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生活 - 生活常识大全

难忘啊那生死离别的一夜


  这是一个曾经失去自由的人真实的人生经历!这是一个现已回归社会的"炼狱"者面对生死离别时刻骨铭心的记忆!
  2001年10月25日深夜,辽宁省某县看守所005号监室。十余名人犯默默、自发地在铺板上围坐一圈,中央摆满了方便面、香肠、瓜籽、饮料……还有一盒在号内并不多见的万宝路牌香烟。靠墙的一位戴着沉重脚镣约有二十六、七岁的大个子开了腔:"各位朋友,是缘份使我们聚在了一起,认识大家我很高兴。明天,咱们的春哥就要去劳改队了。你们还都有机会见面,而我和他今晚却是生离死别了……"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两行热泪顺着扭曲、苍白的脸滚落而下。这个大个子叫王明慧,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某县人,因入室抢劫、杀人被判处死刑,且已核准,等待执行。而他所称的"春哥"就是我。当时,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中,大家都吹捧我有学问,懂的知识多,有什么心里话都爱跟我讲,我也是尽我的能力去帮助他们。所以,时间长了,和大家相处得还算融洽。
  听着明慧伤感的话语,看着大家潮湿的双眼,我不由一阵心酸,强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笑着对大家说:"别说丧气话,明天是我改造新生活的开始,大家就想这样送我吗?快,一齐动手,把这些东西全部消灭,我都饿了。""饿了就快点吃吧!说话声小点。"这是值班孙管教的声音,原来他已站在铁门外很久了。眼快手疾的"小糖球"(真名叫唐牛,大家开玩笑唤他"糖球")刚要把那盒历经千难万险弄来的"万宝路"掖在裤腰里,还是被他发现了。出乎意料的是,不但烟没没收,还从打饭口递进来一个尚在冒烟的烟头,小声说:"点着抽吧,下不为例!我值班室还有点开水,拿给你们面吧!"听着孙管教违反常规,饱含温情的话语,我们的心又回到了这半公开的聚餐中来,心情却越发沉重。整个聚餐过程中,大家谁也没说一句话,静得只能听到匙盆碰撞和吞咽食物的声响及个别的几个人犯的抽泣。明慧什么也没吃,一个人呆坐着,眼望着窗外。
  吃罢这永生难忘的"夜霄",其他人都陆续地回到铺位上睡了,惟有明慧和我静静地坐着,对望着、凝视着。我知道他心里不好受,因为在我俩之间,就眼前的处境而言,最终的结局毕竟不同:我还有生的权利,等待他的只是不久的一天,清脆的一响和绝望的一瞬。我轻轻地问他:"你很痛苦,对吗?有什么话别闷在心里,说出来会好受些。如果我还能帮你做什么,我会尽力。""春哥,我痛苦很深,悔恨更深,人生最可怕的是静静地等待死亡,我剩的日子不多了,但我还有妻儿,求你替我写封遗书吧!"说完,他就拖着沉重的脚镣向铁门挪去,"报告管教,请借用笔、纸。"最终,我答应满足他的心愿,但也向他提出了惟一的条件:把他犯罪至今的心路历程如实地讲出来。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下面就是他发自心底的述说。
  我从小生活在齐市农村,那里很荒凉,也很落后,三岁时,爹死了,母亲和我相依为命,省吃俭用供我读完初中,那一年我十七岁。后来,就和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出外打工,当了两年盲流,靠自己的血汗挣点钱。九六年春天,经人介绍我和邻村姑娘李玲相识,并确定了恋爱关系,第二年元旦成了亲。婚后不久,妻子怀孕了,我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要当爹了;忧的是为了结婚,我已经把家里仅有的积蓄花光,妻子生产需要钱,有了孩子更需要钱,这钱从哪儿来?我又急又愁,一连十几天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最后,一咬牙,离开了心爱的妻子和年迈的老娘,踏上了南下的列车,开始了我又一次的打工生涯。
  我先到了沈阳的鲁园劳务市场,花了五十元钱被介绍到A县一个体运输户家当装卸工,每月五百元,包吃包住,工期为一年。就这样我起早贪黑,什么脏活累活都不怕,心里只想少说话、多干活,靠自己的力气去挣钱。妻子、老娘在家里盼着我,等着我,我要养活她们和我那未出世的孩子,我不能让她们失望!起初,老板一家对我还好,头两个月的工资也都按时给开了,我一分没花全寄回了家里。到了第三个月开资日子,老板和老板娘私下里对我说:以后的工钱等年终一起算,现在资金周转不开,钱紧。开始我还挺犹豫,再一想谁家没有个缺钱为难的时候,年终一起算也行,况且现在这份工作很稳定,虽然苦点累点,但还顺心,咱出来打工不就是来干活的嘛!就这样,我坚持又干了七个多月,屈指一算,再有两个月就满一年了。等我算了工钱,一定给老婆买几件新衣服,给老娘买点营养品,带回去让她们高兴高兴,也过几天好日子。但以后的日子,老板一家对我越来越差,总是找我的毛病,不是说这活做错了,就是说那活干差了,后来连他们全家的衣服都要我洗,甚至冬天早上还逼着我给他们倒尿盆。更可气的是他们给孩子买的奶粉、糖果等少了也怀疑是我偷的。趁我出外干活的时候,老板娘私自翻遍了我的行李,什么也没找到,却拿走了我的身份证。等收工回来,老板娘和我说:"你的底细我们不清楚,只好把你的身份证先押这,等你走时再给你,这样对你对我们都好……"我气愤至极,真想和他们讨个明白,但细一想,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咬牙忍着吧!最后的一个多月,我真是度日如年,总算熬到了头。结算工钱的那天晚上,老板夫妻通知我:说我干活不认真,曾在卸货的时候摔坏了货主的几件货物,需从我的工资中扣除两千元作为补偿,剩余的三千元先付给我一千,欠下的两千元春节后再来取。我一听,肺都要气炸了。这不是变相不给我工钱吗?这和骑在我头上拉屎有啥两样?还讲不讲理?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说啥也不同意,并和他们吵了起来。老板推托让我等一两天,他再想想办法,我便先收下了那一千元,要回了身份证,耐着性子等了起来。就在这天晚上,老板指使当地的几个地痞、流氓在一个僻静的地方堵住了我,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毒打,直打得我趴在地上,头破血流。我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欲哭无泪呵!一位好心的大妈见打我的人跑远了偷偷地把我扶起领回家包扎了伤口,并给我做了一碗热乎乎的鸡蛋汤。临别时,老人家叹着气告诉说:"孩子,别和他斗了,你老板是这里有名的无赖,你还不知道,前几天你家里来电报,说你娘病危,让你速回,还是早点走吧,别再吃眼前亏……"大妈的话还没说完,我顿觉眼前一黑,差点摔倒。他们这样做太残忍了,太没有人性了!
  从大妈家出来,我昏昏沉沉地在街上逛,心头所想的只有我那病重的老娘和可怜的妻子,她们在盼着我回家,盼我能给她们带来一份惊喜、一点希望。此时,我是多么想飞到她们身旁,去支撑那苦难、温馨的家啊!可现在的我又能带给他们什么呢?我越想越气,越想越窝囊,更想找个地方歇歇。恰好,路边的一家酒馆里还有三五个人影在推杯换盏,我摸了摸口袋,老板刚给的一千元还在,便鬼使神差地进了去。要了两个菜,一瓶"烧刀子"白酒,索性什么也不去想,直想喝个痛快。一瓶"烧刀子"下肚,脸烧的通红,心跳快得要命,血直往上涌,听着远处练歌房飘来的《我想有个家》哀婉、凄凉的歌声,我越想越气:没家的人想有个家,而我有个家,却又能带给她们什么呢?为什么我拼死累活地干了一年,到头来赖着工钱不给还打我,他们凭什么?是不是欺负我是外乡人?想我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他们既是这么想的,我倒偏要让他们看看:他们家有钱,放在哪我也知道,你不给,我自己去拿……想到这,我扫了眼酒馆墙上的钟,正好是晚上十一点半,便起身借着酒劲朝老板家走去。我对他家的里外环境早已烂熟于心,便轻车熟路地进了家门。屋里闭着灯,漆黑一片,我摸到卧房,伸手去拉门,不小心惊醒了老板的母亲,她抬手开了灯,起身见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着她,浑身酒气,便一愣,问道:"你,你要干什么,?""我要拿回我的工钱,这事和你无关,我找的是你儿子,他们不给我自己拿。"我扫了炕上一眼,老板两口子都不在家,便直奔他们平时装钱的写字台。老太太见状,猛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并要喊人,我见此情景,心想千万别让她喊出声来,就迅速拿起脚边的一个木棒猛地朝老太太头顶砸去,她惊叫一声,倒下去还死抱住我的腿不放,嘴里喊叫着,我就抬手又给了她一棒。睡在炕上老板的小姨子突然醒来扑向我,我便一不做二不休狠狠地给了她一棒,两个女人毫无声息地瘫在了地上。我蹿过去以最快的速度撬开了写字台抽屉,翻到仅有的伍百元钱,又顺手把挂在墙上的一件皮夹克拿在手里,看了眼缩在被子里吓成一团的老板的一双儿女,我犹豫了一下: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害他们!我下不了这个手。我猛地带上房门,飞快地逃了出去。出了A县城区,我租了一辆面的直奔沈阳北站。两个小时后,我踏上了归乡的列车。坐在列车松软的座席上,看着车外一闪而过的万家灯火,我的心才如梦方醒,硕大的汗珠溢满了全身,湿透了衣衫,我真的好怕啊!但我的心早已飞回了家。出事是迟早的,我必须先回家见上妻子、老娘一面……
  当我蓬头垢面,心急如焚地出现在妻子面前时,看到的是母亲的遗像和妻子臂上的黑纱,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待我醒来已是两天之后,妻子和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娘临终的时候还念着你的名字,等着你回来见最后一面。还是没能如愿,你真的那么忙?"听到这我下意识地坐了起来,掏了半天内衣口袋,终于找出了那皱巴巴的带着汗渍和体温的一沓钞票,塞到妻子手里告诉她:"这是我挣来的,你先回娘家休息几天,我有急事要走,回来时去接你。"说完,我穿上衣服就要走。一辆崭新的标致牌警车风弛电掣而来,停在了我家门口。乡派出所的大老黑领着几个陌生人从车上跳下来。我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也明白将要发生的是什么。妻惶恐地看着我被带上手拷,押上警车。车启动了,我望了最后一眼流泪追车呼号的妻子和妻怀中尚在啼哭的我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的刚出世不久的女儿,痛苦地低下了头,任凭泪水浇湿了冰冷的手铐……没想到的是,这竟是我与她们娘俩的生离死别!
  被押回A县刑警大队,我才知晓老板家被我打倒的那两个女人已经一死一重伤,老太太当场死亡、老板小姨子成了植物人。接下来的提审、取证、批捕、起诉直至开庭、审判的那些日子,我后悔过,更恨自己。后悔自己怎么那么糊涂,不懂得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却偏偏往绝路上走;恨自己一时冲动,为泄私愤伤害无辜……
  听着明慧发自心底的倾诉,泪水再一次模糊了双眼,我看了眼铺板上沉睡的难友,望了眼窗外高墙上惨白的灯光,拿起了早已准备好的笔和纸,提醒他梳理一下思绪,该动笔了。下面即是沉淀于我记忆河底数年之久的那封遗书的大意。
  亲爱的玲: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尽管我是那么的牵挂着你,爱着你,还有我那可怜的刚出世的女儿。
  活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愧对老娘,愧对你,更对不起咱们可怜的孩子。老人家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远在千里;女儿一出世就永远失去了父亲,我不配做男人,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罪人!
  我的一生是如此结局,我悔过、恨过,但也是罪有应得。"杀人偿命"乃是古之公理,临行最放心不下的是你和孩子。前几天,我自愿申请无偿捐献眼角膜和双肾,并已通过了医学检验和有关方面办好了手续。我走后,你不要千里迢迢来送我,尸骨交政府处理吧,家里本来就没钱,何苦要为难自己呢!人都死了,还要那些形式有什么用?家里房前屋后的几十棵老槐树早就成材了,一部分用来替我给娘的坟前立块碑,也算老人家没白养我一回,一部分用来把我不在家这些日子欠别人的账还上,人死账不能烂。剩余的就留给你和孩子吧!你要多保重身体,为了孩子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替我把孩子抚养成人,教她多读书、明事理、有出息。你也不要太苦了自己,遇着合适的真心爱你的男人就再成个家。人活一辈子别太屈着自己。只要你和孩子平平安安快乐幸福,我若地下有知也会高兴的。
  听人说,人死了灵魂要过奈何桥,要喝桥头的"王婆汤"才能把前世的恩恩怨怨彻底忘掉,以转世投生。但我宁可不转世投生也不会去喝一口,因为我留恋咱温馨的家,我深爱我的老婆和女儿,我要永远记住你们。
  多珍重。永别了!
  一个没能给你幸福的男人:明慧(绝笔)
  2001.10.26
  随着明慧时断时续的陈述,我笨拙的笔沉重地记录着他哀婉的话语,完成那封遗书已是东方泛白。望着他痛苦绝望、释然的神情,我心深处对"生与死"的理解似乎又深刻了许多。
  吃罢早饭,随着铁门的一声声开启,又一声声关闭,我们一行六人在走廊里一字排开,按指令准备登程去入监队,我看着铁门里泪眼涟涟的明慧,泪水瞬间倾泻而出。我跨上去握住明慧的手,欲说"再见"却无法出口,而他坦然的一丝笑容和一句"多保重,好好活着,活出个样来"却永远刻在了我心里。
  我走了。不久,明慧也走了。我奔的是新生,生命里还有春天;他去的是地狱,那里可亦有阳光?可亦有真情?一个死囚生命的终结并不代表着一种犯罪的结束,它留给世人许多值得咀嚼、回味的东西。其中,有社会的、群体的、个人的,也有历史的、现实的、和将来的。
  命案惊人,掩卷深思,因为一桩"暴力"索取工钱而导致的凶杀案是多么的悲惨,但类似的案件在我国部分地区尤其是广大农村仍时有发生。这一切现象揭示出:当前农村及部分落后地区法律知识普及还很不够,有些人根本不懂法,不知用法律武器去保护自己,去解决问题,而是目无国法,为所欲为,遇到问题不能冷静处理,要么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要么是简单粗暴地对抗,从而导致矛盾激化、酿成血案,不但残害了他人,也葬送了自己,到头来只能留下迟来的忏悔。假如本文中的明慧能够按照有关部门的规定与老板及早签订用工协议;假如老板一家人丧失道德与人性地一次次欺负虐待他时,他能早一天醒悟,拿起法律武器,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假如他作案前不盲目地认为:这只不过是拿回我应得的工钱,那么无知、那么简单、那么"合情合理",而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一种严重的犯罪行为,悲剧可能都不会发生!那滴滴泪、声声情也只能由别人去演绎。但再多的假设也只能是执刑手枪下的轻烟一缕,也不能让明慧有悔的青春有半点延续,也只能留给世人珍视生命、热爱生活的警示。为遏制此类案件的发生,最大限度地预防和减少犯罪,我们要大力推进全社会的法制化进程,搞好有组织的普法宣传,让人人知法、懂法、用法、遵纪守法。把功夫下在釆取积极措施,提高广大人民群众特别是青少年的思想道德、法律水平上来,用法律知识驱除愚昧,解决矛盾。在新时期建设高度民主与法律中国的同时,让文明、和谐之光照亮每一个昏暗的角落。
  难忘啊,那生死离别的一夜!
  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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