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末听见外边滴滴答答的雨点打着隔壁那家生锈的铁皮盖子,像敲帮子的声音。点开手机发现已经下午五点,她竟睡了足足四个小时,大脑发疼,满脸烧烫,嗓子发干,伸手拿过床柜上的杯子,里面却没有一滴水。 四个多小时后,去往杭州的火车将要出发。如果没有因为下雨而晚点。 苏莫感冒了,在来这里的的路上。用她的话说,她觉得鼻孔里像有一条虫子,一直往外爬,却总也爬不完,她只能躺下,才觉得会轻松些。但是她又不能躺的时间太长,否则,像是她将要死了一样。 巷子里雨水贴着地淌着,洗的砖角红的干净,青得发凉。我穿过南街窄的再也不能窄的巷子,去看苏末。 这道巷子从我记事起就有了。七岁那年,巷子里到处是玩过家家的孩童,门口打牌的妇人,苏末那时问我觉得陈家小媳妇的眼睛像什么,我没记住自己的答案,却记住了苏末说的,她说陈家小媳妇的眼睛像猫的眼睛。走进这道巷子,总怕身后或者脚下悄悄的出现一只猫,要么没有声音的窜过去,要么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然后才会窜过去。我怕它扑向我。 脖子一凉,抬头看,是从三楼那家阳台下的铁盖子滴下来的雨。只有苏末的帘子是紧紧拉着的。 "怎么不亮灯,这么黑,阴森森的,斑子不在吧?" "不在,你坐,嫌暗了自己开灯。" "算了,斑子不在就不开灯了。这都快六点了,出去不?" "袋子里有葡萄么?" "我去洗,等一下。" 厨房里依旧干净,水从喷头里面出来,我闻到了一股发霉的味道。 她慢慢地把一个一个的葡萄摘下来放进嘴里,黑色指甲一个贴着一个,头发凌乱,深紫色的睡衣套在她的身上,宽而大。她抬起头说"我晚上的火车,去杭州一趟,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你没事的话,陪我到车站,我晕得很,怕上不了火车。" "就这事?" "嗯。" "苏大小姐,您能不能不吓唬我,我听你电话里那口气,当天塌下来了!不是你昨天才回的,怎么又走啊?" "那行,再躺会儿,你看这个帘子,竟然不知不觉两年了,和我这睡衣多搭。这灯还没换,也不用换了。" "起来收拾一下,吃点东西。我还没请你吃饭呢这次,再说你都不知道啥时间回来,我们好长时间没在一块儿吃饭了。快起来,快点快点!" 我看着她懒洋洋地穿好衣服,去收拾打点。觉得像是要再也不见似的。 "你记得陈家小媳妇的眼睛像什么么?" "怎么不记得,这辈子我是忘不了了。" "婆婆跟我说陈家小媳妇死了的时间我挺难过的,你呢?你怕是没有吧,你最怕猫的。" "肯定不难过,不过真的,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确实像猫的眼睛。怪吓人的,但我觉得你要是不告诉我这事,我也不会那么觉得她的眼睛挺凄厉的。也不会看见她就像看见病魔一样。" 车站依旧人满为患,甚至比平时多了许多。夹杂着各地方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兜售泡面的老妇人,她的泡面里也许乘着好多年的辛酸,也许乘着所剩无几的慈悲,也许,她只是个兜售泡面的老妇人。车站大厅里一遍一遍的播着即将到站的车次和即将要离站的车次,催促着还未上车的人,送人离开的人。排队取票的人群里发出一股怪味,像是馊了的饭食。苏末没有像以前一样提前进站,也没有跟我聊得热火朝天。她背对着车站,看着对面,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人群,车辆,城墙,或者什么都没有看,触景生情,心生旧念。她掏出手机拍下了立在车站顶端的站名,成群结队、形单影只的人群,以及亘在眼前千年的城墙。 车晚点了,苏末说"竟然会晚点!"我在想,她从来都是怕离开的人,火车晚点她从来也没有抱怨过,这是怎么了。也许,她太不舒服了。晚点不是很久,只是半个小时。 "你帮我看一下斑子,我昨天晚上回家就没有看到它。看见它了发个图片,你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这次我呆的时间可能比较久,钥匙你拿着,斑子就托给你,实在怕它伤你也没关系,把猫食放在门口的盒子里就行。那床你喜欢的紫色被子在中间柜子里,买了忘了给你,你回去了自己提走,我进站了。" 我抱着她,竟然会觉得她在发抖,应该是苏末平时走的时间不跟我说这么多话我有点激动而已。 我看着她拖着箱子过了检票口,进候车室时她转过身,一头黑发把她虽然化的精致的脸照的苍白,锁骨在她黑色的外衣领口发出嘲笑,一闪而过,应是她一直戴在脖子上银饰反射过来的的灯光。随后,她微尖的下巴,吊长的脸庞,没有暖意的眼睛以及那头从未染烫过的黑发在一个胖子尾随而至时再也不见。 苏末与我五岁相识,寄养在与我十米相隔的外祖家。十四岁那年冬天,第一次看见她的父亲,那是个高大的男子,黑色的尼大衣,他敲着李家大门直挺的背一直让我以为苏莫是遗传她的父亲较多。第二年的秋天,小巷子里与如今天一样把地面洗的干净,就在我出门准备去找苏末的时候,巷子口出现了穿着一身黑色的女子,她的鞋子在那个被人踩了好久的砖面上敲出清脆的声音,没有含糊。她越来越近的面孔精致到我觉得诧异,巷子里许也只有陈家小媳妇有如此妆容,但终是比不过的。我站在那里随着暮色渐沉看着那个女子走进了李家,忘记了去找苏末,一声猫叫凄厉划过空气,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的时间已是凌晨,母亲在身边红着眼睛看着我。后来母亲告诉我,女子是苏末的母亲。现在,想想,也只有那样的女子可以有苏末这样的女儿,也只有苏木觉得陈家小媳妇死了她觉得难过,也只有苏末可以想得到陈家小媳妇的眼睛像猫的眼睛。 苏末真的如她所说,去了好久。斑子我一直没敢靠近,发过去图片,苏末说它胖了,但是苏末却更瘦了。 第二年的秋天,小巷子里李家婆婆走了。那天,整个巷子堆满了花圈,雨打湿的挽联晕开笔墨。姑娘脸上化开的妆,斑斑落落。二胡凄凄簌簌,女人们聚在一起聊着前来吊唁的人的过去现在身世经历,男人们吼着比哭声更大的划拳声。丑时的小巷出现大于往常的猫叫声惊醒了我,我梦到苏末在月亮泛出青光时变成了鹿,四下张望。第二天早上,母亲说李婆婆养的斑子昨天夜里误吃了鼠药。我该怎么跟苏末说斑子死了,尾随婆婆而去的。 出殡那天,人群躁动里来了一位吊唁的人,女子,黑衣,满身凉意,眼神呆滞。她终究还是来了,人们说李婆婆总算没有白白养活这个女子。李婆婆七七那天,我在门口看到了走出李家的女子。没有声音走出小巷。苏末终究没有回来,她不是忘恩的人。 小城的秋天一年近似一年的下着雨,整个巷子幽静而又凄凉。青苔爬得越高,颜色变得越深。 母亲说今年的中秋,怕是又没有月亮了。连着三年,中秋都没有月亮,就算是昏黄的,也没有。女子哭得太多,月亮过于哀怨,惩罚这大地上形形色色的人们。纵然是中秋团圆,便添些苍凉,华丽的手势,归于之前的记忆。 斑子走了,苏末门口的猫食长出了绿色的毛。苏末还没有回来。 "你不知道的也许是最美的,你知道了也许就会心生厌恶,关于这个世界上寒冷索取温暖的存在。"中秋那天晚上,手机里出现这样一条短信,号码显示杭州。我知道一定苏末。 "喂!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三年都不回来,你是没有心还是本来就无所谓,为什么不联系我,不知道我担心啊?" "我有所谓啊,知道你担心的,这不是跟你联系了么。" "这也叫联系?三年了都不联系,也叫有所谓,去年秋天为什么不回来?" "我才来这一年啊,又没有大事,回去做什么?" 她不知道李婆婆已经走了么,斑子也不在了么? "今年呢,回来不?" "回来啊,再有一个月,就回来了。" 立冬那天车站人流似乎也没减掉太多,仍旧来来往往。女子妆容精致,男子满身烟味。少许养眼之人,也是少了些许感觉,却道不出何感。如不喜欢一人也不讨厌一人,可就是说不出是何原因。苏末说今天回来,下午1点到站。我在人群熙攘里,记起每次来这个地方的场景,各种各样充斥了这些年关于车站的记忆。出站的人越来越少,我始终没有看到她,打电话已经关机。我站在那里,总之我会接到我想接的人。 我没接到苏末,却在最后出站的寥寥人里看到了霍磊。 就在那一瞬间,我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三年前离我而去的人,苏末离开的三年,他们共同所去的杭州。我转身疾步离开这里,在这些记忆中这是最悲情的一剧。 他们的故事在这个所有秘密无法藏起来的地方传播很快,就像一个新闻,被别人嚼得没有任何所剩余的东西,只剩下流言,刀锋利索。 两年后的中秋,月亮终于出现了。被云遮得昏黄,透出的光像极了极其简陋的诊所里吊在手术台上的灯光,不管怎么样还是有希望。 "就算你说原谅我,我也觉得难过。但是,我很想你。" 我问母亲木末喜欢吃的月饼还能放多久。 四天后,杭州车站,熙熙攘攘,味道像阁楼上边发腐的味道,还有下水道阵阵的臭味,疲倦的人流,像迟暮的老人,缓缓向前。同坐的女子,冲出站口,她说了一路的男朋友站在那里,一脸阳光,玉树临风。三米开外站着我五年未见的苏末,一袭黑衣。满脸笑意,我终于见到她。 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管关于苏末母亲的故事。那是关于爱情亲情友情集于一体的故事,世间感情,种种。一出华丽演出,却是一种惨淡窒息的结局。 他娶妻生子,她远走他乡。 终于黄土,鸟从北方往南飞。 寒冷温暖,两极相依。 生活单薄,月亮如眼。