。 不要靠近我!父亲威严的目光和口气迫使刘远智停住。刘宋朝回头问妻子,这个混蛋,他是我的儿子吗? 他是,他怎么不是你儿子呢?妻子几乎哭了。 刘宋朝冷冷地笑道,他是吗?我看他根本不是我儿子,而是头畜生,甚至连畜生都不如。末了,他冲刘远智大吼一声,孽子,还不给我跪下! 刘远智浑身哆嗦地跪下。刘宋朝的枪口抬了起来。儿子满脸泪水地央求刘宋朝不要杀他,他说父亲,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贪心拿人家的东西,我更不应该出卖人!刘宋朝打断刘远智的话说,你还知道出卖二字?平常我跟你说的仁义气节,全让狗吃了? 妻子说,远智还小,他还不懂什么叫义气。 刘宋朝吼叫说,他懂,他不仅懂,他还懂得拿贪欲之心去博取财物,他的心简直比日本兵的心还狠毒! 妻子说,他可是你的亲生儿子呀!说着,她哇呀一声也跪在刘宋朝脚下。 滚开!刘宋朝用膝盖撞了一下他的妻子。妻子像皮球一样滚到一旁,不过,她立即扑了上来重新跪倒在刘宋朝脚下,泣不成声说,远智还小,请你一定给他一次改过的机会! 刘宋朝指着地上的刘远智问妻子,告诉我,他是不是你我养的? 我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妻子泪水满襟。 妻子越是求他,刘宋朝的怒火越加炽烈,妻子已经闻到丈夫胸中的杀气了。她吓坏了,不过很快又恢复了神智,并央求丈夫说,即使你一定要杀他,总该看个时辰吧,政府枪杀犯人还要看时辰呢。 刘宋朝想了想点头应允了妻子。 妻子说,我进屋去和家仙们说一声,然后再看一个不犯煞的时辰,到时再动这个孽畜不迟。然而,一进屋,她就从后门跑了出去。她进屋不是去求家仙,也不是去查看什么时辰,而是找叔公去了。刘氏族中,唯一有一线希望能救下远智的只有叔公。然而,天不佑人,叔公以及家人全不知上哪去了。她在叔公的房前屋后风轮一般地旋转找人,并声嘶力竭地呼喊救命。 凄楚悲凉的呼叫声飞过山林,飞过田野,飞越叔公的屋脊,飞入叔公屋里,惊碎叔公门前大树上一只鸟儿的心脏,却没有叔公和叔公家人的应答。 这些天一直没有停吹的风,突然间大了起来,阵阵黑风自子午谷口往龙门里狂扑,顿时飞沙走石,昏暗漆黑一片。她的天黑了,大白天看不见路了,她的儿子将没命了。她想,假如儿子果真要离开她,离开这世界,她也就不活了,她将随儿子去到另一个世界。在那个冰凉的世界,有她陪着儿子,儿子就不会孤单。但转念一想,不对,儿子绝不能去那个世界,她要让他活着。假如老天只允许他们母子中的一人留在世上,这人肯定是儿子,而不是她。她将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从丈夫枪口射出的子弹,让那枚烈焰般燃烧的子弹把自己吃掉,然后自己一个人在那个漆黑冰凉的世界一直等待儿子长大,并渐渐地变老,最后来到身边陪她。这个决定一经浮现脑海,她便没命地往回赶。 妻子跑进屋去的几分钟,对刘宋朝来说就像是几个世纪。几个世纪的每一分每一秒钟,都在咀嚼着他的心。不能再等了,刘宋朝想,再等下去就下不了手了。就在这时,跪在眼前一直低头不语的刘远智突然抬起绝望的眼睛望了他一眼。他觉得他就要离开这里,他该最后望一眼父亲,因为他舍不得父亲。正巧这时刘宋朝也朝刘远智望去,父子俩的眼神顿时相撞,就像两颗子弹在空中爆炸一般。刘宋朝感觉心像撕裂一样疼痛。这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令他站立不稳。他太熟识这眼神了。更令他心惊的是,他发现儿子的眼睛里有自己的影子,这一发现使他的心仿佛被黄蜂蜇了一下。一瞬间,他想起父子间一起度过的许多美好时光。儿子骑上他的肩头,哈哈地笑着去吉峰镇赶圩;他们在收割后的稻田里追逐躲藏,学牛犊顶架;他们还一起下田摸泥鳅,一起去密溪江抓鱼;过年的时候,他们一起点燃鞭炮;他上山干活累了,回到家里,他给他打洗脸洗脚水;他生病时,他把汤药送到床头;他在灯下教他读书,在林间教他射击……他的眼睛模糊了。 然而,接踵而至的另一幕突然闯入眼帘,那个八路伤兵对他父子的憎恶眼神,以及被抓走后的绝望表情,尖刀般深深地扎入他的心肺,全是这个孽畜干的好事。他竟敢违背他的训示,违背他自己的誓言。他不是他的儿子,他是头畜生,是他刘家的叛徒!败类!这时,从子午谷口袭来的漫天黑沙和骤然降临的暴雨,重重地撞击着他的大脑神经,并撞开了扳机。 啪——枪声响了,长空划过一道尖厉的哨声,天空中飞行的一只乌鸦突然坠地,撞在一块锐利的石片上,顿时毙命。同时,这声枪响,把刘宋朝的心顿时粉碎成一地玻璃碴。又好像是一片枯叶在狂风中,飘来飘去,找不到落脚之地。他睁大眼睛细看时,倒在血泊中的竟然不是逆子,而是他的妻子。妻子什么时候从屋里出来,又怎样挡住了子弹?又或者是妻子眼见情形危急,慌乱中自己撞响了扳机?刘宋朝一塌糊涂,全然弄不明白。但是,他也不要活了,他倒转枪口,抵住自己的下颔,他要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然而,一个矮小的身影迅疾扑向了他。他是刘远智。刘远智撞偏了刘宋朝的枪口,枪响了,子弹掀翻刘家的瓦檐,瓦砾与尘土在枪声里纷纷散落。闻讯赶来的乡亲,蜂拥而上,夺下刘宋朝冒青烟的枪,他们同时把刘远智掩藏起来。 刘宋朝两眼失神地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妻子,他没有哭,也没有其他动作,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场面是如此的静,静到使人骨头发寒。刘宋朝傻傻地站着,呆若木鸡地看着蜷缩着身躯的妻子。灵魂仿佛已经不在他身上。时间过去了一小时,又过了一小时。乡亲们看不下去了,他们嚷着想帮助刘宋朝把妻子埋了。刘宋朝睁大发呆的眼睛说,妻子是他打死的,不用别人为他操劳,他要亲自动手。乡邻们揪着沉重而痛楚的心,看着刘宋朝僵直着身子把妻子埋掉。此后,刘宋朝不吃不喝,坐守在新土旁边两天两夜。刘宋朝的脑海里,不停地浮现着噩梦般的一切,越想越觉得对不住妻子,是自己杀害她的呀。他痛心疾首地擂自己的脑袋,无论怎么擂,妻子再也回不来了。后来,他又想到对不起被儿子出卖的那个八路伤员,他对他的被出卖抱有深切歉意。虽然他是杀死他大儿子队伍上的人,但肯定不是他开的枪。他接着又想,一切恶果的发生,全是孽畜刘远智干的好事,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教育好他。他觉得必需前往吉峰镇外一趟,打探他是否还在人世。如果还在人世,将设法营救。 第三天凌晨,刘宋朝踉踉跄跄地离开村子,往吉峰镇方向走去。 前往吉峰镇,必需翻过坤龙山,坤龙山下有一条宽且敞亮的清江。北岸大部分土地已被日本兵占领,南岸仍然为国民政府军踞守。 翻过山,来不及朝远处张望一眼,刘宋朝就感觉气氛不对,转眼间,迎面来了三个警察,他们奉命前往龙门办案。虽然强敌压境,气氛紧张,但是,吉峰县政府的职能依旧运转。县长一身豪气,刚正不阿。他誓言,绝不因敌逼家门而贪生渎职! 警察们步履匆匆,神情肃穆、庄重。 刘宋朝暗吃一惊,他们是来抓我的吗?然而,已无可回避,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前去。与警察擦身而过时,他被叫住了。警察疑惑的眼神在刘宋朝身上上下扫视,仿佛浏览某件工艺品似的。 警察问,你是刘宋朝? 刘宋朝机械地回答说,我是!话音未落,警察亮出手铐,对刘宋朝说,我们奉吉峰秦县长之命,带你回衙问话。说着,就把刘宋朝铐住了。 刘宋朝没分辩,也没反抗。假如他要反抗,别说三个警察,就算多上一倍也不是对手。 警察问刘宋朝,一命抵一命的道理你可知道? 刘宋朝闭着眼睛静静地说,知道。 警察说,你打死了你的妻子,她娘家人把你告下了。 刘宋朝说,我想到了。 警察又说,我们秦县长知道你大名在外,但是你命案在身,眼下虽然大敌当前,形势紧张严峻,该履行的职责还得履行。 这时,前方出现一阵密集的枪声。眨眼间,小路拐弯深处出现一个受伤的女子。她是八路军的侦察员,她接替了那个被日本兵抓走的男侦察员的工作。现在,几个再次绕开国民党守卫军防线的日本兵正在追击她。 眼见情况危急,一个警察留下看守刘宋朝。另两个急忙跑上前去,把女伤员带进身后的矮树林里。很快地,又返回到原地。这一切似乎全被追踪而至的日本兵捕捉到了,他们立即兵分两路,一队往矮树林扑去,一队怒火冲天地将警察围住。 就实力而论,警察不是日本兵的对手,但警察们似乎并不惧怕。其实他们也知道,就算怕也没用。 日本兵根本没把警察放在眼里,仿佛他们是几根木桩似的。他们凶狠地逼问警察把女伤兵藏到哪里去了? 警察说,他们根本没发现什么女伤兵。日本兵闪着寒光的刺刀抵住警察胸脯。其中一个的胸肌已被挑破。 日本兵嚷道,你们的,良心的坏了坏了的有!赶快把八路的交出来,否则全部死啦死啦的有! 这一切,刘宋朝看得十分清楚,他们就是几天前出现在家门口的那几个,其中一个是队长。 日本兵也早看清楚他了。 队长转身冲被铐住双手、坐在石头上的刘宋朝叫了一声,刘英雄! 刘宋朝没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