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我的布袋子,虽然那里面空空如也,但那是我唯一的有形财产。我站在一段跨海桥上,它下面是一道窄窄的峡湾。峡湾一头伸进城市的陆地深处,另一头则像开口的喇叭一样,在远处扩展成辽阔的海面。我靠着栏杆站了很久,看向最远的天海交界处。天色是灰的,海色也是灰的。天海交界处浸在一片迷雾中,我什么也看不清。 我无数次的看过手里的那张支票,那个具体数字我现在已经记不很清楚了,只记得那笔钱至少足够我躺着吃上一年的。我只做了她几个月的司机而已,她把我当成了什么?我把那张支票一点点慢慢撕碎,碎到不能再撕,然后扬手将它们撒向灰色的雾气中,这些无用的纸片悲哀的消失在我脚下的峡湾。 我还是我,行囊空空如也。 打些零工,赚些零钱,我打算攒一点钱后便离开这座城,到别处去。但去哪儿还没想好。我手和脚上的烫伤溃烂了,过了好些日子一直都没有好。我感觉自己可能有点发烧,我小时候病过一次,那种感觉似曾相识。我飘飘悠悠的,对日期没有了明确的意识。 天快黑了,我准备到马路对面去买包烟,然后再挤进那个臭气熏天的工棚里混上一夜。谁能想到接下来的事呢? 其实内心深处明明知道有些事早晚会发生,只是有意或无意地对其漠视,不愿去面对。尤其对于我这种作恶多端的人来说,受到报应是迟早的事。 当我刚把烟拿在手里,正准备递过零钱时,手中的硬币掉在了地上,叮叮当当的几声,接着我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在我头顶炸开,接着就很安静了。 …… 生命处于游离状态其实蛮舒服的,我知道我没有死,但最好永远不要醒来。但我还是醒了,醒过几次。最初在眼前闪过一片白色的灯光和杂乱的人影,光线移动的很快,在我眼前被拉成了长长的几条。接着我的眼前是一片白,一片黑,什么也看不到了。再睁开眼时,头顶是空荡荡的灰白的天花板,一个人影都没有。这里应该不是停尸房,因为我没有看到其它的,盖着白布的尸体。后来我感到有些人在移动我,我无力睁开眼睛看他们。我睡了很久,醒了很多次,印象中有柔软的大床,轻暖的羽绒被,温柔的月光,和窗外的夜色。我好象忽然变成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被妈妈抱在怀里,她轻轻的抚摸着我的头,给我哼着儿歌,暖暖的笑着。我看不清她的脸,事实上我早已忘记了她的模样,只是那抹笑容是如此的温暖亲切,真实可感。我甚至还看到了她腮边的泪珠。 "你怎么哭了,妈妈……"我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微弱,后两个字大概没有发出声来。我抬手去擦她的泪,却被她的手握住,贴在唇边不住地吻着。 我渐渐地恢复了意识,脸旁是一丛柔软的头发,胸前靠着一个睡熟的女人,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然后慢慢静止。 我又回到了老地方,我在出发地停止。 我站在离落地窗两步远的地方,面朝着风吹来的方向,那应该是那个早晨的第一缕风。我听见背后有声音,我知道床边的那个人醒了。我转过身来,她站在那儿看着我,然后缓缓走到我面前,搂住了我的脖子。我捧着她的肩膀,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 我们打算暂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了避人耳目,我们把车停在了车库里,碾转换乘了好几台的士,才到了她郊外的别墅。那是一座有些历史的住宅了,很大,院子也很大,附近没见有什么人家。我提着沿途买的几大包食品,随着她来到别墅门前,这是一座三层高的建筑。她站在门前一把一把的试着钥匙,钥匙插进琐孔的声音都很生硬,仿佛哪一把都不合适。锁簧终于松动了,我看出她似乎松了一口气。我们一进门,她便打开灯,其实天还没有黑下来,但那是属于那种大白天也需要开灯的客厅,因为我没看见周围有什么窗子。关上门时,我感到这里是一个独立于外界的,另一个世界。我们似乎安全了。 再看这座客厅,宽敞,古朴,正面是一个壁炉,壁炉前铺着很厚的地毯,地毯三面围着不同样式,同样花色同样笨重的大沙发,又把这一小块地方同整个客厅隔离开来。客厅的四角是冰冷凄清的,而这里是温暖的,在我把壁炉生起火之后。 她四处逡巡着,鞋跟儿敲在木质的地板上,我听得见咯吱咯吱的声音。她走上了楼梯,楼梯也是木质的。我紧跟在她身后,她在我前面用她纤细的手指按亮经过的每一个开关。她并没有带我参观每一个房间,只是在走廊里经过。我注意到三楼的一个房间上着很大的锁。她说累了,明天再向我逐一介绍。我们原路返回客厅,熄灭了延途刚刚打开的所有的灯。 我们在沙发边斜对面坐下,她叫我打开红酒,倒了两杯。我问她今晚在哪儿休息。她回答我:"我就在这里了,你到楼上第一个房间。那个房间蛮舒服的,不必怎么打扫,你只需简单收拾一下。去吧。"她一边说一边踢掉鞋子,把双脚横放在沙发上,侧身躺下。我见她懒得理我,便上楼去整理我的房间。 这个房间很大,虽然还没看过其它的房间,但直觉告诉我这间是最大的。床在地中央,很宽大。它和屋子里的其它家具一样,都盖着白布。看得出,这里有一阵子没人住了。我把白布一一掀掉,并不是因为好奇心,而是不希望我住的地方还有被隐藏起的东西。我让这里所有的东西都在我面前亮亮相。结果没什么特别的。 等我下楼的时候林女士已经睡着了,我想把她抱上楼上的房间,但害怕把她弄醒。我当时无法理解她的疲惫,我无法知道我当逃兵的这几天这个世界都发生了什么。我坐在她的对面抽烟,隔着石质茶几看着她。这个距离有些远,更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又过很久我才知道,其实她并不比我大很多,十几岁吧,最多不超过二十。 "你怎么不上去睡?"林女士的声音虽然很轻,我还是被突然惊醒了,原来我刚刚也在沙发上睡了过去。我下巴仰得高高的,睡相很差。我连忙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但依旧什么也没说。因为面对她,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我们两个人现在的关系,可以说很亲密,也可以说很尴尬。我们俩有过一次,但,一时的冲动?我认为应该不全是。我不省人事的时候一直是她在身边守护,此时,当只有我们两个人处在这样一个封闭的、安全的空间中时,她看我的眼神却如此冷漠。 "我并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她说话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冷漠。 我刚想说我也不在乎这样的话来回应她,她却紧接着又说道:"但是我知道你很在乎我怎么看你。" 她清冷的目光在我面前弥漫开来,我淹没其中。我想说你就算不在乎我,难道还不在乎其他人吗?不然干嘛躲到这里来。但是又让她抢先了,她就像我肚里的蛔虫,预知我想说出的每一句话。 "其他人在乎不过来了,也不用去理睬……" 我感觉她好像还有别的话要说,但她止住了,后来我猜想,她大概想说到这里来是因为疲惫而不是恐惧。但这是我猜的,不知道她当时到底想说什么。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会知道我当时的状况?"我终于问出了这个自醒过来之后一直想问的问题。她睫毛垂了下去,伸手点着一支烟,坐起来一腿屈一腿直的侧身靠在沙发里,左侧的手肘正好支在沙发厚厚的靠背顶部。 见她迟迟不肯开口的样子,我知道这事肯定不简单。她的样子很淡然,一脸的疏懒和无所谓。 "我接到了电话……" 又没有了下文。 如果我当时能够知道她曾承受了怎样的冲击和痛苦,我想我会走过去好好安慰她,但我当时一无所知,只傻傻的坐在那儿看着她,满脑子的问号。但攻击我的是哪些混蛋,我却很清楚。 "我从来没有问过您私生活方面的事……"我本来想转移一下话题,因为我觉得此时这样的气氛很适合谈一些从来没有谈及过却又很好奇的问题,但不想又被她借机捉弄了一番。她一边吹着烟圈一边说:"我的私生活你不是已经很了解了吗?勾引‘未成年’少年,来打发时光。" 我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你知道我指的是……" "我的家人,父母,姊妹?" 对,就是这样了,明知道还绕圈子! 我点了点头,没有应声。 "这方面我和你差不多,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兄弟姐妹。" 我曾经告诉过她我父母双亡,虽然我明知道父亲还在,但对我来说有没有没什么两样。但我不算是说谎,因为当两个人都说谎时,就算是两相抵偿了。 事实上她当初离家出走,此后再也没有回过家,至于父母当时到底是生是死,她根本就不知道,当然也没兴趣知道。这是她后来亲口向我承认的。但对她都已经毫无意义的事,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个人为什么会如此的怨恨自己的父母,我无法理解,因为我自己几乎不曾有过。没经历过的事,无法评判。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遇到一个非常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她有些神经质,乐于抱怨和倾诉,我才对此多少有一点点理解。 并不是无家的人才痛的,有家的人也许痛得更深,更难以名状。 "不过我比你好一些。"林女士继续说着,"我有三个孩子。"说到此处,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得意之色,但很快就消失了。"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她吸了口烟,"不过我先生死了有十年了。想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吗?" 她吹着烟圈的神态有点挑逗的意味,但我知道她又只不过是在开玩笑。 "我陪着孩子们,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看着我先生留给我的事业一天天的壮大;看着自己一天天的变老。" "你并不老!"我终于可以插上一句话了。 "至少不再年轻了。年华已逝,无可挽回。" 每个人都是这样,难道有什么人会有所不同吗?我现在风华正茂,但也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天哪,这个问题还是不要想下去的好。 但有一个事实被我忽略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变老的。世间根本就没有绝对的均等,在这一点上也是如此。 我仰头看着顶棚和四壁,这座房子空荡荡的,她的孩子们此时在哪儿? 她似乎察觉了我的疑问。 "我的小儿子,半年前死了,他的车撞在了山崖上。在这之后,我和大儿子断绝了母子关系。" "为什么!"我不应该打断她的话,但疑问脱口而出,难道失去一个儿子还不够吗?还要失去另一个!但一种可怕的假设在我脑中闪过,"这,不可能。"我不能相信这种假设。 她笑了,并没有正面回答我,只是侧过脸看看我,然后又盯着前方的壁炉。 "我的小女儿不能接受家里的变故,躲在寄宿学校里不肯回家。她16岁了,我当时也是16岁。这么巧。"这句话是她不知不觉说出的,接近于自言自语,她大概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泄露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