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7日,本应是三伏天,却细雨蒙蒙,微寒袭人。梦平穿了件苹果绿的宽松毛衣,前几年流行的款式,一字领,袖口微撒,沿边都挑出花纹来;脸上脂粉不施,却平整白皙,几乎没有皱纹,眼角也没有;奶白的贴身七分裤,依然很好的身段。所以,当梦平告诉我她已经51岁时,我有些吃惊,何况她曾告诉我,她的上半生历尽艰辛。一直以为无论一个人怎么修饰,她的遭遇依然会写在脸上。梦平的脸上找不到往昔的影子,她更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日子空落落地流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梦平不是武汉人,从W市赶来很有点路程。梦平说,从答应到这么大老远地赶来,她没有半点犹豫。这她自己都觉得惊奇,其实她不是一个干脆的人,甚至优柔寡断,但这次却分外坚决——— 那场史无前例的革命改变了我的一生 印象中,我出生的那个年代是红灰色的,红的是政治,灰的是生活。母亲好像一年四季都在生孩子。家里10个小孩,我是最大的女孩,从小就有洗不完的衣服。诗经上说"心之忧矣,如匪浣衣",真的,我的童年整个飘散着脏衣服的气味。 如果没有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我们也许会继续穷困,也许继续痛苦,但至少我们的命运不会脱缰。 在那场运动中,人成了浮萍,裹挟在历史的洪流里,身不由己。一个家庭可以改变一个人,而一个人也可以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由于历史的原因,我父亲被打成反动派,关进了牛棚。家里的顶梁柱塌了,全家十几口人一下子变得无依无靠。当时大哥已经结婚,作为长子,他做了一个改变我们全家人命运的决定———下乡。直到现在我仍认为母亲是一个懦弱无能、毫无心计的女人。她根本不知道下乡对我们全家人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下乡后,她要面对怎样的命运。她听从了大哥的建议,带着我和年幼的弟妹还有年迈的祖母,到了一个荒寂的山村,一待就是10年。 我还记得走的那天,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打了包,破的柜子,旧的椅子挨挨挤挤堆在门口。全家人凄凄惶惶,早饭也没有吃,等着那辆将把我们带到未知地方的大卡车。车在路上颠了一天,到达那个山村的时候,已是黄昏。当我趴着车门往外看了一眼,便怎么也不肯下车了:那座破败的土屋在昏黄的日光下,摇摇欲坠,阴森吓人。我"哇"地哭出声来,求工作人员带我回去,几个干部上来掰我的手指竟掰不开。最后我得以随车返回。回去后,眼泪还没干,却发现大哥已经霸占了我们的房子。看到我,大哥大嫂面若冰霜,说下放后私自回来要被查处的。那晚,我睡在自家门口的过道里。半夜,从牛棚里溜出来的父亲用大衣紧紧地裹着我,他蹲在我身边抽烟,突然哽咽起来。那晚,我和我的父亲抱在一起痛哭流涕。 第二天,嫂子说给我介绍一个朋友。那时,许多同龄的同学都已结婚,这让我觉得十七岁的我也已经够大了。我们是晚上见的面,回来后嫂子问我怎么样,我说没看清。其实,我看得很清楚,一个干瘪木讷的男人,没有给我留下任何感觉。但不知怎么回事,第二次见面我还是去了。三个月后,我们领了结婚证。 三十四年沉默的夫妻生活 讲到这里,梦平停住了,将目光移到窗外。 转眼,我们已经结婚三十四年。这三十四年里,我虽无时无刻不在痛苦中煎熬,但要我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给我的感觉仍是当初的空白。 刚嫁到他家时,我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子,封闭又自怜。即便他对我毫无温存,即便他姐姐将孩子生在我的婚床上,即便他母亲对我指桑骂槐,我还是乖乖地做他家的小媳妇。那时,除了上厕所,我几乎从不出门。他家到厕所要经过一条长长的巷子,巷子两边是敞开门的人家,一路走过去,我听见别人的议论:这姑娘几可怜,一天到晚不出来。一位好心的大姐还将我拉到她家里说:老是闷在家里会把人闷坏的,如果心里不舒服就出来跟我们说说话。现在我真感激那个大姐,但那时我甚至认为,她在教坏我。 后来,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带孩子,白天黑夜都只有我一个人。我做事的时候,即便孩子在床上哭得不行,也没有谁伸手抱一抱。疲累和郁闷让我心力交瘁,终于有一天,我想到了自杀。也许是命不该绝,我被他弟弟发现了。那次自杀惊动了很多人,也许是听了别人的劝告,他带我搬离了那个家。 那时真的太小,能搬离那个家已经很满足。然而,当我懂得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得到过爱。三十四年里,我们没有逛过街,没有进过公园,甚至没有坐下来谈过一次心里话。就说一次吧,腊月寒冬,他出差回来,却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等我洗澡出来,他已经睡了,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剩下不多的头发。望着裹在被子里的那个人,我突然觉得分外陌生,我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他也不曾了解过我。坐在冰冷的客厅,我觉得自己像个幽灵,仿佛这几十年的时间,我从来没有存在过。 现在,我又要面临另一个困境———他即将退休。我能面对寂寞却不能面对他死寂的面孔。 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能力去沉着应对那死一般的婚姻。 其实,我们闹离婚已经闹了五次。最后一次是1998年,所有手续都办好了,只要交六十元钱就可以领离婚证。那天,我们约好在民政局门口碰头。他比我先到,我站在马路那边,看着他靠在那辆破自行车上,站在门口。那一次,我好像第一次真正看清楚他。他穿了件发黄的白汗衫,蓝色的肥腿裤子,头发已经稀疏花白,黑黑瘦瘦,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看到他,我的腿怎么也迈不进民政局的大门了。我对他说:"回家吧,不离了。"三十多年了,他从没有像那天那么听话,我刚说完,他便乖乖地往回走。可他一走,我又恨:他仍是一句话也没有,蹬上自行车就跑了。这几年,我再也没有提过离婚,可实际上,离婚这两个字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从没有消失过。 至少我曾爱过 说到这里,梦平又停住了,深吸口气,似乎下着决心。 本来,我是不愿将这段经历讲出来的。我曾和他发过誓,这段感情天知地知,他知我知,我不会让第三个人知道。但今天,我突然非常想将它讲出来。因为它已经埋在我心里太长时间,如果不翻出来晒晒,会霉,会发酵。 我们是偶然认识的,一开始只是欣赏,他颀长挺拔,温文尔雅,幽默风趣,很懂女人的心。他说我是一个特别的女人,高傲而寂寞。这几十年来,丈夫从没有说过一句让我心动的话,他认识我才短短几天,说出的话却在我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从他的眼神和呼吸中,我读到了爱。 也许是相互吸引,也许是情难自禁,也许是一个女人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欲望,我们逾越了男女的最后防线。事后,他问我后不后悔,我流泪了却摇头,一切是我心甘情愿的。我是一个空白的女人,如果没有他,我将一直空白下去,永远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被爱。但现在,我知道了,懂得了,尝到了,他给我的爱已经足够让我回味一辈子。那将是我空白的人生中最珍贵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到晚年才发现他生命中连值得回忆的东西都没有,那将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至少,我的生命中有了他,我的回忆里有了他。听完,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这么多年,太委屈你了。"够了,有这句话已经足够了。一个已经不年轻的女人,有什么比一个优秀的男人发现她,读懂她,珍爱她更值得幸福的呢? 这段秘密的感情持续了一年,但几乎是同时,我们起了断的念头。他是一个传统的男人,我是一个传统的女人,我们都不想伤害彼此的家庭和儿女。更重要的,我不想伤害这个优秀的男人。 梦平一口气说完以上的话,像在暗夜里奔跑,不敢往回看。末了,她淡淡一笑。现在,我又准备和我的丈夫离婚。三十四年了,我最好的年华已经埋葬在这段死去的婚姻里。我想,我至少应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