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之光 我为母亲落泪。父亲的骂声中,母亲干着家务活。 恐怕他打母亲,我总是注视着他,站在母亲身边。不断地对母亲说:"妈,你别说话!" 一个人上班,一家八口人,大哥成家单过了,大姐出嫁了,二姐、三姐、我和弟弟都读书,母亲是家属,他也快退休了,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就那点。父亲有压力。但他骂我的母亲,咋也不对。 母亲,捡焦炭。每一趟火车头进库出了炉渣,母亲就和别家的婶婶抢着,在热灰里刨、捡。家里没买过煤。 母亲,喂猪。每天拔猪草,要么一大筐子,要么一大捆,一个人剁,煮。一年一个大肥猪,过年杀,卖左邻右舍换点钱,自己留点,一年有油吃。 母亲,喂鸡。每年十多个鸡,公鸡一个,剩下都是母鸡,母鸡下蛋,家里没断过鸡蛋。有一年快过八月十五了,一天夜里,一铁笼十多个鸡被人连笼带鸡一起偷走了。母亲没有骂人。我有点恨父亲,院门就是从没有修过,换过,几条竹条子扎的,缝隙那么大,顶门柱子一捅就开,能防住小偷! 母亲,喂羊。一只老山羊生两个羊羔,每天放在山坡上,羊羔长大卖了,大羊留着,来年再生羊羔。每年我的弟弟都能喝上喷香的羊奶,放点糖,更好喝…那年老羊老了,大哥要卖,看着大哥把羊牵走,母亲流泪了。 母亲,每天做饭,每天我们都睡了,她又在盆里洗父亲的、我的、弟弟的衣服和她的衣服。或是煮猪草,明早喂猪。 父亲,很少说话,抽烟,不喝酒。 父亲,从不骂我们。 父亲,三天两头大声骂母亲,说母亲他一张嘴就给他蚂蚱吃,气死他了!操你祖奶奶!他声音大的左右前后邻居都听得到,总这样,邻居也不来劝了。两姐姐县城上学,弟弟小,不吱声,我就害怕父亲气急了,打母亲,总看着他,站在母亲身边。 母亲,从不和他对骂。在院子洗衣服,或在姐姐住的房间里纳鞋底,不和他一个屋,我跟着母亲。 那是我上初中,在家住。弟弟小,我很无助。父亲谩骂的夜晚,我总是紧张、担心、害怕。我痛恨骂人!尤其男人骂女人。那时,邻居大叔们也常常骂婶婶们。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为我的父亲落泪。 我为我的父亲落泪。不是他离开我们的那个大年初二的午夜。是现在,十五年后。 父亲,那天中午,在大门外叫回家吃饭,跟在你身后走,猛然看见你消瘦的背影没有我高!头发花白!依旧穿着那件一年前、两年前、三年前、四年前的旧衣服!拄着拐杖吃力的走着,我有点心酸。 我只给你买过一条烟,窄板金丝猴。没有给你买过一件衣服,一块点心! 我只为你在矿务局中心医院住院时,陪你住过几天院。 只为你,那年冬天来了又不得不住院时,我叫了出租面包车,拉着你,隔着玻璃窗,看了看1999年的澄县街道。 你在内蒙乌海下井挖煤。母亲生我是咱家第五个孩子。是个男孩,叫喜子。 你在陕西澄县为煤矿修铁路。一家人跟着你从乌海来。我不满一岁。 跟着你去县里赶会,你一毛钱给我买三个炸油糕吃,油糕师傅甩擀杖的啪啪的脆响声,我还记得。 我跟着你夜里放羊,我跟着你在秋天的傍晚在县城外的公路边拾树叶给羊冬天吃,我跟着你在黄河滩上捡花生。还有那个夏夜,你领着我和弟弟在扳道房上班,我们在灯下捉蛐蛐,玩红灯、绿灯、黄灯。 你在冬天给我炉台上烤红薯片吃。 你买的红灯收音机,我听了小喇叭,听了岳飞传,听了杨家将。 你买的北京黑白电视机,我看了。别人家的彩电,不去看了。 你看的彩电,是我三姐夫,玉军哥给弟弟宏太买的结婚彩电。 你给我买的结婚彩电你没能看上一眼。我结婚,没在家住。 我结婚的宴席你也没吃上一口,你腿摔了,气短,出不了门,宴席在矿上食堂办的。 你走那夜我没哭,父亲,你下葬那天我也没哭,父亲!我病着,父亲,我忍着。 现在,我为你落泪,泪水在心里,不像黄河,不像倾盆大雨,每一滴,像一把刀,扎在心上… 父亲,今年,鬼节,八月二十八日早上,我和我二姐去你坟前了。 我给你拆开一盒烟,放在砖洞里。给你,点着一根。 我二姐把香蕉、橘子、苹果、饼干给你摆上,点起两柱香,烧纸钱,和你说话。 说我妈身体还好,身体没有大毛病,吃饭,行走都利索,八十五了,耳朵有些背了。 说我们姊妹兄弟都挺好,都孝敬我母亲。 说我们的孩子都大了,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都很老实勤奋。 说冬天又快来了,父亲,你召唤金童玉女给你买棉衣,给他们些小钱,让他们腿勤些。 说我病好多了,又找了个媳妇,人也挺好的。 父亲,我和二姐给你送纸钱。 父亲,我和二姐给你三叩头。我给你三作揖。 父亲,我再把你坟前的土掬一掬,培一培。 父亲,现在的天,比你在时,更蓝了,更美了。 你那时的苦,我们淡忘了。 你的爱,在我的血液里流淌… 2015.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