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是一位温柔娴静的妇人,年近六十,虽然无情的岁月在她的脸上身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印迹,但与同龄人相比,仍不失端庄典雅之美。几天前,母亲的几个高中同学联系到了她,邀请她参加他们的同学聚会,母亲高高兴兴地去了。回来后,母亲的脸上却未见去时的喜悦之色,相反地,神色忧伤而凝重,这让我觉得纳闷, "妈,您怎么了?怎么同学聚会回来跟变了个人似的,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哦,没什么,就是提起以前的事,心里老觉得不是滋味。" 这更让我觉得好奇,我下决心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我便缠着母亲给我讲讲那些过往的岁月,母亲拗不过我,只好向我叙述了那些已经逝去但却仿佛在她心上烙下了印记一般的过往岁月。 我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就去世了,后来我的母亲改嫁到了镇上,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和我的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很疼我,但她总是担心我将来有一天会抛下她不管,因此自我懂事起,就一直在我耳边唠叨,她以后没人可依靠了,将来就指望我了,让我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她。那时候,我几乎每天放学回家都会看到我的奶奶和村上的一个女人坐在我家门前的小板凳上窃窃私语,俩人挨得很近,好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但是一看见我,俩人就停止嘀咕或者是大声地问我一些在学校的情况。我很反感她们鬼鬼祟祟的样子,也讨厌那个女人,我从来不和她打招呼,也不理睬她,可是她似乎并不介意我的不礼貌,每次见到我都表现的很亲切,但我老是觉得她对我亲切似乎与我奶奶咬耳朵有关,于是越发的讨厌她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我从村里初小毕业后到镇上上高中。时至今日,我还记得第一天和班上同学见面的情形,我坐在教室里,眼睛不时望着陆续进班的同学们,女同学大多穿着蓝色或灰色的褂子,也有少数的女同学穿着颜色稍微亮一点的碎花布褂子,她们大多扎着两个辫起来的辫子。男同学大多穿着在家常穿的蓝色粗布褂子,褂子的颜色因为多次搓洗而褪的露出了鱼白色,领子和袖口也磨出了毛边,有的头发乱糟糟的,好像从没拿梳子梳过一样。就在我挨个观察新同学的时候,从外面又走进来一个人,他头上戴着一顶军帽样式的帽子,帽子两个边角整整齐齐,一看就是用手刻意捏过得,上身穿着一件洁白的褂子,下身着一条黄绿色的军装裤子,帽子下边露出来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眼睛细长,鼻梁不是过高但看上去就是为那张脸而配的,皮肤白白净净,整个人看上去干净整洁。不知为何,我一看见他,心突然快速跳了起来,脸也顿时像发烧似的热起来,虽然看不见,但我知道我的脸一定是红透了,就在我万分尴尬的时候,他从我的身旁走过,不经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的脸更红了,同时因害怕别人发现我的窘态而低下头。后来,班主任来了,开始点名,被点到名的同学要从座位上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每当老师点到一个名字我就偷偷地向站起来的人瞟一眼,看是不是他。"陈海训。"当班主任洪亮的嗓音念到这个名字时,有人喊了声:"到。"并站了起来,我向后看去,正是他,目视前方,挺拔而高傲地站在那儿。我迅速回过头来。 几天后,班上的同学都已经互相认识了,我和我的同桌俞瑞红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她是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性格开朗,很爱说话。有一次,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她: "你不觉得那个叫陈海训的,好像不大爱理人吗?" "陈海训啊,我和他是一个大队的,他爸是我们村的大队书记,家庭条件不错,他这个人就那样,没混熟的时候不爱理人,等他和你混熟了,你会发现他也很好相处的。" "你们是一个村的?那你一定和他很熟啊。"听完俞瑞红的话,我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我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泥巴,肯定很熟啦,哈哈。"她大大咧咧地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她笑了起来,但总觉得自己笑得极不自然。 事实的确如俞瑞红所讲的那样,又过了几天,陈海训主动和我说话了,他拿了一个数学题目来问我,我故作镇静地详细讲解了一番,他边听边不时地看我一下,脸上露出敬佩的神色。从那以后,陈海训隔三差五地总会问我一些题目,而我也总是很乐意很详尽地为他解答。每到这时,俞瑞红总在一旁打趣,她会说,瞧你们俩,讲题目就讲题目呗,老是眉来眼去的干啥,而我和陈海训也总会相视一笑。 两年时间过去了,让我没想到的是我和陈海训之间的情谊会越来越深厚,他没事儿的时候总会找我聊天,而我遇到什么事也愿意说给他听,希望他帮我拿主意,而不是向俞瑞红倾诉,因此还在俞瑞红那儿落下个"重色轻友"的坏名声。刚开始,他称呼我为张英同学,我叫他陈海训同学,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彼此都把同学二字去掉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们俩都有一种知己之间惺惺相惜的感觉。还记得当时我坐在教室第二排,陈海训坐在教室第四排,坐在教室最后面的同学经常会在课堂上制造一些小麻烦,这时上课老师是一定要严厉斥责的,而伴随着老师的斥责声,我们坐在前排的同学是一定要转头向后看去的,每当这时,我转过头去看到的总是陈海训带笑的眼睛,仿佛他就在那儿等着我转头和他对视似的。那些日子是多么的美好啊,我们俩都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对彼此的好感,都能感觉到和对方相处时的愉悦,但我们却从未向对方说明什么,我只希望日子能就这样一天天地过下去。 有一天,陈海训把我叫到学校的操场上,满脸兴奋地对我说: "张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去参军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下子愣住了。在那个年代能去参军那是无上光荣的一件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样的机会,因此我应该祝贺他,但我的心却隐隐作痛,因为这也意味着我可能以后都见不到他了。可是此时我却不能让他看出来,于是,我尽量让自己的脸上挤出笑容: "真的?太好了,我得祝贺你哟!" "嗯,谢谢!我一直把参军报国作为我的人生理想,终于要实现了。可是我以后就不能和你聊天了,也不能……经常看到你了。"他的脸色黯淡下来。 "陈海训,你有崇高的人生理想,你要去实现它,至于我们同学之间,将来总会有见面机会的。"我故作轻松地说。 "张英,你说得对。我们会见面的,等我到了部队,我给你写信。我还有一件事想和你说……"他欲言又止。 "什么事?你说呀。" "在我去部队之前,我想邀请你去我家玩玩,不知道行不行?"他看着我,眼睛里满是盼望。 "嗯……当然可以,你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我去就是了。"说实话,我很愿意接受他的邀请。 但后来直到他参军走后,我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去他家。原因不在我,他到部队后,给我来了一封信,说是走的时候太匆忙,再加上亲戚朋友们一家接一家请酒,最后实在是没时间了,只好作罢,很抱歉没能在走之前见我一面,又问了我的地址,信的结尾写了一些祝福的话,别的就没有了。我也给他回了信,说不必在意这些小事,并鼓励他在部队好好表现,争取提干,最后把我的家庭住址也写在信里。 然而就是他的这封平常来信,却在班里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在疯传我和陈海训谈了恋爱,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去,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做有伤风化的事,我什么也说不上来,委屈得直掉眼泪,但在我的老师看来,那是懊悔羞愧的眼泪。 半年后,我在同学们的流言蜚语中毕业回家了,但我没想到,等待我的会是比流言蜚语更可怕的事。 回到村里后,我被安排在了民兵连,每天真枪实弹地练习打靶,那是一种热火朝天的生活,每个人都高喊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口号,以百倍的热情投入到生活的战斗中去。我的发小,一个名叫叶国霞的女伴,也和我一起分在了民兵连,我们每天一起训练,闲暇时也会聊一聊女生爱聊的话题。一天,她脸上带着坏笑问我: "听说你和林福生已经定了娃娃亲,这么说,你就快嫁给他了?" 我的脸因羞愤而涨得通红,似乎身上所有的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脸上, "你听哪个嚼舌根子的,谁和他定亲了?你再胡说,别怪我不理你!" "村上早就传开了,谁还不知道?你不会还蒙在鼓里吧?" 林福生就是以前老和我奶奶在一起嘀咕的女人的儿子,我听了叶国霞的话,又惊又气,也顾不得训练了,向家中跑去,我要去问问我的奶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赶到家的时候,我奶奶正要出门,我拦住了她。 "为什么村里人都在传我和林福生定了亲?你和那个女人都说了些什么?" 奶奶的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线,我却气得浑身发抖。 "英子,我都是为了你好哇,你看福生那娃子,又憨厚又老实,跟了他你不会受委屈的哟。" "你是为了你自己!谁稀罕他那愣头楞脑样?你想让我嫁给他,除非我死了!" 说完,我又跑了,留下不知所措的奶奶。 就在这时,我又收到了陈海训的信,令我脸红心跳的是,在这封信中,他竟称呼我为亲爱的张英,信中说他快休假了,等他休假回来希望能来带我去他家一趟,以兑现上次没有兑现的诺言。我把信反反复复读了几十遍,紧紧贴在胸口,让我的心跳回应信里那颗跳动的心。 等待中的人儿总是嫌时间过得太慢,我每天盼着太阳升起,又盼着太阳落山,心中既希望又害怕哪天他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我不止一次地想象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不止一次地设想和他见面的情形,我扎什么样的辫子,穿什么样的衣服,见了面我和他说什么话,这些现在看来无谓的问题在当时却是我头脑中每天必须考虑的问题,尽管那是不自觉的。 终于有一天,当我正在进行打靶训练的时候,队长喊我了: "张英,有人找你,在那边。" 我顺着队长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身材挺拔,穿着一身军装的男青年站在那儿,也正往我的方向望着。是他,陈海训,尽管我们之间有一段距离,我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他来。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我迈开双腿想向他走去,却发现双腿软的发抖,我鼓足勇气,强撑着向前走去,却听见叶国霞冲我喊: "张英,你怎么把枪也扛去了?"接着身后传来一阵哄然大笑,我才意识到训练的枪还在我的肩上,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我把枪交给叶国霞,向他走去。 一年没见面了,又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变高了,也更显清瘦了,但精神很好,微笑着看着我,我也看着他,微笑着。 "又看见你了。"他说。 "又看见你了。"我也这样说,接着我们都情不自禁笑了起来。 "我来带你去我家。" "现在?" "对,就现在。" 本来我还想回家和奶奶说一声,但一想到她擅自做主为我定了亲,我就一肚子气,心想我也要擅自做主一次,气气她。这样想着,我和队长告了假,就跟着陈海训走了。 在陈海训家,他郑重地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他的家人都很热情地招待我,他的母亲尤其让我觉得亲切可敬,她拉着我的手,嘘寒问暖,那样子就像我梦里见到母亲的情形,这让从小就没尝过母爱滋味的我深受感动,那一瞬间我在想,她要是能成为我的母亲该多好啊! 晚饭后的散步过程中,陈海训对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家人多么喜欢你呢!" "我明天要回去了。"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没有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后来他有几次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话说,但始终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回到家中。回家后才发现我的家中,甚至整个村子已经因为我去陈海训家而乱作一团了。首先是我的奶奶,因我的不辞而别而惊慌失措,害怕我从此以后一去不返,留她一个人过活,因此,我一迈进家门,她就迎上来劈头盖脸的骂我一顿,接着又嚎啕大哭,引得左邻右舍围来观看,那些平时看着慈祥可亲的大妈大婶此刻口舌都变得跟刀子似得; "小英子,你怎么能这样啊?你已经和福生娃子定亲了,你就不能再去和别人纠缠啦!" "张英啊,你不能自私啊,不能丢下你奶奶不管呀,你看她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得为你操心,唉!" "英子,福生不错呀,你到哪儿还能找到比他更憨厚的后生啊,你要知足哇!" …… 看着眼前这些人一张一合的嘴唇,听着这些人说着自觉在理的话,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接下来的几天,村里的干部一个接一个来我家,软硬兼施,劝说我嫁给林福生。 然后,林福生的母亲又来我家,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劝我和她家林福生好,不要和别人好。 在这些人的语言,鼻涕,眼泪的轮番进攻下,我的精神都快崩溃了,整日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当又一批人来充当说客后,我彻底歇斯底里了。 "你们都走!都走!我不想看到你们,我谁也不嫁,林福生也好,别的男人也好,都让我讨厌!我不嫁,死也不嫁!" 泪眼朦胧中,我看到陈海训和他的母亲拎着一包东西站在人群中,表情痛苦至极,我一下子愣住了…… 半年后,我在奶奶的以死相逼下嫁给了林福生。 一年后,我的同桌俞瑞红寄了一封信给我,说她已经和陈海训定亲了,等他下次回来探亲就结婚。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陈海训和他的母亲是去我家向我奶奶提亲的。"母亲苦笑着对我说。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使劲揪住似的,抽筋一般的痛,我平息一下情绪问我的母亲: "您后来也没和他解释吗" "没有,还解释干吗呢?"母亲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 "你们同学聚会,他也去了吗?" "没有,只是有人提起他,说他在外省的政府机构中当干部,也快退休了。" "妈,您爱过我爸吗?" "什么爱不爱的,这么多年过来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再不喜欢也会有感情的。"母亲淡淡地笑着说。 "那……您还爱着他吗?" 母亲的目光伸向远方,缓缓地说:"有些人和事一旦在心里生了根,就再也拔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